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床


文/邓安庆

 

父母老了,流逝的时光不会消散,溶于记忆,作者的笔触在当下与过往间徘徊,写下房子所承载的家庭往事。


1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发现父亲和母亲分床睡了。父亲在前厢房,母亲在后厢房。看电视也不在一起,父亲在前厢房躺在床上看,看着看着,张着大嘴睡着了;母亲要照顾两个侄子,在三楼我哥哥家的客厅看,直到晚上九点后我嫂子下班回来,她才下楼回后厢房休息。吃饭的时候,母亲在厨房刷锅扫地,父亲跟我们一起坐在桌子上吃饭,等母亲忙完来吃,父亲已经吃完了。他们,很少有时间单独在一起。

还住在老屋时,我们一共三间厢房,进大门左手边前厢房是父母的卧室,后厢房是我的,右手边前厢房是哥哥一家的,后厢房与灶屋打通,放农具和杂物。无论是看电视,还是吃饭,我们都在一起。空间只有那么大,大家生活在一起习惯了,也不觉得局促。一旦到了新屋,三层半,一楼住我父母,二楼留给我未来结婚用,三楼住我哥哥全家。这是我父亲的构想,他觉得未来全家一定会住在一起,便如此安排。如今,父母住在一楼,二楼我只有过年回来住上几天,平时都是空着的,三楼我哥哥长年在外,嫂子在家这边上班,母亲管着他们两个孩子。

从老屋搬到新屋,不只是住所的变化,还有我们关系的变化。空间一下子多出很多,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房间。我总觉得父亲和母亲关系的变化,是母亲主动选择如此的。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间房子,房门关上,父亲的鼾声、侄子们的打闹声、哥嫂的争执,都可以隔绝在外,她可以睡一个踏踏实实的觉。这是她在长达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才得以实现的梦。父亲的房间,有沙发,有衣柜,有电视,有各种各样的零食;母亲的房间,可谓寒素,一张床,是我们家最老的,可能有五十年历史了,除此之外就是各种箱子和纸盒子,装着家里的年货、衣服和各种暂时用不上的物件。她完全可以把房间收拾得跟前厢房一样,但她看样子已经知足了,毕竟这是她自己的房间。


2

回家前我给自己制定一个要完成的清单,其中有一项是:陪父母看电视。现在看来,也难以实现。我有时候在三楼陪母亲坐坐,有时候又下到一楼陪父亲聊聊天。过去在老屋,大家坐在一起吃着瓜子扯着闲话的场景再难出现。两边陪看电视的时间都差不多,不会在哪边多待片刻。父母可能不会在意这些,但我作为孩子还是会注意的。大家在小时候好像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你是更喜欢妈妈呢,还是爸爸?”我们这些老于世故的小孩都会沉着应对:“都喜欢。”绝不在言语中偏向哪一个,但实际上我们都会有更在乎的那一个,虽然在口头上不会说出来。

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我在北京,每回打电话回家,总是父亲接的电话。父亲第一句永远是:“你吃饭了吧?”我说吃了,又问:“北京冷吗?”我说不冷,相互之间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又问:“你吃饭了吧?”我们之间好像没有可说的,虽然父亲很想再说一点什么,但他自己也想不出话题来。等我觉得说了足够的时间,让他觉得我不是在敷衍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我妈在吗?”

他说:“你妈在三楼。我去叫她。”我还没回答,他就把电话搁到一旁,仿佛也松了一口气似的,我能听到他向门外走的声音,也能听到他站在楼梯口喊我母亲名字的声音,不一会儿,我母亲下来,跟父亲说:“有么子好说嘞,你说就是了。”父亲说:“你说噻!说噻!庆儿要跟你说话。”紧接着母亲拿起了话筒,“喂,庆儿啊!”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的心立马热乎起来。

