父亲生病,自己负债,李川的肩上扛着命运的重担,开车回家的途中,往事浮上心头。
星期六的晚上,我没有跑车,把车停在透析医院楼下,椅背放倒,拿着手机刷短视频,刷了一会儿,实在太无聊,便开着车满大街乱转。
夜色不错,月亮在云间穿梭,时隐时现,凉风阵阵,我将车窗摇下一点,风贴着窗缝呼呼地吹进来。车子过了一个环岛,继续向东,下了一座桥,遇到一个闸口,闸口左手边一条急转的下坡小路,拐过去,路面颠簸,树影绰绰,开出几分钟,出现一个亮着灯的小商店,往前再无光亮,我熄火停车,下车去商店买了一包香烟,商店老板躺在一张摇椅上,披一件黑色夹克,目光朝这边一瞥,伸出两个手指头,二十块。
加个打火机。
二十二。付款码在墙上。
我付了钱,拆开香烟,预备丢一支给他,他说,不来这个。
我给自己点上,问他,大爷,这条路通哪儿?
他说,通大路。
我心说,你怎么不说通罗马呢。
我回车上,香烟还没烧完,将车点火,没有往前开,停在原地,打开广播,切来切去,都是广告,最后锁定了城市音乐,在播罗大佑的《海上花》,正到“转身泪影汹涌没红尘”,我跟着后面唱了几句。一曲放完,切回到主持人,一个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中气不是很足,我扫了一眼车载电子屏,八点未到。车窗外有窸窸窣窣的虫鸣,车灯照向前方不远处的地方,风吹草动。女主持人说,让我们接听下一位听众的点播。
我又续上一支烟,用上一支过的火,现在,我有些后悔买打火机了。几首音乐放完,我心血来潮,拿起手机,按照女主持人留的电话联系过去,电话响了几声接通,那个疲惫的声音传来,用礼貌的措辞对我说,这位听众您好,请问您想点一首什么歌呢?
我猛吸了一口烟,等到香烟吐出去,才缓缓地说,还没想好。
这个回答想必令她错愕,在愣神了大概两秒钟后,她用一种干巴巴的笑声回应了我,然后对我说,先生,如果您还没有想好的话,我把电话先切给下一位听众您看可以吗?
我说,等等,你给我个参考意见吧。
她继续干巴巴地笑着说,先生,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我将烟头从窗口丢出去,用手掌挥散聚集在车里的烟味,对着电话说,我爸得了尿毒症,此刻正在医院透析,我点首歌送他吧,虽然他也听不着,你说点什么合适?
她说,我想我非常能够体会您的心情,那么就送上一首《祝你平安》送给您的父亲吧,希望他生活如意。
我用手指头揉了揉眼眶,说道,算了,你给来个《爱拼才会赢》吧,爱谁谁了,送给大家。
叶启田的声音从广播里流出来,他唱得挺欢乐,一点没有爱拼才会赢的样子,唱到一半,来了一个电话,是宋飞,我皱了皱眉,整理了一下情绪,酝酿了个谄媚的语调,然后按下接听,老宋,什么情况?
那头说,说话方便吗?
