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块滚石


文/姚远

 

一场雨,一座酒吧,一次相遇。许多往事与烦恼都在酒里,一饮而尽,滋味自知。


1

 听了一下午课,啥也没听懂,柳翠急得想骂娘。赶去看演出,一个月前就买好了票,是柳翠喜欢很久的乐队,公交车堵了一路,雨将下未下,柳翠大脑和肉身都是闷的,结果到了演出场地,发现演出延期。柳翠这次真骂了娘,娘希匹,刚巧一句骂完,一滴雨落柳翠脑门,她赶紧叫车回,发现要排很久的队,接着惊雷一闪,暴雨已至。不骂了,柳翠决定去躲雨。

演出场地旁边巷子里拐进去,不到十步就是一个上坡,坡上有个小酒吧,复古味儿,是当地摇滚圈的聚集地。老板是老牌乐队乐手,很帅气,柳翠以前常去,现在隔了十年,装修一点未变,但发现老板秃了。人长大了,老了,不快乐了,柳翠心想。柳翠点了一瓶啤酒,价格没涨,还是八元。外边雨下得稀里哗啦,雷声轰隆,像是一场金属乐现场,就是天色太黑了,给夜空泼了墨,黑上加黑,黑到让人压抑,不畅快。不过好在有这么一处避风港,柳翠感恩十年前的自己,让现在的自己能避开了这场大雨。

算上柳翠,酒吧里总共就五个人。年轻的长发吧台小哥无所事事,在小声练习吉他,秃了的老板正在角落里看书,另外一桌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POLO衫扎裤腰的假精英模样,另一个是拖鞋短袖大裤衩的大胡子,他们桌上空了半打瓶子,一看就是喝了一轮。假精英接了个电话,开着免提,那头在咚次咚次蹦迪,他大声喊话马上到,大胡子起来送,一直赔着笑,临到门口还给人撑伞,把人送走后,大胡子垮着脸,转身坐到吧台,又要了瓶啤酒。

柳翠注意到大胡子一直在观察自己,从自己进门的那一刻,大胡子的眼神就偷摸在她身上游走。她想起了宏斌,她的上一个恋人。那天她看完演出,现场就喝了不少,拐来这边酒吧继续喝,从演出场地跟过来一个男人,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爬了半宿,搭上腔后非要带她吃夜宵,她当时醉了,也饿了,所以去了,就在巷子拐出去的大马路边上吃烤串。她不记得那个男人跟她说了一些什么,反正就是想带她走。她吃饱了,说了声谢谢,打算自己走,男人不同意,跟她扭捏起来。后面来了一伙人,也是来看演出的,里面有柳翠的熟人,前边还一起在酒吧喝了几口,这会儿奔来吃串,撞见柳翠被人轻薄,就上来帮忙。其实也没打架,就僵持住了。最年轻的那位小伙主动提出送柳翠先走,柳翠觉得那小伙挺帅,很阳光,肩膀宽厚,大眼儿,像彭于晏,于是故意让自己多醉了几分,不愿回家,撒泼,最后去了他家,睡在他的床上,跟他睡一块儿,之后他俩就谈恋爱了,那小伙就是宏斌。宏斌问过柳翠,那天到底醉到什么程度,柳翠说,醉到让我爱上你。

关于被大胡子偷瞄的事情,柳翠的理智告诉自己,有些恶心,她不喜欢这类男人,邋遢,看上去身上铁定有味儿。等柳翠去了一趟卫生间,洗手时照了照镜子,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又觉得自己这些年混得不是那么回事,少年意气不再,连美貌都快被消耗干净,此刻还能被人瞅瞅没什么不好,于是补了口红。大胡子那会儿给吧台小哥递了一支烟,要借火。借到火,点了,柳翠从卫生间出来,大胡子问她抽不抽烟。她没想到是这么个开场白,没答,大胡子已经给她递了一支。她在犹豫接不接。其实柳翠以前是抽烟的,读硕士时戒了,此前也戒过,但是考研时候压力大,自己关起门喝过几顿酒,喝完抽过几口。有一次发现家里没火,柳翠发了个朋友圈,问家里没火怎么点烟,评论有人说,煤气灶。柳翠去灶台点烟,一手撩着头发,一手扶紧烟,点上,抽了两口,发现烟放久,潮了,扔了,再没抽了。

