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望向你的时候


文/程惠子

 

听说宇宙有平行,或许某个时空的褶皱中,你的女儿已经诞生,已经长成。你想象着她的模样,心中温暖熨贴,无限欣慰。她望着你,向你奔来,你们都朝彼此伸出了双手。


01

关于大人们之间最初的记忆,诞生在你两岁的时候。是的,两岁,尽管模糊,但你居然已有了记忆。你目睹母亲和祖母在街头吵架,然后她们两个就站在大街上抢夺你。你两边的肩膀被扯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一股张力在你体内拉开。母亲大喊,这是我的孩子,祖母也在喊,但内容你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山东方言韧得像藤条,一句一句像鞭子抽在身上。你十分害怕,在她们之间哭了。

抢夺的结果是母亲取得了胜利,她抱着你回了外婆家,扔下自行车在路边,跟祖母摔下一句,车子不要了。愤怒的祖母转身推着那辆二六女式飞鸽回了家,低低骂了一声,操他妈的。

后来你呆在祖母家的时候,她总是会时不时跟你说,你妈跑了,不要你了。你听着听着就哭了,你哭了她就开始笑,她说,赶我死的时候你能这么哭就算尽孝了。一瞬间你觉得仿佛真的到了那一天,怔了一会儿,哭得更加伤心了。

在祖母家的日子里,CCTV9是你固定的也是唯一的娱乐项目,你可以坐在那里看一整天,没有人跟你说一句话。后来他们就拿这件事夸你,说你从小就文静乖巧,不闹腾,给大人们省很多心。

你记得在祖母家的早饭很固定。你坐在一个小小的矮板凳上,前面放着一只高板凳当作你的桌子。祖母每天都会端来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方便面,满满一大碗,而你只能吃一小半。到后来你闻到红烧牛肉的味道就想吐,但是还是坚持吃着,祖母每天都会说,今天这碗面绝了,让你觉得吃不下这碗面是你的过错。你很想试试那种黄色包装的三鲜伊面,但是祖母说过,你妈就会买什么三鲜味的面,那是什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哪里比得上这个。其实你知道外婆家是会煮三鲜伊面的,偶尔才会吃。只是你听祖母说了之后,就什么也不敢说,只是继续吃闻到味道就很想吐的红烧牛肉面。

你有印象,那时的CCTV9在放一部名叫《小虎还乡》的动画片。小老虎流浪在外,对着空旷的树林一遍遍喊妈妈,你盯着屏幕,情不自禁跟着念了一句——那时候印象中你已经在祖母家住了很久,不知何故,也很久没见母亲。祖母在旁听到,说,什么“妈妈”,人家喊的是“爸爸”。你小声争辩说,不对,小老虎喊的是“妈妈”。祖母忽然变得很凶,“妈妈”什么?是“爸爸”!

如今她们再谈起那件事的时候,母亲就说,你奶奶看了你两天就不看你了,你小姑生了你弟弟,她忙着看你弟弟去了。又补充一句,所以没办法,只好提前你送进幼儿园——幼儿园里全是细菌,她要是能多看你几年,也不至于让你小时候生那么多病。祖母就说,你妈那个时候忙得不着家,每天就我们老两口看着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吃饭那么难,让人举着勺子在后面追着喂。我跟他们说,让你跟这多呆两年,你妈不,非要把你送进幼儿园,结果三天两头闹生病。

她们齐齐望向你,都来问,你记得吗?你记不记得了?她们都是笑着问的,你只好说,我不记得了。

 

02

你考上了全省最好的初中,母亲升了职,和祖母的关系也不再那样的剑拔弩张,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正常的婆媳。你并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撕破的脸皮捡了回去,继而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祖母对外总是说,我们家四个孩子,儿子,闺女,媳妇,女婿,个个都孝顺。周围就有人附和,你们家孩子都争气。母亲把祖母腌好的酱菜带到单位分给同事,她们都说,你婆婆对你可真不错。

每年中秋节,母亲会收到各式各样的月饼,有的是别人送的,有的是单位发的。去祖母家吃饭的时候,都带两盒过去。母亲跟父亲说,每年都给你家送月饼,送的都比给我家的好,你看看,我对你家够不够意思?父亲说,那咱妈对咱孩子不好吗,从小把她带大,到现在还经常送饭送菜过来,你家呢?你爸你妈呢?