我喜欢跟母亲说话,虽然长这么大了,一跟母亲说话,就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孩。她也会问我吃饭了吗,可那是真问:吃了什么?怎么没有买肉吃?牙齿好点了吗?天气冷不冷?衣裳够不够?过年带过去的秋裤还能不能穿?……各种细微的问题,贴合着你的生活,吃喝穿住,都一一地问到了,这就是母亲。母亲在,家就在。小时候,父母去长江对岸的江西种地,如果只有父亲回来了,我会很失望,虽然父亲很想我,抱着我亲,胡茬子扎得我只想躲;如果是母亲回来了,我则欢天喜地,感觉这个大屋子一下子亲切起来。母亲在地里锄草,我坐在田间地头看她,有时候也下去帮忙;母亲洗衣服,我蹲在一旁递衣服。我时时刻刻都想赖在她身边,害怕她又一次离开。

最喜欢的还是跟母亲一起在灶屋里。她煮饭炒菜,我烧火。麦草引火,棉花秆折断塞到灶膛里,旺盛的火苗舔着锅底,水蒸气从盖子沿儿潽出来。我们一边手上忙着一边说话,我总喜欢说我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母亲就说:“那去医院检查。”去医院也检查了,都没毛病。我想,那时我总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让母亲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吧。有时候问起母亲是如何跟父亲相识的,母亲说:“这有么子好说的,都不晓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是一再央求她说。

那时候还在老屋的灶屋,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霉味和青菜的微香。光线暗淡,看不清坐在饭桌对面母亲的脸庞。母亲说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场景:“都四十年咯,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被人带到你爸家来相亲。他家在塘边上,几间土房,茅草压顶。我坐屋里,你奶奶小脚转个不停,忙着招待。你爸倒是出去干活咯。”

我问道:“咦?是相亲哩!这么重要的日子,爸爸还出去?”

母亲点点头,“你爸是垸里的队长,集体里干活,他走不开的。连我也是请了假批准了才敢出来的。有人把你爸叫回来。你猜你爸进门时是么样儿?”母亲不等我回答,就忍不住笑起来,“一身的塘泥,挖藕糊的。穿着黑布褂,灰色麻布裤,屁股上还补了几块大补丁呢!”还未说完,我的眼前浮现出年轻的父亲,是如何把上衣扯长,好遮上补丁的忸怩样。“你爸一进屋,东摸摸,西蹭蹭,就是不看我。我也是头都抬不起来,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笑说:“我听我爸说了。说是有一回在垸里看到了你,回来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就叫人做媒,有这事儿?”

“听你爸瞎说!”母亲扭头拿起筷子赶苍蝇。

“那是么人给你们做的媒呢?”

“你龙伯。他和你外公好得很。有一次,你龙伯在我家喝酒,夜深了,外公就送他回家。龙伯回到家,看到外公孤零零一个人儿走荒路,心里放不下,又赶着送你外公回家。两人你送我我送你,送到天明,两个人儿还在路上。”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起来。天已经黑透,但我们懒得去开灯,边吧啦吧啦拍蚊子,边一句接一句地聊。母亲说到最后感慨道:“我那时的嫁妆,几本《毛泽东选集》,三床棉被,一套水杯,一件水红衬衣,就管么子也没有了。结婚的第二天,我和你爸就被派到水库去挑土。连张结婚照都没有……”

结婚的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哥哥;七年后,又生下了我;二十八年后,哥哥跟嫂子结婚,第二年生下了大侄子,又隔了四年,生下了小侄子——至此,我们家的格局就此定了下来。四十年后的今天,父亲和母亲成了爷爷和奶奶,而他们之间的生活却悄然发生着改变。


