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丈夫突然发现怀孕妻子隐瞒自己梦游的病症,她将自己的梦境记录在私密日记本中,却不让丈夫看。偶然的机会,丈夫找到这本日记,发现妻子所述梦境与日记里相符,但不同之处在于,日记是写于梦境前一天。
宋以宁初次发现妻子的症状是在婚礼后的第三周。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婚假即将结束,领导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待办清单发到他的邮箱。但正在度蜜月的两人尚未踏出酒店一步,旅行伊始他们刚好碰上城市疫情爆发,在反复检查、交涉后被确定原地隔离十四天,期限略长于这段假期。
幸好那是一座临海的度假酒店,空气湿润,目之所及皆为山海。酒店设施齐备,海鲜供应从未停顿。打开窗,风中有橘子的味道,不知来自何处。在管控手段放松时,他们还能悄悄溜出房间,到楼下覆满落叶的游泳池游几个来回。若不是陈溪身上起了湿疹,他们还准备从无边界泳池的边缘跃入不远处的浅海,甚至是对面那片接近乳白色的无人沙滩。
两人被隔离在酒店里,但也像是整个世界被他们隔离在外面。他们在所有可以想象的地方缠绵,留下到此一游印记般的汗渍。事后宋以宁发现他的运动腕表显示每天大约有一万多步的运动量,他拿出一张区域地图,对陈溪开玩笑说,他们今天去了海边散步,逛了光之礼堂、模范书店还有海水浴场,明天准备起早去爬鸽子窝。但第二天将尽时计步数却始终停留在个位。
那时他们在阳台上挂起一个吊床,在摇晃的吊床上,陈溪突然停下来,直愣愣地望着海面。宋以宁有点被吓到,瘫软下来,欲望随潮水退去。
过了会,陈溪告诉宋以宁,她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个地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但奇怪的是她完全记不得眼前这些景象,而且在她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中考完以后,跟同学们坐火车去大连。宋以宁犹豫了一会说,你听过既视感吗?就是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科学家对此有解释,这种现象被称为海马效应,好像是与大脑中知觉系统和记忆系统的相互作用有关。陈溪说,不是这样的,我记得这股味道。我记得这片橘子味的海。
宋以宁苦笑道,好像是有一股那种味道。
起初宋以宁以为那是来自客厅里的香薰,或是卫生间里的果味洗发精,但仔细嗅过,都不是橘子香气的来源,而且也不可能那么浓烈。去问酒店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抱歉地摇摇头,指着口罩说,什么都闻不到。宋以宁追问,那在家里呢?他们说,天天做鼻拭子已经麻木了。宋以宁开始相信陈溪的说法,香气来自大海。但在酒店住久了,他们也就对气味习以为常,他甚至觉得气味其实是嗅觉系统为反抗封锁而制造的一场幻觉。
就在隔离期结束前一夜,熟睡的宋以宁在渗骨的寒意中醒来,看到阳台上的门是半掩着的,月光下,一条模糊的影子斜切着地板。他起身披上衬衫走到外面,身着白色纱裙的妻子正坐在秋千上,似乎睡着了,但脚尖依然在动,保持着秋千微弱的摆幅。他喊她名字,没有任何回应。陈溪突然回头,眼神空洞,指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念念有词。宋以宁隐约听到几个字,把车窗打开。但不确定是否准确。
后来宋以宁若无其事地问陈溪当晚发生了什么,但陈溪丝毫都不记得,神情不像是骗人,他相信妻子是在梦游。宋以宁上网查了些资料,又咨询了学医的同学,得出结论,成年人出现梦游症状的案例并不少见,如果不是特别频繁或举动异常,默默观察即可。
在宋以宁看来,妻子几乎称得上完美,在那场由家中长辈牵线的相亲局上,他第一眼就觉得陈溪非常漂亮,甚至超出自己曾暗恋的大学校花,他自忖各方面都堪称平庸的他是完全配不上的。至于最后走到一起,则是由无数个意外导致的,比如他们刚好都喜欢韩式烤肉,经常去一家店,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空窗了很长一段时间,渴望进入一段新的情感。
