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


文/肖爻悄悄


小李家最近闹老鼠,捕鼠夹、粘鼠板、老鼠药一一试过,还是没捉住。一到夜里,老鼠在房间里放肆四窜,清晨杳无踪影,只留下一片残迹:灶台上打翻的调料瓶和水杯里几粒黑色的老鼠屎。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周。 

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请到小李家的。

第一天走进小李家,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便向小李和他媳妇介绍了我:“还是得请天敌,屋里光是有猫喵喵叫,也能吓唬吓唬它。而且花花不是宠物猫,能抓老鼠。”

丁奶奶说得没错。我不负所望,第二天就将一只又肥又大的死老鼠拖到客厅中央,赤裸裸地展示功绩。

空气里响起一阵欢呼。一双穿着粉色拖鞋的脚停在我身边。接着,我的碗边多了一个猫罐头。一个温柔的女声说:“我们留下花花吧,三花猫号称猫界刘亦菲。”

我用脸蹭了蹭她的裤腿,仰起脑袋,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体型瘦削的年轻女人。

女人经常给我拍照,把我的照片发到社交媒体上,还买了各种玩具逗我玩。我常常跳到她的膝盖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她太瘦了,大腿虽然不是很柔软,却异常温暖。

某天我醒来,发现女人的肚子鼓成了一个类似我常玩的球,只不过是大了很多倍的球。她不再穿蓝色连衣裙,改穿黑色或灰色的宽松T恤。不知什么时候,女人的大腿躺起来舒服多了,像一个厚厚的软垫子。我在她的大腿上翻了个身,听到她说:

“妈,把花花送人吧。专家早说了,孕妇不能养猫,谨防细菌传染。”

丁奶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要不你先问问,有没有朋友要领养它?”

“我早发朋友圈了,没人感兴趣,毕竟花花只是一只中华田园猫。”女人打了个哈欠,“之前她怎么来的,你再把她送回去好了。”

送回去,怎么送?丁奶奶有点为难。先前她在菜市场精挑细选,花了二十块钱买下了我。我是所有猫里最漂亮的,只不过嘴角边多了个指甲大小的黑色圆点。但瑕不掩瑜,我机警勇敢,还亲近体贴人。要说关系,我和丁奶奶感情更好。女主人喜欢逗我抱我,但替我换水、喂食、梳毛、铲屎和换猫砂的人,都是丁奶奶。

“我想想办法吧。”丁奶奶叹了口气。

那天之后,丁奶奶就老不在家。哪怕回到家,刚坐没几分钟,接到电话后又急匆匆地出门。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给我勤铲屎、换猫砂,家里时而发出阵阵酸臭。女主人开始躲着我,别说让我睡腿上,连我靠近也避之不及。

八月的一天,丁奶奶把我抱在怀里,去了小区附近好几处地方。遇到收废品的,送快递的,甚至小区保安,都要挨个询问:“要养猫吗?这猫很乖的,猫界刘亦菲。”

一双双眼睛开始打量我,很快便移开目光。

丁奶奶提起我的两条前腿,几乎是把我推到对方的眼皮底下。她的语气有些焦灼,又有点生气:“打了疫苗的,这猫抓老鼠可厉害了。”

他们都摇了摇头,赶紧忙于自己手上的工作,不再理会丁奶奶。

丁奶奶回到家的时候很愤怒,并向儿子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花花这么好,有颜值有实力,我询问过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甚至小区附近的熟脸,为什么就没人领养它呢?”

小李不以为然道:“妈,就你觉得花花漂亮。它有什么好看的?好看还没人领养?别忙活了,甜甜肚子越来越大,它多待一天,危险就多一天。宝宝为重啊。要我说,这事儿简单得很。”

“怎么简单了?”

“扔了它。”小李毫不犹豫道,“附近流浪猫很多。猫很机灵,饿不死的。”

丁奶奶被这个想法震住了。所有方法里,她从未触碰过这个办法。或许极偶然朝着这方向想过,但这想法像是带电,她从来不敢靠近。现在听儿子这么自然地提出来,她的心里不是滋味。

小李见丁奶奶不说话,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他将水杯递到她手里,看了我一眼,说:“妈,宝宝为重啊。”

丁奶奶把我扔到了小区附近的公园。她把我装在猫包里,放在一个凉亭的台阶上,包盖开着,旁边是大袋猫粮和一个盛满猫粮的碗。

我“喵猫”叫着,仰起脖子探询她的目光,但她没看我一眼,放下东西后转身就走。我跟了几步,呼唤着她,但她的步子更快了,几乎快小跑起来。她丢弃我的样子,就像甩掉不再爱的恋人,和我多待一秒都是负担。我明白了,不再叫唤,也不再跟上去,怕丁奶奶为难。

