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快到了,饱受焦虑症困扰的程序员萧鸿志为了逃避回老家祭祖,应约见到了来华寻根问祖的马来西亚朋友王润金。在短暂的相处中,一尊废弃的观音瓷像意外揭开了两人共同的精神困境。当他们来到北京郊外的“落难观音”崖厅时,两个漂泊的灵魂隐约找到了各自的精神归处。
1
对面的玻璃幕墙悬吊着数个蜘蛛人,起风了,人在半空飘摇着,萧鸿志失神在望,有点儿丧德地期待有一个坠下去,最好是砸到行驶中的车辆,形成连环事故。说不上来的感觉,这段时间,总觉得脑子里有个洞,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任何明亮的念头堕入其中,都变得扭曲,怪异,再无法投射回现实。焦灼是不可触摸的网,随意一点点念头的催化,就似集群式的神经电绞杀,在每个毛孔里翻腾,像有另外一个自己正试图从身体里拼命挣脱出去。他无法专心工作,坐在办公室里,像一个只接收自动运行指令的程序。下午五点半的闹钟一响,他立即丢下鼠标和键盘,像逃离囚笼一样逃出写字楼。
脱离办公室环境也无法令他更好过,焦灼的感觉捉着神经,从头、躯干一直延伸到脚底。前阵子头痛,后发展到背、腰,直到痛彻周身,拔住胸口。间歇性的刺感,一下又一下,像有细针从皮肤里滚出来。此时,面对着暴烈的阳光,胸口的刺感又开始发作。他点了支薄荷烟,狠狠吸了两口,混入呼吸的凉意也未能弱化掉不适。写字楼底商连接着一条封闭式商业街,横跨着商业街口的内外,有一间倒闭的空荡荡的舞蹈教室,巨幅的红裙芭蕾舞者装饰着门的两侧,红裙上嵌一个台座,台座上置有一尊观音瓷像,两根电子蜡烛分立左右,红红的,像两只发怒的眼睛。
入口往里有间7-11,孤零零的,店员正往汤格里放关东煮。他灭了烟,走进去,买了根老冰棍,没拆包装,直接压在了刺痛的胸口。贯通的街潮湿,昏暗,假的棕榈树和椰子树兀自招展,像一颗颗怪兽的头。有条细长的下水道蜿蜒中央,镂空的盖子上被杂物塞住,散发着腐败的气息。两旁的商铺,间隔有亮灯的商户,但多数都贴着“旺铺转租”,内里并无实际的经营,只有兵荒马乱撤店后的残留。与“旺铺转租”并齐的是贴了很久的“物业缴费通知单”,上面在下达最后的“通牒”。环境的落败,更令他神思游离,心不能定。他粗暴地拆掉冰棍包装,吮了两口,工业糖精的味道蜇得舌头发木。想找垃圾桶丢掉纸袋,能看到的最近的垃圾桶还在步行街的深处。手指松了松,纸袋忽然让一股贼风兜起,在通道地面上滑行着,最终落在一家亮灯的艾灸按摩馆门口。
他徘徊着走过去,把包装袋捡起来,在手心里团了团,连同吃剩的冰棍一同抛进了垃圾桶。艾灸馆门口放置有灯箱,上面罗列着各种关于疼痛的疑难杂症,对于身体正处于溃败中的人来说,任何关于“疼痛”的字眼无疑都会变成敏感的挑唆。阅毕之后,他只觉得浑身哪里都有毛病。店里有个做直播的中年女人,慵懒的北京腔在屋里震荡,她抬了抬眼皮,看到了萧鸿志,于是举着手机支架走出来,热情打着招呼,又指了指门上A4纸打印的19.9元的体验广告,问有没有兴趣尝试一下。
萧鸿志说了心口刺痛的症状,他并非为治疗,更多是倾诉。说出来,身体便轻快一些。女人耐心解答,顺利获客一名,请他进去,转交给脸像发面馒头一样的丈夫。男人头很圆,很亮,一把山羊胡子扎成了红绳小辫儿,墙上悬挂着他的个人简介,标榜自己是中医按摩世家。萧鸿志按照男人的指示,躺在了按摩床上。男人一边帮他查体,一边聊起艾灸的好处,说:“知艾者福,你应该早来,早来你这些毛病早没了。”萧鸿志问有没有办法快速去掉心口的不适。男人说,可以灸膻中穴。萧鸿志说,可以。太长没去健身,脱下衣服,腰腹上都是赘肉。男人把艾灸点上,说保证灸完,立马见效,不见效不收费。灸了五壮,果然好很多,只是胸口仍然发闷。
男人开始帮他按摩头,一边摁,一边问:“小伙子今年多大?”