在短暂的交往中,宋以宁几乎没有发现过陈溪的缺点,稍显冷淡的性格都像是她美貌的一种保护机制。同居后,宋以宁很快发现,陈溪的身体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没有明确查出过什么病症,大概就是诸如皮肤过敏、神经衰弱、月经失调之类的小毛病,叠加在一起就有一种病恹恹的感觉。因此她经常喝安神补脑的中药,包括但不限于鱼腥草、当归、天王补心丹。每天上班时挎着的皮包装得鼓鼓的,全是瓶瓶罐罐。
唯一令宋以宁感到遗憾的是,在婚前陈溪曾向自己坦白,她的第一次早在大学的尾声就不复存在了。当然,这在风气日新月异的当下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困扰的问题,即使出身偏僻县城且思想传统的宋以宁对此仍心有芥蒂,也始终未表现出来。
宋以宁想了解陈溪过去的一切,但他所知甚少。陈溪也很少透露自己的经历,偶尔在不经意间提到一件往事,总是戛然而止。宋以宁参加过陈溪公司的团建活动,氛围友好,但大家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心理距离。终于找到一个和陈溪相熟的同事,在陈溪微信备注里是Lucía姐姐。借着喝完半瓶红酒的醉意,宋以宁问她陈溪的前男友是什么样的,Lucía说,那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看起来很帅,有点像那个当红的韩国明星,但交往半年后就开始表现出坏脾气,动辄拳脚相加,陈溪之前的轻度抑郁可能与此有关。宋以宁追问,所以他们是怎么分手的?Lucía说,这个应该是她自己告诉你。但宋以宁始终无法启齿。
其实想彻底了解陈溪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她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且是以手写的方式,在当下应该是非常罕见了。每当看到陈溪深夜翻开日记本执笔莎莎书写的样子,宋以宁总会想起姜文在《邪不压正》里的一句台词: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写完日记陈溪会把本子合起,搭上锁扣,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像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出门前弯腰提一下高跟凉鞋的后跟,在宋以宁看来简直是一种致命诱惑。房间里只有他一人时,他曾无数次伸出手,却在碰到日记本封面时触电般缩回来,也许是出于信任,也许是出于羞愧。他用塞林格的名句安慰自己,爱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迄今为止,梦游只发生过一次,但就像是一个纯粹爱情故事前半部必须埋下的伏笔,注定要在后半部炸裂开来。
直到返回北京高科园区逼仄的工位上,宋以宁仍然在回味那段足不出户的蜜月时光。在北京,他们的身体就不再属于彼此了。陈溪所在的传媒公司在石佛营,宋以宁工作的互联网大厂则在城市另一端的西北旺,他们原先计划尽快找到一个中间点位置的出租屋,在地图上连连看后发现那个点是在故宫内,也许是太和殿之类的地方。这当然不是最大的阻碍,更实际的理由是现在各自的住处上班更方便,这是一种强大的生活惯性,而且租金相加也抵不上在二环内租一套公寓。他们通常会在周末见面,一起去吃个饭,看场戏,然后到宋以宁家中过夜,就像是那些刚毕业上班的小情侣。
《革命之路》在电影资料馆排片预售的时候,陈溪叫宋以宁第一时间抢票,宋以宁本以为是一部讲切格瓦拉在热带雨林里打游击之类的战争片,却没想到是一部关于家庭生活的大闷片,他昏昏欲睡,又被不时响起的背景乐旋律惊醒,电影尾声女主在厨房做早餐时自残式堕胎的镜头把他吓到了。走出电影院,宋以宁对陈溪说,他们结婚了,也有自己的大house,经济不成问题,生小孩真的那么可怕吗?陈溪说,可怕的是女性对母职这一社会定义的恐惧。