母亲嘲讽地一笑,她上学交学费,你们家出钱,我们家也出钱,可她是你们家人,跟你们家的姓,你们家就不该多给点?要不是咱家现在条件好了,孩子学习又争气,你妈能对她像现在这样?你不是不清楚,她小时候……父亲听到这里总是烦躁地挥手,好了好了,有完没完?谁他妈愿意跟你说这些?滚!母亲毫不客气地骂回去,你滚。

你考上中学要交赞助费。祖母家出钱,外婆家也出了钱,且数额均等。母亲同你说,小时候你一生病那边就不看你了,把你送到外婆家,你外婆给你送水喂药,你还记不记得了?你问母亲,那你为什么不让外婆一直看我呢?母亲一戳你的脑门,你姓啥?你是那边儿的人呀,奶奶不看指望着外婆看?——你看你外婆对你多好,对你出钱出力,从不比那边儿少。依母亲所言,外婆似乎确实比较爱你,会对你笑,会把最好吃的零食留给你。不过,每次过年给压岁钱,或者交类似赞助费的时候,外婆就会似笑非笑地问一句,那边儿给了你多少?得到一个和她所付出的相同的数字后,她就会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那咋没多给你点?

你读中学期间,父母开始频繁地吵架,起因不明,但形式总是多种多样。他们会对骂,会摔门,会互相威胁,会砸东西。你有印象,某次父亲把一支盛着水的高脚杯砸到母亲的膝盖上,于是你就看到她的膝盖上绽开了一朵水花。那天晚上家中一地晶莹,映照着头顶的水晶灯,反射出一束束光芒,直直扎进你的眼睛里。当时你不知道,这样激烈而刺眼的光芒,并不会是你最后一次撞见。

母亲哭着坐在床头,开始补她的裤子,开始和你说这么些年的辛苦和委屈。她说我这么多年在你爸家容易吗,要不是现在咱家条件好了,你又考上了重点中学,那边会正眼看咱们家吗?你记得吗,这个房子刚装修的时候,家里钱花得精光,连买电视的钱都没有,你小时候咱家是没有电视的,你记不记得?最后还是你外公看不过去,掏钱给买了电视。现在日子好了你爸又开始在外面胡搞,良心都让狗吃了……

母亲望着你,问你记不记得,其实那些事你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她反复说,又反复问,你记不记得?你还记不记得?后来你就说你记得。

 

03

回想起来,家中也有过和平的时刻,在你高三的阶段。那时母亲在你学校旁边租了一间房子,每日通勤,只为照顾你的生活。那一年母亲与父亲没有吵过架,起码在你面前没有吵过。后来他们告诉你,家长会上,班主任说了,这一年很关键,家里要营造和谐的气氛,父母不要吵架,就是离婚也得等到高考完再离。他们说的时候轻松地笑笑,你明白原来和谐是可以营造的。

高三一年你压力很大,母亲陪读,压力也很大,以至于一度心脏不适,要去医院看病,开了大把大把的中药在家中熬煮。父亲每天早起晚归地接送母亲,买大包大包的零食送来这间房子,脸上挂着笑。你整日苦读,晚自习结束后已是深夜,如此回家后依然坚持温书。

某次模考,你的成绩不甚理想,班级第二十二名,你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你的同桌成绩很好,那一次她考了班级第二。学校要开家长会,请家长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你在卧室看书,母亲在隔壁房间整理着什么,你听到她说,你考第二十二你同桌考第二,你看看这差距,我怎么跟人家妈妈坐在一起。

母亲的语气是轻松的,半开玩笑的语气。你其实希望她刻薄地讲出这句话,大声责备你,这样你就有理由去大哭一场。但是她的语气却留有余地的,她说,我只是顺嘴说了一句,跟你开玩笑的。她是如此地轻松写意,举重若轻,而你当时甚至没有力气握住手中的笔,书本上的字密密麻麻,你瞬间一个也不认识。你所能做的,就是抽出笔筒里的一把剪刀,放在手腕上,然而锋利冰凉的刀锋提示着你的懦弱——你不敢,你恨你不敢。那种悬于半空的暴躁和深埋于心的耻辱,变成凝在眼眶和鼻腔里的哽咽。那是你第一次想到了死。

最终你高考发挥一般,去了外省的一所高校。每年放假回家的时候,前几个晚上总是比较难熬。母亲每天晚上都要搂着你,和你说她的心里话。你心里其实有点排斥这样亲密的举动,但母亲说,你小时候不知道有多粘妈妈,怎么长大了就不要妈妈了?

于是你听她重复了很多遍她的故事,每一个故事听起来都痛心疾首,每一个故事对你来说都已经烂熟于心。她说和父亲的婚姻、和祖母家的纠葛、以及外婆家的琐事,她将为妻、为媳、为女儿的种种苦辛都倾诉给了你。其中很多的故事,有些其实根本不属于你的记忆,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发生;还有些,你花了很大力气从脑海中忘却,但她一遍遍地重复,让这些原本不该存在的记忆长在你的心里,变成一摊生着烂疮的藓。

有一次,你终于忍不住在黑暗里同母亲说,不要再说了,我累了,不想再听了。母亲愣了一会儿,转过身在她的被子里哭了。她说父亲平时动辄出去应酬喝酒,跟他也没有话说,她只有你一个女儿,盼着你放假回来,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她说,妈妈不和你说还能和谁说呢。

你以为你远离了这里的生活,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但总有一束目光望着你,有声音在你耳边提醒着,你忘记了吗?你怎么能忘记呢?

