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电话亭


文/王小白

 

1921年,红色电话亭首次出现在英国,2000年,它的使命终结,仅存不到一个世纪,可能是世界上最短命的微型建筑。


1

我经过红色电话亭,它拆掉了玻璃窗,改建为一面敞开,三面金属墙的红房子。

这儿曾是她的临时庇护所,承担了饭厅兼卧室功能。她不做饭,吃全麦面包、肉松蛋糕、梳打饼干、坚果、维生素。面包用塑料刀切成一厘米大小,坚果做眼睛,维生素做嘴,摆在饼干上,放进嘴里嚼二十下。

电话亭原本有三面落地窗,一面墙,墙上挂着黄色电话。

从玻璃窗望出去,大街空旷。街两旁的店关了,捷强烟酒专卖店、图文打印、可的便利店、清美超市……暂停营业的告示在风中摆荡,像白鹭飞过。她的行李箱靠墙,地上铺着睡袋。晚上,她钻进睡袋,侧身蜷缩,像核桃壳里的拇指姑娘。清晨,阳光照向玻璃罩,女人换好衣服,推门,顶着乱糟糟的丸子头飞出蜂巢,在人行道活动身体。举胳膊,绷紧结实的腿,髋臀肌群旋转一圈,又一圈。

蜷缩一夜,身体僵直,跟坐一夜火车差不多。

2010年,她十八,高中毕业旅行,从太原到成都,再到西藏、青海、兰州、西安、武汉、福州、海南岛等地,从福州到成都,只买到站票,她拿背包垫屁股,坐在飘着方便面味尿味的厕所对面,门开,门关,红绿灯不停亮起,旅行还未结束,灯不亮了,灯坏了。

拉伸完,她拎着从小区保安那里借来的红塑料桶,到附近公厕接水,同时用洗手池下方的插孔给手机充电。

流浪汉光着小腿,裙摆像全速进击的海盗船,在雨后的樱花树下转弯,踩着细幼花瓣消失在街角。

小区楼上,几十上百双眼睛,黑月亮,开合的镜头,悄没声关注着。

和那些好奇的眼光不同,我在等她弹尽粮绝的一天。

她是前天回来的,像饿了很久,齐耳短发从耳后逃逸,滑进面汤,沾了酱汁,又撩回去。那之前,我只在朋友圈里见到她。

荧光绿防晒服在大海的蓝色波涛间闪烁,新西兰渔船堆满铅桶,桶里装着银鳞闪闪身形扁平的鱼;戴着墨镜在澳洲某个风景如画的小镇切割盘内的橘红巨虾,白木桌摆在采光良好的户外,背后是重重叠叠的绿荫;各种肤色的同事围着一个比人脸还小的蛋糕,细长蜡烛P上彩色波浪——“生日快乐”,声浪起伏颠簸,如醉汉摇晃、木马旋转。那天也是我的生日。她和好基友一起看极光,绿光太亮,脸部一团光斑,像UFO里的外星人。

打电话给她,她不耐烦,急着玩、滑雪、做义工,没空跟我聊天。

你怎么搞的?我问。太好吃了,她答,拿手背抹嘴。我说,我是问房子。房子?她停下筷子,面条含在唇齿间,冒出几个含混的字,我送给陈旻了。像送出一支笔或一块橡皮。说完,她继续滋溜面条,汤汁喝得一干二净,舔舐嘴角,发出猫的呼噜。那你准备住哪儿?我问。住你这儿,她笑了,唇裂至鼻尖平行,眼周浮起细小褶子,额头浮现浅浅的河线。

我抓起碗筷,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放水,水哗哗流淌,洗碗槽漫成浅滩,碗是溪水中的白鹅卵石,木勺是皮划艇。

别怕,我就住几个月。她说。

别怕,我买了意外险。她扣上橙色救生衣最后一个魔术贴,在皮划艇上挥手,两眼放光,像戴了美瞳,像八岁那年从两人高的台阶往下跳。

我和其他队友在溪石间爬行,同行男教练指着一块石头提醒我,抓稳岩石。他喜欢照顾我,我的指尖还没够上滑腻的冰凉石角,他铁钳般的手已经夹牢我手臂,另一只手在我腰间一托。失重感与腰间热度令我失声尖叫。

同一瞬间,皮划艇欢快弹跳,凌空跃起,她的笑消失在鱼鳞般的水花与苍翠的巨石间。

现在,不会再有人把我俩当双胞胎了。小时,妈给我们织同款的绿白菱格线衫,两件更划算。一些无聊的大人看她坑坑洼洼的头说,你俩是龙凤胎吧?你这头是你爸吃完西瓜,盖在头上剪的吧?

