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之必要


文/文先生

 

婴儿与老人有很多共同点,对子女的做法有一天也会回到自己头上。一个家庭,或者说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一句回文。


林乔是在给花浇水时发觉父亲失踪的。那盆蝴蝶兰葱葱郁郁,露出后面高楼的一角,生锈的空鸟笼,以及父亲的皮帽子,平时父亲出门一定会戴上。他打开客厅的窗往外看,楼下跳广场舞的人群中没有父亲,去阳台上俯视,楼后头的健身器材和花园长廊也空无一人,接着他打电话给父亲的老人机,提示对方已关机。林乔立马放下手中的喷壶冲了出去。

父亲一个月前首次确诊阿兹海默症,此后林乔和喜欢遛弯的父亲约法三章,独自出门只限在小区内部,再远的地方必须请他人陪同。父亲一直是很守信的人,此前从未出过问题。

林乔从楼下花园回来,面色凝重地跟妻子说,完全没有父亲的踪迹,遇到遛狗的邻居家大叔,说是几个小时前碰到过。方娜安慰说不着急,也许是出门溜达买包烟什么的,可以再等一等。林乔说,如果他没病,当然可以继续等,但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方娜说要不两人一起去附近找找。林乔注视着方娜日渐凸起的肚子摇了摇头。

林乔打电话报警,语气焦急,几乎无法连成句子,接线员态度和蔼,询问林父失踪时间和地点,以及之前是否出现过类似情况等,最后反馈说,由于走失时间尚未超过24小时,暂时无法以失踪立案,建议家属立即前往老人可能前往的地点自行寻找。

展开小区周边的导航图,这是一座位于城市四环边的孤岛,三面邻马路,一面接市政公园,父亲可能去的地方很多,只要跨过马路,就可以坐公交地铁前往市区任何地点。但父亲是去年才来北京,天南地北还没搞清楚,即使是鬼迷心窍也不可能走出太远。林乔决定列出父亲经常出没的地点,却发现自己几乎一无所知,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作为单位中层他工作繁忙,平时早出晚归,回到家和父亲的交流时间不多。至于周末,他也多有自己的应酬,或是和妻子去过二人世界。

方娜努力帮助林乔回忆父亲失踪前后的细节。自从怀孕三个月以后,方娜的身体反应强烈,经常请假回家,所以在家时间相对长了很多。方娜说下午四点她因胃不舒服打车回家,看到父亲穿好了外衣准备出门,没有戴帽子。方娜问了一句要去哪里,父亲没有回,似乎戴了耳机没听清。她知道父亲喜欢在遛弯时听音乐,将林乔淘汰下来的ipod夹在衣角,大概以为看起来很潇洒。她心领神会笑了笑,父亲也冲着她微笑。父亲出门以后,方娜就回卧室睡觉了。林乔问,你为什么当时没问清楚。方娜说,你父亲又不是小朋友,再说他也是有自尊的。是的,前段时间他们本来准备给父亲买一个具有GPS定位功能的小天才儿童手表,骗父亲是普通运动手表,但父亲在电视里看到过这一款产品广告,死活不肯佩戴。

从目前各种迹象来看,父亲估计是遛弯时走远了,记不起回家的路了。他刚刚确诊阿兹海默症,但症状尚在发展阶段,这段时间看书、炒菜甚至是跳舞都没有问题,但医生嘱咐说病情随时可能进一步恶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毫无征兆。

此时争吵谁的责任已毫无意义,两人开始猜测父亲可能去的地方。父亲来北京大半年,活动范围非常清晰,排除掉楼下花园,无非是健身步道、豪客来超市、菜市场等几处,最后确定不超过十个地点。林乔打电话给熟识的小区保安队队长,请求增援人手,李队长爽快地答应叫醒宿舍里等待换班的近十个年轻保安,他们约有两个小时时间可支配。林乔拉了一个工作群,简单分了工,并发送了父亲的照片供大家辨认。

他们在小区业委会前空地集合,稀稀拉拉站了两排,看上去很有气势。林乔站在最前面做了动员,他忍不住用了公司每周例会时的固定表达,但台下没有人鼓掌附和。

小区保安配有对讲机,使用范围为三公里,各目标地距离很近,但相对分散,随着队伍铺开,很快就见不到彼此了,对讲机陆续传来大家汇报的声音,“赵俊在回廊未发现目标”“公园后门小路已巡视完毕”“下面前往十字路口”。恍惚间,林乔有种化身为敌后工作队队长的感觉,身边环绕着他身怀绝技的兄弟。他不断下达指令,驱使着看不见的下属向更深处进发。