第二天上班午休时,陈溪给宋以宁发了条短信,有事速来。宋以宁穿越半个城市来到那个偏僻的文创园区,四处寻找陈溪。在电话指引下,他进入写字楼内不分性别的残疾人卫生间,见到了陈溪递给他的验孕棒。
好了,所有问题至此一劳永逸地得到了解决。本来还在犹豫何时同居的两人密集看房,两家人咬咬牙凑够首付,为他们在二环外买了一套楼龄超过两人年纪之和的小两居,来不及装修就搬进去,维持原先破旧的陈设。每天雷打不动上班的宋以宁很难顾及孕妇的起居,陈溪的母亲闻静自告奋勇从老家过来照顾她。
二人世界至此彻底终结。闻静的性格非常强势,进入小家的第一天忙活了一晚,把那间散发霉烂味的房子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扔掉了两人私藏已久的小玩具和手办盲盒,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宋以宁养的小狗多多送到了宠物收养站。宋以宁气得快要流出眼泪,准备去找闻静理论,但慑于那东北口音的大嗓门走到跟前又打了退堂鼓。
陈溪看出了端倪,告诉宋以宁让着点岳母。她说闻静是不同材质的女人,是苦难打造成的金刚不坏体。她爸陈志祥常年经商,90年代初靠走私倒卖日本VCD小赚一笔,但随着更先进的DVD问世,陈志祥花大力气囤的货价值暴跌,从此就走上一骑绝尘的下坡路,欠了一屁股债,是她妈一直追在陈志祥后面擦屁股,把这个家完好保存下来的。正因此她妈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不要当面拗着她,实在不行也可以阳奉阴违。”这是陈溪的忠告。
几个月之后,陈溪肚子显著凸显,跑业务已不太合适,经常受到上级刁难,索性就辞去了传媒业的工作。宋以宁有些愧疚,陈溪却一反往常地冷静,安慰道,她根本不喜欢这份疯狂追逐流量的工作,而且孕期不会白白浪费,她准备趁这段时间读完她屡次放下的《追寻逝去的时光》,依照她目前的进度,到预产期差不多能读到主人公马塞尔回到他的故乡,忆起往事,忽有电露泡影*之感。
电露泡影*:来自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表达回首往事恍惚而不真切的感觉。编者注。
自此陈溪整日待在家中,抱着书躺在沙发上,一副慵懒的模样。但好景不长,以往吃的药因含有激素一律停用,沉睡已久的隐疾开始在她体内狼奔豕突。先是浑身起湿疹,挠痒挠到浑身是血,不久后智齿发作,因不能打麻药,当然也拔不了,就连止痛药也因可能不宜孕妇而被禁用。
陈溪智齿痛起来时拉住宋以宁的手说,我们去医院吧。宋以宁准备动身去开车,闻静一把拦住他,对陈溪说,你忘了你小时候的玩伴遥遥生了个唐氏儿吗?就是因为孕期吃安眠药导致的。宋以宁忍不住反驳道,唐氏儿跟孕妇吃药没关系,再说,安眠药和麻药性质也不一样。倒是陈溪劝住了冲动的宋以宁,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落下来,她呻吟着说其实还能忍,给她拿一杯加陈皮的冰可乐就行。这是她小时候习惯的镇痛方法。
后来闻静说看不下去女儿受苦,带着陈溪去看中医,是山东老乡在北京开的诊所,据说跟他们家有故交,绝对信得过。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一番望闻问切后,诊断陈溪是气滞血瘀,开了一长串解痉定痛的药方,包括黄连、金银花、白芷、大黄、蒲公英,和一大包洋金花,需每日煎服。宋以宁对药效半信半疑,但见母女两人如此虔诚,便未提出质疑。
试用一段时间后,陈溪的疼痛明显减弱,只是变得更加嗜睡。宋以宁发现那本《追寻逝去的时光》经常一天都翻不了几页,上面还沾满了涎液。
那段时间宋以宁白天上班,晚上加完班回来还要帮忙干些家务,往往撑不到十二点就精疲力尽,躺下就睡着了,陷入无梦的沉睡。直到一个雷雨之夜,他被一声春雷惊醒,发现陈溪不在身边。起身四处寻找,听到厨房里传来窸窣的声响,原来陈溪蹲在冰箱边啃着什么东西。宋以宁轻轻拍了拍陈溪的肩,没有反应,猛地抢过那袋黏糊糊的食物,仔细看是多多的狗粮,可能已经过期了。陈溪站起身,视若无睹地从宋以宁身边走过,重新回到床上,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
之后,宋以宁看了眼狗粮的配料表,牛肉、鸡胸肉、鸽子肉、三文鱼……全是孕妇不宜食用的高脂肪食物。他忽然想起了他们许久没有去吃的韩式烤肉,喉咙里分泌出一些唾液。