“三十一。”
“不错,正当年。干什么事业啊?”
“网络公司,写程序。”
“听说互联网不好干的。结婚没?”
“没。”
“阴阳要调和,没点儿滋养,怎么能成?人分男女,就得顺应自然,不然,肯定出毛病。不过,心放开点儿,也没啥大不了。就你这情况,我这块来的不少像你这种,就是焦虑、压力大。如今都是贷款买房,买车,地产一崩,泡沫一灭,兜里镚子儿都得往银行送。这社会,想改变阶层,难。人啊,要知足,别非得当一打磨场的大夫,四六不靠,不是你的圈儿,愣往里钻。钻不好,您可不就得受穷。起小,我家老头儿就和我说,人家骑马我骑驴,人家坐轿我走路,成吗?成。坐轿的人,他那么一口气活着,抬轿的人,他也这么一口气活着。您要非得区分穷富,真就没啥特定的公式,也不是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压根就没那事儿。这时代,开心健康就是最大的富,您琢磨琢磨,是不是这理儿?”
萧鸿志闭着眼,没回应,他不喜欢和北京人聊闲片儿,他觉得大哥的爪子快把他的头皮挠透了。
“到点了吗?”他问。
男人看一眼表,说:“不松松骨?九十九,三次。办个年卡,我这全套手艺就都给您预备的。”
萧鸿志觉得男人嘴巴里的大道理瞬间也打了折扣,两只眼里的穷酸劲儿比他还要严重。他说:“下次。”
2
夜晚,吃了安眠药,早早睡下,但焦躁的感觉仍然炽盛,一根根老筋从脚底拔起,似要让他的肌肉和骨拆分在床上。无处释放的难过在胸腹里横冲直撞,攀缘着急促的呼吸,化成扼住脖颈的无形巨蟒。难眠的夜,曾在网上开过视频账号,吐槽职场和社会,以宣泄焦虑,即便没敢露脸,且加了变声器,但还是被精明的算法给推送到了同事那里。不知是哪个技术鬼黑进他的账号,发现了他的实名信息。他被老板叫去,要求删除吐槽视频,降低对公司的影响。混迹职场,难免不被当众“处刑”。在例会上道歉,作检讨,他心里清楚,如果公司下次有优化人员的名额,他定是首先被推出去接受“斩首”的那个。他还为自己写过一款小游戏,把老板、同事或任何讨人厌的人的头像做成靶子,用电子拳头进行殴打。但这并没有让他更好过,反而加剧了躯体化症状。
床头柜上,手机忽然震动,他心悸,摸过来一看,是大伯打来的视频电话。他把视频模式切换成了语音,他不愿叫他看到他的不济。接通后,称人在外边,省流量。大伯也没计较,说清明节快到了,问他回不回家。他家在山西晋中的乡下,萧家是大家族,枝蔓广阔,一贯重视清明,尤其是祭祖,乌泱泱上百人去烧纸磕头。按萧家的惯例,过年可以不回去,但清明不成。他应付说,已经买好了票,会回去,但其实没买。
“真买了还是假买了?没骗我?”