但,这一幕场景似乎有点熟悉,好像是很久之前曾经经历过,那是在什么时候呢?在逐渐暗下的夜色中,林乔看到一个举着风车的小孩迎面跑过来,同他擦肩而过,后面似乎有人在喊小孩的名字。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时被寻找的人是他。

 

终于有人发现了第一个线索。保安队的小赵打电话给林乔,说是在东门口理发店问到了林父的行踪,理发店老板表示下午四点多林父来到店里,神情有些不自然,就跟做了什么坏事一样紧张。林父说要剃头,屁股已经坐到躺椅上了,突然大叫一声没带钱又弹回去。因为是老主顾,老板安慰他说不要紧,先赊着账,下次路过时补交就行。但林父坚决不同意,推开门走了,老板以为他要回家取钱,没有太在意。小赵请队长调取了小区东门的监控记录,显示林父在下午离开理发店后,并未右转回小区,反倒左转去了地铁站方向。

“好消息是明确了他的活动路线,坏消息是他似乎越走越远。”小赵叹气说。

“而且他身上没带钱包,走丢了也没法打车回来。”林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打电话让老婆先吃晚饭,开始集中精力搜索父亲。他想调取青年路沿路的监控视频,进一步锁定父亲的轨迹,但李队长说只有公安部门有权力调取,现在还没立案,申请通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好在青年路是条大路,没有什么分岔,理论上走丢的父亲在不乘坐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只能沿着青年路一直往北走。林乔心里算了一下,按照老年人的平均步速,失踪两个小时的父亲最多能走六公里,于是他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致的搜索范围,父亲身处方圆六公里内的可能性最大。

林乔通过对讲机联系上其他几路人马,重新在小区东门集合,各分配了一块区域,要求深入到每一个角落,特别是公厕、超市、廊亭等公共场所,那些封闭小区当然就不用管了,沿街的店铺都要上门问。这时,老家亲戚纷纷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估计是方娜那边泄露了消息。有个做生意的叔伯问林乔有没有发悬赏布告,强调市场经济要通过金钱调动大家积极性,林乔联想到大家疲惫的神色,立刻在工作群里发了通知,率先找到林父的发给奖金两千,提供关键线索也有奖金五百。群里顿时热闹起来,纷纷弹出“请老板放心”“一定完成任务”之类的回复。

做好周密的部署,林乔一个人沿着青年路往北去地铁站,这是父亲此前去老年大学的路线,也是他所知的父亲每周固定远行的轨迹,因为这堂乒乓球进阶班课程是他帮忙报名的。父亲要自己一个人去最近的金台夕照地铁站坐地铁,转一号线到教室,几乎要横穿整座城市的中轴线。因为确诊阿兹海默,他就暂停了父亲的课程,他想父亲有可能在迷失心智的情况下走上这条牢牢刻进潜意识的路,他也不太好意思让那些保安跑这么远的路。

尚未过工作日的下班晚高峰,地铁里仍然挤满了晚归的旅客。自从五年前林乔摇上车号以后就一直开私家车上下班,很少坐地铁了,这些站名竟然有些陌生。他难以想象父亲一个人身处这逼仄的密闭车厢,如何准确地找到下车的站点,在他原先生活的那座南方小城市,就连公交线路都不超过十条。

对讲机早已超出使用范围。微信群里逐渐跳出大家的报告,“无发现”居多,偶尔发出目击证人的陈述。在换乘站下车,李队长打电话过来,他已经预想到主题,果然李队长说两个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已经到了,这些手下的队员都有各自职责,不可能无限期帮忙找人。接下来他们会在小区内值守巡逻,如果看到林父一定会第一时间相告。林乔知道李队长已经仁至义尽,便连声道谢。李队长最后提醒说,搜索队一路问下来,林父先后出现在东门口、炒栗店外、人行天桥下,最远一站是在地铁口附近,如果他当时手机尚未关机,极有可能进站,因此地毯式搜索没能找到他。

林乔紧张地四处张望,在来往的熙攘人群中寻找那个穿蓝色大衣微微秃头的身影,当然,那概率微乎其微。他找到地铁调度室,提出寻人请求。工作人员表示现在没有人力可以派出搜寻,但等到地铁停止营运时会清理站内旅客,如果届时发现走丢的老人会立即同他联系。