宋以宁把彼时情形巨细靡遗地描述给闻静,语气里充满担心和恐惧。闻静却云淡风轻道,不用担心,她小时候也不时有梦游的情形,但从未发生过意外。宋以宁问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闻静冷冷地说,你们谈了半年朋友就自作主张要结婚,有问过我的意见吗?宋以宁说,陈溪现在这种情况得去医院看看,我害怕她伤到自己和胎儿。闻静说,没事,下次你见到她梦游就叫她的名字,多叫几遍,她就会自己回去。但千万不要喊醒她,突然受惊有可能发疯。宋以宁未再坚持,只是把那袋过期狗粮扔到了外面垃圾桶。
陈溪梦游的频率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宋以宁定了几个夜间的闹钟以确认她还在床上。夜里陈溪仍然经常去厨房,偷吃冰箱里的剩饭,宋以宁就用一根铁丝把冰箱门拴起来。陈溪转而打开橱柜,伸向那些火腿肠、玉米棒。他尝试了闻静所说的办法,靠近陈溪耳边反复唤她名字,她空洞的眼神会浮出一丝困惑的表情,不一会就开始往回走。
宋以宁牵着陈溪的手,以免她被路上的沙发、茶几、床头柜绊倒。陈溪突然开口说,亲爱的。宋以宁应了一声。陈溪接着说,你会回来看我吗?宋以宁问,我不去哪里啊,我会一直陪着你。陈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橘子县是在加利福尼亚吗?宋以宁忽然意识到梦游的她把自己当作了另一个人,大概就是她那位去美国留学的前前男友。宋以宁再次唤陈溪的名字。逆着月光,陈溪高高举起手,仿佛要抚摸面前的脸庞,但最终却是对宋以宁挥出了一掌。
宋以宁终于决定摊牌,把夜间录下的夜游视频拿给陈溪看。陈溪抿着嘴看完那个幽灵般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房间里四处游荡,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不像是伪装的。宋以宁问,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陈溪说,小时候确实梦游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初好像是八九岁时,闻静到外省临时出差,只有她和父亲在家,那些债主突然上门索要欠款,用尽手段无果,威胁要放火烧家。陈志祥连夜开车带她跑回东北老家,车开了一天一夜,也许更久。她困极了,但睡不着觉,始终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在陈志祥停车抽烟时,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把陈志祥吓坏了,最后是在海边防风林外面发现她在四处晃荡,眼睛还半闭着,那是她第一次被撞见梦游。之后又发生过几次类似事件,于是性情暴躁的陈志祥一到天黑就把她绑在床上,陈溪想起夜都没办法,但等她进入青春期就几乎没有再梦游过,至少母亲没有跟她提起过。
宋以宁缓和语气道,这次可能是因为孕期身体激素变化的影响,也可能是因为你前段时间喝的中药,他刚查到洋金花其实就是曼陀罗,有致幻效果。
“你必须去治疗。”宋以宁不容置疑地告诉陈溪。
很快宋以宁骗过闻静,带陈溪去人民医院看了神经内科,拍了脑电图,做了核磁共振和一系列脑部检查,医生的最后结论是未发现神经系统异常或大脑实质病变,陈溪的梦游症状可能来自一种心理暗示,病灶属于心理学范畴,应该去找精神诊所进一步诊疗。回到家,陈溪恳求宋以宁不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因为她害怕,当年陈志祥就是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心理治疗无果,被闻静送进了精神病院,最后因意外失足坠楼。这是宋以宁头一次知道陈父的真正死因,之前宋以宁一直以为他是患病去世的。
犹豫了很久,宋以宁决定再等一等,一方面是因为陈溪的哀求,一方面是因为闻静把陈溪看得很严,几乎不可能瞒过她去接受定期的治疗,但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陈溪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每晚的梦。
