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意识到我容易丢失财物,是十岁的时候在游乐园。母亲把装着两千块钱、家门钥匙和所有银行卡的钱包,放进了我搭扣严实的棉衣大口袋,半小时后不翼而飞。那天我们在亲戚家借宿,半夜母亲把我轰起床,问:你真的没动过钱包?
我说我没有。于是,那个近似丧门星般的“漏口袋”称号便第一次落在我身上。
至今我也没能知道到底是谁顺走了我们半个月的生活费,那可能是某个高明的小偷,当然也有可能是看不见的东西。
从小到大,我怀疑自己的脑额叶是不是缺了一块,或者,一直有某只吞食人的记忆,与承载对应记忆之物件的怪兽,默不作声潜伏在我的背后。我的T恤衫、校园卡、钥匙扣、男友送的戒指、爸爸刚刚买好的广州塔游乐门票,都是它吃的。经常在我动身准备去上学,万事俱备,随身行李也打包完成之际,它感到寂寞,于是——大嘴一张。
今年二月,我回家过年,除夕下午按照祖例到祖坟去烧纸祭拜,为新丧的爷爷指引路途,请他回家过年。临下车前,我将那首特意放着,以便不让自己悲伤过度的音乐关掉,摘下耳机,放进车后座扶手。
等到我们将祭品桌抬回家,点燃香烛,一切完成后,我向放耳机的扶手摸去,那里空空如也。
那是我对那个小村子最彻底的一次扫荡,天黑之后,当我再次站在田野的入口,发现自己一无所获时,那种阴森的窥视感,细溜溜转圈的引力,好像又顺着没化完的积雪爬上身来了。
我的耳机时价一千元人民币,是JBL SOUNDGEAR系列最新的蓝牙挂耳耳机。上一副耳机报废正值考研复习最紧张的时间,我在自习室,对着被迫消音的政治课视频抓耳挠腮。为了宽慰,也为了欺骗,我在京东商城多家比价,仔细挑选,最后付了大半个月生活费,将它从海关存货库里捞出,恭恭敬敬请到身边。我的耳机值得我左右搜刮才愿付出的钱财,它功能畅通,不论听网课还是音乐,音质都稳稳当当,还可以挂在耳廓,跟我从学校跑步到地铁站,或在健身房的椭圆机上上下下几百圈,从不令人头晕,也不滑下来。光是它的壳子就有巴掌大,在荒野里应当是个显眼的目标。
到年假结束为止,每家曾去祭拜的人家,都被我敲过门,依然什么线索也没有。谁也没有见过它。我没敢告诉母亲,我的耳机花费半月的生活费,和当年的钱包一样,是可遇不可求,可求不可丢的重要资源,身外器官。
不过,母亲只是批准我再买一个,并拿走了那时有些孤单可笑的充电线。
我独自回到上海后,在没有耳机的寂寞中勉强撑过几日,在闲鱼千挑万选,再次选中一双一模一样的SOUNDGEAR SENSE防水挂耳耳机,和卖家几番还价,又花了七百元,取回我的第二对蓝牙耳机。
那大约是二月间的事情,我正在做一份实习工作,每天通勤时间三小时,工资又少得可怜。迎回新耳机后,生活才好像回到正轨。我不用再在晚高峰地铁上专心闻汗味,或带着“鄙夷目光吸收体质”在人们的冬衣间隙里翻书看。唯一的不妥之处是,戴上耳机,我察觉耳朵不需要再适应新的耳机外廓时,别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立体音效环环叩击耳膜,这里却是一个费力搭建的二手世界,其中波折,浪费了许多力气。
十余年间,我遗落的东西包罗万象,几乎可以在失落的世界里搭建一个完整的家。从厨具、开瓶器,到钥匙、塑料收纳盒、演唱会门票,再到钱、相机SD卡,耳机,手机保护壳。我只需要在异世界坐下来,就能拼凑起一个人生活的大致轨迹。那只寄存在我体内的怪兽,其实也是时空那边的寂寞者吗?
高三遗失校园卡,险些无法参加重要考试以后,我养成了坚定的习惯,用以牢固包装身边之物,确认它们不会轻易离我而去。我使用的用具包括宜家的塑胶包裹袋,淘宝低价买来的牛皮密封衣物袋,随身钥匙包,相机包,还有书包的各种夹层。包的两侧放置我的水壶阳伞,外层放置外出所需的证件,眼药水和维生素药物在电脑夹层,眼镜布在书本夹层。每一次找不到东西,我开始能够依从习惯,从对应位置搜罗出我需要的用物。这当然也扩大了我随身行李的体积,每次出门,我都像个卖破烂的。我还记得曾经和女朋友出门约会,那个女孩扫了一眼我的包。后来我们匆匆分手了。
弗洛伊德曾经提及关于幼童成长阶段的心理分期,后来还曾补充一些行为习惯。在孩子乐于将万物填进嘴里尝尝,对外界事物充满好奇心的口欲期,他们同样拥有一项显著的行为特征,边用边丢。到了手上的随身之物,马上就被噼里啪啦丢弃,为下个新奇的所见之物做铺垫。
很长时间内,我消失的随身之物,不断使我怀疑自己是否根本还没走出口欲期,从来都是见到下一个新奇世界便忘记手中用物的幼稚孩童。母亲从一开始频繁而不耐地帮我寻找,往返送回落在家中的衣服、雨伞,再到后来的释然。高三前夕我丢了校园卡之后,她索性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房,以便于我忘了东西在家,可以自己跑回去取。
高中毕业以后,我逐渐成了擅长收纳的那个人,背着鼓囊的包出门“收破烂”,为轻盈的同行女孩当提包侠,怀里堆着百宝箱。逐渐没什么人再讥笑我邋遢,他们反而在我收纳冰箱,包裹行李,拆装家具的时候开始赞扬。
可是,我身边那只噬物兽,它真的随着我习得保护随身物品,逐渐长大而消失了吗?