林乔稍稍感到宽慰,随即他想起曾经看过的科幻小说,大意是北京的地铁其实是一个秘境,除了现已开通的二十多条线路,如同毛细血管般通向城市地下的各个角落外,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空间,和数十年间建设的防空通道甚至是防核打击基地相连,形成一个地下迷宫。一个人如果想躲在北京的地铁之下,其实并不难。有一个流传已久的都市传说就是有些神秘打工人每天早晨在公司附近地铁口出现,晚上消失在地铁口,但完全没有出入站的记录,当然也从未租过房。林乔突然开始担心父亲是故意失踪的,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只是莫名其妙地担忧。

就在林乔准备乘坐反方向地铁回家时,方娜突然发微信过来说,可以去世缘茶馆看一下,没有解释原因,只发了一张图,地板上放着好几块茶饼,纸壳包装上的出品方都是世缘茶业。林乔过了一会想起来,曾经因买茶的事和父亲争吵过,他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来路不明的茶,父亲起初给了许多苍白的解释,最后才松口说出实情,原来店里有一位茶道师是老乡,非常热情,他觉得有义务支持一下人家工作。林乔见过父亲手机里标注为“A绝世好茶小妹”的微信好友,头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件雪纺低领衬衫,应该就是那位老乡了。

林乔又多坐了几站地铁,从A口出来左转不多远就是世缘茶,他决定去那家店里看一下,即使他知道父亲不太可能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跑那么远去喝茶,但至少人家极可能掌握一种令父亲着迷的魔法。

 

林乔老家位于豫皖交界的山区,自古就是产茶大县,这里出品的瓜片曾深受慈禧太后喜爱,成为贡茶,亦被写入曹雪芹《红楼梦》和张爱玲的《十八春》。但林乔从小就没有喝茶的习惯,他更喜欢富含工业甜味剂的二合一咖啡。他不记得父亲是否嗜好饮茶,即使有,也不可能那么挑剔,无非是保温杯泡点廉价的碎茶而已。

一进世缘茶的门店,就有年轻店员围上来询问意向,林乔说随便看看,对方报出一系列茶名,他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心思不定地环视四周。林乔看到绝世好茶小妹坐在榻榻米上沏茶便指着问那是什么,小妹见状招呼道,坐下来试试茶吧。林乔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和小妹相对而坐。小妹自我介绍叫小宁,“试一试普洱?”林乔问,“你记得之前接待过一个叫林伟雄的客户吗,大概六十多岁,平头。”小妹困惑地摇了摇头,林乔拿出了手机,显示父亲的照片。小宁紧盯着看了一眼说:“想起来了,是佰仁叔。”林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父亲没有用真名,这也很正常,就像面前的小宁可能也并非真的叫小宁一样。“他之前经常过来跟你聊天,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林乔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的身份背景,但对方明显冷淡起来,“我们平时接触的客户很多,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你到底是来买茶还是打听事情的?”林乔不得已买了两块生普洱茶饼,闻上去有发霉的味道。

结完账,小宁开始打开话匣子说起了林父的点滴,从普通话转成了抑扬顿挫的老家口音。他最近不怎么来店里,上次到我这品茶还是一周前,说是不好意思打扰我工作,我还跟他打趣说,聊天就是我的工作。林乔说,你声音很好听,学播音主持的吧。对方略表羞涩地低头道,我不就瞎混吗,以前听叔叔经常提起你们夫妻俩,从小成绩就好,996大学毕业,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上体制内好单位,还在北京买房安了家,你们林家祖坟冒青烟了。林乔微笑颔首。

除了我,父亲还经常谈什么?他好像一坐就很久。

他经常跟我说他的雀儿,好像叫花生吧,他说他的雀儿是从老家坐火车进京的,我就纳闷怎么能把雀儿带上火车,吹牛吧。他就很得意地告诉我,他提前喂雀儿吃了点助眠的草,就是俗称的猫薄荷,然后用一件棉袄把鸟笼罩起来,尾随大部队躲过安检,带上了车。最后快下车的时候,雀儿好像醒过来了,在车厢里大叫,父亲就放《百鸟朝凤》伴奏曲,外放调到最大,掩人耳目。

小宁问,那雀儿现在怎么样?林乔说前不久卖掉了。小宁说,那叔叔应该会很伤心吧?