3

我回家之前,母亲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这是非常罕见的。一般到了周六,我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也没什么事情,主要就是报个平安问候一下,说上几句就挂掉了。打电话,尤其是拿手机打,对母亲来说是麻烦事,我以前过年在家时特意教她怎么按按钮,还把家人每个人的手机号都抄得大大的,以便她找到。这次她突然打电话过来,寒暄了几句,就感慨了一声说:“你爸爸噢,气得人死!”我忙问怎么了,她接着说:“你爸爸不再是当年那个爸爸了,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父亲是公认的好脾气,尤其是在我这么多叔爷之中。我们家族从我爷爷那辈算,爷爷排行老大,他有四个弟弟,五兄弟一共生了十七个男丁,除开我父亲,几乎没有不打老婆的。从小我便时常看到我的那些叔爷在家里打婶娘的场景,全家子女跪在那里求情,这时往往会有我的堂姐哭着跑来找我父亲:“细爷,你快去!我爸爸又打我妈咯!”父亲赶紧放下碗筷,冲了过去。唯独我父亲不会对我母亲动手,也许他生性良善,也许他真的是喜欢我母亲,这一点我深感庆幸。

我在北京有一位拍纪录片的好友,我看过他拍他父母的纪录片。片子里,朋友的父亲和母亲相处得极为融洽,他父亲怕妻子太累了会给她端凳子,头上有脏东西会亲手给她摘下来,家务活样样都会去做……你能看到一个好丈夫是如何去体贴呵护他的爱人的,那些在生活中的点滴关怀,让我为之动容,而且十分羡慕。我父亲,从来没有对我母亲这样做过。他虽然没有打过母亲,但是也不体贴她,这是我这些年来的感受。我心疼我的母亲。

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自我的一面始终都在。小时候,我一直睡在父母的中间,有一晚牙疼得我直哼哼,母亲一直在安慰我,到了下半夜,牙疼并不见好,我哭了起来,父亲因为睡不成觉,恼起火来,劈头给了我一巴掌。我母亲气得爬起来,要抱着我回娘家。这些年过去了,想起当时的一幕,依然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底。不能说他不爱孩子,在江西种地很久才回来,一脸胡茬,见了我抱着就亲,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只是说,他没法体贴,这个需要耐心和细心,他做不到。

就拿打电话来说,他会在电话中说:“哎哟,么办?屋里棉花不值钱咯!……天天下雨……俺垸里菊花娘前几天中风死了……讨债的人来了……”他会说出很多让人听了心为之一沉的话,他内心的恐惧和担忧,都不经过滤地倾倒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我会在电话里安慰他,让他不用太担心,需要钱我打钱,都没事的。我像一个大人,一直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小孩。然而一旦是母亲打来电话,我心里立马松弛很多,母亲会告诉我没事,一切都正常。我们会像以往一样聊起各种琐事,我觉得这是一种成人之间对等的交流。

当然,我们都习惯了在电话中报喜不报忧。你那边怎么样?很好啊。你在北京如何?我也很好啊。而父亲常会揭开生活不容易的那一面,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是不说,但父亲不会掩藏。他一辈子常在这种担忧中度过,需要人来抚慰,这个角色过去是我母亲,现在又加上了我。如今,我母亲突然打这个电话来,语气中是气呼呼的,告诉我父亲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她不太认识的人了,我其实并不意外。

我读大学时,父亲中风,一边手臂不能动。母亲说他每天坐在老屋门口,无精打采。母亲跟他说:“你现在还不能死,你儿子还没读完书。”其实话里也是让他别这么轻易就被病魔给打败了。

还好中风不严重,过了一些时日,身体机能又恢复了。过了几年,又检查出来有糖尿病,这对父亲来说又是一次打击。他原本人到中年身体发福,现在却瘦得颧骨都出来了。那段时间,他经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垸里谁死了,谁得了癌症,死亡的威胁惘惘,他内心特别害怕。

糖尿病是不能多吃甜食的,可他管不住自己。过年时,他拿起苹果就吃,可乐放在桌子上,不到一天,就会被他偷偷喝完。一旦被我们发现,他就说:“苹果不是甜的!”我说:“你相信自己的话啵?”他不说话。跟母亲一说起这事,母亲皱着眉头,“已经说不信他了!管不了!不晓得说了他多少次,他哪一次听了?家里的橘子、苹果、香蕉,全是他吃完的。他还说他血糖低,医生让他补充糖分。你说,他自家不管住自己的嘴,叫我们旁人么样说的?”父亲,此刻就像是一个耍无赖的小孩。

