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你几乎带走我所有的从前
——周杰伦《一点点》
十六岁的冬天,我突然不想活了。我在网上查,哪种自杀是没有痛苦的,手机上首先弹出一个公益广告页面:小男孩打扮成超人模样,右臂伸向天空,模拟起飞状,旁边有句话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劝慰。
再往下看,全国24小时免费心理咨询热线,不知这个热线是否火爆,是否救下很多人,我没去叨扰。我还能撑一阵儿,并非想到家人养育之恩,也不是怂,确实没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希望自己悄悄地走,不惊动任何人。
那年寒假作业不多,语数外三本薄薄的册子,我年前就搞定,骑电瓶车去三公里外的县城找了个兼职,每天上午十点,抱一沓印满了广告和招聘信息的画报,给新市街上的商户挨个派发。
一个雪天傍晚,老板结清了当日工资,嘱咐我明天早点来,得去城关镇春节前最后一次大集上发东西。当晚的天气预报说,明天最低温度零下六摄氏度,爸妈劝我,要不请假吧。我当即否决,表示已经和老板讲好,不能临时变卦。
最低温度出现在黎明,在厨房吃早饭时,已经不那么冷了。电饭锅里是熬得发黏的玉米粥,篦子上熥着馒头,地瓜,白水蛋以及一碗已经连续加热了好几天的杂烩菜。酱色汤汁裹挟着支离的菜梗,破碎的豆腐,我妈就是舍不得扔掉。
我正剥着蛋壳,听到我爸讲,要不你老实在家复习吧,别去发什么传单了。你上学期成绩下降不少,现在不努力,以后踏上社会要吃苦头的。我妈说,先吃饭。我爸说,他最好对得起自己吃的饭。我听了,情绪像瓷器坠地前的刹那悬停,剥壳的动作慢下来。爸妈看不见我流泪,从玉米粥里源源不断冒出的水蒸汽,是每个冬日清晨里最温暖的雾障。我调整了呼吸,尽量掩饰掉声音里的哽咽,说,今天去了,就再不去了。
骑电瓶车出门时,东方那抹朝霞仍像冻住的颜料,必须加入热水调和,贫穷的画家才能继续创作。路面上,昨天的积雪也在夜里结了冰,我的车轮好几次打滑。我紧紧攥着车把,指节扭曲成受难的姿态。二十分钟后,电瓶车终于平安停在复印店西侧车棚。我走进店里,两个素未谋面的女生坐在我平时的座位上,一个马尾,一个短发,十五六岁,跟我差不多。我只能坐在给客户准备的转椅上,坐了不到一分钟,觉得不自在,又站起来。
八点多,车到了,我才知道两个女生也是来兼职的。我们一人抱一摞尚留着余温的新画报上车。老板感谢他的老同学能在这样的天气里赶来帮忙,塞了一百块钱——二零一零年的一百块——作为油钱和饭钱,又叮嘱说,开车一定要慢,随后替我们关上车门。
面包车的副驾上堆着一大包货,塑料袋裹着,只露出横七竖八的棱角。后面一排座位拆了,留出一片脏兮兮的空地,看来曾经也用来放货。我们三个只能挤在中间一排座椅上。我趁着安静眯了会儿,当旁边的两个女生开始窃窃私语,醒来,看见窗外闪过一条商业街的遗址,破败的招牌上写着:旅馆,副食超市,服装,保健品。其中那个网吧的招牌只剩铁架,不过门口褪色的网游海报,说明了那间老屋曾经的用途。
拐上省道,路面上来不及铲除的积雪被过往车辆轧成一层厚重的灰白色。我们很快路过一个车祸现场,司机云淡风轻地“哎呦”了一声,同行的两个女生却有了危机感,劝他开慢儿点。司机的回复我忘了,只记得他话没说完,“砰”的一声从行道树上落下一团积雪砸在车窗上,两个女生和轮胎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
雨刷器挥舞着双臂清理过车窗,司机重新挂挡提速。“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俩不要叫,没用,反而会影响我的判断。”他说。
“开慢点儿吧。”短发女生再次表示。
“已经很慢了。”
我们远远看到集市上人头攒动,司机说没法再往里开了,就近找了个车位,让我们抱着画报下车。砰、砰两声闷响,我们各从一侧下车,走向集市。
两个女生负责给沿街紧密排列、被顾客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发放,行进速度很慢。我负责商铺,发得快,但一个人要走她们两个人的路程。沿着路东的商铺一路发到集市尽头,我本可以从西侧折返,顺路发完画报,可惜当时手里就剩最后几张,只能先回车上取。
两个女生不知何时已经坐在车里休息。
“你们发完了?”我拉开车门问。
“嗯,刚坐下没一分钟。”马尾女生说。我听了心里有点不平衡,但并没开口让她们帮忙,都提前分好了工的。司机让我上车歇一歇,我没推辞。刚坐下,短发女生在我面前晃了晃烟盒,问我抽不抽。我说不会。
她取出一根叼在嘴里,按下打火机,用微弱的三层火焰点着。我听马尾女生叫她子晗。这个名字在一零后里重复率很高,据传位列“四大重名”之首,但在我们九零后里还算别致。
子晗的脑袋担在椅背上,一缕白烟从她嘴里近乎笔直地上升,扩散。马尾女生跟我们调侃道,子晗的父母都是老师,两个教师就培养出这么一个“好学生”来。司机咧着嘴笑了。子晗抬起头,不轻不重地锤了她一拳,那缕笔直上升的烟雾陡然涣散开来。
我沿着西侧商铺发了几家,子晗她们跟上来,说,分给我们一半。我连忙说不用。子晗说,别客气,给我们吧,早发完早回家了。我这才给她们匀了一沓。她们继续向前推进,我跑到集市的尽头往回赶,半小时后,与她们会和。
“咱们是不是发得太快了?”子晗看了看手表,“才十点半,吃午饭早了点,那个司机不会不管我们饭,直接把我们拉回去吧?”