林乔没有告诉小宁,卖掉花生是因为他老婆怀孕了,根据科学实验,雀儿身上的虫可能对胎儿发育造成影响。父亲起初是不愿意的。花生陪了他五年,按照雀儿的平均寿命大概还能活十年,但鉴于林乔屡次转过来危言耸听的公众号文章,他还是主动提出要把花生送走。

在两人谈得深入时,方娜打过来几次电话,都被林乔忽视了,他把手机放进了裤兜里,直到方娜骑单车出现在店门口,推门进来,把林乔吓了一跳。方娜解释说她在家实在有点不放心,就自作主张找过来了。

经方娜提醒,林乔才想起来他们还没有吃晚饭,之前父亲每晚都会在两人下班回来前做好为孕妇特别设计的营养餐,同时为林乔加一个重油重辣的家乡菜。由于长期不下厨,两人的做饭能力都直线退化,除了番茄炒蛋别的都不太会。

林乔带方娜去隔壁商场吃一家中式快餐,两人坐下后,方娜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软皮笔记本,不多会林乔就认出来是父亲平时记日记的那本。他问这不是我爸平时锁在抽屉里的吗,跟宝贝似的藏起来。林乔知道父亲是大约三年前开始写日记的,原因是他自觉记忆力严重退化,为了避免变成老年痴呆后遗忘自己是谁,他决定记录每天发生的种种,还有他过去印象深刻的事,就跟意识流小说一样。

方娜说我用铁丝把抽屉的锁撬开了,想到也许能派上用场,特地带给你。林乔从方娜手中接过本子,犹豫了一下,开始翻看,密密麻麻的文字布满了大半个本子,越到后面字迹越乱,甚至开始出现一些常见名词的拼音,这也许就是阿兹海默症恶化的迹象。但父亲还是坚持写着,就像在用笔抵抗那把收割记忆的镰刀。

来不及细看,林乔直接翻到近期的几页。其实父亲的每天都很相似,早起煮粥,晾晒衣物,打扫卫生,下午到院子里溜达,翻翻旧书,等待儿子和媳妇下班,准备晚饭。偶尔回忆起过去,也无非是跟某位故旧联系上,有感而发。今天的日记还没来得及写,昨天的记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流水账,只有结尾一句话能读懂:我梦见花生了。

方娜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还惦记着花生。

林乔说,那不是为了你和胎儿的健康着想吗?

方娜说,其实你知道的,没有证据表明家里养鹦鹉会给胎儿带来什么影响。你转给父亲的都是危言耸听的三无小号文章。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专注于进食,空气里充满嗦面条的声音,像是无数根鞭子抽在两人被辣椒染红的嘴唇之间。因为吃得太快,林乔一下子噎住了,猛地灌了一杯白开水,方娜在后面轻轻拍他的背部。过了一会,林乔突然抬起头对方娜说,你知道吗?我曾经珍惜的伙伴也是被爸爸夺走了。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林乔感觉八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混沌的,就像先民口口相传的神话时代,充满朦朦胧胧的影子和不可思议的奇迹,这些都无法用言语描述,说出来也没法让别人信服。

那时父亲刚刚从乡镇调入县城粮食局,他们家也随之搬到了河边六层楼的单位宿舍。是日照不足的一楼,门前有片荒地被母亲用栅栏围起来,经过一个月的操弄,变成了一座花园,对林乔而言,那就是一个瞬间完成的魔法。夏天凤仙花开了以后,家附近开始有些小动物出没,最先出现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流浪猫,瘦到皮包骨,看起来很可怜,它成天在窗外徘徊,发出微弱的呻吟。善良的妈妈把家里吃剩的鱼骨头撒在院子外面,但猫很警惕,不肯靠近。不久后林乔在卧室小床上午睡,醒来看到窗帘上浮现出那只猫的身影,膨胀了几倍,像是一个充气玩偶。它正坐在窗台上,两只爪子离地捧着食物大口咀嚼,牙齿像锉刀一样锋利。经过母亲允许,林乔也经常拿着家里的残食去外面空地抛撒,猫咪似乎更信任孩子,云淡风轻地踏着步,在林乔面前低下头大口吞咽。此时,林乔刚转入县城的幼儿园,告别了熟悉的环境和玩伴,他自然地把这些新认识的猫咪当成了朋友。

过了半个月,那只流浪猫变得肥硕,腮帮子鼓起来,也逐渐和林乔一家熟络。林乔妈妈把它唤作“肥嘭”,好像是一部港剧里的喜剧配角。父亲一直不赞成喂猫,但因为新单位工作繁忙,也顾不上和家人商量这事。

肥嘭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回来又带回了几只流浪猫,毛色相近,可能是它的亲友。他们似乎把花园当成了自己的家,老大哥肥嘭占据了牡丹花下面的蒲团,柔软而温暖,其他猫则视亲疏关系分到了花盆后方等不同地段,母亲放在外面的简易秋千也成了小猫咪的摇篮,不能再轻易落座。