陈溪说,昨晚我跟陈志祥去湖边钓鱼,他开着一辆卡车在山道上行驶了很久,九曲十八弯,快把我搞吐了。到了地方,我俩坐在岸上,一人一个马扎,陈志祥从裤裆里掏出一根泥鳅系在线头当饵,然后就把尼龙线抛到水里。他在岸上闭目养神,我则一动不动盯着湖面。过了会,我看到湖上泛起一阵涟漪就大喊上钩了,陈志祥睁开眼,手轻轻一抬,一只扁扁的秋刀鱼就跃出水面,嘴都被铁丝穿破歪掉了,流出好多涎液。我把它取下来,丢进红色塑料桶里。陈志祥重新抛下鱼线,这回没多久又有一只带鱼上钩,然后是鲳鱼、金枪鱼,个头都超级大,最后是彩色的鳗鱼,跟一面冬被一样大小。陈志祥说他累了,就在草地上铺开一张野餐垫,然后架起一个烧烤架,把那些鱼串起来烤,什么调味料都没有,但很香,吱吱冒油……
宋以宁突然打住陈溪说,等一等,你有没有发现你说的这些都是海鱼,根本就不可能在湖里钓出来。
陈溪不以为然道,所以这是梦啊,梦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宋以宁说,但梦里的事你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陈溪努了努嘴,指向桌子上的日记本说,一开始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掌握了一个训练办法,会在醒过来后第一时间把尚有印象的梦境记下来,久而久之,我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就越来越多。
后来,关于梦境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进行,宋以宁也难以解释自己的动机究竟是想治疗陈溪,还是希望借机窥探陈溪的内心深处,抑或他其实是那个喜欢山鲁佐德讲故事的波斯暴君。倒是陈溪在一次发脾气时给出了更合理也更乏味的解释,操,你就是想用精神分析的办法来研究我。是啊,哪个文艺青年没读过弗洛伊德呢?更何况宋以宁这段时间一直在阅读关于梦游的研究资料,他读到弗洛伊德认为梦游是一种潜意识压抑的情绪在适当的时机发作的表现。通常而言,梦游患者总有一些痛苦的经历。用精神分析的理论可以很直观地解释梦游症:当本我力量积聚到一定程度时,它们冲破了值勤的自我的警戒。面对来势汹汹的本我力量,值勤的自我只可逃避不管,有个别值勤的自我还被抓来做助手,配合本我演出一场戏。
在对陈溪的梦境进行分析后,宋以宁提取出了几个关键词,对父亲的怀念,渴望回到童年、强烈的反抗精神等等,当然还有很多无法破译的超现实因素,比如有一部分过于暴力的情节,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不久后,陈溪的老同事Lucía突然发邮件给宋以宁,大意是你以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声,三年前陈溪和当时的男友同居时,经常发生争执,关系一度濒临破裂。有天深夜陈溪突然用一根跳绳勒住他的脖子,差点把他弄死。后来陈溪解释是因为梦游,但对方执意要报警,还闹到公司里来。陈溪妈妈找到那个男人百般哀求,再加上医院也出具了相关诊断报告,这事才没有继续发酵。Lucía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但陈溪本质上是一个好姑娘,只是可能存在些心理问题,祝你们好运。
宋以宁没有太意外,他早就猜到了这段离奇的往事,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陈溪应该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安慰自己陈溪只是在梦中反抗一个家暴的男人,并非恶意攻击他人。同时,他对那本日记产生了更热切的渴望,他想如果能看到妻子每天记在本子上的梦境,也许会有助于他对陈溪的治疗。但此时陈溪已经不再当他的面写日记了,而且会小心地把日记本放进床头柜抽屉之类的隐蔽地方。