烟的滋味是什么?柳翠觉得太潮了,潮湿的酒吧,潮湿的天气,潮湿的人生,十年没来,刚刚卫生间的墙角都有些霉点,柳翠觉得应该来一点火,最后走去吧台,接过大胡子的烟,顺手拿上自己那瓶喝了一半的酒,在吧台坐下来。大胡子给她点火,她一手撩着头发,一手扶紧烟,点上了,抽两口,清爽。

刚那哥们,做短剧的。大胡子用拇指反指门外,说,你们看过短剧没?大胡子一口京片子,却不正宗,柳翠猜他曾是个北漂。

吧台这边总共就仨,吧台小哥没搭理,低着头收拾东西,柳翠心想,听相声得要个捧,自己要是不捧,这吧台今晚要凉,于是说,没看过,怎么了?

大胡子说,欸,找我做编剧呢,写摇滚乐,要我去夜店聊,那多没劲儿啊,带他来这儿,问他知道这儿是哪不,一问三不知,还他妈拍摇滚乐呢,把丫给聊蒙了,自个走了。

柳翠接着捧,说,这不能啊,摇滚乐不能给这种人糟蹋啊。

大胡子甩甩手,说,这还不够,前阵子有个剧很火,叫《我的阿勒泰》,先有书,拍成剧了,知道吧?

柳翠说,知道。

你猜那哥们想怎么着?大胡子猛吸一口烟,说,他想拍个摇滚乐版本的阿勒泰,拍个吉他手被排挤出圈儿,跑阿勒泰去开悟了,苦练吉他,成为吉他战神,回来报仇嘎嘎乱杀的故事。

吧台小哥忍不住笑了,柳翠也笑,大胡子大笑。大胡子跟柳翠干杯,也跟吧台小哥干杯,吧台小哥不喝酒。

大胡子喝完又要了一瓶,接着说,还没完呢,我问他打算去哪儿拍,要是真去阿勒泰,我怎么着也给丫整一个出来,只当公费旅游跟组去,结果他说不去阿勒泰,去隔壁皮县,说是皮县有个草地公园,平时都是老头老太太遛弯,他跟当地打好招呼,到时候牵几头牛羊过来摆摆样子,可以带动皮县旅游文化。

吧台小哥说,那片名应该叫《我的皮县大草原》。他声音跟他面相一样干净,是青春的质感。

错了。大胡子挥手,说,片名早定了,叫《重生之我的阿勒泰摇滚战神》。

三人捧腹大笑,柳翠跟大胡子干了一瓶,说要敬阿勒泰摇滚战神,但因为忍不住笑,柳翠一口酒呛到,咳了好半天。咳完了,笑完了,喝完了,外边一阵雷劈,吧台又冷清了下来。

大胡子又要抽烟,这回柳翠不接,大胡子的烟比较冲,柳翠以前抽也只是抽细烟,过个小瘾。柳翠发现大胡子点烟的动作比较细腻,火机倾斜,火苗往上弯了个角,和烟交汇的位置刚刚好,大胡子吸吮也很温柔,那火红的光恰当燃了个圆满,一支烟被圆满点着。柳翠的回忆也被圆满点着,她与宏斌分手的那天晚上,宏斌就是这样点烟,圆满到让她有些舍不得,所以直到宏斌把烟抽完了,她才决定离去。她说她下楼去买烟,拎着包,装了几件爱穿的衣服就走了,路过小区副食店给宏斌买了一条烟,放店里,发了消息让他下来拿,顺便说了分手,宏斌下来追她,没追上,回去时副食店关门了,烟没拿到,给她回消息说,不如不买。

大哥你职业做编剧的吧?柳翠还是找大胡子要了支烟,说。

大胡子给柳翠点,没圆满,只着了一半。

大胡子说,顺带着干。

柳翠猛吸了几口烟,终于圆满了,说,那大哥你做什么的?

