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也藏在饭菜香里。
一、奶奶的春节
过春节,就一个字,吃。
男女老少,吃个热热闹闹。松开腰带,吃个痛痛快快。
举起酒杯前:吃菜!吃菜!垫垫胃。放下酒杯后:吃菜!吃菜!压压酒——是彼此间最体恤的告白。而那一大桌子菜,历来是奶奶说了算。仿佛吃菜是我们的春节,而做菜才是奶奶的春节。
备菜从年前就开始了。腰果,花生,要炸。五香爆鱼,虎皮蛋,肉丸子,也要炸。那噼里啪啦的响油,就是她的鞭炮,灶头的火光,就是她的烟花。
奶奶做菜有两个特点。一,菜量大,二,调料少。
菜量大,好理解。年夜饭,年夜饭,光是讲出口,就浩浩荡荡的。在老人眼里,一顿饭只要有个由头,就仿佛获得了铺张的权利。年前那几天,奶奶逛菜市场,像刚拿到压岁钱的小孩儿,手松得很。看这个欢喜,看那个也欢喜。
但调料少,就属于她的个人信仰了。耗油,鸡汁,味极鲜,这类东西只能稍微滴两滴,意思意思。那分量,像给娃娃喂酒,拿筷头沾一沾,在舌尖点一点。多一滴,伤身,少一滴,没气氛。五香八角倒可以随便放,但五香粉嘛,只能意思意思。总之,看不出原貌的东西,通通是妖精变的。而奶奶眼里,最坏的妖精,是味精!
多年以后,我怀疑,每个家族每一代都会出一个“烹饪原教旨主义者”。家的味道,由他们守护。那时候,奶奶就是我们的守“味”人。
“不会做菜的,才拿味精戏弄人。”
“味精的鲜,是假鲜!”
“吃多了,要得癌!”
每个年三十的饭桌上,她都要三令五申。似乎吃含有味精的菜,是一种无比堕落的行为。好在年夜饭里,没泡面。要不然,桌子都得掀翻。在她眼中,世上的食物,数泡面最毒。你每吸溜一口汤,都是在吸毒——“还吃!还吃!瘾大的嘞。”
小时候,一放寒假,我就被爸妈丢奶奶家。为逃避作业,我总跟她到厨房,打下手。所谓打下手,也就是看着她对那些鸡鸭鱼肉下手。我要一上手,她就打一下我的手:“要死了你,刀是你能碰的啊!”我摇摇头,垫着脚,看向蒸锅里的芋头,奶奶便伸出铁掌,不怕烫似的,拨一颗,丢碗里,递给我。我接过,继续往台面上摸,随即又被打一下:“要死了你!那是刀啊!”
我的脚垫得更高了:“不要刀,要酱油。”
奶奶说:“酱油有什么吃头!”
我摆事实:“爷爷吃芋头,就蘸酱油。”
奶奶往爷爷屋里恨一眼,扭身从灶台角落,拔出一瓶生抽,抠抠搜搜,滴了两滴,到我碗里。
“爷爷说,酱油最鲜。”我垫脚,争辩。
“胡讲!”奶奶一屁股坐下,顿时跟我一般高了。
“吃鲜,要吃大骨头熬出来的鲜......要吃大闸蟹蒸出来的鲜......要吃香菇虾米泡出来的鲜......”她絮叨这些时,屁股总坐在一张包了浆的小板凳上,本就不高的她,这么一坐,脸刚好和灶台齐平。文火之上,是一锅老母鸡汤。这是年夜饭的重头戏。
但其实,年三十,我和哥哥们爱吃炸鸡翅,喝冰可乐,大人们爱吃腰果,爆鱼,下老酒。再加上一整桌八卦阵似的——炒菜,蒸肉,红烧,白切。最后这一整只鸡,往往没人提得起兴致——起身,动筷。
爷爷说,年年炖鸡,年年剩!但奶奶说,炖鸡,炖的不是鸡,是汤。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锅汤,是给大家醒酒,暖胃的。所谓的大家,无非是她的孩子们。我的叔叔,爸爸,伯伯,姑父。其实婶婶,妈妈,伯母,姑妈也喝酒,但她们很少醉,所以这汤,只用来暖胃。