也许是因为妻子的病情不可捉摸,令人担忧,也许是因为所在部门业绩持续下滑,前景不明,宋以宁对工作越来越不上心,好几次负责的代码发现不可理喻的BUG,他被领导屡屡提醒,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到公司明文规定的下班时间就走出工位,把周围的同事惊呆了。那是他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中首次在太阳尚未落山时下班。在行驶于地面之上的昌平线地铁上,他感到久违的阳光照射在脸上,有点痒痒的温热感。
回到家,宋以宁把昏睡在沙发上的陈溪拉起来,两人到积水潭边散步,经过鼓楼大街来到什刹海,有小商贩推车在路边买水果,支架上挂着一枚巨大的福橘,陈旧的香气在胡同里涌动着。
陈溪喃喃自语,好想回到那片海。
宋以宁心里想,好想再被隔离一次。但迟疑了一会没有说出来。
行到银锭桥前,天色转暗开始下起小雨。宋以宁说我们回去吧。陈溪说,不干,我是被法海关进雷峰塔五百年的白蛇。在陈溪执意要求下,他们去码头坐了游艇,泛舟湖上,外面烟雨蒙蒙,岸边皆为仿古的亭台楼阁,倒是有些古意。其间宋以宁接到几次电话,转身对陈溪说,你妈找不到我们,肯定生气了。陈溪说,你就跟她说我们在外面吃饭。很快,他们上岸,找了一家韩式烤肉店,除了很久没有沾过的五花肉以及其他高脂肪白肉,还点了烧酒。
晚上回去不久,陈溪就发了高烧,上吐下泻。闻静脸上露出不悦神色,但没有责怪任性的两人,配合宋以宁把陈溪紧急送到医院急诊,初步诊断是食物中毒。按照防控规定,只能有一人留下陪护,两人同时提出申请,但陈溪望向了母亲。“妈妈陪我吧”,她说。
宋以宁半夜醒来,看到床边没有人,内心划过一丝恐惧。但随即想起今晚只有他一人在家。这时已很难再次入眠,辗转反侧时他想到了陈溪那些奇奇怪怪的梦。
也许现在就是揭开谜底的时刻。宋以宁没有再犹豫,起身披上单衣,拉开写字台抽屉,却陡然发现日记本并不在此,他分明记得上次陈希还悄无声息地把本子塞到这里。但那已是上周的事,想必后来陈溪应是在其不在家时转移到了他处。
宋以宁在家里四处翻找可能藏身的角落,主卧、次卧、客厅,甚至连厨房都找了一遍。他仔细回忆陈溪平时格外留意的地点,最后想起了衣柜。
打开后迎面一股樟脑气味,陈溪的吊带裙、A字裙、复古百褶裙、超短裙、波西米亚长裙,现在全都穿不下了,仍然熨帖地挂在那里,就像是陈溪在许多个时空里的分身。宋以宁在衣服之间缝隙里都划拉一遍,最后拉开内衣隔层,感觉比平时更为蓬松,于是他伸出手,在粉色小熊内裤下面摸到了一个硬壳的长方体。
那个日记本上了锁,其实是小学生经常用的那种酷炫文具,锁芯并不结实。宋以宁用铁丝伸进锁孔,稍微一用力就捅开了。他迫不及待地从前往后翻,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时间跨度大概是最近三年。他发现日记里描述的梦境和陈溪告诉他的几乎分文不差,忽然有种羞愧感,也许他不该怀疑陈溪的诚实,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翻到最近一则日记,宋以宁终于反应过来,陈溪向他描述的梦境出现在前一天入睡前写下的日记里,而不是当日,难道陈溪能预知未来吗?宋以宁转念一想,这应该也不可能,否则陈溪就不会把很多事搞得一团糟了,更不会在此刻住进医院。
正如东瀛一位名侦探所说,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真相。所以真相大概只有一个,陈溪并非记录自己的梦,而是预先设计了自己的梦境。
宋以宁觉得不寒而栗,飞快翻到三年前的一页。在意外杀人事件发生那天,日记出乎意料地简洁,只有一行: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何杀死他,也许勒住他的脖子是最简单的,但我没有足够的力气。对了,也许可以借助跳绳。
这应该是谋杀。
翻完整本日记已经是黎明。宋以宁一脸疲倦地出门,坐一小时地铁来到单位,上司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宣布他已被列入公司优化名单。这一刻宋以宁并非毫无准备,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还没来得及规划退路。