我爸刚买了专业理发剪,一把平剪,一把牙剪,不敢碰妈的头,就拿我们做实验。说他刚跟电视学了理发,保证给我理个好看的童花头,像《城南旧事》里的英子。我捂紧头,哭得像小镇的雨季,我不要英子头,我要新白娘子传奇里的白娘娘头。姐及时出现,救下我。从此,她一直留短发,平衡了家中的性别比例,和爸也走得更近。

她拎着十公斤重的伞包回家时,脸晒得一团漆黑,只剩下转动的眼珠。

我问她,学那个有什么用?你想当职业教练?夏日蝉声在耳根聒噪,梧桐树像绿色大伞,我在树下撑着日式小伞。爬山后,我紫外线过敏,脸和脖子起红疹,痒得要死,涂药也没用。为转移注意力,我戳着可乐上的浮冰。姐微笑不语。

回到老家,妈跟爸商量,还是给她买房吧,租房,老了怎么办?我枕着新买的泰国乳胶枕,提醒他们,我还可以嫁人。说完,我撑起上半身,找出近期新闻,一个香港女人被男友一家残忍杀害,起因是房产纠纷,点击发送。但他们根本没看。念了几天,爸妈节衣缩食,卖掉原来的三室一厅,换了套五十平米的一室一厅。这样,女儿的后半辈子就有了保障。

 

2

我八点起床,做完一套广播体操,剪了几根水培葱回到客厅时,她还在睡。

我悄悄站到沙发前,多年不见,她的头发长了,下颚线条变方了,人也没那么黑了。我俯身看她脸上斑驳的风霜,像恶毒王后看白雪公主,说,早饭吃烙饼。

她蒙上头,把掉到地上的脚缩回毛毯。

我调好面糊,掺上胡萝卜丝,滴几滴油在锅底,油锅发出刺啦声,湿面粉凝成各种形状,我选出最漂亮的摆盘,发到群里,问有没有人要,然后端了一盘送给隔壁的阿公阿婆。

她起床了,牙刷振动,溅出朵朵浪花。我下楼拿菜,她举着84在门口等我。开启蔬菜盲盒,她举起花菜,说,科学怪人脑子。我说,爱因斯坦大脑。我俩笑得像神经病。

包好土豆,我从床下拉出纸箱,把土豆一个个放进去。她抽出旁边的真空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我打开,里面装着两件折叠整齐的孕妇装。你送的?我问。不是,她否认。那可能是想留给你,我说。

第一次流产后我就怀不上了,试了两回试管婴儿,穿刺针进入卵巢抽取卵子,都没成功,我开始服用中药和各种偏方。同一时期,陈旻也开始服药。我天天做面条,配菜是他的逍遥丸和我的中药。每次问他汤面还是拌面,他永远答汤面。我说我想吃拌面,你没看见我餐餐一大碗酱汤吗?他说,那你问我干嘛。我说吃药你用矿泉水,用面汤吃药不科学。他说,那你问我干吗?我说实在不行家里有浓汤宝。他说,那你问我干嘛!声音一次比一次响,咬牙切齿,像在嚼玻璃,玻璃碴喷射到我脸上,一抹,叮铃咣当一地。离婚头一年,我还住在他家。我把屋里所有的药,装过药的器皿,病历本化验单B超单收费单,统统理出来扔掉。半夜,一股神秘苦味仍从犄角旮旯逸出,暗中弥散。我搬了出去,在公司附近租了房。陈旻的父亲打电话给我,说陈旻去了澳门,身陷赌场,欠了一大笔赌债。告诉我有什么用?我挂断电话。

泡好咖啡,我歪到沙发上,摩挲着沙发布起的球,问,你怎么会遇上陈旻?