大学入学是九月中旬,我提着大包小包,走进那所不喜欢的学校,正值上海的雨季。细细的雨丝蒙蒙落在宝蓝色行李箱外壳,顺着拉链黑布条渗进箱子内部。那是第一次我独自搬家,从牙刷牙膏,到离不开的书本硬盘,一应用物全部挤在行李箱压缩的空间之中,根据不同功能分区暂居。
雨季的上海,比热带之湿季有过之无不及,每日潮热当中,无法忽视身上的汗水渐趋发霉的印记,只要踏出门口,就别期待自己能干干爽爽回来。就在那个时候,我又丢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一周,新生没有上课,在师生活动部大楼前排队隔着外套脱文胸,抱住一只巨大的机器,做胸部CT排查肺结核病菌。之后,我们继续像一群鸡崽一样排好队在学校里跑来跑去,参加用以分类的等级考试、聆听入学教诲。就在我从某间会议室走出,发现外面大雨浇打时,置物架众多湿淋淋如汤鸡一般的雨伞中,我的小阳伞不翼而飞。
那是我离开家前不久才选中买下的伞,至今,我都记得它的样子。遮阳指数PF5+,银白伞背,内里粉橙色伞面,伞柄是铁制的,尽头连接着小巧的把手,上面裹着漆黑的硅胶。攥在手心当中向前走,不会被风打歪方向。我的遮阳伞很小,颜色又那样鲜艳,从灰色、藏蓝色格子晦暗的伞面中,应该很容易分辨。
我很难判断,大雨和消失的阳伞是不是这座陌生城市给我的下马威。我必须放弃一些希望,回归小心翼翼,低着头才能在这儿生活。因为阳伞太好用,那天我没准备防水背包便出了门。
自不必说,我失了伞,几番寻找无果,拥挤的人群中,又与舍友失散。我顶着台风前的气流,跌跌撞撞,蹚水回宿舍。包里装着一部《霍乱时期的爱情》,回到屋檐下时,封皮红纸与灰棕硬壳已经透水,手指轻轻一捻起来便碎了。
我心中那种对自己的不合时宜的宽宥与自信,在那个时刻完全破碎。不仅如此,我把最喜欢的小说封面用防水胶带缠起来,把它径直扔进书架,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再随时随地像个背包客一样,带着全部家当才能安心出门,也不再像个收卖破烂的无业游民,带着一大箱子零碎用品,拎一大箱子衣服,出门去坐飞机上学。
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我弃守这样可笑的执着后,那只潜伏在我生活中的怪兽似乎突然变得时醒时睡。沉睡时,我的大学校园卡四年间再未丢过任何一次,像膏药一样狠狠粘在屁股上、小包里、甚至我的裤腿夹缝中……它就是不消失。但当它最终苏醒,往日的那种厉害,迎面朝我打过来,也让人无法招架。今年完成毕业论文终稿答辩通过后,按照规则,学生需要把开题答辩报告连同系列材料一起上传,为毕业论文的研究做结。我信心满满掏出文件袋时,保存完好的纸张中,导师亲笔签名的开题答辩记录表再次不翼而飞。
至此,我遗失的物品彻底拼成了完整的生活。怪兽吞食掉的东西构成了一个人活着的全部轨迹,她幼年时候帮母亲保管财物,长大热爱吃炸鸡柳、面包圈,她穿过奇形怪状的衣服,夏天的时候,反复清洗一条艳红裙子,胸前流苏装饰一垂一垂,行走时构成活动的肋骨。钥匙扣是古铜爱心形状,喜欢翻盖手机一样的粉色小镜子,一连买了三柄,去外地旅游,兴致勃勃要去广州塔顶上坐跳楼机。大学后,她依然没改掉小孩子口味,她有很多星巴克、茶百道的奶茶杯套,基本都是喝草莓星冰乐和杨枝甘露时拿来的,她用的阳伞背面是粉橙色,淋了雨,两层布叠在一起变成荷花池里绿萍染透的颜色。毕业论文开题答辩的时候,她没有认真回答问题。
我生活里的噬物兽,到底什么时候会不感到寂寞呢?或者由它担任总指挥,对我随身之物那有条不紊的盗窃,究竟到什么时候会截止?我不知道人类世界会不会对抽象而不可见的怪物追究法律责任。它顺走了我那样多的随身之物,也值很多钱吧?
几番寻找确定开题答辩记录表真的失踪以后,我心灰意冷,与答辩助理几次协商,用影印文件如法炮制,自己拼接签名、日期,手作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文件,赶在系统关闭之前,将它如拼图零件一样,放进那个提交版面当中。
那是大约三个月前的事情。我的手指点在电脑键盘的提交按键上时,倒春寒的冷气一点一点往指关节里钻,按下那个键以后,手指节的软骨,好像和窗外的小雨一样冻结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个一不小心间就会盗走我安全感的怪兽。多年以来,我才像是那个拼尽全力缠斗的困兽,它的存在让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很小,晃荡而易碎。
不过,这样一瞬间的苦闷,并没能成为这遗失事件的终结。
三个月后,我戴着朋友借给我的耳机,Bose不知哪一代的入耳降噪耳机,从厕所出来。我走到洗手池面前,去把手洗干净。
我打开水龙头,把手伸出去,打上洗手液,揉搓。
我的左耳突然一阵松快,一眨眼间,我看见一道淡淡的紫色,从眼前飞过,划过脸颊,朝着黑洞洞的下水道口,精准地落了下去。
我意识到,三个月以来,这是我失去的第五副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