“真买了。”
“那我和你爸说了,就说你会回去,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嗯。”萧鸿志知道父亲就在大伯的身边,他连他的呼吸都能听到,努力应付了几句,挂断。
他和父亲之间存了些芥蒂,有将近两个月了,他和父亲没通过电话,日常都是靠母亲在做中介。矛盾是在今年春节产生。家庭聚餐的饭桌上,萧鸿志和堂兄弟们聊起出国寻找工作的话题,耳朵灵敏的父亲忽然听到,借题发挥,强烈反对,连带着开启催婚模式。萧鸿志当众受辱,不等过完春节假期,大年初二就回了北京。父亲的羞辱至今还在耳边回荡:“你一拍屁股走人,连你老子娘都不要了,你还算个人?狗养大了还会摇尾巴往人身上黏呢。”这话严重伤害到了萧鸿志。原来,自己只是父亲的一条狗。
父亲的蛮横霸道由来已久,自大学毕业,他的工作计划和婚恋关系一直都受他遥控,那时去北京找工作,父亲就不同意,定要他回山西,他交往五年的女友是江苏人,生生是让父亲棒打了鸳鸯。不过最终,他坚持来北京,父亲没拧过他。
父亲会看风水,最早,为了劝他离开北京,还来他工作的望京,装模作样看过一番,说望京在卦象上属于是艮卦,方位落在鬼门,宜守旧不宜进取。望京SOHO就是个风水败局,气不能聚集,缺乏财气。酒仙桥有反弓煞,一条弯路像弓箭一样指过去,气场全乱。甚至大而化之,说如今的北京已不比有王朝的年代,很不适宜人类居住,早已沦为剿灭人的地狱。北京是不是“地狱”他不知道,但父亲一定是他的“地狱”。
思谋着去国外发展,无疑是二次打父亲的脸。萧鸿志没解释的机会,父亲也不屑于听,一切不顺从指令的行为都是对他权威的挑战。在父亲的观念里,养个独苗儿子就该拴在身边,拴到死。村子里就没有像父亲一样的犟种。清明也许是个和解的契机,但萧鸿志仍存着强烈的排斥心理。
后天就是清明小长假,他打开了订票软件,看起机票和火车票,但余票告罄的提示堵死了回家上坟的残念。讲实话,他宁愿沉沦在黑漆漆的出租屋,在游戏的世界度过三天假期。僵硬的手指滑动着手机页面,打开微信,翻看起一位马来西亚朋友王润金的朋友圈,朋友圈里是各种美丽的热带风光。去年,他曾短暂辞职,去吉隆坡学英语,两人结识。王润金在吉隆坡做房产经纪人,曾帮他介绍过短租的房子。认识了之后,竟很投缘,常一起吃饭,聊天,王润金带他游玩了不少地方,在异国开了不少眼界。英语没怎么学好,但异国友谊就这么从线下转移到了线上。
他点了几个赞,打算放下手机的时候,微信里忽然弹出王润金的信息,说自己现在人就在中国,刚参加完一场寻根联谊活动。王润金故土情深,算得上典型的“中国胶”,作为清末下南洋移民的第四代,他多次和父亲来大陆寻根。但建国后,地方行政区划变掉,很多地名都模糊掉了,一直没找到准确的地点。不过,家乡清明节的寻根联谊活动,他们只要有时间,一定会赶来参加。这次,父亲因身体欠佳,王润金一个人来了,想着在祖地为父亲多祈一祈福。联谊活动已结束,王润金原本已打算回吉隆坡,但航班因天气原因取消,此时正待在酒店百无聊赖。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王润金便有心来北京走走,见见萧鸿志。萧鸿志在犹豫,如果假期回山西,便不能应这个约了。但比起回山西祭祖,他宁愿接待远道而来的朋友,把假期的时间消磨掉。他没有马上答应,托词说,等明天去公司上班,看有无工作上的临时安排,再回复他。二日上班,坐进工位,焦虑症再次发作的时候,萧鸿志干脆地做了决定,“行,你来吧。”
3
王润金顺利订到自厦门到北京的高铁票。确定好接站时间,萧鸿志种下了期待。这天上班摸鱼时,还查阅起游览北京的攻略,等到下班时,连老板的同事的脸看起来都比平时要好看不少。
既是拿王润金做朋友,便做好充分地接待服务,他提前预订了大董烤鸭。吉隆坡也有北京烤鸭售卖,萧鸿志吃过,但味道远不是在北京吃到的味道,当时夸口说,王润金如有机会来京,一定请他。
高铁到站时间是晚上八点多钟,下班之后,萧鸿志早早去接站,在换乘大厅徘徊了一个多小时。待到广播站响起,他取了A4纸,写下了“王润金”的名字,还没等举起来,王润金已远远在通道里向他挥手。
“鸿志!”一个顽皮的马来口音传来。
王润金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整张脸光芒四射,像头健鹿冲过来,热情地撞在萧鸿志怀里,来了个大大的拥抱,“你的四方脸,一看就看到了,太显眼了。”最初认识时,王润金总说萧鸿志是兵马俑式的北方脸。两人属于“一眼缘”。
“一路还顺利吗?”萧鸿志问。
“必须顺利啊。高铁太舒服了。坐高铁,才体会到什么叫中国速度。”
九个小时穿越大半个中国的车程,王润金赏了一路的风景。虽然多次来中国,王润金还没机会来北京游玩,最北也只到过上海。这次终于过了淮河,看到雾蒙蒙的阳光,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还是北方最有中国味儿。我怀疑我骨子里是北方人呢。”王润金兴奋地说着。
“你不是属于客家人吗?客家人不都是北方过去的?”