 

04

大一的时候你查出抑郁症,是轻度。回家你装作不经意地同父母提起,他们不信。“抑郁”这个概念是不能够被他们理解的,他们一致认为,这是在年轻人中流行的一种不是病的病——就像年轻人都流行打耳洞一样。你买了一本爱德华·肖特的《精神病学史》,被父亲没收,藏在书柜的最深处,用厚厚的杂物堵起来。你问他说,我的书呢,他不给,说,你少看这些玩意儿,没病也看出病来。在这件事上,他们旗帜鲜明,立场统一,他们告诉你,别整天瞎想。

大学毕业之际,抑郁症已经到了重度。你硬撑着去医院检查,母亲半信半疑,见你吃药,好像是在吃毒品。这个东西能不吃就不吃,会吃出依赖性的。还是要多锻炼,多锻炼就能好。他们把看病叫作“咨询”,把治疗叫作“调养”,他们连“药”字都不想提。

你勉强毕了业,但没找到任何工作。漫长的暑假,你躺在沙发上盯着空调的出风口,感到家中的空气被你的失业和生病凝滞,但谁也不说破。你又一次目睹他们吵架,看到父亲把钥匙摔在地上,听见金属与瓷砖碰撞发出擦破耳膜的声响。父亲他大声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母亲在卧室,把父亲骂出的话又一一还了回去,最后父亲摔门而出。摔门声之后,一切恢复了安静,你坐在沙发上看他们一来一回,指甲扣进了肉里。母亲在卧室抽着鼻子哭,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你并不想去安慰她,一点也不想。你吹着空调,专心致志地撕长在手上的倒刺,撕裂皮肤的疼痛提示着你现实的存在,你看着指尖上冒出一小颗一小颗的血珠,心中倒生出无限快意。

母亲哭够了就喊你的名字,让你到她身边去。你不用理他,你爸就是这个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没素质,向来就是没素质,你不用理他,到这来,到妈妈这里来。你一点也不想到母亲那里去,但是看着她哭过的眼睛,又没有拒绝——你向来不会拒绝,没有人教过你这件事。你说不出话,只好走到她身边去玩手机。母亲见你不说话,于是也开始玩手机。你们打开视频软件,刷过一条条搞笑段子,没有一个人笑一声。

世界有很多东西是没有办法给别人分享的,再亲近的人也不能。比如埋在心底里的深深的耻辱,比如厌倦,比如无端升起的弃世感,比如“我根本就不想同情你”的厌弃,还有血缘也终究没有办法阻断的陌生。这种感觉只能让他们一点一点努力融化在血液里,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经过时间的魔术,自己把自己骗过去,假装忘记,跟自己妥协,跟自己“和解”。

你开始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睡不着。身体发出困倦的信号,太阳穴插了电一样的痛。过往的那些片段没有任何逻辑地一条条在脑海中闪过,像一部剪辑出错的电影,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从天黑到天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夏天的晚上溽热难耐,你突然很想跟着他们骂一句:真是操他妈的。

 

05

几近二十年的故事,回顾起来用不了二十分钟。日子,过起来当然就长,但是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就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

还是会有那样的清晨,那些清醒而带着平静的幸运片刻,一个想法从脑海边冒出来,你忽然很想做母亲。你想生一个女儿,最好长得不要像你。你会爱她,给她信任和尊重,给她自由,给她选择的权利——你自己没能拥有过的,都会补偿给她——但另一个念头亦会在此时跳出来,提醒你:拿别人的人生来补偿你自己,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自私。你怎么会知道,你会成为和他们不同的人?

你想起你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中的女孩死了,父亲说爱她,母亲说爱她,男友也说爱她,可在她生前上过的一节课上,日语老师请她用“爱”字造句,她站起来,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最后说,愛,ない(爱,没有)。

你终究放弃了做母亲的想法,只在半梦半醒中想象这个女儿的存在:她会有着健壮的体格,机敏的头脑,以及善良的本质;她会偷懒,会粗心,会耍小聪明,可能成绩也不怎么好,但她是独立且锋利的,是坚强的,她有眼泪,却不多愁善感;她说话喜欢用“我”开头,我要,我想,我认为。遇到不喜欢的人和事,她会礼貌或凶狠地说:“不”。

你想象着她的存在,像想象一位故人。那是你的孩子,你生命的延续。她会牵起你的手,也终将离你远去。听说宇宙有平行,或许某个时空的褶皱中,你的女儿已经诞生,已经长成。你想象着她的模样,心中温暖熨贴,无限欣慰。她望着你,向你奔来,你们都朝彼此伸出了双手。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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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程惠子
程惠子  @谁人莺出云霄路
“为理想扮贞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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