大胡子说,我以前在北京干编剧,现在没全干,平时拍拍宣传片,你可别大哥大哥了,我叫胡卞,古月胡,不是胡编乱造的胡编,是一个点儿下边一个下的卞,你叫我老胡都行,妹子你叫什么?

柳翠报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使坏,指着吧台小哥问,你怎么不问他名字?

大胡子转头去问吧台小哥的名字,还没开口,吧台小哥蹦了一句,关我屁事,你们聊。

大胡子于是喝酒解尬,柳翠又要了一瓶起开,气往上喷,瓶盖落在吧台,转了个圈,被吧台小哥一把收走,扔掉。

柳翠说,干杯。

大胡子把酒咕咕往下灌,柳翠有些轻微的醉意,舌头上的锁快把不住了,她开口撬锁,先抛了个话题,说,大哥你可真厉害,我前男友就是干影视的,不太行。

大胡子连忙说,我厉害啥呀我这,攒过几部网大的本子而已,都没火,混口饭吃,你前男友拍了什么?

柳翠说,啥也没拍,就大学时候拍了个短片,拿了个电影节的奖,后来在这边开了间工作室,说是玩电影,最后全靠做宣传片生活,钱没赚多少,脾气比谁都大,客户都被他喷过,说客户不懂艺术,最后开不下去了,还把我给坑了。

大胡子马上捧,说,怎么把你坑了?

柳翠说,我毕业那年,我妈在老家给我找了个学校当老师,中学,带编,教舞蹈,那会儿还没那么麻烦,比较好进,都谈好了,我前男友非要我留下来跟他一起做工作室,我跟着他磕磕巴巴干了几年,都快变成职业制片人兼业务员了,一分钱也没落着,工作机会也丢了。

大胡子眼里冒光,说,原来你学舞蹈的呀,难怪这气质,我是说呢,这气质怪好的。

我这不行,好多年没练功。柳翠在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挺了挺身板。

柳翠本以为大胡子接下来会把话题放在自己身上,但是没有,大胡子说,那你前男友后来做什么去了?

回老家了,山里,种地去了。柳翠说。但其实柳翠没说全,宏斌家里是做茶叶生意,住山里,有自己的茶园,产销一体,一拳大小的小袋至少可以卖好几百,挺赚钱。柳翠当年不是没想过跟宏斌走,是宏斌家里没那个意思,宏斌身在外只能靠自己,家里一分钱也不会给,除非回去,但宏斌家里没提让宏斌带柳翠回,宏斌自己也没提。柳翠觉得分手是最体面的结局,解脱自己,也解脱宏斌,其实柳翠心里也明白,体面的只是自己罢了。

大胡子说,挺可惜的。

吧台小哥把吧台擦得咯吱响,大胡子喝了一口酒,又说一次,挺可惜的。

 

2

老板没看书了,把音乐一关,在电视上投了一部关于某乐队的电影,这乐队柳翠知道,歌听过两首,主唱是个平头小胡子,后来死了。电影中间有些片段没啥声,外边的车流少了,大多旅人应该已从暴雨中寻到了归宿,稀里哗啦的雨声借机传进来,倒让这酒吧显得像个幽闭的山洞。洞内窸窸窣窣,人在闲扯,柳翠和大胡子又喝了两瓶,大胡子跟老板交流了几句电影,后边来了个电话,大胡子出去接的,等他回来,虽说有个挡雨棚,但仍然溅了半腿的水,腿毛都湿答答的。老板从角落起身,走到吧台这边来,嘱咐吧台小哥回去注意安全,然后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也不跟大胡子和柳翠招呼,直接冲雨里走了。

柳翠趴在吧台上,看着老板的背影说,哪怕秃了,还是跟当年一样帅。

大胡子说,你认识他?