“我也不太清楚是不是纯正客家人。反正惠州客家人多,也许有通婚?反正没听祖辈说过。历史太久,祖源都会乱。”
上了地铁,王润金又滔滔不绝讲起在惠州参加联谊活动时的见闻,抑制不住地激动。从地铁出去,走上地面,看到灯火霓虹,王润金更是满眼新鲜。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北方总是风沙满天,天色像故宫围墙一样红,看着就太过血腥、吓人。
“这也不是到处都是红啊。显然是国际大都市,棒呆了。”王润金马来口音的普通话让萧鸿志回想起去年在吉隆坡相处时的愉悦时光。吉隆坡的天很蓝,很透,尤其是雨后。当时,他总在设想理想城市生活的模样,觉得再也找不出像吉隆坡那样的城市。但人总容易被初到异地的新鲜感迷惑,一如王润金当下对北京的美好印象。
去了大董烤鸭店,王润金又是一番赞叹,门口的福字和牌匾将他的“中国魂”彻底勾了出来。等入座就餐,片烤鸭师傅精湛的刀工更是让他目不暇接,发了一阵好奇之问之后,还和师傅合了影。餐中,店里赠送了清明节特别食物,青团。借着清明节的话题,不免聊起各自家里清明祭祖的习俗。心里揣着和父亲的芥蒂,萧鸿志并不愿意多说,但礼貌起见,还是努力说了一些。
“那你清明回去吗?”
“不回。”
王润金说:“刚听你说那么多,你们家好像很重视清明啊。难道是我来找你,打乱了你的回家计划?”
萧鸿志忙说:“没有,没有。假期之前并不确定有没有工作要做,所以也没计划要回去。”
“那就好,不然我就很抱歉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去,这很重要。我们那里清明前后都可以祭奠,离开北京,我都要赶回去做准备的,死去的阿公还等着听我和他说说这边的事情呢。哦,对,来的路上,我查了你们山西晋中,灵石有个王家大院对吧?灵石王家明天有祭祖活动,你要不要回山西,正好带我去你的家乡看看?”
萧鸿志笑说:“你的王家和灵石的王家不是一个王家吧。”
“天下王家都是一家人啊。找到源头,总会认祖归宗。”王润金脸上冒着神经质的神色,“这不就是咱们中国人姓氏的意义啊。”又说:“我还真想去山西看看。”
萧鸿志以为王润金在开玩笑,但王润金已经很认真地在查询车票,但他不会理解清明小长假对中国铁路的考验,如果不提前规划,是很难订到票的。查了查,余票只剩最贵的商务座。又见萧鸿志并没意愿回去,也就只好作罢。
不知是不是脱离了吉隆坡的环境,还是自己堪忧的精神状况作祟,短暂的相处下来,萧鸿志对王润金的看法忽然有些改观,这人虽然性格外放热情,但话说多了,却有点儿不着四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根本无法形成畅快的交流。对于明日游玩北京的计划,萧鸿志也没给出多少建议。王润金说,自己倒没想去那些景点,随意走一走就好,不远千里来相会,主要是见他这个朋友。萧鸿志摸不清这是不是客气话,总之对陪王润金游北京的兴趣大幅度锐减,脑子中搜索着理由,最好是吃完饭,各自安好,别再见了。
但怕什么来什么,还没等走出烤鸭店大门,王润金忽然又说,自己还没来得及订酒店,是否可以去萧鸿志那里借宿。
萧鸿志猝不及防,怔住了。王润金哈哈一笑:“不要误会,鸿志!我非常直,肯定不是基佬。只是开个玩笑啦,我已经订到了酒店,就在三里屯附近。那里有个北京朋友在开酒吧,你要是白天来,我们可以喝喝酒。那个朋友和你一样,也在吉隆坡找我租过房子,大美女,我们还有过美好的onenight。”
聊天聊到这种份上,萧鸿志对王润金的好感已经降到了零,他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来会情人,还是会他这个所谓的朋友。萧鸿志故意问:“那你今晚会有美好的onenight吗?”