方便。我咬上一支烟,有些含混地应道。
我那钱,你得想想办法了,最好看看月底前能不能解决,房子首付就差五万块,一点辙没有了。他说。
我猜到他是为这事打的电话,之前催过两次,被我给应付过去了,这次显然事态紧迫,理由充分,为的就是把我的话给堵死,不给我应付的余地,我咽了口唾沫,口中干涩,舌头发硬,半晌没有讲话,宋飞在那头一个劲地问,老李,李川,你在听吗?说句话。
我回过神来,说,老宋,我想办法先给你凑一部分行吗?我现在特殊情况你知道,我爸那毛病,就是个无底洞,还没医保……
宋飞打断我说,我明白,但我这儿情况更特殊,房子的事解决不了,我跟小月的婚事就要黄。
我点开免提,手机架在支架上,音乐还没播完,关掉车载,对着后视镜注视着自己的脸,气色还算不错,头发长了,有必要半个月理一次,胡子也挺茂密,像一道防风林,隔绝开鼻子跟嘴巴,一根遒劲的鼻毛突兀地窜出鼻孔,我伸手去揪,痛得龇牙咧嘴,鼻毛安然无恙,像扎了根一样,我一狠心,力道又大了几分,终于将这根鼻毛连根拔起,痛感在脸上游荡,宋飞说,兄弟,想想办法吧,哥哥后半辈子就在你手上攥着。
我说,我尽量,现在这情况,我只能是尽量了。
你别尽量啊,我现在需要一个准确答复。宋飞提高了音调,我知道这事我不占理,但实在是无能无力。
又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任它自由燃烧,我调整了一个坐姿,趴在方向盘上,歪着脸对着电话说,兄弟,你给我想想办法吧,不行你给我搞个募捐得了,善款都给你。
宋飞吼道,李川,你这不是耍无赖吗?
我知道宋飞生气了,也明白这话确实有几分耍无赖的味道,叹了一口气,幽幽地对着电话那头说,行吧,我知道了,我想办法解决,给我点时间,拖了这么久,我跟你道个歉。
那头没吭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挂掉了电话。
烟头丢出车外,摇上车窗,车里一片寂静,耳边一点声音也没有,闭上眼睛,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置身于一片真空之中,或者置身于一片世外之地,一切世俗皆与我无关,一切情感皆剥离身体,可惜这种超然的领悟来得有些不合时宜。我从未如此享受过片刻的宁静,短暂的游离之后,灵魂回归身体,烦躁纷至沓来,像一通乱拳,打得我无力招架,我一巴掌猛地拍在了方向盘上,一串急促的喇叭声响彻四周,经久不息。我从车上下来,走进小商店,摇椅正在有规律地摇摆着,老头平视前方,视我为无物,我走到冰箱旁,提出两瓶冰啤,老头说,十块。
我以为他会说,小子,喝酒不开车啊。
我没有回到车上,提着啤酒向着马路边走去,没入一片杂草中,草叶摩擦着我的裤子,穿过这片杂草,又走过一片小树林,眼前豁然出现一条宽阔的大河,河边泊着一艘破败的水泥船,船舱积着一汪水,在月色下闪着波光。我跨上水泥船,坐在船头处,用牙咬开瓶盖,噗一下,瓶盖跳进河中,激起一次小小的水声。冰啤顺着喉咙淌进胃中,一阵凉意沁入肺腑,我在脑海中想象,李白当年被贬,船上饮酒时大概也是这样一个情形,可惜我不是个诗人,遇此情景不能吟诗作赋,让未来的人解读作者当下的郁闷之情。
两瓶啤酒喝完,酒瓶掷入水中,咕嘟咕嘟冒着泡,旋即沉入水底,河中央一条大鱼扑腾水面,漾起一圈圈的水晕,我有点冷,从船上下来,回到车上,靠着椅背,不知不觉就这样睡着了。一次短暂的睡眠,没有来得及做梦,只是在睡着之前,脑中做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另一种现实。比如我没有问宋飞借那五万块钱,比如我的爸爸身体康健……
一通电话叫醒了我,是我的爸爸,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时间,知道误了事,我爸下机了。他在电话那头问我,人呢?
我说,马上到。
汽车挂上挡,调头,原路返回,十几分钟后开到医院,大楼上只有寥寥几间房还亮着灯,我的爸爸坐在医院门前的一块球形石墩上,伏着身子,精神不是太好,我远远打了几下灯,他抬起头,缓缓地站起来,朝这边走,上了车,边系安全带边问我,晚上跑了几单?
我说,今晚没跑车,太累。
他凑近我嗅了嗅,狐疑地问,你喝酒了?
我没说话,点点头,打了一个转向灯,他说,你有病啊?
我说,放心吧,我发现了一条小路,没交警。还能让你回不了家吗?