不对,喝汤的,还有爷爷。喝酒的家风,就是他传下来的。身体好的时候,他喝白酒,说白酒杀菌。身体老了,就喝黄酒,说黄酒养人。这么看来,爷爷也像孩子,奶奶的孩子。
忙了一下午,奶奶的脸,被灶台烘得格外红,是一年里最红的时刻。但红不了多久,她就会把菜板摆到地上,剁鱼肉。台面是叔叔花钱找人新做的,不锈钢,结实得很,但奶奶剁肉时不用。她说,楼房里的东西,都是花架子,弄坏了,划不来。
鱼肉剁碎了,先吃葱姜水,再吃点老酒,仿佛吃饱了好上路。我眼看着,雪白的肉泥,在奶奶粗糙的铁掌之下摸爬滚打。打出了劲道,才有幸在她的虎口处冒头。谁先冒头,谁就先被奶奶的勺子,刮进半锅冷水之中。一下锅,软塌塌的鱼肉,就瞬间出落成雪白的鱼丸。这时,奶奶抢过我吃剩的碗,在水龙头下胡乱一冲,接上半碗水,开始泡香菇。干香菇瘪得像标本,却在水里焕发生机。
等锅里水一滚,奶奶就把鱼丸捞进盛满凉水的铝盆里。此时鱼丸,愈发地白,而香菇水,愈发地黑。再看奶奶,脸红得发亮,背弓得发僵,像只熟虾。人都说,成熟的麦穗总低着头。但没人说,那也许是为孩子累弯了腰。
夜里,春晚开场不久,鱼丸,香菇,还有我吃剩的芋头,会在黄澄澄的鸡汤里汇合。当这锅热汤,在桌上坐稳,奶奶就见缝插针——谁酒碗一空,就帮谁盛上一碗,为的是让大伙儿少喝点。但爷爷会把添了汤的碗,推给我,接着喝他的老酒。于是,我喝的鸡汤,总有股酒香,一开始是白酒,后来是黄酒。
每到这时,奶奶就瞪向爷爷,又缓缓眯起眼,仿佛在用眼皮去夹——爷爷不停抿酒的唇峰。
后来,爷爷不喝酒了。但奶奶会主动买一瓶,给他倒一杯,搁在他的墓碑前。这杯很满,不过,也就这么一杯。剩下的,奶奶要带回去,做菜。
爷爷走后,奶奶爱上了睡觉。年夜饭,也不年年做了。尽管如此,菜单还是她定。鸡汤要有,炸鸡翅要有,腰果也要有。那几年,偶尔叔叔掌勺,偶尔姑妈帮忙。但更多时候,是叔叔在做,婶婶不会做菜,帮不上忙,就叫伯伯来。伯母也要来,但伯伯不让。先说厨房小,转不开,又说油烟大,熏人。叔叔说,熏什么人,就是心疼人。婶婶听完就笑。伯母更不好意思了,扭脸凶我,快,叫你爸来,都在厨房忙,就他个懒胚。
稍后,爸爸也加入了,可厨房倒乱成一锅粥。
“炸丸子,要猛火,外头一酥,就出锅。”
“火不旺,油不烫,丸子就吃油,吃了油,就腻。”
“猛火,外头焦了,里头还不得熟。”
“没事,反正要回锅,烩一遍的。”
奶奶听着子女的吵闹声,在床上笑。我问奶奶笑什么,她就一把勾住我的脖子,用她冰凉的铁掌,插进我的咯吱窝。我伸手去捉,却摸到几张脆生生的钞票。我说,不要。奶奶说,不要白不要。这时,有人路过,奶奶就头一歪,装睡。但嘴巴仍念叨着,大家都有的。
渐渐地,奶奶不但不做菜,连年夜饭也不起床吃了。就一个人靠床头,守春晚。小品一出场,爸爸便叫我拿碗,装点菜,给奶奶端去。但奶奶总摆手:“等你们吃完了,我再吃。”我说:“我们吃完了,你吃什么。”奶奶说:“吃鸡呀,反正有得剩。”说完,戴起假牙,凭空吃起了一只鸡,边演边问我,像不像王景愚。奶奶的牙掉得早,下排全是假的。假牙,嚼不上劲。吃饭时,得摘下来,丢杯里泡着。白齿红龈,逼真得骇人。
大年夜一过,爸妈放了假,我就回家住了。因此,我很难想象,她摘下假牙,一个人吃完整只鸡的样子。很久以后,我在网上刷到王景愚三个字,点开一看,是个吃鸡的春晚小品——他面前明明没鸡,却吃出一脸狰狞,转念想起奶奶,我的后颈,就钻出一股凉意。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奶奶走了,是睡过去的。大人们说,挺好,梦里走掉,不遭罪。可我觉得,奶奶不是在梦里走了,而是梦——醒了。这长达一生的梦里,装满了我们。但那一夜她终于——想起了自己。