她说,同学在澳门举行婚礼,我去赌场见识见识,开头没认出他,他变了好多,我只记得他小时流鼻涕拿玩具枪的样子,还有他跟你结婚,穿新郎服的样子,那天,他戴着帽子,背着登山包,像个游客,我试着叫了声陈旻。

赌场什么样?我从果盘里拿了个香梨。

她放下咖啡,唇边残留一圈白沫,说,跟电影里差不多,像我们小时玩的游艺厅,比那个大一些,色子声在耳边不停地摇,男招待穿黑背心,背心上系两粒圆纽扣,他们会隐身术,除非你有需要,几乎看不见他们。

梨削到一半,我停下,说,我不会原谅他,骗你房子……。

香梨吊着青皮,我继续削,皮掉进垃圾筒。

她接过梨,咬了一口,说,他没骗,是我给他的。

一个糟糕的想法在我胸口沉积,垒出一片珠江三角,她是不是和陈旻睡过了?没揩掉的香梨汁浸到指尖,黏上皮肤,像粘稠的黄鳝,我抽出纸巾揩手。

她啃完梨,擦嘴,说,他给我介绍赌场,带我玩了一圈,试了手气,出来时天还早,他说,没人这么早出赌场。我说,那我们去喝一杯。他带我去了一家酒吧,很安静。酒吧里有个短发老人一直在唱歌,看不出男女,也不用麦,不知唱的什么,听不出是哪里的话,海风不时把他的声音吹走,歌声断断续续,像风声的一部分。陈旻说,他还爱你,但已经不难过了。我们在酒吧喝酒,跑过来一条没尾巴的狗,陈旻叫它阿黄,其实不是黄色,是棕色,狗毛又长又厚,硬梆梆的,摸起来像男生头发,有些毛打结了,陈旻用手给它梳理。我以为是酒吧老板的狗。等我们喝完酒,陈旻送我回酒店,狗也一路跟着。陈旻说,他睡大街后遇到了阿黄,每次吃东西,就喂阿黄一口。我劝他回家,他说回不去了。我说不就是钱嘛,我借你。

我打断她,说,那是爸妈的房,你没资格送人。她说,爸同意了。我说,不可能。她说,我打电话给爸,他帮我办的手续。那妈呢?我问。姐不答。但我了解我妈,她最终会妥协,这个家她说了不算。姐又说,爸也说不该让他睡大街,他会还的,他写了借据。

我说,你怎么能相信一个赌徒?

他不是天生的赌徒,你忘了,他和我们一起长大。

她也忘了,陈旻是我前夫,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我脱口而出,你喜欢他?

不!

那她为什么脸红?他们肯定睡过了。她有过很多男友,杰克、鲍勃、张三、李四、王大勇、赵小明……她肯定知道陈旻喜欢她。

我忍不住说,你想扮演圣母?

话一出口,她刷地起身,拖鞋也不穿,好像那样会放慢她的步伐,扰乱她的决心。她走到门口,把脚插进跑过马拉松的运动鞋,拉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说,我会还钱给爸妈的。

门嗒的一声,几乎是温和地关上了。

 

3

我走到门口,拉门,门紧闭,像四十大盗的宝库,而我是那个忘了咒语的卡西姆。

这个时候,外面没公交没地铁,也没出租,她拖着行李去哪儿?去找谁?她认识的鲍勃、杰克、张三、李四、王大勇、赵小明,像遍布这个城市的麦当劳、肯德基、重庆小面、沙县小吃、兰州拉面、吉祥馄饨,这一粒粒镶在城市表面的人造水钻,不管看起来多坚硬闪耀,一旦发生意外,就会马上脱落。

我等了一会,她没回来,又等了一会,门依旧毫无动静。

我面朝沙发倒下,贴上刺人的毛球。睡在荆棘里的艾尔莎,织啊织,织出九件毛衣拯救哥哥,可她不需要我的拯救。

我拿起除毛球器给沙发除毛球。女式拖鞋胡乱扔在沙发下,一边一只,像个倒写的八。我关掉除毛球器,拿起手机刷抖音,首页推送怎样保存蔬菜,怎样烧猪排,怎样判断猫狗有没有感染……没什么新鲜的,直到我刷到了红色电话亭。