王润金马上释放出狡黠的目光,说:“今天旅途疲乏,不好说啊。不是有句歌词,Onenightin北京,我留下许多情,来一次北京,总要留下点儿什么吧。”
萧鸿志生硬地说:“那你肯定得留下点儿什么。”
“要不留个种,落地生根?哈哈……”
越聊竟越是离谱。萧鸿志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僵硬地赔笑。
王润金叫了车,两人在门口等待。车大概快到的时候,王润金拍着萧鸿志的肩膀说:“鸿志,开心点儿,不要为难自己。工作不顺利,pass,情感不顺利,pass。pass掉所有不好的,那就变成了最好的自己。”
想来,他伪装出来的热情终是让对方察觉。临上出租车,王润金说:“就不打扰你了,鸿志。我觉得你应该回山西,假期嘛,多陪陪家人。有机会再来吉隆坡,一定找我啊。”这话足够委婉,王润金已放弃他当他的旅行向导,他应该也不需要一个听不懂玩笑话的丧脸陪在旁边。如果早知道如此,萧鸿志想,干脆连顿烤鸭都不会请了。
4
二日,萧鸿志闷在屋里打了一整天游戏。明日就是祭祖日,还有个谎言的雷没破。晚上,大伯又发来信息,询问他回家的确切时间。萧鸿志划掉信息弹窗,没有理会。他叫父亲拿捏了三十一年,如果不给父亲点儿彻底的教训,往后的人生有他受的。芥蒂存久了,有时很想发发狠心,从他这儿起,不如就族谱单开,再不要和家发生丁点儿关系。他绝不会像王润金那样,隔了数辈,还来万里迢迢寻根。他不能理解那种情感,他想“斩草除根”。这么想着,又忍不住看了王润金的朋友圈。王润金今天去爬了金山岭野长城,蓝天白云下,数张笑脸合影,意气风发。晚上,王润金又和相同的几位出现在前门M餐厅,露台上是宏伟的皇城夜景。萧鸿志不经意触了点赞,又觉唐突,发信息说:“金哥,我没买到车票,没回山西。你离开北京前,我们再见见吧,我送你。”
王润金秒回,“哇,太好了。我还想着问你一下,到底有没有回去?我买了后天的机票。明天见,你还要请客的哦,我要吃山西刀削面。”昨天,放大了王润金身上的毛病,今天冷却之后,想起来,那人热情的性格总还可爱。
王润金说爬长城太累,明天起得晚,中午十二点以后可去酒店找他。萧鸿志像是为补偿对王润金的怠慢,查询了好半天刀削面的店,选了选去,还是保守地选了公司楼下的一家大同刀削面馆。他有老板的微信,怕他回大同上坟,先发了微信,询问假日是否还在开业。老板回复:“没关门,有学徒在。”
这一夜,不知为何,竟睡得过分的好。等醒过来,太阳已很高。看看表,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他爬起来,草草洗漱一下,去往酒店。微信联系之后,王润金下楼,身边还站着一位戴墨镜的女子,两人愉快地聊着天。王润金猜想,女子很可能就是那位酒吧女老板。女子脱离王润金的怀抱,先行向门口走去:“拜拜,金哥,你们玩。”
“OK。”王润金来了个美式飞吻。
萧鸿志不便对王润金的私生活过多评价,玩得开,也足见其坦诚。王润金浑身的热情像源源不断的泉水,他添油加醋说起昨天爬野长城的经历。萧鸿志听着,就当他是只聒噪的金刚鹦鹉。
搭车去了面馆,王润金跟随了萧鸿志,定要吃标配,点了牛肉刀削面,配了丸子、烧肉、卤蛋和炸豆腐。吃面时,王润金终于不再说话,卤汤灌着嘴巴,最多只发出赞叹。吃完,两人都是大汗淋漓。王润金无所顾忌地打着饱嗝,说:“鸿志,我怎么觉得我上辈子就是山西人呢。我爱刀削面,还有这豆腐,太赞了。”吃完,又学萧鸿志喝了面汤。店里的学徒笑说:“原汤化原食。”王润金故技重施,强烈要求和学徒合影留念,还留了名片,要学徒有机会去吉隆坡,一定找他。
