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低与脆弱之间


文/末梢

 

奉承,配合,忍耐,我们好像在人际中也总在做乙方。


1.

他是我在马来西亚攻读研究生学位时认识的朋友。那是一次只有中国留学生参加的聚会,在一个男同学的出租屋里。我们围坐在茶几四周的皮质沙发上,手里举着啤酒,女孩们把细烟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瘫坐在那儿,腿随意地叠着,深吸一口,仰头朝着天花板吐出来。回身后的眼神总是流露出一种情欲与无谓混杂着的表情。我羡慕她们能够那样自然地这般表现,就像已练习了千万遍,对于对面男人想看到什么了如指掌。我们所谈非常露骨,关于最爱的那个男人或女人如何背叛了自己,关于自己如何欺骗了别人,又长时间地沉浸在歉疚之中。就好像自己始终是全世界最风流的那个家伙。“真心话大冒险”的整蛊是与顺时针第几位同学对嘴吃完一根手指饼干,或向一位异性告白等无聊却火花四射的游戏。那夜的我们都有点儿疯狂,对情欲的需求像是可以随手拿来炫耀的玩意儿。我们迫不及待地将最为私密的部分裸露出来,希望能拿它换来些什么。我们无法忍受带着对一场邂逅的期待,结束这个夜晚:结束这一生。

我记得他是在气氛不那么高涨时,讲的这句话:我唱首歌吧!他从墙角搬来一把吉他,坐在沙发中央唱起《送别》,他将每一句的尾音都拖得很长:长亭外——,古道边——。说实话,我觉得这样非常做作。然而这场聚会里的所有人不都是如此?因此并没有一人撇嘴,挤眉弄眼,我也没有听到一声实在无法忍耐的讥笑。他瞟了一眼我身边那个穿短裙的女孩,当晚他们就发生了关系。我听说的版本是,他在散场后发消息给女孩:我给你留了门,于是她就走了进去。我感到诧异,一个男人会唱歌,究竟有什么了不起?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是这个夜晚最像那么回事儿的男人了。而且,当他由于过于投入地唱歌,而导致脸颊肌肉轻微抽动时,我有些同情他。这样的同情,带来了心脏处轻微的痉挛,我总将它与爱与性联系在一起。就像一把被迫添起的火,在心肠中晃动着。再感受一次,几乎是一声指引。那种舒适的,仿佛爱就要发生了的快感,总是诱惑着我。

散场前,他留下了每个人的联络方式。当我递去手机时,他抬起眼说了句:“你看上去像个听话的中学生。”他注意到我了,竟然。过了一段时间,他约我去爬一座距离学校很近的矮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赴约前夜,我想起了他对我的评价。我反复思量着,品味着其中暧昧的滋味,直到愉悦地确认了它代表着一场约会的前奏。那日我们一边走路,一边谈天,他讲起自己的经历,他引以为豪的那些。比如,他认识的一位鼓手正在跟拍某中国知名乐队的纪录片。比如他收藏有某民谣歌手手写的吉他谱。那场为人称道的演唱会,他居然就在现场,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耳边是那句:“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他说那一刻,他觉得这辈子“值了!”他喜欢鲍勃·迪伦的歌,喜欢米兰·昆德拉的小说……