熟悉的白T恤、运动鞋,贴满世界各地托运标签的行李箱。她没事,还给附近居民增添了娱乐,像一场行为艺术。我刷了大概十七八遍,不知不觉睡着了。梦到我在医院,医生严肃地说,可能是子宫肌瘤导致的流产。但在那之前,陈旻推了我一把。他推我,我后退一步,扶住了门把手,没有像电视剧演的那样当场流产,我像注入氢气的气球持续变大,流产是两个月后的事,我无法把流产归咎于他推的那一下,事实也证明,那是他患抑郁症的初期。

我要是早点说出来就好了。

我惊醒过来,下楼,对小区保安说,不能让她睡那,那不安全。他来回踱,像在月球散步的宇航员,说,没啥不安全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万一有呢?有什么,我看着呢。

回到家,我点开手机,输入“红色电话亭”。

1921年,红色电话亭首次出现在英国,2000年,它的使命终结,仅存不到一个世纪,可能是世界上最短命的微型建筑。它前后一共出现了八个版本,其中最著名的是第二代。

红色电话亭出现前,面色苍白的德古拉伯爵及其后裔只能通过墓碑回到地下室。之后,人类以疯狂的速度挖掘、建造,梅西百货、西伯利亚铁路、艾菲尔铁塔、大都会地铁……为数众多的建筑奇观侵蚀了德古拉的领地,给血族的穹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在日光出现前赶回地下,变成了一件难以完成的事,许多血族因此丧命。

多亏了尼古拉·特斯拉,这位因不治之症成为血族的男人既是发明家,又是电气工程师兼物理学家,他隐身在爱迪生身后,被人类史刻意掩盖。第二代电话亭是尼古拉提供给当局的,它以秾艳的红和墓穴拱顶为标志。

为了物种和谐,人类采纳了这个方案。它白天是电话亭,凌晨五点,人类睡眠最深沉时,它便成了特斯拉及其后裔进入地下的便捷通道。随着红色电话亭的普及,特斯拉家族在血族的地位跟着上升。可惜好景不长,科技发展的速度大大超出特斯拉的预料,很快,红色电话亭被人类遗弃。

尼古拉在给传记作家,《德古拉》的作者布拉姆·斯托克的信中写道:“我们被生存之犬追赶,仅仅活着,就用尽了力气。”

为帮助族裔,布拉姆·斯托克四处奔走,发起了“电话亭领养计划”,促使政府将电话亭以一英镑的价格出售。特斯拉家族的资产因此大大缩水,直到他们发明了更有前途的电动汽车。此时,电话亭已沦为咖啡店、书报亭、充电站、取款机、雪糕店、手机维修店等废物利用的小把戏……

《暮光之城》的作者,天才小说家史蒂芬妮·梅尔尖锐地说:“像一个失业的人找了份不属于自己的工作,在落魄潦倒中寻找生机。”

我关掉手机里的胡说八道,昏睡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下楼等了很久,在健身点踩单车,和小孩抢跑步机,所有健身器材都用了不止一遍,医疗人员开始收东西了,她才出现。

黑吊带,脏运动鞋,丸子头,化了很浓的眼妆。

我朝她走了两步,她假装没看到我,头转向一边。

茂密的女贞树颤动枝叶,更远的花台,石榴开始冒出橘红的矛。我站住了,等她过来。她很快离开,看也没看我。我错了,也许对一个在世界各地流浪,看过极光的女人来说,房子不算个事。

微信群里开始讨论电话亭里的女人,出乎意料,很多人给她送吃的,还说一定要送干粮,因为她没法做饭。

我上下楼都拖着步子,期待她回心转意。我们最后一次擦肩而过,她的臂膀传来灼人的热度,我不由再次受到吸引,转过头去看她,她依然目视前方,显得高不可攀。我一肚皮问题也没法问了。风吹动女贞,在她脸上撒下疏密阴影。

我想问她缺什么需要什么?电话亭舒服吗?晚上会不会把腿踢出来?她害怕吗?外国流浪汉睡电话亭吗?陈旻睡过吗?