母亲打这次电话的起因是因为前几天父亲在村里打牌。南方的冬天,屋里比屋外冷,但是父亲依然坐在别人家里打牌,打了一上午,中午跑回来,从碗柜里找了点冷饭随便吃吃,下午又跑出去,继续打到晚上。母亲一路找过去,跟父亲说:“多冷天,你也打得下去!你本身是个病人,还这么作践自家身体,你要是病发起来,不又是害我!”父亲没理她,母亲继续说了几句,父亲突然拍桌子,低吼道:“我病就病了,要你管!”这一拍下去,不仅母亲,大家都吓了一跳。父亲脸色发白,全身发抖,给人的感觉是气急了的样子。母亲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到了晚上,父亲回来说他不舒服,还说自己在路上吐了血。母亲带他去卫生所检查,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要多保暖不要着凉。父亲回来又说胃不舒服,夹菜时手指没有力气。

母亲气恨地说:“你现在知道难受了?你白天干么子去咯?”父亲没有说话。第二天,他要去理发。母亲说:“天这么冷,理完发风一吹要感冒的。”父亲不肯听,一定要去理,理完发,也没等头发干,又去打牌了,结果吹风着了凉,又去医院打吊针。感冒还没好利索,又要洗澡,说身上难受,那时候我哥哥也回来了,大家一起劝他等好了再洗,天这么冷,会加重病情。他一定要洗,谁劝都不听。澡是洗了,结果晚上发了高烧……

母亲在电话里说起这些事情,连连叹气,“我现在说不动他了,说什么,他都不听。你一说多了,他就生气发怒,全身发抖。一旦顺了他的心意,身体又不舒服了,还是要你来伺候他。他现在变得太奇怪了。”我问了一句:“他过去不是这样的吗?”母亲说:“过去还是有商有量的,不像现在这么固执。”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睡在他们中间,没到清晨,天微微亮,父亲和母亲就开始细声细语地说话,那时候觉得很烦,影响我睡觉。现在想来,家里的大小事务,就是他们在那个时刻商量出来的吧。

母亲又说起养老保险的事情。有一次她听别的婶娘说,过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凭证件去村里领养老金了。母亲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这样的事情。”婶娘说:“我每个月都去领的。”母亲回到家,找到了证件,到了日子后,去村里问。工作人员一查看信息,说:“你的那份已经领过了。”

母亲疑惑地说:“我没有领过啊。”工作人员说:“那就应该是你屋里的人领了。”母亲回来后问父亲,父亲说是他领的。母亲听罢,特别生气,“你凭么子拿我的证儿去领钱?你领了钱还不告诉我?!”父亲说:“有么子好说的,不都是自家屋里的钱。”母亲越发生气,“你拿了钱就想去打牌!以后我面前的是我面前,你不能拿我的这一份。”父亲没有理她,出门去了。母亲坐在家里,越想越气。

母亲嫁过来后,就知道父亲爱玩。他不爱在家里待着,一得空,就喜欢往别人家去打牌。母亲有时候找过去,他躲在门背后,任母亲怎么叫他,都不答应。有一次,母亲在地里捡完棉花,上了田埂,没有看到父亲的踪影,车子也不见了。母亲拖着两袋沉重的棉花回来,到了家后,崩溃大哭。婶娘们都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而我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母亲跟婶娘哭着说:“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实在是受够了。”有个婶娘说,“我看到他在建华屋里打牌。”说着,让我赶紧去建华家找我父亲。