出了店,王润金强烈要求去参观萧鸿志的公司,萧鸿志只好带他上去。又一番好奇地参观拍照,和陌生人的际遇,勾着萧鸿志和陌生人说了太多废话。终于下楼,这活泼的人忽又被烧艾草的气息吸引,那气息来自位于封闭式商业街的那家艾灸按摩馆。王润金非要去看看。看到19.9的体验项目,眼睛不免又亮出新高度。之后,人就躺在了店里的洞洞床上,享受了完整的艾灸按摩服务。萧鸿志猜测,王润金定要和老板合影,果不其然,艾灸馆两口子都进了他的镜头,连店里一只肥大的橘猫都没放过。
拍完照,王润金浑身慵懒,站在门口打蔫儿,不经意看向垃圾桶,里面斜插一尊观音像。王润金二话不说,急忙走过去,就将观音像抱了出来,原本活泼的眼睛也忽然变冷,“这怎么可以?是谁观音瓷像丢了?”
萧鸿志发现,观音像貌似是街口舞蹈教室那家的。艾灸馆的女人也看到了,说那家貌似有了新租客,才把观音像拆了。王润金气恼,不停地说着:“这很糟糕。”他忽然像变了个人,喋喋不休斥责拆观音的人。他问艾灸馆的两口子,附近是不是有寺庙可以安置观音像,两口子并不清楚,于是帮忙打听了一下,最终打听到,说是在北京门头沟的妙峰山有个崖厅,那里可以安置落难观音。
王润金认真了,定要打车去一趟。萧鸿志不好劝阻,一起去了妙峰山。出租车只能开到山下,两人下车,一路打听,终于打听到崖厅的位置。那位置偏僻,少有人去,萧鸿志找了山下的村民做向导。村民说,崖厅放落难观音已有数百年历史,早先战乱灾荒,家中有带不走的观音瓷像,人们都习惯送到这里,从此,这里便出了名。王润金都用外套裹着观音像,上山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此前在车上,他还和萧鸿志聊聊天。这阵上山时,他几乎一言不发,只是埋头走路,一步也不肯停歇。四月的植物已很茂密,抬头望去,隐约可看到崖厅的洞口,就横在悬崖的边上。山石杂乱,只有条细长的羊肠小道可以通行。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三人终于来到崖厅前的平台。潮湿的风扑面而来。等目光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萧鸿志看到,在拉长的祈福带围绕中,是成千上万的观音瓷像。那一尊尊,或坐,或立,或干净,或脏污,或完整,或破损,可以想见,曾有多少人的苦难在此沦落,集合出如此庞大的瓷像群。萧鸿志有些震惊,看看王润金,他同样震惊。崖厅的深处,有个腰身佝偻的老太太在默默跪拜。萧鸿志三人默默等待。老太太拜完,向洞口走来,看到王润金怀里抱一个瓷像,嘴角挂了点儿理解的笑,她徘徊着离开,消失在了山路上。王润金把外套拆开,取出观音像,他拿出湿巾,细细进行了擦拭,然后选了合适的位置,虔诚地进行了摆放。
萧鸿志不理解那些瓷像到底有何用处,无非是泥做的偶,涂了些颜色,扮成人的模样。为一团泥“虔诚”,为何?正如去坟头拜鼓起的土包和腐化的尸骨,又是为何?他全然不能理解这个地方。而他承受如此之久的焦虑症,以及无处安放的神思,他也不能理解。如是在神明的世界里,他定是中了邪气。手机忽然响了,他怕打扰王润金,走出去接听。又是大伯打来的。他回家的谎言显然是破掉了。萧鸿志听到那边父亲的咳嗽声,大伯也没斥责他,直接说:“我让你爸和你说。”只听父亲说:“我没他这个败家子!他有本事一辈子不要回来!”大伯紧接着数落了他一通。萧鸿志不反驳,默默听着,电话终因山区信号不稳,断掉了。大伯又发来语音信息,一长串,每一串都有几十秒钟。他没点开,只是茫然看着远山。