柳翠像只受惊的猫,抬起头,问,你不认识?

大胡子说,不认识,他是谁?

我还以为你认识,所以才来这里喝酒呢。柳翠又趴下去说。

在大胡子的要求下,柳翠给大胡子说了老板乐队的名字,大胡子快惊掉了下巴,嘴里冒了一串脏话,表示不可思议。吧台小哥这会儿把电视也关了,插上话,说,别这么夸张,现在都变了,雨再大也要回家,早睡早起,不然老婆要发脾气。

大胡子还在回味,说,这真是他啊?就那个啥歌,什么伺候这个世界,伺候你他妈,是这歌对吧,他写的。

吧台小哥自觉从大胡子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点上,柳翠觉得他点烟不圆满,火太大了。

吧台小哥吐出一口烟,说,现在早不写这种歌了,前阵子他女儿过十岁,在店里办宴会,他给女儿写了一首歌,现场唱的,操,真他妈温柔,当时他眼里全是他闺女。

柳翠醉眼蒙眬,说,真好啊,我也想成为他女儿。

吧台小哥说,你不行,你过年龄了。

柳翠把桌子一拍,说,你会不会说话。

大胡子在旁边笑,对吧台小哥说,我发现你老板走了之后,你话变多了。

吧台小哥把毛巾往池子里一甩,说,那肯定啊,老板不在,我话肯定就多了啊。

大胡子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你喊我小夏。

大胡子再次请他喝酒,说,小夏,请你喝酒,老板不在了,放开喝。

小夏摆手,说,真不喝酒,过敏,真没骗你,喝一瓶就晕。

柳翠趁机还击,说,喝酒过敏还来这里上班?

小夏还嘴,说,老板都写那么温柔的歌了,我酒精过敏怎么了,很奇怪吗?

大胡子感慨,说,这他妈太牛了,真他妈想不到啊,他居然还会写温柔的歌。

柳翠说,温柔怎么了?谁说摇滚不能温柔?温柔的人就不能摇滚了?

大胡子觉得柳翠这话说得在理,提议干杯,于是和柳翠又喝干了一瓶,喝完又继续加,小夏给他们各开了一瓶,啤酒盖被起开的声音让柳翠很兴奋,她喜欢这种气体被释放的感觉,所以打了两个嗝,来相互呼应一下。新开的酒还没来得及喝,大胡子那边电话又响了,他挂断,又响,柳翠注意到他的来电备注是两个字,夫人,言简意赅。大胡子出门接电话,人还没出去,嘴里就开始解释,什么雨太大,什么事情没谈完,柳翠和小夏偷着笑。

片刻,大胡子灰头土脸进来,二话没说就吹了半瓶酒。

柳翠说,夫人查岗了?

大胡子把酒瓶一放,半瓶酒晃荡起来,他说,啥呀,什么夫人,马上就掰了,离婚。

柳翠来了精神,说,来,说说,怎么回事。

大胡子又点烟,但是柳翠看见他这次并没有圆满,烟点了两回,第一次手抖,没着就把火熄了,第二次才点上。大胡子点上烟,说,你成心的是不?喝酒,讲起来搓火儿,甭提了。

柳翠不依不饶,非要大胡子讲,小夏也跟着擦边风,都看得出来,大胡子老早就想讲了,只是端着在,等台面话给够才行。又下去半瓶酒,柳翠也陪了一大口,大胡子这才开始说,我媳妇,东北的,跟我老家在一块儿,就是在你们这儿念大学认识的,后来一起去了北京,她继续念,我干编剧。