我找出家中存货,全麦面包肉松蛋糕梳打饼干坚果维生素,装了一包,赶去电话亭。保安拦住了我。我说我去给电话亭里的女人送吃的,不是一直有人送吗?保安说,不用了,刚才来了几个人,把她带走了。我急了,带走了?带去哪了?保安笨拙地转动身体,努力透过玻璃罩传达善意,你放心,他们送她回家了。

回到家,我重新搜索“红色电话亭”。1972年,西班牙导演安东尼奥·梅尔塞罗拍摄了短片《The Phone Box》,影片中,一个男人进入罂粟红电话亭,打完电话后准备出来,门打不开了,困在电话亭的男人不停打求救电话,不是打不通,就是没人接。关在玻璃房的小白鼠,在导演和观众的眼皮下,疯狂地进行死亡实验。

这一切只是因为打不开玻璃门?毫无逻辑。

如果她在电话亭里,手无寸铁,玻璃门坏了,电话坏了,她拼命拍门,大街空无一人……

 

4

黑夜来临,特斯拉的后裔出现。他的穿着和现代人没什么两样,棒球帽,黑色套头衫,舒适合体的休闲裤,匡威篮球鞋,口罩严实地遮住了苍白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突然出现在电话亭中,以超人的速度与力量,身形一闪,顷刻间出现在电话亭外,仿佛他在电话亭里出现只是她的错觉。

他像《The Phone Box》里看热闹的路人。她向他求助,请他打开或找人打开玻璃门,他却毫无反应,她以为他听不见,拿出纸笔写下她的请求(作为文青,她包里始终放着笔和笔记本),撕下来给他看。

人类在看到动物遇险时,不外乎有三种反应。一是视而不见,直接走开,二是尽力而为,能帮就帮一把,最糟的是,不帮,也不离开,在一旁观察。

那只叫莱昂血族甚至露出替她加油的表情。我们不能过多地责怪他,我们由猴子变成人,也拿猴子做实验。他默默观察,带着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好奇心。

她非常生气,写下骂人的话,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她不但骂他,还冲他比中指,踢门、踹门,用身体撞门。她身高160CM,体重48KG,在大气环境下,撞击力公式为F=ma,即撞击力等于质量乘以速度。在体重不变的情况下,要增强撞击力,唯一的办法是增加速度。想清楚这点,她像一颗白色网球在红色方格里来回弹跳。在血族眼里,我姐像一颗带着白色彗尾,缓慢划过夜空的班尼特彗星。

莱昂脸色苍白,眼瞳变大发红,眼珠纯黑,带有一圈金边,嘴唇柔美娇嫩,只有人类的一半厚度,鼻翼缩小,鼻梁更高。血族不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有两颗尖牙,进食时用嘴吮吸,那样既粗暴无礼,也不卫生,还会降低狩猎的成功率。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长得不像人类,这才是血族远离人类的真正原因。

但在昏暗的路灯下,莱昂戴着帽子,我姐很难看清真相。

莱昂的老板露丝是一位善良、富有人道主义的血族。成为血族后,莱昂的脑中少了人的记忆,却多了属于露丝的传承,其中就包括不得干涉人类的生命进程,除非人类濒死等血族习俗。

莱昂谨慎地观察着电话亭中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判断她是否有资格成为露丝的后裔(这点毫无疑问),又是否到了需要新血的临界点。如果是,他将带她进入地下城,把她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出生与成长,对任何一个物种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血族也一样。我姐误会了莱昂的意图,以为他怀有恶意,疯狂撞击着玻璃门。

莱昂之所以在电话亭外停下,除了这是地下入口,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脑中出现了一个抓不住的念头,这是他成为血族后很少发生的事。众所周知,血族细胞构造与人类不同,血族的速度比人类快。用普通显微镜,很难看到血族细胞,用高速显微镜(一种能放慢物体运动速度的显微镜)能清楚看到,血族的细胞以惊人的速度出生、成长、新陈代谢。这意味着他们的大脑同样以人类难以匹敌的速度运转,莱昂出生前的人类记忆被露丝传承清洗了,但仍有一部分变成莱昂的前意识,留存在意识黑洞。此刻,莱昂被前意识驱使,守在电话亭前。

我姐出血的手肘、膝盖,以及玻璃上少量的血渍没有让莱昂在意。存在了上千年的血族,早就不缺食物了,他们需要思考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和漫长的生命,血族的进化速度为何反而不如人类?