萧家的祖坟从老祖先,到爷爷辈,足足占了三分地,曾因占耕地面积太大,还和村干部发生过冲突。每年上坟,各家比赛着烧一大堆千百亿面值的假钱,像是一直被亡灵勒索。家里,萧鸿志和爷爷最亲。想到亡者,他只会想到爷爷。父亲和大伯的虚伪,他一早就看透过。他记得上大学时,那时刚刚流行起来微信,父亲拒绝买智能手机给他,是爷爷悄悄塞给他1500块。钱是爷爷挖药材一点点攒的,他全部给了他,他对萧鸿志说:“你爸那个土匪,要知道我有这一千五,一定会搜刮走的,我给我大孙子。”爷爷八十岁,父亲和大伯争着为他过大寿,爷爷被装扮得像大马猴,两个都是红眼贼,分两个礼金账册,搞得亲戚乡里微词颇多。爷爷去世,葬礼礼册仍是分两个账,最后因为席面的钱出多出少的问题,兄弟俩再次争得面红耳赤。祭祖,不过是他们笼络亲友关系的表演场,炫耀式的祭奠在土地和尸骨上起舞,顺带索取长久尔虞我诈之后的内心安宁。
天微微在下雨,脸上两片冰凉。萧鸿志回到崖厅,王润金正跪在观音像前流泪,村民说,他久久不肯起来。萧鸿志走到王润金身后,也站立着拜了拜,他不为谁拜,只为这沉默中的静谧。王润金终于站了起来,随萧鸿志走出了洞。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王润金说起曾祖父下南洋九死一生的经历,当时海上遭遇风暴,小舢板飘摇,不知要飘向哪里。同伴一个个病死,丢到了水里,黑暗的晚上,曾祖父一个人抱着观音瓷像祈祷:“观音娘娘,我还有阿姆要养,不要让我死掉!”人哭死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舢板已经在一座小岛靠岸,他以为自己死了,但看到了很亮很亮的月光,月光里,站着一个很大很大的观音娘娘。曾祖说,那不是幻觉,是真的观音娘娘,一会儿就变了云霞的模样。
沉浸在悲怆的回忆中,王润金又陷入一阵沉默。不知何时,那位村民竟不见了踪影。王润金神神秘秘说:“他也许是观音呢?”
萧鸿志不置可否,说:“观音对人有那么重要吗?”
“不知道……说不清。”
“那拜祖宗呢?”
“作为人,总该对自己的生命历史有个处理的办法,怎么去想,都会有个根脉问题,人不可能凭空来。中国人把祖宗神明化,总愿意相信死后一定有个神明的世界。当觉得这个世界到处是苦难,难活下去的时候,总希望有神明的光在照着吧。这样,是有希望的。就靠一点点不空的希望,就这么一代代活了下去。”
“不空?”
“其实也空。”
“空”这个字眼忽然就像一块石头,重重落在了萧鸿志的头顶,猛然,一股热流从额头涌了出去。手机铃声又一次突兀地响起,仍是大伯打来的。他不接听,把持着,只让它空洞地响着。终于,信号自动切断,通话界面收束进黑暗的屏幕,上面倒映着一张暗黑的脸。萧鸿志想,若然是有神明,黑暗里或会睁开一双神秘的眼睛,把关于人的一切都一一告诉他,不要让他耽溺在困惑里久久不能自拔。他不是机械和火锻造出来的一段指令,身体太痛,排异反应强烈,连毛孔里似乎都戳着尖锐的利刃。不知何时,肩上落了一只轻如羽毛的手,是王润金的。在这寂静之中,若他选择有所感应,他完全能够收得到,绵延了数百年的惆怅在这世界里孤绝至今。两人看向黛青色的山,朦胧的山雾中,有两只白鹭静静飞过。远远地,传来寺庙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