柳翠打断,说,原来你不是北京人呀。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北京的?你别打岔。大胡子接着说,在北京念书的时候,我在影视公司上班,做编剧,管她生活,那时候行情好,能赚一些钱,这你知道的吧,你以前也干过的。

柳翠说,我不知道,你别管我,继续讲。

大胡子骂了一句,喝了一口酒,晃了晃酒瓶,说,其实本来我在北京已经捞到资源了,做了几部短片,拿了奖,自己出来单干,按说要不了几年,电影就要出来了,我媳妇博士毕业,要来这边的大学任教,985,是哪所你们知道吧,我就不说名字了,免得你们对上号了。

嘘声一片,柳翠翻了个大白眼,小夏说,大哥你快讲啊,我们又不是听相声的。

大胡子喝一大口,把一瓶喝见底,不晃了,说,我陪她过来,想着也不耽误我做电影,但这几年的行情,你们知道的,不得劲儿啊,这怨不得我,虽然赚得不多,但也不比她工资少。

柳翠急了,让小夏给大胡子开了瓶酒,说,讲重点啊,大哥。

别急啊,姑娘,这就是重点。大胡子故作高深,说,你知道当一个女人开始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是什么表现吗?

柳翠说,什么表现?

大胡子嘿嘿一笑,把烟灭了,小夏赶紧凑过来听。大胡子说,两个字,崇拜,我媳妇不崇拜我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现在她每天对我没个好脸儿,成天变着法挑我毛病,讲三句话就得发脾气,我每天要哄她十几遍。

柳翠皱着眉说,没有吧,是不是想太多?我以前跟我男朋友,不,是跟我前男友一起的时候,我也会嫌弃他,工作室做到后面都没啥活,他在家不怎么出门,拖鞋裤衩不洗头,我看着就烦。

大胡子摆手,说,甭提了,如人饮水,各论各的。

柳翠说,那你们有聊过吗?

大胡子说,聊过,聊也解决不到根儿上。

小夏咂咂嘴,说,没那么夸张,女人嘛,哄哄就好了。

柳翠骂小夏,说,你懂个屁呀,小屁孩。

小夏说,就是不能对女人太好了,我以前好几个女朋友,但凡对她们好一点,就没个好脸。

大胡子这回抢在柳翠前边骂,说,你懂个屁呀,小屁孩。

骂完,三个人一起笑,笑完一起喝酒,小夏不喝,打了一杯可乐,跟着他们一起干杯,玻璃材质的东西撞在一起,晃晃荡荡,乒乓作响,大胡子心里也在乒乓响。柳翠这些年养成了一个技能,知道话不能听满,要留一半。对于大胡子而言,话已出口,口业已成,他话里干货开始变少了,论自己往昔成败多少事的废话多了一些,柳翠听得昏昏欲睡,其实把话全盘背过去听,就是他这些年一事无成。小夏不知道有没听懂,他似乎不感兴趣,又抱起吉他练习,时不时插两句嘴。

柳翠在某一刻有些懊悔,懊恼过去也懊恼当下。醉意让她反应迟缓,但还是抓住了心里的萌芽,把萌芽一把拽起来,掰扯清楚,她其实心里什么都懂,也都能感同身受。于是,柳翠说,其实吧,在高校工作很苦的,你老婆可能就是压力大,你把自己顾好,别想太多。

不知道柳翠这话算不算台阶,反正大胡子接过话题,反问柳翠,说,一直没问你,你现在干啥呢在,不像在工作吧?

柳翠两眼一眯,弯成两轮月。她笑着说,你猜。

大胡子说,我不猜,我喝酒。

柳翠陪大胡子喝了一口,学着他,把酒瓶晃荡,但晃得自己头晕,她赶紧把酒瓶放下来,说,我硕士马上毕业,现在在申博。

大胡子问,你学舞蹈的?

柳翠说,是。

大胡子拍桌子,说,那你申那玩意儿干啥?