实在是太多了。我表现得很有耐心,从没有一次打断过他,也没有告诉他:你的经历我并不那么感兴趣,而且,我觉得听音乐会是件挺无聊的事。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既不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瓜,也不要出言不逊。我觉得吃力,始终无法找到平衡。稍不留神,就会出现偏差,让他以为我蠢到不知道音乐会是什么东西,或者看穿我在故作镇定,以掩饰显见的自卑,或竟以为我已爱上了他。我尤其担心这一点,因为我耐心聆听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会做的那样。我想我该找到一句话结束这一话题了。“这些都够拍成一部电影了!”在我思量要不要将它说出来时,他开始谈起电影来:“我喜欢《大佛普拉斯》,唉……我从没遇见过和我一样喜欢这部电影的女人。”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要求我讲一些关于自己的事,也未谈及对我的看法。被忽略的事实飘在头顶,我不得不尝试着扭转这样的局面。可在我试图说起自己如何从中国北方一路坎坷来到马来西亚,第一晚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所感到的忧虑时,他用又一场演唱会上空的雨打断了我——他大概认为,这些毫无情节性,既没有反转,也没有生命的“灵光”的事件,没有说出口的必要。或者更加简单,也更加迫不及待:我不愿意做你的听众,因为我并不需要与你有更复杂的接触了,我的耳朵是通向“深层次”交流的道路,你不在这条道路上。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以为,只要说出了这些话,将它们展览在一个异性面前,接下来,他就会被深爱,被纠缠,而“性”则只不过是他好心相赠——谁会不想与这样的我发生点儿什么呢?然而,我当下未能及时理解这些,他浅薄的,邪恶的私心。于是,他的忽视与轻蔑在之后很长时间里都折磨着我。同时折磨着我的,还有我笨拙的表现。我急欲向他证明我并非无可取之处,我的经历与思考都不比他贫瘠。我手忙脚乱,竟然忘了,在他面前,我天然的优势在于我是一个女人,只要我精心打扮,搔首弄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踩在他的头上。那时的我只能焦灼地将“我并不差”藏在尽量曲折的,不会流露出炫耀姿态的言辞中。而最糟糕的是,我居然在这个过程中不间断地滋生出了沮丧的心绪,我竟不够美丽到能够激起一个异性的欲望。这并不仅仅是虚荣心在作祟。还有其他:面对他,我不知如何行事才不会引发日后的羞惭,愧疚,遗憾……对于未来的我与他,我总是有过分多的设想,我害怕自己走了错的路,过早地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害怕自己不太温柔的言辞,会引发他对我性格的误解,我担忧自己会伤及他的自尊……总之,这些感受总是悬在心头,让我分不清自己当下最需要什么:比如自尊。自尊被我埋葬在心灵的最深处,除非遭受到了巨大的耻辱,否则它将永远都无法发挥出我真正需要的作用。

“有次我坐了一夜的硬座火车去北戴河找一个女孩,结果她没来见我。那天我坐在海边,沙滩上,整个下午耳机里都是鲍勃·迪伦的《北方姑娘》,它后来成了我最爱的歌: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硬座火车,我抓住它开了口,告诉他我也有过一段关于火车的回忆:二零一六年,因外公离世,我不得不买了无座车票赶回家。学校距家乡二十个小时车程。我在车厢中间的抽烟区找到了一个位置,坐在烟雾中泪流满面。身边一个善意的中年男人劝慰说:一会儿就到站了,没关系的!我一路流泪到西安站,才昏沉睡去,醒来时身边换了另一个男人。他又打断了我。袒露这一桩难堪的经历换不来他的关注。我开始自轻自贱:果然,这件事仅仅关于除我以外无一人在意的,我失去尊严的过程,以及我居然将亲人离世抛之脑后,只因为自己不体面的处境而心怀怨恨,这样自私的模样。我丝毫没有为自己考虑,在当时,所以才会将它“供奉”给他。我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我希望能与他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因我害怕这一日结束后,他便会人间蒸发。似乎离分别越近,我就越感焦灼,担忧自己真的连一个闪光点都未能表现出来,作为一个女人,那将是多么失败。这场见面成了对于我的样貌与才华的检验——从最初那次聚会就开始了。我操纵着自己的思绪,坚信他一秒都没有停止过为我估价。直到道别之前,我仍未放弃这样的希望:如果我说出更多,更真挚(且必须真实发生过),那么这些细腻的感触,就能够让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美丽而忧愁的女人。当然,并未奏效。走在他身边的我一遍遍地认识到自己有多么糟糕,甚至平日舒适的衣服也开始捣乱,线头全都钻了出来。我盘算着,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去买一身新衣服。但在偶然地察觉到他关怀的时刻,我以为自己心甘情愿:我们爬上一个斜坡时,他征求我的同意后,握住了我的手腕。

 

2.