春天到了,这些猫在窗台下整宿叫唤,声音凄厉。林乔问母亲猫咪们怎么了,母亲含糊地解释道,他们疼。为什么疼啊?因为得不到。林乔感觉母亲就像一个哲学家。在父亲的坚决要求下,他们不再为流浪猫准备食物,把房间窗户和门都关得严严实实。

这没有让肥嘭离开。断了补给后,他们白天出门去觅食,晚上回来睡觉,同时会带回来鱼、老鼠和看不清形状动物的尸骸,有些残渣还会塞进林乔家的门缝里,好像是要进贡什么珍馐美味。

父亲实在无法忍受了,决定要不惜一切赶走这些流浪猫。他从单位仓库搬回一箱消毒水,均匀喷洒在花园每个角落,这是猫咪最讨厌的味道。连续两天,肥嘭一伙没有出现,但一场小雨后,肥彭又重回花园,它们似乎刚渴饮了一整条河,在园子里到处撒尿,浓厚的尿骚味很快盖住了所剩无几的消毒水味道。一计不成,父亲又生一计,向同事借了一只高大的混血狼狗护家,但大狗一入住就遭到猫群的围攻,四面受敌,不得已跳墙逃走。之后,父亲又陆陆续续采用了大喇叭播报、放鞭炮、棍棒驱赶等手段,最后均告失败。

愈挫愈勇的父亲没有认输,他不知道从哪搞到了一些俗称“猫薄荷”的荆芥花,神秘兮兮地说要这些猫欲仙欲死,在最兴奋的时候挂掉。母亲问什么意思。父亲就先了做了一个实验,他把一捧荆芥花放在花园里,肥嘭一伙立即凑上来,撕扯下花瓣,嗅闻、舔舐、咀嚼,不一会出现摇头、摩擦下巴和脸颊和打滚的症状。“他们在嗑药。”母亲不解地问,所以你准备干吗?爽死他们吗?父亲摇摇头说,我已经订了一盒浏阳河礼花,周五到货,到时候我先请他们嗑药,再拿冲天炮轰它们,一个活口不留。

母亲听了直摇头,听得懵懵懂懂的林乔也大声反对,但谁都无法打消父亲消灭猫患的决心。告别天堂计划的发动时间定在本周五下午六点,黄昏时天色昏暗,且楼上各家忙于炒菜,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救猫心切的林乔把父亲罪恶的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了肥嘭,但肥嘭毫无反应,急得他直跺脚,肥嘭却不以为然地打起哈欠。

周五下午四点半放学,太阳西斜时,林乔在幼儿园教室里坐立难安,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拯救他的猫咪朋友。

 

所以最后你救出了猫咪朋友吗?

其实幼儿园周五下午有观影活动,六点钟才会放学,我必须一个人提前溜走。

当时你还那么小,能一个人回家吗?

林乔轻轻摇头,不知道是否认,还是为了打断方娜。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父亲已经失踪六个小时了,如果持续走动,体力应该早已耗尽,处境艰难。两人商量一下,感觉从日记本上看,父亲对花生似乎有种执念,当即决定前往当初买鸟的那家人家,正好就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步行十多分钟就可抵达。

林乔搀扶着方娜不紧不慢往前走。方娜怀孕以后,两人就很少出门散步了,主要是怕路上有什么闪失,特别是方娜此前流产过一次,他们至今心有余悸。北京三月,天气尚未回暖,路上的风仍带着寒意,两人靠得很近,林乔的手环住方娜的身体,手指恰好落在贴肚皮的裘衣上,感觉能摸到那胎儿的心跳,如潮汐一般撞击着母体,回环往复,最幼小的生命竟也有如此有力的表达,足以证明自己的力量。

两人走得极慢,路程远远超过了预计。在长久的沉默后,林乔继续说起那段年少的旅程。

幼儿园每周五放动画片时,教室灯光是暗下来的,大家聚精会神看着电视上的画面。五岁的林乔趁老师不注意从后门溜走,外面的校园十分空旷,夕光温柔地笼罩住一切,就像给万物披上了一层糖衣。即将到达第一关门卫室,他远远看到水叔在屋里四处张望,似乎盯上了自己,林乔的心跳瞬时加快,但水叔很快低下头,摸出一根烟点燃,并把身体背过去,原来他是怕被校长发现扣工资。林乔弯下腰,身高刚低过门卫室窗台的矮墙,正吞云吐雾的水叔当然没有发觉。