“有可能。”马尾女生说。于是我们决定晚点回去。街上的人只顾着穿梭寻觅,不难找到三个闲置的塑料凳。她们身上没有钱,只能在嘴上盘点着各类小吃的名字,我兜里还有几个钢镚,但看她们的胃口,明显是帮不上什么忙。后来她们安静下来,我们就那样坐着,像两片灌木丛和一株香椿,各自进行着光合作用。十一点过五分,我们起身。
事实证明,司机是个好人,等我们回到车上,他不仅带我们下馆子,还点了四个硬菜,雪碧一大瓶,花了六十多。他明明可以带我们去吃包子,自己还能剩不少。饭馆旁边就是个包子铺,荤的素的,都五毛一个。子晗甚至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司机笑着告诉我们,他这次是来给同学帮忙的,不指望赚钱。
十二点,我们踏上归途。这次子晗坐在了座椅中间,我的右边,当她把双手绕到后颈整理头发,一股暖烘烘的大宝SOD蜜的香气扑面而来,完全盖住冷清的烟味。
收音机里说此刻气温四摄氏度,路面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底部结冰部分,被午后阳光照得晶莹剔透。司机刚挂过档,车轮像来时那样再次打滑,朝行道树冲去。事发突然,子晗她们都没来得及尖叫,但绝对比之前尖叫时更害怕。
司机临危不惧,猛打了半圈方向盘,面包车重回正轨。女孩们脸上有了血色,叽叽喳喳夸赞起司机的车技。司机笑而不语,右手离开方向盘,伸向收音机的开关,大概是想把音乐调低一些,不要让那些噪音盖过这称颂。那只手刚碰到收音机,像被按键烫了一下,猛地抽回。
从我的角度看,车头冲向的地方不再是行道树,而是两棵行道树之间的缝隙。司机灵活的双手像电风扇开到三档,在方向盘上拨出乒乒乓乓的响声。
我心里想着,就是现在,就是这里吗?
与其说轻生是一种倾向,不如说是一种预感。当这种预感愈发清晰,我不仅不怕,还分外期待,这才成为一种倾向。在教学楼的窗前,河边,水井旁,在车辆川流不息的省道上,甚至在我妈拿着那种又重又锋利的菜刀剁排骨,我爸往喷雾器里兑农药时,我都认真考虑过在这个时刻,以这种形式,实现自己的夙愿是否合适。最后之所以没有行动,还是因为那句话:我希望自己悄悄地走,不惊动任何人。
我一度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无论以何种方式终结自己,都会给别人造成困扰。就算我写封遗书,说自己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这可以说服别人,说服不了我爸妈。他们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揣摩,其中悲伤的隐情。我不禁想,要是我从没来过这世界就好了。既然你来了,就要和别人产生羁绊,很多时候你越是希望斩断羁绊,羁绊越是错综复杂。
如此,我大概只能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借助外力离开。那便不算我打扰了别人,是意外发生的状况打扰了我。我没期望过意外发生,毕竟我们这个平原上的县城,已经六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地震和洪水。更没期待过,当意外发生时,我身边还有其他人陪葬,这明显与我的一贯理念不符。可是,上天似乎有意这样安排。面包车已经冲出两棵行道树之间的缝隙,朝着结冰的河面上撞去,它无疑会砸开一个窟窿,带着我们沉入河底。
一只手隔着厚重的冬衣穿过我的腋下,我最初没有察觉,直到它不断延展,环绕,扎紧,让我重新感受到重力,跌落回座椅。我望向那只手的主人,留着短发的子晗。前前后后加起来,我们只相处不过三个小时,因为这一刻,她日后留给我的印象,却如同一个至死不渝的爱人,在路过鬼门关时不离不弃,用力挽住我的臂弯。
那一刻很短,我没办法英勇地将她揽入怀中,只看到她眼睛瞪得很大,想看清什么,却被一层清晰的恐慌蒙蔽着,嘴唇微微张开,想诉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应该会暂时放下那些阴暗的念头,祈祷大家都活下来。
实际上,用不着我祈祷,随着司机打方向盘的速度持续加快,车窗前面即将坠毁的恐怖景象开始向右偏移,掠过河岸,河面和行道树,最终在路边的一片积雪枯叶上死死地停住。
子晗惊魂未定,警惕的眼神像一只猫。司机问我们有没有受伤时,她松开我的胳膊,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安抚心跳,接着和同学激动地搂在一块。
司机再次上路,不时有车辆超过我们,而我们只能超越那些骑电瓶车的人。两个女生再次夸赞起司机的车技,司机叹了口气,说别夸了,我真的不禁夸。可他越谦虚,两个女粉丝越起劲儿,架起胳膊胡乱比划着,还原一分钟前司机力挽狂澜的姿态。