沿着垸里的泥路走,我心里很害怕。天黑透了,家家都在吃饭。而我不知道母亲说的“过不下去了”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我的家就要这样散了吗?我不敢想。到了建华家,父亲在打扑克,声音喊得特别大。我叫他,他没听见,我再叫他,他看我一眼,“你么来了?”我说:“我妈哭咯。”他讶异了一下,“出么事情了?”我上前拉他,“你快回去看,莫打牌咯!”父亲说:“我把这盘打完。”我在边上等着他。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非常呛人。我忍耐着站在那里,他没有看我一眼,牌啪啪地拍在桌子上,手边压着一摞小钱。他牌倒一直打得不是很大。

好容易打完了一盘,又开始洗牌,我真着急了,“快点儿回去!”他的牌搭子说:“你要不回去看一下?”父亲顿了一下,起身,“要得,我回去了。”我立马冲出门,往后看,他慢腾腾地在后面走,我喊他:“你快点!”我很担心母亲已经离家出走了。父亲说:“催么子!”好容易到了家,母亲依旧坐在堂屋里,婶娘们都走了。我永远记得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样子,低着头,双手撑着竹床的边沿,没有哭泣,也没有大吼大叫,更没有抬头看父亲一眼。父亲也没有说话,倒热水洗脚洗脸。母亲起身去房间里睡觉了,父亲去开门时,门已经锁上了,只得跟我挤一张床。

有时候凌晨两三点,我会听到父亲在敲我房间的窗户,“庆儿!庆儿!”我睁开眼睛,很不愿意起床。我知道母亲故意把大门锁上,不让他进门。我站在母亲这一边,对他常常彻夜不归的行径很是愤慨,因而我拖延了很久,才十分不情愿地答应。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我不敢得罪他。打开大门后,他进来,脚也不洗了,往我床上一钻,带着臭气的脚冰冷地贴在我身上。我一再躲开,他也没有注意到。


4

大年初二,表弟过来拜年,母亲端来小点心招待他。问起姑姑和姑父相处得如何,表弟摇摇头苦笑,“还能么样?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都解不开咯。”母亲点头说道:“老夫老妻,都是如此。我记得你妈刚嫁过去,又哭着跑回来。她说你爸一天到黑只晓得打牌,都不落屋。你妈让你细舅(我父亲)去劝你爸。我当时就跟你妈说,这是不可能的。你细舅跟你爸不晓得玩得几好,每回你爸到我们这里来,你细舅就带他一起去打牌。你看,这个么样说的。你妈没得办法,又哭着回去了。”

虽然都是打牌,姑父跟父亲还不同。姑父非常聪明,是块做生意的料,但在当时那个环境下,没有做生意的条件,他又不愿意种地,每天流连于各个牌局之间。打的牌也特别大,有时候钱输光了,他会偷着把姑姑辛辛苦苦从地里拣回来的棉花都给抵押出去。姑姑为打牌的事情,不知道跟姑父吵了多少架。有一回姑姑发狠了,等姑父从牌局上回家,大放鞭炮,挨家挨户送喜糖,说姑父这个人终于回家了。而我父亲其实并不聪明,打的牌都很小,他没有姑父那种大开大合的性格,也不敢做出把家里的东西抵押出去这样过分的事情。毕竟,他还是顾家的,这方面他比姑父好很多。

他也尝试做生意,跟人去江西那边收棉花。有一次,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往下开,他靠着座位睡觉,忽然间天旋地转,车子侧翻了出去,从悬崖边滚下,幸亏有树挡住,保住一车人的性命。他每回说起这事,都会拍拍心口跟我说:“我差点见不到你们了。”收棉花没有赚到钱,他又去修路的工地上打工,还去江边的沙场挖沙。我记得高考后拿到通知书,跟母亲去江边的沙场看他。远远地,他打着赤膊,坐在船上打瞌睡。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父亲打工的模样。灰白混浊的长江水沿着船边流淌,阳光暴晒,黑瘦的父亲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我心里涌起一阵疼痛感,觉得因为自己的存在,让他坐在这里受苦。