二、伯伯的权杖
奶奶走后,年夜饭,叔叔做过两回,累个半死后,提议去饭店吃。市里有这样想法的家庭,不在少数。于是年夜饭,愈发难订。即使订到,也不舒心,菜是提前配好的,不能添,也不能换。服务员上菜也快,赶客似的。
一顿饭,往往是匆匆举杯,又草草散场。人到得也不齐。堂弟有时在外头跟朋友过。堂哥有了孩子后,常去嫂子家过。他老丈人住乡下,那里孩子多,地方大,还可以放鞭炮。确实比市里年味足。
但他爸,就是我伯伯,不管堂哥在哪儿过,他都不改年三十和兄弟姊妹坐一桌吃饭的习惯。即使后来中了风,腿脚不便,拄着拐杖,也坚持到场。
有一年,堂哥又没来,伯伯独自歪着嘴,抽着烟。见我来了,就举起又黑又亮的拐杖,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拐杖?”伯伯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不不,不对,是权——杖!”他嘴角打颤,语调走样,提起拐杖,咚咚两下,杵响地面。我愣住,转头眨眼,向伯母求助。伯母笑笑:“你伯伯,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说着,走到伯伯身后,把拐杖往他椅背上一挂,下唇往前一噘:“呐,这就是——权杖。”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伯母又绕到桌前,把伯伯杯里的白酒倒给自己,给他盛了碗鸡汤。伯伯没作声。席间,大家举杯,助兴。伯伯就举碗,抿两口,那沾了汤的唇峰,亮晶晶的,跟爷爷好像。
酒过三巡,伯母小声在我耳边讲:“他呀,中风以后,心眼小了,脾气大了,规矩多,还爱拿乔。”我耸肩笑笑,不好接话。 伯母又说:“你哥没来,他心里不舒泰。”
此时,包厢门一开,外头的熙攘像滚油遇水,噼里啪啦地炸过来。服务员一手托着红红绿绿的船形果盘,一手将几盘吃剩的凉菜,并作一碗。腾出空后,果盘往下一搁:“菜齐了,”随后小声提醒:“这里不好抽烟的。”伯伯装没听清:“大过年,什么不好?”服务员没接话,垒起空盘,扬长而去。伯母掐过伯伯的烟,嗞一声,灭在醋碟里。转头又拉开身后的窗户:“散一散烟味。”伯伯听后,脸立马阴沉下来。
姑父举杯,打圆场:“不散不散。”
叔叔坏笑:“烟味就是年味。”
姑妈给伯伯舀了勺虾仁:“胡讲,烟花味,才是年味。”
伯伯拍下筷子:“年夜饭,就要......有年味,没年味,过......什么年?”说着,又续一根,伯母一急眼,打掉了他手里的烟。伯伯气得要走,可一起身,椅背上的“权杖”倒地。伯母啧了一声,帮他捡起,递到手边,伯伯没接。
后来我常常梦到这个场景。梦里伯伯隐隐地伸了手,只是“中风”让他的动作变了形。我想,中风不只是病,它更像是无情的时间,冲你,飞来一掌,你想躲,却被掌风击中!你无比懊恼,自己怎么不如从前矫健,也无比羞耻,怎么就中了时间的阴招。最后恼羞成怒——但愤怒的人,往往是失语者。于是那根“权杖”成了他想象中的话筒。
从那之后,年三十,大家就聚得少了,通常是,初五再碰头。这样一来,年夜饭就成了各自小家的任务。
三、鸡要有鸡味