柳翠两手一摊,说,没办法,我外地人,在圈子里没有关系,加上年龄大了,只能往后面读。

那你会写论文吗?大胡子自豪说,我媳妇在家,写一篇文章,个把月不见人,天天埋着头搞研究,还不见得能发出去。

柳翠说,我都愁死了,跳了二十年的舞,高考语文差点不及格,现在却天天看文章,说到这里,跟你讲个事儿,我今天下午去听了我想申的那个博导的课,我听了快俩月了,完全听不懂,也不知道听了有啥用。

大胡子说,啥专业?也是舞蹈吗?

哲学。柳翠说,没办法,咱们这儿就没几个专业舞蹈生能读的。

大胡子说,姑娘,我送你一句话,当概念被过分创造的时候,知识就是语言游戏了。

柳翠拍桌子,立起身,举起酒瓶,说,说太好了,这谁说的?干杯。

话是那么个理,柳翠以为是某个大师的话,但大胡子说,我媳妇说的,有道理吧?

柳翠说,太他妈有道理的。

小夏凑过来,冷不丁来了句,现在大学挺垃圾的,读了也没啥用,不知道你们读那么多书干嘛。

大胡子说,那是你没读好大学。

柳翠说,你读的啥大学?

小夏说,我都准备退学了,不想读,没劲,读了也找不到工作,找了工作也是屁事多。

柳翠说,那你准备做什么?

小夏把吉他放下来,说,我做文身啊,已经拜师了,下礼拜马上扎第一个图,回头你俩过来扎,我给你们免费。

柳翠把衣服一扯,露出肩膀上纹的花,说,怎么样,好不好看?读大学的时候扎的。

小夏瞅了一眼,说,不行,线都没走直。

大胡子嘿嘿一笑,说,挺专业啊,你会画画吗,还是网上找图?

小夏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全是英文花体字,小夏说这都是他画的,前期专门做这种风格。柳翠觉得挺好看,说,真免费吗?

小夏说,真免费,你来我给你免。

柳翠说,为什么?

小夏说,我师父说的,我出师之前,全部免费,等我可以出师了,在他那干,跟他分成,干一段时间后,我要是想自己干也行。

大胡子说,赚钱不?

小夏骄傲地说,我师父一天可以扎一个,至少一两千块,大图另算,一个月起码挣几万,只要他愿意,多的是人。

柳翠笑着说,这很好啊,但是你以后客人从哪来?

小夏说,慢慢来,我还年轻,把手艺打磨好,一技在身,不比那些没用的文凭强嘛。

大胡子却说,弟弟,听哥一句劝,还是先把书念完吧。

小夏摇头,说,不读。

大胡子说,还是先读完吧。

小夏喝了口可乐,说,不读。

大胡子喝酒,说,妈的,你是不知道世道多难,我想拉屎。

小夏指着厕所,说,厕所在那边。

大胡子站起来,又坐了下去,说,再憋一会儿,现在感觉不强。

柳翠顺着大胡子的话,忽然说,大哥,世道变了,你媳妇那工作其实不容易,你多体谅。

大胡子耸肩说,我体谅她,谁体谅我?我工作就容易?

有句话在柳翠嘴边溜达,从心里溜出来的,溜了好一会儿,之前就挂嘴上了,一直没下定决心,这回柳翠还是决定把它吐出来,不吐不快,不然不仗义,对大胡子不仗义,对女性也不仗义。柳翠说,大哥,要不你找个工作吧,找个稳定点的,闲点的,钱少一点都行,不影响你写东西,你那行太难了。

你看我都这年龄了,你跟我说找工作?大胡子说,妹妹,我现在赚的不少,这也不是换工作的问题,我敢肯定,就算我哪天跳楼了,我媳妇也不会难过几天,我去拉个屎。

柳翠没接话,这话不好接,也不想接,在吧台趴着睡。大胡子那边把厕所门关上不久,先是火机点烟的声音,然后便是噗通噗通的大便声,如有重物下坠,激起千层浪。柳翠和小夏不自觉笑了,又没笑出声,两个人都忍着。

小夏凑过来,跟柳翠说,等会他要是想带你走,你跟不跟他走?

