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相遇


文/夏瀑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停地想起她。


我与蕾友谊的建立是在一个初秋的下午。

班级在大扫除,讲台上,不知道谁的随身听正放着五月天的《有你的将来》。闽南语,一句也听不懂,甚至不知道闽南是什么。但是那种节奏和语气足以概括整个高中时代,甚至在蕾消失后,我认为那个下午,也是仅仅因为这首歌才留在我的记忆里的。

难以想象,蕾用一瓶汽水就开启了我们的友谊,而在那之前,我并不明白朋友是什么意思。实际上,此后的人生里的确没再出现蕾那样无礼的人了。谁会连问也不问,就把一瓶汽水塞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呢?

给你的,喝吧。看你扫得挺起劲儿。

而在这之前我们根本没讲过一句话。

北方小城的冬天很长,我们将头连着身体埋在高高的教辅书下,长久地聚集在教室里做数理化题,或者抄背课文,还有不爱洗澡的男生,坐在最后一排看页数不全的漫画书,冷不丁地爆发出怪笑。我跟蕾喜欢抄写歌词,附上心得,夹在日记本里发送给对方,我们忠贞地对待那些文字。

暖气烧得很足,冬天好像没有尽头。但那时我们还不懂得品鉴窗外的雪花,更不明白大家一起堆积在暖气房里的珍贵。高一时,无心学习。我把我的日记本传给后几排的蕾,她写,然后再传回来,我们需要不停地对传送带上的“传人”展示出夸张的嘴型,为这多此一举的麻烦表示道歉。传人总是男生,他会对着我们的小本子挑挑眉,无奈地暧昧一笑,很有一派通晓世事的样子。

通过有线耳机,我们到了很远的地方,以为音乐就是这样,原来世界只是这样,时而悲春伤秋,时而大彻大悟。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演唱会是什么东西,尤其是那些来自港台和海外的磁带,大多数可能是盗版的。很多年后,我第一次去看演唱会,《有你的将来》的前奏在大雨中冲出来,接着一字一句踩踏在我心上,又痒又痛。我越过温柔摇晃的人海眺望,觉得蕾就在那端,我将手高高举起,荧光棒好像星星,万千光亮中微弱的一瞥,也许她也在找我。

 

甘真正像你讲,这简单。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不知。”

有可能,很有可能并不是那首歌,而是蕾的无礼,让那个下午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这些年,我也在找我自己。

在我成功地清除了青春期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后,成了标致的成年人,发展事业,平衡人际,享受了短暂的简洁和轻盈,然后在某一天发现自己的身体空荡荡的。也许是因为每天早晨在镜子里面,发现自己正在逐渐消失。

奇怪的是,人总是非要在很老的时候,才开始狂躁地进行回忆,而那些回忆已经模糊了。有一个晚上,我为了想起某一天我到底对那个人说了什么,以及捋清楚我们产生纠葛的来龙去脉,疯狂地查找照片和聊天记录,直至天亮才拼出了那无聊的“真相”。

记忆力消退的同时,对回忆的需求却开始激增,急切地想要抓住那些就要彻底遗忘的人,事件,话语,这两者的抵销,让人产生了类似于面对死亡的恐惧。这时我才开始理解《漫长的告别》里的那句话:

 

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

人需要被具有痛感的记忆所提醒,她还活着。一个字眼,一个表情,都会使当下的存在变得不一样了。为了非处理不可的回忆,我开始往自己的心里走动,点着灯照亮那些蒙尘的角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停地想起她。

二十年前,蕾站在二楼的朝南教室里,跟我们说她是外国人,英文名叫露琪亚,可就算是在英语课上,也从来没有人那么叫她,大家都觉得给自己起个英文名是很羞耻的事情。

至于父母是做什么的、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蕾神秘兮兮地说这些都要保密。再加上她讲话的样子很夸张,常常一边说一边比划,同学们不太喜欢她。“蕾从来不说实话。”有人这样评价她。几次数学考试后,大家又发现她很聪明,所以到最后她跟大家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距离。而我因为一瓶汽水的关怀难以推脱,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记忆中总有些令人迷惑的地方。我记得在冬天,蕾总是一下买好几斤橘子,橘子皮剥了直接铺在地上,用脚踩着,就这样上课、做题、睡觉。蕾专挑数学课睡觉,偏偏数学老师最喜欢她,于是就被喊起来回答问题。她缓缓起身,把贴在额头上的碎发拨到一边,眯着眼看黑板上的公式。

这时我就会想着,蕾正踩着一堆橘子皮呢。

那时老师会在全班面前对蕾说:“你是女生中数学最好的。”后面我忘了,只记得这句。我在日记里写:“其实我很羡慕你”。蕾在这一行下面划线标注:“我的确喜欢数学。”

蕾喜欢数学,喜欢它简单的构造中蕴含着宇宙的无限,仅仅是因为喜欢,沉浸其中感到愉悦,跟喜欢踩着橘子皮睡觉一样。

蕾黑黑瘦瘦的,锐利的眼神跟她的瘦小身体极为不称。我一度以为她营养不良,可是又偷偷看见她在学校后门的小卖铺旁边跟男生打架,那个画面中,她的侧影顽固地长在了我的梦里。快三十岁那几年,我在职场上感受到了非常大的压力,周围几个男同事跟我一样对着稀少的晋升位虎视眈眈。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自己站在操场上跟男生打架,周围的环境却很美好,夕阳照在小卖部的门沿上,反射出金属的光泽。

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来看,也许我一直在为蕾感到后怕。

我为一种强烈的生命力感到后怕。那是因为在她后面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体验将会告诉她,在暴力方面一个女孩永远处于下风。她终究会屈服,会承认和接受自己的特别会带来苦恼。那么,那个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夕阳里的她的影子就变成了我的画布上最模糊的一块,甚至有一天我会怀疑它的存在。

那天,母亲在收拾我的旧物,她从家乡打来电话问我,那个蓝色日记本还要吗?