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以后,我学着其他女孩的样子,穿上了漂亮的衣服,包里常背着遮阳伞与防晒霜,去沙滩时,我不再穿洞洞鞋,而是换上软皮凉鞋。我学着自如地表现,在与男人相处时,也享受了几次“美丽”的通行证,赢得了一些还算认真的对待,尽管我也不喜欢他们眼睛里探究的意味。后来一次见面时他向我示好:我们可以在寂寞的学习生活之外抚慰对方。他强调:这是一种以信任为前提的互帮互助,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看我无动于衷,他掏出了钱包夹层里的避孕套: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它送给你。这一切发生得那样自然,我没有愤怒的立场。因为在那时我们的生活境遇里,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若要违背它,便需忍受被当作一个严肃枯燥,有着强烈的自尊心的女人。“自尊”在此绝对包含讽刺,毋庸置疑:它与一种表情联系在一起,杵在面庞上的,毫无女人味的,愣头愣脑的表情。一旦我开口质疑他的行为,就会长久地背负上这表情,甩都甩不掉,除非我做一件更加出格的事,比如找个令人大跌眼镜的男友,或者和一个男人当众热吻,才能覆盖它种在他人心上的我的形象。同时,我也想要置于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中啊,哪怕它并不纯粹,哪怕只是这般的夹杂着轻视与利用的关系,也未尝不可。因而我有意地拒绝着清醒自持。大概心底深处,我始终害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以后不会再有。可我居然随口转移了话题,并未如他所愿。走到公寓门前时,他又提及这桩“好事”,我仍旧没有回应。

但他依然约我出去,并如从前那般同我讲起他的恋爱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一个爱他而不得的女孩的。她与他在同一间房睡了一整晚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说她在餐厅时突然大声地唱歌而令他失去了欲望。他解释道:“我不喜欢女孩子在公众场合那样高调,我觉得尴尬。你懂的吧。我喜欢比较文静的女孩。”“或许她认为那样做,能够吸引你。”“或许吧,她弄巧成拙了。”“后来呢?”“后来她找了一个男友,满背的文身,还打了个愚蠢的唇钉。每天朋友圈晒自己在音乐节交到的朋友,往草坪上泼啤酒什么的。她大概觉得自己这样很自由,很酷。”他语气中满是不屑:“她喜欢上我那会儿,还是个好学生的样子,和现在判若两人。我抱着琴在一家青旅唱歌,她看了一眼就沦陷了。”我听着这个故事,庆幸自己不是她,我不会爱上他,并遭到这样的谈论,我也不会为他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这让我倍感优越。与她相比,我显然高出很多,尽管我也没能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收获什么珍贵的可拿来炫耀的东西,但相对于她的姿态,我更“美好”,更“可供观赏”……我想一遍遍复刻这种感受,于是又与他谈论了多次这个女孩的故事。我将自己隐没在他与她不对等的关系之中,试着从中挖掘出更多的她的羞耻,我表现出比他更无法忍耐的尴尬:在公众场合,对面的女人突然大声唱起了歌,天啊,我一辈子都不会这样做。

他之后又暗示了几次,甚至有一回冲动地抱住了我。但我仍没有妥协。尽管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如果你更加霸道地要求我如何如何做,我就会听命于你……我是如此软弱,对任何对待的态度,都是这样模棱两可。令日后的我感到由衷庆幸的是,他并不是一个激烈的,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人。我的内心或许并不真正想要拒绝他,否则,我不会与他相处这样漫长的时间,但我一定察觉到了,在未来我会因此而后悔。而对于谈话,对于我不堪的模样与处境的羞愧,与对于“性”的羞愧相比,更容易被放下、被接受。日后的反思到来时,我也可以绕开那个最大的障碍:接受自己居然随随便便就和一个人发生了关系,认清性与爱之间其实并无关联。这对于我来说,还太过于复杂,还难以做到。我预感他不会再来见我了。

 

3.