你让我下车,我打车,你抄你的小路去吧,逮到了别让我们想办法。我爸怒道。
我踩下油门,心说,逮到了你能想什么办法?发动机颤抖着,转速表跳到了三千向上,汽车贴着马路疾驰而去。我爸唉声叹气,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水抽多了,我重新打开车载,无所谓什么频道,主要是不想听他坐旁边没完没了地叹气,他把车窗降下来一公分,让风灌进来,月亮隐入了云层,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路灯一直向着马路的尽头延伸,有几盏已经坏掉,过去两个红绿灯,我爸急迫地向我挥手,示意停车,我以为他看到了交警,心下一颤,猛踩了一脚刹车,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尖利的声音,我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未等车完全停稳,我爸拉开车门,捂着嘴巴跳了下去,蹲在一丛路边灌木旁呕吐,意识到没有交警,我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车贴到路边,打上双闪,我爸吐完,哼哧哼哧地回来,下巴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污秽物,我抽一张面纸给他,他擦了擦嘴巴,我说,下巴。
他擦掉呕吐物,又干呕几下,我问,你没事吧?
他不答话,示意我开车。
汽车重新启动上路,我爸从他随身携带的旅行社的包里翻出没有几个的小面包,撕开封口,狼吞虎咽地吃下,然后手扶着额头大喘气,对此我已见怪不怪,有一次没来得及下车,直接给吐车上了,把我好一顿收拾,又开窗通了两天的风,才算把那股味道给散掉,他本人倒是一点没觉得给我添麻烦,一句话也没有,后来再接他,我就提前跟他打好招呼,你要吐就早点讲,别再吐车上了,跑车呢,被你这么一吐,两天跑不了,损失你承担啊?
他瞪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砸我腿上,我把钱丢回去,说,你消遣我呢?我就是葛朗台也不能要你的钱吧。
在驶向那条小路的过程里,我始终开得很谨慎,眼观六路,来时全然不似如此,因为来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喝了酒。过了环岛,我爸拍了拍我的手臂,我知道这里没有交警,但还是被他拍得浑身一激灵,反应过来后有些不满地说,你别总一惊一乍。
他说,带烟了吗?给我来一支。
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扔到他腿上,他说,火。
我说,烟没有,火也没有啊?
你非要讲这么多废话啊?他呛我。
气性还挺大,我想。真要气性这么大,有本事就自己想办法回家,我瞥了他一眼,他没注意到,我瞧了瞧路况,没车出没,低头找打火机,打上火,凑到他跟前,他嘴巴叼着香烟,深吸了一口,满足地一下子倒在椅背上。车窗摇下一半多,胎噪跟风噪掩盖了广播的声音,我说,给我也来一支。
好好开你的车得了。他说。
话虽如此,他还是摸出一支来递给我,我试图缓解一下气氛,便对他说,其实我一直也想不明白,你说你这人,也没不良嗜好,饮食也健康,怎么就得了这毛病了呢?
也不算缓和气氛,一直以来,我们都对此很不能理解,就连我爸本人也不能理解,得知病情时,一下子就瘫了,腿肚子发软,路都没法走,还是我跟我妈两人给他架出去的,路上一直说,没道理啊,没道理啊。
我妈背着他抹眼泪,问我会不会是误诊。我说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要是连这都能误诊,那就不要开医院了,你不要多想了,事已至此,就治疗呗,这毛病也不稀奇,透析几十年的大有人在。我妈说,我就是想不通,怎么就得这毛病了呢?我说都是命,哪有什么道理?有人出门被车撞死了,他就该死啊?话是这么说,我跟我妈一样搞不清楚,好好的人就得了这病。追究起源没有意义,最主要还是积极治疗,这条件,换肾是不抱指望了,就透析吧,一周三次。
我爸说,你想不通我更想不通,我想得啊?