大年夜,在小家过,也要有老母鸡,爸爸说,是规矩。但妈妈不爱吃鸡,隔夜回锅的鸡汤,叫她喝一口,堪比酷刑。黄澄澄的鸡汤,在她眼里是油腻腻的泔水。
好在爸爸会把吃剩的鸡,撕成筷头粗细的小条,加入咸肉丝,冬笋丝,香菇泡发后,切薄片,最后,加上铺上葱段,姜末,再淋入两调羹黄酒,大半碗鸡汤。抖几下胡椒粉,入蒸锅,不加一点味精,但蒸出来的汤汁,奇鲜无比,鸡肉更是软烂入味。我问他,这什么菜?爸爸说,不知道,当年奶奶牙不好,就是这么吃的。我摸摸后颈,原来,奶奶并不会像王景愚那样吃鸡啊。
长大后,我也学了做菜,偶尔技痒,想显摆。但一山不容二虎,一屋不容二厨。妈妈就很少做菜。她说,世上两件事,最考验关系。一是长途旅游,二是厨房打下手。长途旅游像过日子,厨房打下手就是过日子。前者看性格,后者看配合。我不信!妈妈笑,不要紧,虎毒不食子。
爸爸退休那年,妈妈命我去做年夜饭,表表孝心。我索性把销路不好的整鸡,大卸八块,按需分配。鸡腿鸡翅,斩小块,腌制,进烤箱,当小食。鸡头鸡爪鸡架,过麻油煸炒,淋米酒,做汤。剩下的鸡胸肉,剁碎,做丸子,下汤里。我做菜,调料下得狠。还好,对爸爸来说,味精不是妖精,五香粉,也能容忍。这大大减少了我俩在厨房里的摩擦。
可我说过,一个家里,总有一个“烹饪原教旨主义者”。如今,爸爸就是!用嫩肉粉是他的大忌。那是厨房里的违禁品。我说,用了嫩肉粉,肉又嫩又滑。爸爸说,那是偷奸耍滑。是饭店图省事,才用的伎俩。
说来也巧,我每回“偷奸耍滑”都被他捉到。一捉到,他就用食指关节,敲两下菜板,作为警告。于是在那束“老大哥”的目光下,我抛弃了嫩肉粉,将小苏打领进门。虽然小苏打,食用碱与嫩肉粉发挥着相同作用,但因名字纯洁,被爸爸勉强接受。不过若他亲自下厨,这些白色粉末,仍上不得台面。
腌肉,必须黄酒作底,铺葱姜丝,上手抓,抓出葱姜水。此时,肉丢进去,撒盐,调底味,手虚握,在碗里,顺时针画圈:“鸡精,味精再鲜,都是虚的。跟糖,醋一样,只能提鲜。”此时,手上画圈,配着嘴上的讲解,叫他像极了一位敲木鱼,念心经的老和尚,“这盐,是鲜的底,有了它,鲜味才有根,菜出锅,才有了鲜的理由。”期间,还不忘少量多次,淋入清水。
这一套无限接近于信仰的动作下来,肉嫩没嫩,是次要的。手法的娴熟、配料的干净,才是他的追求。
忙完一阵,必须要点上一根烟,在吞吐烟雾里回回神,也让那块肉,好好回味刚刚那番——纯洁的洗礼。但他手中的肉,往往吃水量不够,可以说是——远不如我使用苏打粉的情况。但那又怎样,对他来说,那些白色粉末,就是奶奶眼中的味精,通通是时代发展中留下的糟粕。
可当我说,那烟算不算糟粕时,爸爸会说,那是传统,中国人抽烟是很早的。我说,你听说过虎门吗?说完,顿感不妙,虎门离他太远,而他的食指关节,离我的脑门太近。
夜里,年夜饭上桌。
妈妈从汤里夹起一颗鸡肉丸子,投到爸爸碗里:“点评一下!”
爸爸看都不看:“蛮好。”
我正要举杯,却被妈妈摁下:“说说,哪里好?”
爸爸舀了口汤,喝完“哼”一声:“自我感觉良好。”
我举杯的手,悬在空中,盯着爸爸,亮晶晶的唇峰。
爸爸放下筷子:“鸡要有鸡味,吃不出鸡味,干嘛要吃鸡?”
我顺口说道:“我妈不爱吃鸡。”
妈妈顺势举杯,跟我碰了下。叮啷一响,仿佛好戏收场。
爸爸看向妈妈,缓缓眯起眼,轻声说道“下次,汤出锅前,记得加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