我退回到凉亭,嗅了嗅碗里的猫粮。我没什么胃口,也不喜欢这里。正愣愣地望着远方,一头熟悉的银发跃入我的眼帘。丁奶奶回来了,旁边跟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奶奶。她们急促的步子越来越近。我听出丁奶奶语气里的雀跃。

“许奶奶,把花花扔这里我真放不下心。它打了疫苗,吃猫粮,喝自来水,放这里不成野猫了吗?野猫都是喝脏水、吃剩饭的。”丁奶奶松口气似的说,“你能领养它简直太好了。”

“我把这猫养仓库里,晚上抓老鼠正好,”许奶奶点着头,“白天拿绳拴住它,也不费什么事。”

“拴着?”丁奶奶的声音有些紧张,“整天都拴着吗?”

许奶奶瞟她一眼,语气意味深长:“我一个捡纸壳收废品的老太婆,还要陪它玩不成?”

丁奶奶不敢再问什么。只要看看许奶奶的眼神就清楚了,再多叮嘱一句,许奶奶兴许就会后悔。她飞快地抓起我,推进许奶奶的臂弯里。

我望着丁奶奶迫切的神情,心里明白她只是做做样子。做样子也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她良心好受一些,愧疚感少一些。她会想,我是想过办法的,至少没让我成为流浪猫,至于后来的事,就听天由命了。

许奶奶有点像以最少投资换取最大回报的不良老板。很多个晚上,我在仓库里抓了好几只肥老鼠,白天却只有一碗馊掉的米饭。刚开始我食不下咽,最后实在抵不过饥饿,只得硬吞下食物。加上白天我总被拴在一根生锈的水管旁,变得郁郁寡欢,夜里也开始消极怠工。

一天上午,许奶奶给我脖子上套项圈时,手上的动作慢了点,我一闪身,飞快地从仓库射了出去,快如离弦的箭。许奶奶没来追我。

很快,我就去了小李住的小区。我可不是为了让丁奶奶尴尬,只是因为那个小区有专门喂养流浪猫的地方。在一块被草坪围绕的四方形空地上,放着两个瓷碗,总有住户带着小袋猫粮倒进碗里。偶尔我会想,丁奶奶刚开始为什么没把我扔到小区里?一定是怕遇见我吧。可我不会让她撞见的。小区树木成林,灌木丛生,多的是躲开她的方法。我也有我的自尊心。

夜里无人或白天行人稀少时,我喜欢在小区里散步。路过小李家那幢单元楼时,我会朝他家阳台扫上一眼。我看见他家二楼阳台晾晒着很多小小的衣裤和被褥。过了多久了呢?我只记得自己闻过小区里的栀子花香和桂花香,见过桃花和梅花开了又谢,我还看到曾经的女主人再次变瘦,穿回了那件蓝色连衣裙。她不再推着婴儿车,一个小孩从里面掉下来,开始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路。

小区里的梨树绽放出朵朵白花的那天,我正躺在一处灌木丛里晒太阳,听到有脚步经过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激烈的争执。丁奶奶和小李停在了灌木丛旁边的露天桌椅旁,就在我的目之所及之处。

丁奶奶的语调又急又快,言辞愤怒。小李的语气则带着劝慰。“我也没办法”“都不容易”“妈你理解下”时不时地从他嘴里吐出。

我听出来了,小李虽然语言柔软,但语气是坚决的,像包装成棉花的炮弹。丁奶奶被小李的话一次次地轰击,一步步地退到椅子边。最后她瘫坐在椅子上,被震惊和绝望击倒了。丁奶奶疲惫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孩子大了,不需要我就赶我走了。”小李淡然道:“妈,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我送你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行李。”

一阵风拂过,几朵小而洁白的梨花散落在桌上。丁奶奶失魂落魄地坐着,两只眼珠像是定住了。过会儿,它们缓缓移动,散漫而随意。它们移到了灌木丛。

来不及了。我来不及躲闪和逃跑。

和丁奶奶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从恍惚中回过神,转而瞪大了眼睛。电光石火之间,她认出了我?想起了我的遭遇?还是想起了她自己?

丁奶奶冲我大喊了一声“花花”,带着无限的悲悯和温情。她的眼角立马湿润了。我盯了她一会儿,转身窜进草丛。

责任编辑:讷讷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官方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问答收集,赠送书籍和周边礼物,欢迎读者添加。

作者


肖爻悄悄
肖爻悄悄  @肖爻悄悄
杀无趣掌门人,细节爱好者。

相关推荐


阅读
清明的回忆
文 / 枨不戒
阅读
我楼下的某某某
文 / Xuan
阅读
女人与镜子
文 / 朱苑清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