我不语,话题晾了几分钟,他突然说,我想过,可能是我年轻的时候憋尿憋的,把肾给憋坏了。
你年轻的时候为什么要憋尿呢?能显你本事啊?我说。
好好开你车吧。他说。
气氛到底是没缓和,过了闸口,车向左拐去,颠簸几下,道路漆黑,灯光照过去,不到几米远就被黑暗吞噬,我小心避让着路上的坑洼,左右打方向,轮胎碾压过石子的声音让人揪心,我爸说,这就是你说的小路啊?你能走个正道吗?什么事都没个正行。
路过小商店,店门已关,灯也灭了,我换成远光,只能看见前方一排高大的桦树,我放慢车速,渐渐静止,解开安全带,我爸不解,问我,干什么去啊?
我拉开车门,说道,撒尿,我不像你,不爱憋尿。
站在杂草丛便撒尿,草丛里断断续续传来虫鸣,这样一个秋天的夜晚,即便月亮隐于云层,仍旧使人感到舒畅,宋飞那边,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到了办法,虽然这个决定下得很艰难,但好歹能给他交差,以后不欠他了,也不用再为这事伤脑筋。提上裤子,我对着前方的黑暗低吼了一声,草丛里一阵异动,也许是只狐狸或者黄鼠狼,我爸也从车上下来,我说,你下来干嘛?也要撒尿啊?
他没好气地说,透透气,车里不舒服,本来胸口就发闷。
我们站在车边,吹着风,听着虫鸣,我爸活动活动了四肢,跟我说,走吧,饿了,回去把我放老戴那儿,我去吃碗拌面。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改善改善口味,自从你得了这毛病,我妈做菜都不舍得放盐,嘴里都快淡出个鸟了。
我爸哼哼一笑,说道,《水浒》倒是没少看。
四大名著还是你给我买的,三国跟水浒不知道看多少遍了。我说。
继续向前,道路越来越窄,幸好对面没车,不然连会车都没法会,我爸又得好一顿数落,路面的坑洼也越来越多,没有办法全部规避,只能一再放慢速度,像船一样在波浪中起伏。路过一个废弃的采砂场,没有运砂车,只有一条长长的运输带,一间破败的平房,还有一座没有运走的砂山,过了采砂场,马路稍微宽阔了些,颠簸依旧,我爸这一阵安静了不少,始终不发一言。远处能够看到光亮,我知道,开过这一段,就该到大路了。
一座施工重建的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与此同时,汽车前轮扎进了路边沟里,不得脱身。我想自己应该庆幸,在最后一刻发现前路不通,赶紧刹车打方向,扎进路边沟,而不是扎进河里。
但我爸不会为自己捡回一条命而庆幸,他只会觉得是我让他陷入险地,而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于是他指着我的鼻子把我臭骂了一通,我没有辩解,只是挂着倒挡踩油门,车子踩冒烟了也没能退出来,我从车上下来,观察了一番,前轮悬空了,没有着力点,只能找救援了。我爸也从车上下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说,你下来干什么?
我爸鼻孔喷出一道气流,说,下来看看你走的好路,你开的好车。
我说,你少说两句吧,我知道此路不通啊?开商店那老头说这儿通大路,你去把他打一顿吧。
闭嘴吧你。我爸愤怒地丢下一句,转身回了车上,重重关上车门,一声厚重的闷响,这是真生气了,我说,你还是少动气吧,我打救援电话了,什么事情光知道生气,关键是想办法,你说我这话有道理吗?生气能不能解决问题?说别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怎么轮到自己就做不到呢?
我爸给了我一个白眼,我透过车窗塞进去一支烟,说,抽烟。
我爸把我的手打开,我绕回车上,我爸坐着生闷气,又吃了几个小面包,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数落我几句,你多大人了?干事能靠谱点吗?
我翻开化妆镜,对着镜子篦头发,听着他对我的数落,也不争辩,骂我几句,心里能舒服点,那我就忍着,反正从小到大听惯了他的数落,在他眼里我就没靠谱过,用他的话来讲,他跟我妈一辈子都谨慎踏实,也不知道我随谁,我也不知道我随谁,可能就因为他俩太板正,正正得负了。
你不知道晚上要开车啊?开车你灌什么猫尿?