啥?柳翠惊讶。

小夏说,他肯定想睡你,相信我,你跟他走不?

柳翠眯着眼看小夏,长头发,均匀身材,脸上干干净净,又白又奶,一双眼睛透着光,照得柳翠心里乱跳。柳翠对他说,我跟你走,行不?

小夏笑着说,别啊,姐,我不喜欢女的。

柳翠往他面前凑近,说,你不是说你有好几个前女友吗?

你听错了。小夏说,不过讲真,在我跟他中间选一个,你今晚跟谁走?

不是说了吗,跟你走。柳翠戳了小夏鼻子一下,说。

小夏问为什么,柳翠沉默着没答,刚巧厕所里传来冲水声,大胡子走出来,一身馊味。柳翠嫌弃,觉得那是屎味,可低头一闻,自己身上也有,都是被这场雨给闷出来的。所以柳翠一本正经回答小夏,说,因为他臭,你现在还不臭。

 

3

雨势减弱,听起来没那么激烈,棚角滴落的雨点声比雨还大,柳翠觉得像是军鼓声,像有人在练军鼓,还是三连音复合跳,哒哒哒,大哒哒,哒大哒,哒哒大,有序有秩,和钟表有异曲同工之妙,给她虚构了一份称之为时间的东西,她更愿意称之年华。

话题又聊到电影,这是三个人唯一能聊一起的东西,几番言语评论一部影片,仿佛就是一同看了一场电影,把电影的时长压缩到三言两语中。后来大胡子问起宏斌获奖的那部片子,柳翠给他们投屏放了。片名叫《点石成金》,故事很简单,骗子在村口变魔术,把石头变成了金子,骗得一群村民来交学费,试图学习这点石成金术,最后是一觉醒来,骗子卷款跑了。

大胡子说,拍多好呀,难怪他拿奖。

小夏说,没看出多好,反正拍农村都能拿奖,没意思。

大胡子说,你懂啥呀,兄弟。

柳翠说,这片子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的,当时我前男友去了好些地方取材,本来想做成纪录片,但是条件不允许,才拍成故事片。

大胡子说,我知道,这事儿我听说过,是我以前剧组的灯光师跟我讲的,他说他奶奶以前遇到有人拿这个骗钱,寻思都有这本事了,还收啥学费,于是就问,说是不是啥都能变成金子,那人说是的,老太太从地上捡了一块屎,不知道是什么屎,可能是牛屎,也不重要了,反正要那人变,那人说变不了,老太太问他为什么,他说,屎不可能变成金子。

柳翠说,这故事好,保真吗?

大胡子说,保真,真事,哎呀我操,我当时怎么就没想把这个故事给拍了呢,拍了就没你前男友啥事儿。

小夏找大胡子拿了一支烟,点上,说,屎就是屎,不可能变成金子,金子就是金子,也变不成屎,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胡子笑,说小夏讲得好,要跟小夏喝酒,小夏再次拒绝,然后说,我想起来,我小时候去农村,有个老头说他遇到过点石成金的高人,那高人真的啥都能变成金子,把老头家里的破鸡蛋都变成金子了。

大胡子说,屎也能变?

小夏摊手说,谁知道呢。

要真是真的,我得找人学学。大胡子说。说完点上一支烟,这回终于圆满,治好了柳翠的强迫症。

三人忽然一起沉默,沉默后莫名其妙开始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好像是肚皮的肉装了弹簧,一拉一扯,停不下来,最后只能举杯喝酒,叮叮当当碰个瓶,缓解了笑意。

喝完酒,柳翠问他们两个人,说,金子,石头,你们觉得自己是什么?