后面的路林乔完全是凭印象去走。幼儿园离家距离很远,至少在五岁的他看来,差不多相当于已知世界的两极,以前都是妈妈骑车来接送,他从未独自走过。林乔强迫自己回忆起母亲骑车的路线,沿着大道行多久,遇到红绿灯路口左转,再行一段,右转……脑细胞疯狂工作,不一会大汗淋漓。还好,他一直记得县城里的最高楼——大钟楼,差不多是在家后侧,也就是说只要迎着钟楼走,一定能找得到家。

马路上车流如织,巨大的轰鸣声和尾气从地面升腾而起,迅速掩住林乔的耳膜和鼻息,令他失去基本的方向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乔走入了一片熟悉的住宅区,但死活找不到家里所在的那栋小楼,他隐约想起来,这一带的单位宿舍都是一个模子建的,抬起头看大钟楼,跟刚才相比没有丝毫变近,可能还偏离了方向。

林乔焦急地在这片灰头土脸的住宅区里穿梭,反复兜圈子,最后折回到原地,精疲力尽。他倚着墙,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哭声越来越大。但四周没有人,好像大人们还没下班。林乔收回音量,开始哽咽,意识到不会有人来帮忙,反而镇定住了。他努力恢复平静,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对面的民房,和家里类似,一楼前也有一块花园,不过里面栽种的都是大树,花草也更加茂盛。在枝叶后面隐约有身影晃动,定睛一看,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有点像肥嘭的同胞兄弟。

此时刮起一阵大风,摇晃的花园栅栏迅速褪色,变成了一排黑压压的高楼。高楼中间岔过去一条幽深的胡同,路灯勾勒出绵长的光带,两旁散落着红墙绿瓦的四合院,就像深海中间浮出水面的珊瑚礁。

林乔,好像是这个院子。

方娜喊住因寒冷不断加快步伐的林乔。五个月前,林乔在网上论坛确定了花生的买家,是住四九城胡同深处的北京土著,家里养了将近十只鹦鹉,从楼主放出的日常图片看估计花生搬过去生活不会变差。双方约定了日子当面交易,由于林乔当天工作繁忙,方娜带着父亲上门交货,因此她对交易地点印象深刻。

在方娜引导下,两人到达路边一个四合院门口,门楣上挂着“梅宅”的牌匾,隐约传出的鹦鹉叫声令他们确定没有走错,但其中有花生的声音吗?完全无法分辨。林乔准备叩门,声音很弱,几乎被鹦鹉合奏曲遮盖住。方娜突然发现木门的铜环边有一块白色按钮,摁下去立刻铃声大作。

过了会,有人趿着拖鞋过来开门,实际上只开了一道门缝。

找谁啊?我们家不是什么梅兰芳纪念馆啊。

美女,我们是花生的前主人,你还记得吗?

喔喔。皮蛋是你送过来的?

改名叫皮蛋了吗?不,是我爸送来的,我想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联系过你?

中年烫头的女主人把门往里再开了点,几乎是半掩,她斜倚在门边上,还是没有让两人进来的意思。

你家老头今天下午打电话过来问皮蛋过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啊,吃穿不愁,平时有八九个兄弟姐妹陪伴,天天在家唱卡拉OK,日子能不好吗?他接着问能不能再过来看一眼皮蛋。我说,不是我小气,皮蛋是你自己做主卖掉的,就像古时候财主经济紧张,卖掉小妾渡难关,实属无奈,但决定已经做下,你们尘缘已尽,还见什么面呢,徒增伤悲。他就不言语了。

在梅宅的大门彻底关上前,林乔往大院深处看了眼,天井屋檐下挂着一溜鸟笼,其中似乎有一只额头淡黄色的鹦鹉,那应该就是花生了,但那一瞥过于短暂,他无法分辨花生是否快乐,或许对一只雀儿而言,也无所谓快乐与否。

下面我们去哪里?