虽然交接期为期一周,但宋以宁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收拾完个人物品,打车去了医院。
陈溪回到家仍需休养,整日躺在床上,没有动笔写新的日记。那几夜,陈溪睡得格外老实。宋以宁习惯性地在半夜醒来,看到妻子熟睡的面孔沐浴在窗外的月光中,明亮的鼻尖成了山峦,延伸到眉心处,更多的地方则是幽暗的峡湾和山谷,他真的不确定她此刻在做什么样的梦。
又过了数日,陈溪按期去医院做产检,在B超影像中,胎儿俨然成形,像一团在宇宙空间里弥散的星云。陈溪兴奋地指指点点,辨认混沌中的头部、躯干和双手,就像一个小学生在对照地理课本分辨夜空中的遥远星球。
医生离开时,宋以宁面向白墙说,其实你并不那么想看到他吧?陈溪冷冷地瞪了宋以宁一眼。宋以宁说,有天晚上你跨坐在桌沿剧烈摩擦,你是希望能自然流产吧?当然,后半句他咬紧牙关没有说出口。
从医院回来,两人就陷入了漫长的冷战。
当晚,宋以宁瞥见陈溪从衣柜里取出日记本,躺在床上飞快写了一会。在陈溪去洗澡时,宋以宁迅速取出看了一眼,她刚刚设计的梦境是有天她在厨房做菜,宋以宁突然走进来,像热恋时那样吻她,然后把她抱在案台上。他们激烈地做爱,身上沾满了刚用刀片下的鱼鳞。后面是大约几百字的生动细节。此时离陈溪的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宋以宁合上日记,没有读下去。
大约凌晨三点,陈溪爬起床向外走,宋以宁追上去,给她披上一件外套。她果然进了厨房,对着案台上方的空气挥舞着手,就像是在切菜。如此滑稽,宋以宁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开始怀疑陈溪是否真的是在梦游。他伸出手在陈溪面前挥了挥,又不断靠近,而她的眼神始终毫无反应。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你是假装在梦游吗?
现在就醒过来吧。
长久没有回音。
宋以宁抓住陈溪的肩膀,开始剧烈摇晃她的身体,像是要把她从一个深渊里拔出来。
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闻静从卧室里走出来,惊讶地看着疯狂的宋以宁,她一边喊停下,一边冲过去抱住宋以宁。宋以宁问,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闻静冷冷地说,你之前答应过要包容陈溪的所有缺点。宋以宁说,如果受到了欺骗,作出什么诺言都不算数。闻静斩钉截铁道,你是男人,必须负责任,另外,陈溪现在在孕期,根据我国民法典你不能申请离婚。闻静把陈溪搀扶回了卧室,放在床上,陈溪就温顺地躺下了。而宋以宁没有回房间,在沙发上度过了后半夜。
完成工作交接后,宋以宁仍然假装正常上班,每天清早出门,坐9号线地铁去国家图书馆,沏一杯水坐一天。因为之前的月工资都转到了陈溪的卡上,他身上只剩下一点零花钱,中午只能走到马路对面吃一碗清汤兰州拉面,令他无比怀念公司食堂的三元套餐。天色渐暗时,宋以宁才慢悠悠地转几趟公车回家。
宋以宁和陈溪仍然处于冷战中,日常交流仅限于必要的请求,比如帮膨胀了两倍的陈溪穿上家居服,准备几种不同的维生素胶囊等。宋以宁不时翻阅陈溪的日记本,主要是为了提防晚上即将发生的事。他怀疑陈溪已经知道了他的发现,但她应该并不在意,日记写完后就胡乱塞在那叠内衣下面。
产前最后一次孕检,医生神情凝重地告诉两人,经过羊水穿刺检查,胎儿存在一定畸形的概率,大约是30%。考虑到目前的孕龄建议还是生下来作进一步观察。
那天下午,宋以宁在外面转了很久,在九号线上坐了几个来回,直到晚高峰的大军将他挤出车厢。回到家,宋以宁看到日记本直接摊开放在写字桌上,陈溪似乎正在卫生间里哭。宋以宁走过去,打开的那页字迹尚未干透,只有一句话,我要去橘子海。
从北京到那片黄金沙滩大约有三百公里,宋以宁临时从大学室友那里借到一辆SUV,迎着夏日晚风出发。经过54个红绿灯路口驶出市区,穿过潮白河,在京哈高速上疾驰,车辆稀少,可以轻松开到一百二十迈。转入省道,摇下车窗,在连绵的燕山余脉尽头,空气中开始涌动咸腥的海风,但宋以宁看不到海,只有起伏的小山不断复制自身。
为了克服困意,宋以宁点起了烟,在弥漫开来的烟雾中,他想到了陈溪八岁时随父亲踏上那条逃亡之路,会不会是同样的路线?