我现在看到你就来气,你给我省点心,让我多活几年行不行?我这毛病一多半是你闹的。
你要争点气,跟孙卫东那儿子一样,我也到处旅游,吃吃喝喝,用得着一把年纪还干这体力活啊?我要不干这体力活,能得这毛病啊?你看孙卫东那孙子样,命怎么就这么好?我处处比他强,偏偏儿子不如他。
他越说越激动,从我上学时候翻墙去网吧游戏厅说到成年之后跟他的老板打架,再到前几年跟人借钱创业,搞得一地鸡毛,好像要替我修一部史书似的,我就算再能忍耐,也经不住他这么个说法,撂下一句,你要有本事别让我接送,我回去就把车卖了,以后出门骑自行车,环保!
我顺着路边的草丛往里探,一直探到河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憋着一肚子火呢,点了支闷烟,咒骂那老头,个逼样的,嘴里没一句实话。又骂施工队,修桥不知道提前放施工牌啊?最后骂车,前驱车就他妈的麻烦,这要换后驱,一脚油门也就上来了。秋夜的风吹在身上,起先不觉得冷,坐久了,腿上凉飕飕的,还是车里暖和,但跟我爸置气,再冷也不愿回去,抽烟取暖,烟头丢了一地,舌头发麻,捋不直,嗓子也难受,酒气倒是散去了七八分。想想这都什么事啊?大晚上被撂在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想到我爸的数落,更不是滋味,凭什么呢?我怎么运气就这么差呢?好事轮不上我,坏事我赶头一个,跟他妈犯贱一样。
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抽了多少支香烟,总之腿麻,嘴麻,身子还打哆嗦,河面上起了雾,浮在半空中,像一层纱幔,身后传来我爸的呼喊,李川,你人呢?
喊了三遍我才应,从地上站起来,往身后看,见他老远处开着手机的手电筒,一个小小的光点,手电筒的光晃动了几下,他摸索着朝我这边走来,我怕他摔,说,你过来干嘛?
他反问我,你在那儿干嘛?
我说,抽烟,吹风,你还是回车上坐着吧。
他还是朝这边走,我劝阻不了他,上去搀他,他撇开我的手臂,说道,我用得着你搀啊?
你嘴硬,摔下来是不是还得我们照顾?我说。
他倒是没狡辩,我也不去搀他,伸着双臂离他几公分,随时准备着接应,他亦步亦趋地走下来,走到河边,问我要烟抽,得病之后酒是彻底戒了,只有一次,我跟一个相亲的姑娘处了大半年,双方家长一起吃饭,饭桌上他一高兴,喝了小半杯红酒,只此一次。我跟那姑娘后来也没成,结束的时候跟我说得比较委婉,觉得跟我不来电,没有处对象的那种感觉。后来从介绍人嘴里知道,主要原因是我也没个像样的工作,没有房子,关键老爸还有病,嫁过来日子怕是不好过。我充分理解,真实原因也没跟我爸讲,反倒是他对着我一通埋怨,你成天吊儿郎当,哪个姑娘能看上你?
酒是戒了,烟却没戒掉,一来不存心,二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有时候透析完实在太难受,抽一支烟会好一点。但也不多抽,一天一两支,一包烟能抽好几天,要么就是干脆跟我要一支去。
我把烟盒丢给了他,他坐在我此前坐过的地方,我站在他的身后,借着他手机的手电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头顶跟侧脸,明显看得出来,透析了这么久,他衰老了许多,简直像个小老头了,发量倒还不错,我说,你把手电筒关了吧,晃眼。
他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头也不回地说,我说你几句你是不是不服气啊?
我没接话,他继续说,就你干的这些事,你有什么不服气的?
我说,你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啊?
这次轮到他不理我了,我靠着一棵不认识的大树,斑驳的树皮抵着我的后背,硌得生疼,河面上的薄雾朝岸边飘来,仿佛只要我招一招手,这团薄雾就能把我笼罩。我说,你数落我,我认,但是麻烦你搞清楚一点,我跟你们老板打架那次,是不是为了给你讨工资?你敢去讨吗?你跟他说句话都哆嗦,还有我借钱盘店那事,国家都说了,鼓励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是这么说吧?那国家也料不到突然就来疫情了,我能预料啊?这事能怪我啊?你也别老拿我跟孙卫东儿子比,我是比不上他,但翻墙带我去网吧游戏厅的就是这小子,他现在出息了,你把他挂嘴边,上学那阵你是不是让我离他远点儿?