莱昂紧盯电话亭,好奇女人要挣扎到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放弃。

天快亮了,我姐还生龙活虎,莱昂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5

陈伯打来电话,说,陈旻上个月住院了,精神康复医院,你啥时去看看他。我说,他不是在澳门吗?陈伯说,回来一个多月了。我说,他赌债还了?陈伯说,都还清了。我点点头。

我爸也打电话来,说陈旻回老家了。

我看着小区楼下,说,我把你们给我的房卖了。楼下,两个骑单车的女孩兜着圈子。不等他回答,我又说,钱给了陈旻,他拿去还赌债了。两辆单车都是粉色,两个女孩穿的也是粉色,长发温柔地搭在粉色外套上,两个妈妈站在路边聊天。手机里传来我爸含糊低沉的声音,你跟你妈说了吗?三四个男孩冲过来,举着武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好像在做什么战争游戏。

我说,还没。

爸说,那你先别说。

嗯,我漫不经心地答,依旧盯着楼下,男孩冲散了两个女孩,她们像两粒粉色糖果,一边一粒。

爸说,你姐祭日到了,你不方便回来,我建了个线上纪念馆,叫云上思念,你有空去看看,点个蜡烛,供个菊花啥的,也不污染环境,我把链接发你。

好,我挂了电话,点开链接。

姐登山出事,走了快十年了,但无论遇到什么事,爸妈还是会说,要是你姐,会怎样怎样。陈旻也一样,他爱她,却娶了我。但现在,我不欠他了。冒充我姐嫁给陈旻,一直是我们间的一根刺。可是他真的不知情吗?我们一起长大,小时,他去过我家那么多次,大学毕业他从英国回来,也见过我家客厅里供着的黑白相片。姐爽朗地笑着,永远停留在室温26度,停留在二十岁,感受不到严寒酷暑,感受不到四季变换,和敏感内向的我完全不同。

开始,我只是想跟陈旻开个玩笑,对他报了我姐的名字。他说我欺骗他,我同样感到愤怒。离婚后,我搬出陈旻家,父母给我买了房,一个月前,我卖掉房,钱打给了陈旻。

楼下,卷发老太弯腰,对着汽车底盘叫佩琪,叫完一辆,又换一辆,等她走后,一只狸花猫钻出来,翘着尾巴在轮胎上蹭。

街对面,红色电话亭里空空如也,好像里面的女人不曾存在过。

在BBC出品的科幻剧《神秘博士》中,电话亭不是红色,而是蓝色,电话亭的内部空间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小,神秘博士肩负着探索宇宙和维护世界秩序的使命。去年,《神秘博士》变成了《神秘女博士》,超级女性不用披风,凭借长发在空中走秀,假如她们剪短头发,穿垫肩西装、男式西裤、牛津皮鞋,那她们只是在模仿男性,糟糕的是,除了模仿男性,她们别无选择。

当我姐进入红色电话亭时,它没有变成时空机器或宇宙飞船,它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红色电话亭。

同样,蓝色电话亭的出现也没有任何征兆,行驶多年的时空机器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性能,飞船平稳地降落,没有环境污染(植物燃料),没有噪音,在宁静的清晨,不会打扰任何人的睡眠。

和血族莱昂搏斗了一夜,清晨,我姐钻进睡袋,刚合上眼,就听到有人敲玻璃窗,玻璃震动,发出乒乒脆响,经过一晚撞击,玻璃松动了,也可能一夜没睡,导致她对声音极度敏感,她撑开眼皮,看到了神秘女博士,第一眼没认出来,以为是个普通的外国女人,穿着印有彩虹的蓝色T恤,宽松的居家七分裤(因为个矮,穿成了九分裤)。刚睡醒的蓬松乱发使得女博士更像一个多管闲事的好心肠邻居。

在女博士身后,离电话亭十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辆(架/座,依实际功能而定)蓝色电话亭,她使劲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从睡袋中爬出来,试着推了推玻璃门,门开了——神秘博士的音速起子能打开世界上任何一扇门。

我姐被邀请了,但出于礼貌,她还是问,为什么?

时间机器找到了你。

就这样,它带走了她,我的双胞胎姐姐。

在静悄悄的凌晨,蓝色电话亭受重力吸引,又破坏掉万有引力,滑向宇宙深处。

责任编辑: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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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小白
王小白  豆瓣@王小白
经常性躺平,间歇性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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