种地从来不会有多少收获,无论是丰年,还是灾年,无论是种五亩地,还是十五亩地,一年最终所得几乎不够投入,只能靠不断地打工。父亲年龄太大,又没有文化,出去打工人家都不要,只能在家附近找事情做。这方面母亲说他从来都是肯下力气的,他尽职尽责地撑起这个家,供我和我哥念完了书,这点他自己也是自豪的。但是回到家庭中,那些琐细的事情,他是不耐烦的。母亲说他在家里简直是一刻都坐不住,时时刻刻都想跑出去。他不用洗衣服、做饭、洗碗、带孙子,这些细碎的活儿太耗费人的心力,又没有成就感,自然都推给母亲。孩童的玩耍,是透明的愉悦,其间没有任何琐事的干扰,这样才能玩得尽兴。

我很好奇父亲那一辈,他们的伴侣在潜意识里处于什么位置?一方面,他们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是绝对的家庭核心;一方面,他们也许是轻视另外一半的,觉得女人做做家务带带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是她们应该做好的本分,但同时又依赖她们,离开她们日子就过不下去。

大年初三晚上,我们吃完饭,父亲突然感慨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盖了这栋房子。”

他手往屋子的四周扫了一下,“你看,从打地基到封顶,这些事都是我搞定的,不需要你妈动一下手。”

母亲当时坐在边上,特别生气,“我没有参与吗?你为么子睁眼说瞎话?!拌水泥不是我拌的,切瓷砖不是我切的?砖不是我提上楼的?”

父亲说:“当然盖房子你也是有贡献的。”

母亲声音大了起来,“么子叫作有贡献?衣裳是你洗的?饭是你煮的?孙子是你带的?”

父亲插嘴道:“我天天接送孙子上下学。”

母亲说:“是啊,你接送上下学。有一次,孩子们在校门口等半天,没有等到你来。你说你去哪里了?”父亲没有说话,母亲接着说,“你不就是去打牌,忘了时间?要不是大孙子聪明,晓得在教室里待着,要是像调皮一点的伢儿,跑出去丢了么办?”

父亲小声抗议,“我不是也接回来了……”

母亲冷笑了一下,“是接回来,亲家母都赶过来跟我说,你玩心太重,要是把伢儿丢了,全家人都原谅不了你。再说你接回来后,有管么?还不是我给他们洗澡,管他们做作业?你做了么子,袖着手就跑出去了。还说我也是有贡献,说出来不怕亏心!”我出来圆场,“不要再说这些了。这个家,少不了我爸,也少不了我妈。每个人发挥的贡献不一样。盖房子,也是你们两个人共同的成果。”

父亲撇过头没说话,母亲还在生气,“你爸,就是这样,看不到别人的付出。”我们沉默了半晌,母亲一直在说话。她说起以前跟父亲去卖麦草,走了几十公里路,我那时候还小,被放在麦草堆上睡觉。等到卖完,已经是晚上了,母亲拖着板车,父亲带着我坐在车上。

“你看哪个男人会让女人拖车?”母亲问我,又指了指我父亲,“我回来后,累得要死,还要做饭、洗衣裳,他没事人一样去玩了。这些事情说起来心里起火。”

父亲脸绷了半天,突然说:“你这是瞎扯!我为么子不记得?”

母亲说:“你记得个么事?你心都不在这个方面。”

母亲又继续说其他的事情,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也有最近的。我默默地看她一边说话一边手在比画,她陷入到一种情绪中,在此刻都发泄了出来,一桩一桩,一件一件,母亲都记在心里,多年来无法诉说,渐渐怄成了散不去的怨气。


5

过年的那几天,我每次都起得很早,但无论多早,母亲都先于我起床。她在厨房里做饭,我还是像往年那样陪着她。到了八点多,哥哥一家还没起床,催了几次,也没人下来,父亲也不知道去哪里晃荡了。菜放在桌子上,热气一点点散掉。我很生气,说:“不等他们了,我们先吃。”母亲说:“你先吃。他们下来后,我再热一遍。”我说:“为么子要等他们呢?他们自己不会弄吗?天天就靠你一个人忙来忙去。”母亲说:“习惯了。”