果然,他很快便找到了女友。据说他们是在专门售卖马华文学作品的小书店里相遇的,他被她纤瘦的身影吸引,然后展开追求。据说她迷恋他的文学才华,他相机里记录的城市、乡村。我祝福了他,他却开始埋怨:可惜她比我大一岁,如果回国后结婚的话,恐怕生不了二胎了。

他似乎认准了,我绝不会将这些话散播出去。或者,他竟然以为我也抱持着同样的看法?毕竟我从未反驳过他的任何发言,不论那有多么伤人。我沉默着。我想要与他争执:女人是独立的,爱情与生育无关。却没有勇气开口,只随口开一些玩笑附和,比如:你一定很高兴吧,终于不用寂寞度日了。我的安全,守口如瓶,大概令他非常满意。他又说了很多,有关自己的择偶偏好:“我希望对方的审美完全隶属于我,若没有我,她们可能就看看《父母爱情》,搞笑综艺,而有了我,她们会接触到更好的文艺作品。这对于她们来说不是好事吗!”我不置可否。认识大半年了,他终于第一次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呢?平时看谁的书?”我说:“我喜欢……二零一三年的诺奖得主,一个女作家。”他并未询问我她的名字,只是皱了皱眉:“你看得这么新?我不一样,我只喜欢已盖棺定论的作家。”  

我并没有为自己,为女性辩护什么,这一次仍然没有。即使他所说往往已足够激怒任何一个女人了。我抗拒这样做,不仅因为看重自己在男人心目中的形象。也因为我怀疑自己并没有权利代表亿万女性的其中之一,索要应得之物。我始终以为,即使这样做,也不会有所改善。在我(作为我自己,不作为一个符号)遭受真正的侵害(非如今这般尚可置身事外,而是真实的谣言与诋毁,谩骂与侮辱)时,并不会有人会给予我帮助。这些不是更平常地发生着吗,一直以来。我从未被当作女性的一份子来看待。我想每个人都是如此,只不过有些人加入了某个“团体”,张牙舞爪地挥动利器,因此免受其扰,而当面对不属于这个“团体”的同类,或者当她们稍有不慎,做出不符合她们预期的行为,她们却立即露出可怕的獠牙。我无法接受这样所谓的集体,想要与之彻底分隔开。我闭紧嘴巴——即使遭受这一重伤害(来自男性的),也不要遭受另外一重伤害(来自女性的),被背叛,被排挤(就像我出于自私,愚蠢,对那女人所做那样)。但此时此刻,我却没办法继续安然地与他站在侮辱女性的一边了。或许,我可以以我自己的身份告诉他:“我不愿意听到你这样说!”可这句话太过于孱弱了,甚至有点像撒娇,有点可笑。

 

4.

后来他带了女友来参加聚会。他表现得很殷勤,不停地询问女友想吃什么,喝什么。她的声音低低的,身材纤长,穿着淡粉色的针织衫,锁骨上若隐若现一条非常细的彩金项链。她很安静,只有被点名时,才垂下眼微笑。相比于她,我的块头太大了,声音也太沉闷了。我头一次注意到自己小臂上没有及时脱去的汗毛,黑黑的。最刺目的是指根处的那些。之前我从未发现它们竟有那么茂密、粗壮。趁他们谈天时,我低下头将它们偷偷拔去,并计划着过一会儿就溜进厕所,将碍事的指甲剪去,以便于清理它们。因相貌而产生的自卑感受全都回来了,好像已完成的改变忽然间全部不作数了。到底怎么做才会真正的美丽,为何麻烦总是层出不穷的。