在午夜到来前,疲倦的宋以宁看到了那座度假酒店的避雷针,被探照灯照得通体金黄,衬得酒店就像是一座立于荒野中的教堂。越来越近,可以看到那一整面错落有致的窗格,被月光晕染出蕾丝银边,其中一间曾属于去年热恋中的两人,现在已无从分辨。
车行过酒店的边缘,直奔那条坑坑洼洼的沿海公路,在驶过无数岔道后,终于来到了海水浴场。它就在酒店对面的岬角之下,隔离期间他曾考虑从酒店游到这里,看上去不远,但近岸浪大,反复权衡后只得作罢。
宋以宁搀扶着陈溪下车,浴场正门早已关闭,他们从一条覆满野草藤蔓的小路绕到栅栏的缺口。头顶茂密的灌木遮住了夜空,露出斑斑点点的星光。他渐渐嗅到一股熟悉的橘子香味,随着临近海岸而越来越浓烈。四处逡巡,密林深处显现出黄色的果实,随风摇摆,如同无数枚埋伏于此的头颅在沉默中呼吸。他终于明白了,这片防风林中间包围着一座庞大的橘园,在海边橘子的气息会被传很远,甚至送到对岸。很多年前,陈志祥带着女儿一路北上可能刚好经过这段马路,拐入林中空地休息,下车点烟,陈溪就是在这里第一次梦游,消失不见的。那时酒店尚未修建,周围仍是一片榛莽的红木林。
防风林的尽头,视线豁然开阔,他们脱下鞋,步入沙滩之中。
夜间落潮,大海把白天的秘密悉数奉还,一座座被冲毁的城堡和造城工具,像是许多世纪前的遗迹被发掘出来。但两人没有停留。
潮水漫过脚踝,再往前走,陈溪的裙裾被打湿。海浪轻轻拍打着小腿,慢慢攀升,直至肚脐以上。宋以宁感觉到一股越来越强的阻力,如同一个温柔的劝诫。他紧紧握着陈溪的手以免被冲散,但其实陈溪并不需要他引路,甚至步伐更快。
在海水没过宋以宁的胸口时,陈溪的下巴已经抵到了水面,她终于停了下来,实际上也可能是走不动了,再往前可能需人助推一把。两人长久站立,像是在等待一个决定。
宋以宁注视着对岸的酒店,感觉自己曾在某天深夜看过这一幕,当时他在客房的阳台上,向陈溪指着远处泅渡的人影,先是往酒店方向行进,快要接近此岸时却在深海区浮标前折返,他忍不住笑。
一阵大浪打来,宋以宁呛了一口水,他转身望向陈溪,头发完全湿透,原先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起已经睁开,混沌中露出恐惧的底色,他突然揽过陈溪的肩,将她从倒下的边缘扳正。他们倒退着一步步走回岸上。
从海岸开车回到城市,天还没有亮,闻静似乎没有发现两人夜里失踪的事。家庭生活逐渐回归平常。
产期临近,宋以宁和陈溪开始频繁地交流以后的计划,孩子出生后叫什么名字,要买哪种牌子的婴儿用品,提前联系月嫂等,他们都没有提及最坏的可能性。
宋以宁重新找到一份程序员工作,工资比以前低一些,但强度也没那么夸张,每天可以抽出一点时间陪伴妻子,逛超市采购物资,或共同进行一些胎教。闻静难得地表扬宋以宁,大意是他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为了成熟的男人,也准备好了成为父亲。那场海边夜游似乎从未发生过,但仔细观察,也许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不久之后,陈溪发现宋以宁开始写日记,并出现了梦游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