等一等,我先把那个故事讲完吧。

林乔一屁股坐在四合院的台阶上,他的手机接连震动,远方的亲友争先恐后地涌现在聊天框里,打听情况,表达关心,就像地震一样,影响从震源不断扩散,越来越多的熟人,甚至是多年不来往的同事发来问候,情真意切,但是林乔懒得理会。方娜有些不安地问,要不统一回复一下吧,免得人家担心。林乔却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装进兜里,他拉住方娜的手说,闭上眼睛,让我们飞行一会吧。

 

又一阵风,面前的篱笆后面伸出了长长的喇叭花,在枝叶后面隐约有身影晃动,貌似肥嘭的猫咪从蒲团上跳了出来,和五岁的林乔遥遥对望。它的眼神是深邃的,蓝色的虹膜倒映出周边世界,布满破碎的、变形的影像,像万花筒。

你是肥嘭吗?但好像颜色更暗一些,身材也膨胀了好多。

猫咪没有回答,转身跳入花丛中。林乔一着急去推栅栏小门,竟然没有关,他顺利进入花园。这户人家和林乔家户型相似,客厅灯光是开的,但空无一人,暖橘色灯光流溢出来,将花园笼罩在如梦如幻的氛围里。是的,派对即将举行。林乔接连看到年纪、毛色不同的猫从楼房外挂排水管道的出口钻出来,一只接一只,由于管口极其狭窄,猫咪们蹦出来时头被压得扁扁的,使劲晃一晃才能恢复蓬松的发型。

愣着干吗?请出示请帖。

一只戴着鸭舌帽的猫朝林乔挥舞着爪子,嘴里念念有词,林乔突然发现他听得懂猫咪们的语言。

我就知道你没有,人类混子,你先表演一段舞蹈,我们会酌情考虑让你留下。

林乔还没从惊恐中平静下来,身体僵硬,几乎不受控制。但迫于保安猫的威胁,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忆幼儿园里教的新疆舞,一点点扭动起来。

围观的猫咪越来越多,发出刺耳的笑声。林乔努力忍住屈辱的眼泪,旋转,跳跃,不停歇。

可以咯,上桌吧小朋友。

林乔停下狼狈的舞步,发现猫群已经散开,在花园中心的石板小路上排成一条长龙。形似肥嘭的猫举着生日蛋糕上才会有的小蜡烛走在最前头,神情严肃,其他猫咪高举蜡烛紧随其后。绕场一周后它们来到大榕树下,几只彩色塑料凳子被拼在一起,上面盖了一层野营桌布,大概就是今晚的宴会高桌。月牙儿已经浮出天际,清辉暧暧,猫咪们纷纷席地而坐,把蜡烛摆在桌上,花园被照得流光溢彩。

让我们为今晚的明月、清风致以敬意。

肥嘭端起一枚螺丝钉,里面注满了红色液体,可能是凤仙花榨的酒。猫咪们随之举钉附和。

让我们为今晚不能赶来的弟兄默哀,愿它们的灵魂饱饮仙露。

肥嘭低头祝酒,一饮而尽。宴席上传来螺丝钉相撞的声音,非常清脆。

此时,一些菜开始自动地朝桌面上移动,似乎有麻雀头、鸡胸肉脯、玫瑰花茎、蛋黄酥、鱼骨头等。林乔蹲下来仔细观察,发现是一排排甲壳虫在下方充当搬运工。大概是注意到林乔杵在原地,有只系红领巾的花斑猫弹跳起来,将一支猫咪特供奶酪棒塞到他手上。

酒过三巡,众猫微醺,开始嚼起荆芥花制成的烟卷,一时间烟雾弥漫,在花丛间蔓延开来,把小花园变成了乌烟瘴气的东海龙宫。

你是肥嘭吗?你究竟是不是肥嘭?

林乔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宴席正中间那只瘫软的猫。

来者何人?哦,我认识你,我差点把你忘了,你是很特别的小朋友。

有人要伤害你们……是我父亲。

放心吧,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只有美酒加薄荷,没有杀戮。你今天看到了很多,都不是你应看到的,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但……说出去也没事,愚蠢的人类不会相信你的。

这时,花斑猫出列,扳正自己歪歪扭扭的身体,舔了舔林乔的鞋带。

跟我走吧!

林乔回过头依依不舍地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朋友。

花斑猫带着林乔走过一栋栋相似的小楼,跨过一座桥,到了人声鼎沸的主干道。林乔才注意到夜幕四合,街上华灯初上,钟楼悠悠传来整点报时声,现在是晚上六点钟。

当林乔看到自己家门口的大石墩时,激动地叫出来,你看,我们到了。但不知何时,那只花斑猫已经消失不见了。此时,河边的天空突然炸裂开一盏金色花朵,往下看,竟是来自林乔家的花园。“嗖”的一声,细束烟花持续不断地升空,染红了天上的云和他将要踏上的路。

 

故事编不下去了吧,为什么你走丢了家里还要放烟花?