聚会结束后,他们一同走了,很匆忙。他没有与我打招呼。我发觉自己失去了一个朋友,这让我失落。可他怎么可能当我作朋友呢?他只是想让我填补他某一块空白罢了:我听说有的男人是有这样的癖好的,例如收集十二星座的女人,像对待卡片那样。而现在他的如意算盘终于泡汤了!可对于轻而易举地被放弃,我仍感到难过——在我的诸多不由自主的幻梦中,有一个侧面不太显眼,也难以启齿,即,我们或许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成为最为宠溺对方的挚友,日后我们即使恋爱、结婚,都仍会陪伴在对方身边,表现出出于各种缘由,没能在一起的遗憾的模样。这意味着我将得到一个人永恒的偏爱,对另一个人不公平的偏爱。这是太大的诱惑,是一个恶毒的梦。它总是充当着我认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作出选择的绊脚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参加任何聚会。这段关系彻底地结束了。我躲在出租屋中吃垃圾食品,喝随便什么酒,瘫倒在床上,拖到凌晨四五点才昏昏入睡,不再查看学院邮箱,不再推进研究进度……直到一切开始不可收拾的时候,才爬起来,在脑袋里传来的嗡声中,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将这阵子攒的垃圾塞进购物袋,拖地,擦桌子,清洗衣物,然后从头到脚地仔细整理自己。我迈出门,去街上闲逛,风吹来时,虚荣心轻易又注入了我的心,我又开始相信自己:不论是与男性交往时,还是与其他女性面对面时,我都能够轻松地展现出最好的那部分自己,不被淹没。那一刻我相信,只有将这丰盛的优越的感受夯实在心底,我才能够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从未喜欢过他。否则,在他告诉我那些“恋爱小故事”时,为何会觉得无聊又愚蠢。在他唱“送别”时,为何直想笑出声来。当他自以为是地掏出避孕套时,我没有感到惊讶,反而认为这粗俗的方式,果然才是他的方式!假如在我们的交往过程中,他不尊重我的话,我也实在没有真的尊重他,甚至,我更加傲慢,更加邪恶地在审视他,嘲讽他,只不过它们被另一种东西覆盖了,没能释放出攻击性。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次Presentation会议上,他拿着稿子岔开腿坐在板凳上闭目养神,松松垮垮像个快退休的老干部。结束后他从我身边经过,突然歪着头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眼熟,哪年入学的?”熟悉的感觉,被忽略的不适,又回来了。我想对他说,你认错人了,或者上下打量然后讥讽道,好久不见啊,怎么胖了这么多。可最终却还是被他的思路驱使着,说,我们曾经一起出去游玩,参加聚会,不过记不得也很正常,毕竟我太过于普通。他皱着眉头,眼睛在镜片下像一颗小豆子,死气沉沉。“我和女友分手了。”“嗯。”“我觉得她太幼稚了,每天除了刷视频什么也不干。我想让她跟我一起读昆德拉,她翻了两页就说看不懂。哎……”他摇了摇头。我们走出了校园大门,我趁机开口:“那我先回去了,下午还有个兼职。”他干脆利落地说:“行,回头聊!”说完潇洒地转身走了。他忘了我吗?未必。他也许忘了我的名字,但一定记得和我在一起时那种畅所欲言的美妙感受,所以他又不着调地说了这么多。我掏出手机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或许,躲避才是最好的选择吧,从最开始就只应如此。站在路边握着手机的片刻,我有点儿想哭,有点儿悲哀:当他一次次这样表现的时候,我不得不将自己弯折成一个匹配他的形状,以求我们的关系能够稳固。无力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我想不明白是什么在拼命地压低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抬高着他。

我还是尽量劝慰了自己,要鼓足勇气,在下一次与他偶遇时,大声地告诉他:“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每次和你聊天时,我都用尽全力在忍耐。”如果除了躲避之外,只能凭借侮辱他,逃脱这段关系中隐隐的“轻视”,那我愿意做一次坏人,愿意刻薄一次。我绝不会因此反思自己,对他感到无用的愧疚,尤其是当想到他因太胖而晃荡的背影时,当他因压抑太久而几乎将眼睛掉在一个女人的胸脯上时,当他为了活跃气氛搬出吉他大声唱歌,脸上的赘肉尴尬地抽动时……那些极有可能引发我怜悯——欲望的瞬间,都不能纵容它们发生,哪怕只有一秒钟。

他呢,对我有所察觉吗?还是,他只是享受着,一段被填满的空闲时光。这些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晓,而只是在过一种让自己开心的日子。他游刃有余,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从来没有思量过一句话是否友善,合时宜。他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天渊之别,他与我的交往是一种慷慨的赠与。我已无强烈的意愿去纠正他错误的想法。但我还是存有妄想,如果他能够知晓有关我的一点点真相就好了。比如,我终归是不愿意,与他共同贬损另外一个女人的,我终归是不愿意,供奉他的傲慢,尽管我一直以来不得不这样做。我终归不愿意,为了一段“感情”,而牺牲自己,我要开口,要被倾听,要被认真对待——但这些必须要由一个男人来配合,对吗?这才是缘由。所以我才迟迟不敢逃离。我总是妄想着,他会愿意的,他们会愿意的,在我努力地变成一个完美的女人以后。这样可笑的,毫无根据的笃定,竟然一次次地驻扎在我的脑海中,就那样挥之不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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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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