我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停不下来,车轱辘话连番转,转着转着,不由自主地踹了一脚树干,震得满树的叶子沙沙响,同时嘴里蹦出一句,操。
我爸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我见他又点了一支烟,这是今天的第三支了,超配额了,我也没阻止,没意义,一辈子短长不在这一支烟上。
我确实打算把车卖了,不是跟你说气话,要把借的钱还掉,实在走投无路了,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我说。
他坐着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我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管他呢。
哦。黑夜中,他掷地有声地砸出一个字来。
一团黑影从我眼前溜过去,这次我看清了,是一只黄鼠狼,它钻到了一个土坡后面,我猫着身子循过去,它迅速跑开,又停住,始终在我的视野之内,但是每当我摸过去时,它就又跑开,如此反复,好像存心逗弄我一般。我便快跑起来,想要追上它,但它如此灵活,我跟在后面不知道跑了多远,终于把它跟丢了。
我倚着一棵树,气喘吁吁,恶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杂草变得更高,没过了我的腰部,我摆弄着双臂拨开草丛,如同在杂草间游泳,河水静静的,月亮隐得更深,一点光也捕捉不到,离开我爸有了一段距离,道路救援的电话来了,他们说,你那地方在哪儿啊?我们找不到啊。
我也说不清具体位置,想了想,说,在一条长长的河边上。
那头说,操,跟他妈没说一样。
头顶传来啼叫,是鸟,像猫头鹰,声音怪异,跟小孩哭似的,我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在黑暗中大喊道,爸,你在哪儿呢?
只有四周的寂静回应我,树上的鸟停止了啼叫,草丛里没有了异动,我承认,我有一点害怕,于是我拼命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喊,爸,你在哪儿呢?听到你应一声啊。
始终没听到他的声音,但我已经往回跑了很远,远到使我坚信,只要他还逗留在原地,一定可以听到我的呼喊。跑过了那一片齐腰的草丛,跑过了此前逗留的那一片河堤,我还在继续往前跑,因为我还没有看到我的爸爸,他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许他回了车里,可是我朝路边看,没有看到我的车,它和我的爸爸一起消失了。我精疲力竭地停下来,对着黢黑的河水一遍遍呼喊,爸,你在哪儿?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爸爸消失了,还是因为世界忽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时候,我看到河对岸有亮光,那是手电筒的光,那是一个人,我激动地对着对岸喊,爸,是你吗?
那人不理我,径直走到河边,忙活了一阵,坐了下来,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夜钓者。我大声问他,你见到我爸了吗?
他说,没见到。
我说,那你路上碰到什么人了吗?
他说,别跟我说话,鱼都被你吓跑了。
我弯下腰,捡起一枚土块,奋力朝着河中砸去,噗通一下,水面被我砸出一圈涟漪,那人说,逼样的,你存心捣乱是不是?有种的你站那儿不要跑,你看我不过来弄死你。
我沿着河堤跑到路上,顺着石子路走,月亮从云层里溜出来,旋即又被另一片云淹没,前方没有灯光,但我清晰地记得,我的车就在那里,走出几十米远,我看到了车,它像陷入捕兽夹的野兽一样横在那里,我透过车窗往里看,我的爸爸不在车上,我给他打电话,通了,但是没有接,再打,还是没有接,我有些着急,怕他倒在了什么地方,可是刚才那一路并没有见到他。
后来,我按照来时的路往前寻找,细碎的石子摩擦着脚底板,走得很不舒服。走到那座废弃的采砂场,看到一个身影蹲在砂山前面,我没有呼喊,快步跑过去,跑到他的面前,他抬起头来看我。我说,爸,你别乱跑行吗?我以为你失踪了。
他又低下头,说,我要回家。
我说,你要走回家啊?