我发誓我没编造,也许细节上有所出入,但那也是因为时间久远,记忆发生了一些偏差,但没有丝毫的夸张、扭曲,烟火升空那一幕我永远记得。

肥嘭那一伙呢?是不是被你父亲消灭掉了。

我不知道,父亲说他们在那天下午突然消失了。反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觉得它们是听懂了我的话,连夜逃走了。

院子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不知不觉熄灭了,两人陷入黑暗中,月光在胡同里长驱直入,在铺石路上涌动着,像记忆的河流托出一些模糊的影子,又随即被激烈冲散了。方娜突然按住自己的肚子,脸上呈痛苦状,林乔赶紧抱住她问怎么了。方娜说,小朋友在踢我,简直是拳打脚踢,第一次有这么强的体验,可能是因为冻着了,要对我表达愤怒。林乔说,那我们回家吧。方娜说不找你爸了?林乔说,李队长刚告诉我可以去辖区派出所报警,不用等二十四小时。

林乔匆忙叫了车,这一路来时倍感遥远,竟然只花了十多分钟就到了家。方娜在车上睡着了,几乎是被林乔从车厢里背出来,直到晚风把她稍微唤醒,踉踉跄跄地向前进。

小区内部的小径变得无比漫长,林乔搀扶着方娜不断迈向家的方向,他准备安顿好妻子,再去派出所报警,今晚就不知道何时能入睡了。

远远看到家门口花坛的石墩上盘踞着一团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父亲,闭着眼,眉宇落满了霜,身上盖着脱下的大衣。林乔低头注视他,方娜则在旁边不住咳嗽。

爸爸怎么会在这里,值守巡逻的保安都没发现吗?

不,他应该是从后门走的,他记得那里有条通往外面马路的捷径。

林乔想起来了,父亲总是喜欢走捷径,哪怕突然失去心智还残留着这点潜意识。而那所谓的后门其实是小区栅栏上被人为剪开的破洞。

在两人激烈讨论时,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茫然望向四周,像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疑惑。

林乔严肃地问,你刚才去哪了?

父亲缓缓开口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但现在已经忘了。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逐渐想起那段梦境。是的,他下午准备到茶叶店和小宁聊天,先去理发店剪头发,发现没带钱又折回家里。在小区门口他发现了一只额头淡黄色的鹦鹉,很像花生。他试图跟它对话,花生却扑翅膀飞起来,它飞得极慢极慢,引领着父亲行过门口辅路,高架桥下的斑马线,来到对面商城,绕过沿街商铺,穿过一片荒地和密林,踏上一片废弃的铁轨,尽头是以前运煤火车停靠卸货的站台。他从未知晓家附近有此处存在,也未能记住来时的路,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紧张,因为花生始终保持高过他一头的距离,如同一位领航员。花生突然加快扑翼,俯冲潜入废弃火车半开的窗户,父亲随之奔跑起来,登入最近的车厢入口。光线骤暗,里面空无一物,不见花生的踪影。他用力大声喊你在哪里?随即听到了不远处车厢的回声,是一连串的鸟鸣,形成声势浩大的浪潮。父亲踉踉跄跄穿过一排排生锈的座椅,直到来到那喧哗的所在。

最后一节车厢已经被自然征服,车壁覆满了爬山虎,苜蓿、酢浆草、鼠尾草刺破车厢底部的破洞伸展出来,形成一片花海。抬头看,每一节行李架上都住着一对鹦鹉,互相交谈,用长喙接吻。花生则躺在过道宛若浴盆的盥洗池里,安静地梳洗羽毛。脚下隐约传来震动声,很快,一辆手推货车自动开过来,上面铺满了瓜子、砂糖橘、巧克力各色零食,车身后闪出一只小兔子,张口问父亲,先生,请问你要来点什么吗?不了,谢谢。好的,接下来是一场盛大的宴会……一切结束以后,花生突然扑棱翅膀飞到半空,引领父亲穿过漫长的黑暗地带,回到城市边缘的家。

这不是梦境,你相信我看到的吗?

你相信我看到的吗?

林乔用尽全身力气把父亲架到卧室床上,他掖好那面鸭绒被,熄灭台灯,准备告诉父亲一个秘密。但当他回过头,父亲已经陷入了熟睡。林乔不再喟叹,慢慢退出房间。此时月光像潮汐推开窗帘,一点点渗进来,重新汇聚成河流,温柔地流过他们的生命。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选载自《安徽文学》2025-3。

作者


文先生
文先生  @wangwen_1993弹子球
写作者 做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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