我饿得不行,先盛了饭,就着一个菜吃了起来。母亲又端来另外一盘菜,“这个菜留点儿,他们也要吃的。”顿了一下,母亲又说,“管么子要考虑别人,晓得啵?莫像你爸那样,要晓得心疼人。”“心疼人”这三个字,一下子击中了我。我回头看母亲,她又转身去厨房忙活。我想这三个字,是母亲最缺失的部分吧。我们总说母亲是一个不见老的人,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个模样,没有变得更老,也没生什么大病,天天忙碌,一刻不得闲。可是,她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我们都真的心疼过她吗?

只要我跟父亲在一起,没有人说我们不像的。我就是年轻版的父亲,母亲说我连性情其实都跟父亲很像。她老说:“莫像你爸那样说话不过脑子。”父亲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天真幼稚,还有点懦弱,同时又冲动敏感,我常觉得如果当年他有条件读书,很有可能会去写作。反观我自己,的确处处能看见来自父亲方面的遗传。这种性情的,都是小孩子一般,本性良善,却很自我,又很难体察到别人的情绪。而母亲是一个深沉内敛、疑虑多思的人,一件事会在心里反复揣摩,各个方面都要顾及,生怕得罪人。这两种性格的人生活在一起,当然有互补的一面,可是也很难完全融洽地交流。

当年我们还小,他们两个人都在为了我们而四处奔波劳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该有事业的有事业,该成家的成家,时间和空间一下子空了出来,父亲和母亲之间的裂痕也逐渐呈现了出来。我相信早在搬进新屋之前,母亲就想过要有自己的房间。到了新屋后,她终于得偿所愿。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看这个事情的,或许他根本不在意。以前他还会小声咕哝道:“你妈老是管着我。”现在母亲已经完全放弃管他了,他会不会感觉到自由?或者说失落?父亲吃苹果吃香蕉喝可乐,母亲已经不再说他,看到了也只是眉头一皱。这些年来,她说破了嘴,父亲也没有改变分毫,那种绝望感已经如铜墙铁壁。

我想起我的外婆和外公。母亲常说她跟我父亲的婚姻,完全是外婆外公的翻版。到了晚年,外婆和外公也是分床睡,两人也说不上什么话。吃饭时,外公说了一些话,外婆会不耐烦地说:“不要瞎说!事情么会这样?你说话过过脑子行不行?”外公会争执道:“你想得太复杂了,事情本来就很简单。”外婆回:“都是亲戚家,你这样说会不会得罪人家?你考虑过那房头的矛盾?你就想当然说,也不考虑实际情况!”在父母亲之间,有着同样的对话。父亲觉得母亲想得太过复杂,母亲嫌父亲考虑得太简单,几十年来,拉拉扯扯,谁也没有什么变化。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母亲突然不在了,父亲该怎么办?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照顾他是完全没问题,可是谁也取代不了母亲的位置,不是吗?我跟外婆很亲,她去世时,我曾号啕大哭。外婆不在后,我很少去她家,因为实在太难过了。偶尔去,外公一个人木呆呆地坐在堂屋,袖着手,叫他,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大舅一家照顾他的日常,每天也会来给他送饭吃,他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完全没有外婆在时的那个精气神。第二年,外公就去世了。外婆那种不断抱怨却精心照料的日子,如水流一般,让外公得以像鱼儿一样遨游其中。一旦外婆离去,他就是干涸河床上的鱼,虽然有晚辈拎上几桶水来抢救,也无济于事。父亲会不会有同样的境遇?我不敢想。

那如果是父亲不在了,母亲会怎么样?我不太担心这个问题,我相信母亲会为失去父亲而难过,但不会像失去主心骨一般,因为她自己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她打理出来的。父亲离去,她依旧会沿着过去的轨迹往前滑行。有一天大侄子和小侄子吃完早饭,围着母亲打转,一个要这个,一个要那个,母亲说这个骂那个,不一会儿,侄子们就跑上楼玩游戏去了。