他说,对!我就是走也要走回家。
你说点实际的行吗?我说,走回家,怎么蹲这儿了呢?
我累了,走不动了,我想歇一会儿。他说。
跟我回车上等着吧。
我去拉他,第一次没拉起来,他身子往下沉,跟我较劲,我使出蛮力,拽住他的胳膊,双方像是在拔河,最后,他卸了力,站了起来,跟我往回走,我走前面,他跟后面,走几步,我回头对他说,走得动吗?我背你。
他小声地说,我用你背啊?
回到车上之前,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事实上,回到车里后,我们也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我忍不住了,说,烟还有吗?
他把烟盒扔给我,连同打火机一起,我抽着烟,不时瞥他一眼,他坐着打盹,我咳嗽了一声,问道,你刚刚听到我喊你了吗?
他半闭着眼睛说,听到了。
我说,听到了你不应我一声。
不高兴。他说。
我乐了,说,跟我结仇了啊?
看你来气。
我说,随你,我不生你气,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以德报怨,今晚还在城市广播给你点了首歌,《祝你平安》,你听到了吗?
听到个屁。
他将椅背放倒,干脆躺下,我也放倒,一块儿躺下去,道路救援的电话又来了,跟我说,你加我个微信,把定位发我吧,实在找不到。
挂掉电话,加上微信,发送定位,对方回复:OK,一刻钟到。
躺了一会儿,我爸忽然对我说,这地方以前是不是来过?
我说,没印象。
他说,你记得什么?我估计这地方以前肯定来过,有印象,尤其河边那棵老杨柳,造型越看越熟悉。想起来了,你七岁还是六岁那年,带你来过,就这棵老杨柳旁边,有个渡船,我带你坐船过河。
过河干嘛?我问。
你腮腺炎,就是大嘴巴,当时对面有个老中医,我带你去看中医,我还记得你在船上一直哭,怎么哄都止不住,哭得伤心啊。那撑船的吓唬你,再哭把你丢河里去。你别说,一吓唬立马就不哭了。一看就是个软骨头。
我思索了一会儿,说,你这么一说我是有一点印象了,夏天吧,还挺热的,河边等了好久,头顶一直有知了叫,你还带了把芭蕉扇,背着我,一边等船,一边摇扇子,我记得那河比这宽吧,我好像一眼都看不到对岸呢,这河才多宽?
那是你当时太小。你知道你在船上为什么哭吗?
记不得了。
你尿裤子上了。
你说话不要不负责任,那会儿我少说六七岁了,能尿裤子上?你别说了,什么哭个没完,八成都是你杜撰,就想说我从小就没出息,是不是?我嘟囔道。
救援车还没来,我爸翻遍了他的旅行包,还有最后两个小面包,他撕开一只,另一只捏手里,转过头来问我,你吃不吃?
我把手伸过去,说,拿来吧。
小面包的甜味盖过了嘴巴里的烟味,可惜太小,一个不过瘾,要在平时,我肯定是不乐意吃的。我爸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问,你真打算把车卖掉啊?
嗯,真的。我说。
好,欠人的钱总归要还,还掉心才安,我要不是这毛病,几万块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他说。
我拍了拍衣服上掉落的面包屑,说,还说这有啥用?不过你放心,我就是骑自行车也肯定把你接回去,我不跟你置气。
窗外起了一阵风,我打着汽车,两道光射出去,不远处的草叶动了动,一片桦树叶子落在了车窗前挡玻璃上,顺着玻璃滑下去,滑到了引擎盖上,又被风吹落到地上。如果是白天,这个地方也许很漂亮,会有一种肃杀之美,我想。我的爸爸问我,你能踏踏实实的吗?我说不知道,尽量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久,我问他,你说这条河一直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我想也是,谁能知道呢?也许流向大海,万川归海么,也许在某处突然断头,变成一条死水。身后有汽车的声音,后视镜反射着汽车的大灯,车里被照亮,我偏头看一眼我的爸爸,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