要。天蓝色的封皮,上面印着维尼小熊,蕾说过我很像那只熊。那是她2005年4到6月份这段时间的日记,中间夹着一张纸条,整齐好看的字体说她要离开了,要把这本日记留给我。我不记得是她走时忘在宿舍里,还是当面给我的,它一直放在我高中毕业时的杂物箱子里,那里面都是些不值得再打开的旧物件了。

我小心翼翼地伴着窥探秘密的心情打开。

我记起来。有段时间,我跟蕾住一间寝室,床头对着,早上醒来就她先拍拍我的脑袋,去水房打热水洗脸,在食堂排队早餐。有段时间我很沉郁,总是扭头就走,或者把寝室的铁柜子门摔得邦邦响。蕾不再叫我起床,但是会买好多橘子还有午饭,踩着雪走进教室,穿过桌椅,悄悄放在我的桌子上。

可是我抬手就把橘子扫了一地,饭盒也在地上敞开了。

蕾说,有一次放学后,她鼓起勇气叫我等等她,我却没听见似的地走掉了。这样的僵局持续了一段时间,蕾和我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走路。日记停在这里。

后来我的高中生活一片空白,因为我不再写日记,歌也听得少了,耳机线那头要改成英文单词,我每天早起用凉水洗头,然后赶去教室复习,已经忘了蕾是在哪个学期转学的。

其实,这件事我已经写过好几回了,每次都多多少少有些差别。

直到再后来,大学,工作,我有了稳定的友谊,我们懂得互相帮助,除了精神上的,更多是实际生活中的,比如生病时互相照顾,工作上互通有无。我们成熟地处理着关系,不再放置风险,也会讨论“友谊是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好朋友”之类的问题,在这种理性的生涯里,我越来越少地想起蕾了。

有一天听到这个说法:友谊从不存在于两个女性之间。

的确,所有的历史叙事中,“友谊”这个词,都是只属于男性的,它从不用来表达两个女性之间的情感。

女人只能是在闺中秘密交谈的对象,而交谈的内容肯定是关于男人;女孩们只是拉着手一起上厕所,讨论娱乐八卦,一起织毛衣罢了;她们从不为彼此战斗,流血,理智地分析,缔约坚固誓言,或像男孩们那样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大街小巷,拍着胸脯大声喊出为了彼此的尊严可以被砖头拍烂脑袋,被利刃刺穿胸膛。

女人,作为男人的“他者”,在没有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之前,是无法修建友谊的桥梁的。

去年冬天,整个周末坐在沙发上看HBO剧集《我的天才女友》,然后读埃莱娜·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从这次书写开始,“女性友谊”的话题开始被谈论了。我喜欢读,因为里面的女孩莉拉会让我想起聪明的蕾。

我想,女性的第一次爱恋,一定是托付给另一个女孩的。因为她以温暖的怀抱,怜悯的态度将瘦弱的我们从母亲那里承接了下来。一个女性的第一个同性朋友,对她的影响是根本性的,尽管最终她们大概率会永不相见。

在以后遇见的男男女女,不可避免都会拿来与她比较,我们后来说着的语言,也无法不受那时我们彼此所写、所谈的影响。

那些尘封在杂物箱子里的一本本日记,还有来自她的标注和回复,就是物证。

交换日记,是一种互相确认的机制。在这种内部,我们把不经修改的秘密袒露在彼此眼前,通过对方的眼睛看见自己。尽管去批判、理解和重新认识我吧,这是我赋予同样敏锐细腻的你的特权。是那些日记,让我们坚持写字,通过写字找到自己的声音。

也许永远找不到,但是我们曾经在友谊的赞许和鼓励下探寻过。

蕾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对于彼此的未来,曾经规划得非常具体,比如一定要去一个城市上大学,然后做邻居,至少住一个小区。怎么也想不到吧,如今来到大城市里漂流的我们,每天回到出租屋里,跟隔壁屋子里的那个温柔女生却怎么也无法成为朋友。我们不吵架,也不会把橘子皮乱扔在地上。

也许我不再需要知道蕾现在的样子。她只是我身体里的未知领域,是另一个我自己,回忆蕾,其实是在找回我自己。

各种演唱会最近举办得很频繁,我们也都有这种自由,去现场听那个乐团唱歌了吧。你会站在那一边,我会站在这一边,与不同的人并肩,合唱。在这座城市里,女孩们精彩温暖的友谊正在发生。

我们彼此寻找的目光,织成了一张温柔舒服的网,连结了过去与未来,此地与彼地。如果你在通勤的地铁里、便利店里的自助咖啡机上、加班时因为死机突然黑屏的电脑屏幕上、夜晚卸妆完毕的镜子里,仔细注视的话,就能看见,这张网将这个横平竖直、钢筋水泥的城市紧紧地拥抱着。

唯一的条件是,要记得我们曾经相遇。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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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夏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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