小夏说,这还用讲,我必须选金子啊。

大胡子没吭声,柳翠和小夏一起看向大胡子,大胡子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选屎,这年头屎能成金,不奇怪。

他们反问柳翠,柳翠嘟着嘴,趴下去,闭着眼想,想了好一会儿,困意来了,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打圈,强打精神说,我选石头,变不变成金子也无所谓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变成金子,不过没关系了,只要石头够硬,能挺住就行。

一只猫跑了进来,雨水把猫淋了个透湿,猫喵喵叫,是在求助。柳翠心里发软,几乎要为可怜的猫咪落下同情的泪水,同时已经扑了过去,蹲在了猫咪面前。大胡子让柳翠小心,别被猫给挠了。小夏什么也没说,熟练地用毛巾把猫给抱去了吧台上,给好好擦了一番。擦拭干净的猫抖了抖毛,渐渐露出了原本的毛色,是一只漂亮的三花。

三花一个劲往烟灰缸凑,小夏认为猫肯定饿了,于是从包里抓了一把猫粮,用一个干净烟灰缸装上,送到三花面前,三花好奇地嗅了嗅,终于忍不住,咔哧咔哧起来。柳翠还在惊讶,小夏主动说,我养猫,平时带一把猫粮,看到流浪猫就喂。

大胡子说,你这真的爱心泛滥啊。

小夏说,是的,所以我对我每一任女朋友都是真心的。

三花吃了一半,突然坐立,当众拉了一坨屎,非常臭。三花拉完继续吃,三个人却被臭味弹开了座,各自捂着鼻子。

柳翠当先骂了,说,妈的,这猫这么可爱,为什么会拉这么臭的屎啊。

然后柳翠醒了,发现自己趴在吧台上,大胡子趴着睡着了,正打鼾,小夏则窝在角落的椅子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柳翠本能找猫,可什么也没有找见,吧台上也没有猫粮,更没有猫屎,但连夜暴雨早已压出一屋子臭味,闻起来有些像猫屎味。原来只是一场梦,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梦,闯入梦境的猫咪是假,爱与同情是真,屎是假,臭是真,以至于柳翠忘记了自己睡前聊到哪里了。

此刻,店外已经放晴,清晨的太阳已经铺了进来,照亮了一个角,让这里看起来像一个艺术展厅,就差一些虚头巴脑的摆件。柳翠叫醒了他们,都是哈欠接着哈欠,谁也不多说,酒也不喝完,也没必要喝了,各自都想着早些回去,所以不约而同收起东西往店外走,走到门外,阳光居然晃了眼睛,雷暴犹是上一秒的梦境。

对面的面馆已经开门了,飘起了烟,男老板在扯面,女老板正翻弄着一锅高汤,香味都入了烟,侵到这边三人的五脏六腑。大胡子说,我媳妇爱吃这家,我去给她买一碗带回去,刚巧她吃完去上班。

大胡子走后,小夏拍了拍空瘪的兜,瞧见边上便利店开了门,便说,我去买包烟。

小夏也走了,只留柳翠一个人在路中间站着。不远处的马路口开来了一辆出租车,空车牌,司机隔着窗户对着柳翠喊,走不走?

柳翠说,走。

于是柳翠往前走,拉开后门,上车。报了地名,车往远开,这会儿柳翠心想,她与他们还没有告别,不然干脆开回去,兴许还能加个微信,可是又该如何告别,柳翠也没想好,也不想去想,回去还要抓紧时间多看看书,去努力学习那些自己并不想学,也学不明白,且学明白也没啥用的东西。

所以算了,还是不用告别吧。

车压过一块儿石头,一颠一簸,石头翻了个身,还在那个地方挺着。柳翠心想,一切终将过去,未来即将到来,就做一块儿坚硬的石头,好好翻滚。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青岛文学》。

作者


姚远
姚远  
小说作者,哲学生,偶尔写戏。

相关推荐


阅读
暴风眼
文 / 徐知安
阅读
恐龙后遗症
文 / 野草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