“哥,太帅了,你刚才太帅了。”
“主要是老天爷保佑,”司机说着轻拍了一下方向盘,又紧紧握住,“你们也都是有福之人啊,能逃过这一劫。”
子晗矢口否认,“我从小到大经历的倒霉事太多了,”她看看同学,又看看我,“有福之人应该是这两位。”
我记得自己连连摆手。
“无论谁是那个有福之人,”司机总结道,“今天的事情提醒我们了,人们应当结伴上路,这样遇到危险时,只要其中有一个有福之人,就能救下所有人。就算你是个无福之人,对吧,赶上大难不死,不也成了有福之人吗?伙计们,回家等好消息吧,好消息在路上了。”
我们连连称是,互相记了QQ,相约以后有缘再见。
复印店门口,我们依次下车,与司机告别,而后跨上各自的电瓶车。虽然路面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子晗坐在同学的电瓶车后座,依然用双腿虚撑着湿漉漉的地面保持平衡。我们都心有余悸。
我目送她们走远了,往另一个方向骑。从县城回镇上,是一条开阔的公路,离家还有至少两公里的样子,我远远看见爸妈已经在公路旁等着了。他们搀扶着彼此,看见我,同时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好像我们已经很久没见,或者我刚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我推着电瓶车走到他们旁边,问他们怎么来了,我妈说不出话来,抓住我的手,眼圈泛红。我爸安慰她说,行了行了,我就说他没事的。随后将目光转向我说,你妈今天上午莫名的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于是联系你姥姥,你姨,还有一堆亲戚朋友,大家都平安,然后她就开始担心起你来了,非让我骑摩托带她去县城找你。我说你吃完午饭就回来了,她不听,呼天抢地的,看看,给我胳膊都挠出血来了。
没事了,妈。我说,确实碰到点意外,但我活下来了。
我就是这样说的。我活下来了。我说的不止是从今天发生的意外里活了下来,还包括十六岁这一整年发生在内心里不为人知的一切。
我爸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挤出一丝笑意说,对不起儿子,今天不应该一大清早就批评你。我反应了几秒,才想起他在厨房说过成绩退步的事。你走后,你妈已经教育过我了。他补充道。
那算哪门子批评呢?我想。明明是我太不堪一击了。我爸说完抱歉,示意我将车把交给他,他帮我推着。我得以把手插进面包服口袋里,和我妈并肩走在马路牙子上。今天下午去给你买个手机,她说,再办张卡,以后你得有个手机带在身上了。于是我不必再跑到网吧去加司机和子晗她们的QQ,手机上操作就好了。
第二年,我上了高中,每天傍晚在东操场打球。夏天时,打到晚自习铃声敲响,天际仍留着晚霞,像一场彤色的大雪,落在楼顶,窗台,落在水面不消融,落在围观者的肩膀越积越厚,落在球员身上,飞奔向前也抖擞不掉。
球场周围总围着很多观众。有天我认出子晗也在其中,还是和她那位同学挽着胳膊。我难免拘谨了一些,导致连续两次在投篮前被人盖帽。我恼羞成怒,在接下来十分钟的时间里疯狂抢球,进攻和犯规。最终,我拿下五个两分,两个三分,汗水如淋浴,却丝毫不喘。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达到一生中顶峰。过去的事情追不上我了。我想。
连续投篮命中时,子晗当然也在人群中为我鼓掌。此后很多个晚上,我们在QQ上聊天,话题始终绕不开那天发传单路上碰到的意外。我们互称彼此为生死之交。高考后,我去给她过生日,聚会结束后,我们在凌晨的街道上牵手,接吻。闻着那股大宝SOD蜜的香味,我想起前两年被轻生的念头缠绕,和大姨家的表姐有过一次简短交谈。她和我一样,也想过自杀,又和我不一样,不止是嘴上说说,心里想想。不会游泳的她真的去投河了,好在最后被旱季里浇地的村民救上来。那件事发生五年后,她已结婚生子,我在姥姥家种满了月季花的小院里问她,是不是人都有那个阶段?明明生活里什么也没发生,就是突然觉得活着没意思。她说,是的,等你长大就好了。
表姐没骗我。在和子晗接吻时,我全神贯注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我头脑中一片晕眩,脚下却像生了根,稳稳站在那里。没有风,也不觉得冷。哪怕我们在大学前就失去联系了,严格来说恋情只持续两个月,但我再没像十六岁时那样沮丧过。我在不知不自觉中战胜了很多东西,一鼓作气,安然活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