我说:“大侄子都快变成少年了,嗓音开始变粗,也有小胡须了。”母亲说:“是啊,他们长大了,再过几年就不会再需要我了。”我听完这句,心里一阵心疼。等侄子们都离开后,母亲该怎么面对新的生活呢?家里慢慢不需要她那么操心了。

母亲有自己的生活吗?她生活的全部精力都投放到这个家里,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再需要这份操心,她该怎么办?她怎么打发这漫长的时间?这很可能是个伪问题,也不是一天之间的改变。日子一点点地流逝,母亲也会一点点地随着生活的改变,走出她自己的路来。母亲不会跳广场舞,不认识字,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可言。有一段时间,她喜欢上了打牌,忽然有一天她觉得打牌是不好的,就再也没有打过。忙完了,她就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着侄子们写作业。下雨天,偶尔有婶娘们过来聊聊天。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


6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在三楼哥哥家的客厅看央视的春节晚会,九点左右电视信号突然没有了,我便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打算看书。过了一小会儿,父亲和母亲也到我卧室里来,分坐在我左右。他们都关心地问我工作和生活如何,我详细地跟他们讲我生活得很好,不用为我担心,家里有什么事情我都能承担。他们点点头,说:“那就好。你生活得好,我们做父母的就不用担心了。”我看着他们,那一刻他们是一体的,不分彼此,都把关爱投给我。

年复一年,我在外地,他们在老家。虽然电话中,父亲说起收成不好、欠债未还之类的坏消息,母亲埋怨父亲越来越固执、越来越作践自己的身体,但我都是置身事外,清清爽爽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烦闷和憋屈,于他们是切身的,于我却是旁观。我常跟父亲说这些都没事的,别担心,我这边会支援的;我也常劝解母亲,不要陷入情绪中出不来,抽身出来看看每个人是怎么想的,不要活得那么心累……我努力做他们之间的调和剂,虽然他们的人生格局已定。

在家的短短几天又要过去了,我收拾行李再次准备离开。最后一天的晚餐吃完,大家都没走。父亲、母亲、哥哥,还有我,坐在一起。谈起侄子们读书的事情,大侄子马上就要上初中了,需要在市区有人专门照顾。哥哥说他打算在市区买套房子,父母都搬过去住,照顾侄子们的饮食起居。

母亲的神情有点儿错愕,但很快镇定下来,一只手搓着另外一只手,“那这个新屋么办?”哥哥说:“就这么放着呗。”

我也错愕,哥哥在安排这些事宜时,为何不问问父母是怎么想的?他们愿意搬到市区吗?他们在这个垸里生活了一辈子,突然把他们塞到陌生的市区,所到之处都是陌生人,他们会适应吗?母亲没有说话,感觉她内心百味杂陈;父亲也没有说话,脸看着门外。但如果那一天到来,我知道父母还是会搬过去的。为了孙子们,他们愿意牺牲自己。可此时我自私地想到我自己:那我呢?当我从外地回来,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只能寄宿在哥哥买的房子里,跟父母相处几天。可那不是我的家,不是吗?我的家就在这里,这里的桌子、椅子、蛇皮袋、碗筷、床单、棉被、竹篙……如果没有父母在,这些都毫无意义。

沉默了半晌后,母亲说起种地赔偿金的事情,又一次说起父亲的不靠谱。父亲气愤地抗议道:“哪里有你想得这么复杂?!事情明明是这样的……”母亲越说越气,“你就是头脑太简单!”我跟哥哥默默听着他们为了这件事扯来扯去,最后我都给绕糊涂了——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常常是糊涂的。门外有人放起了烟火,一朵一朵,在黑沉沉的夜里绽开。侄子们跑下楼来,也要放烟火,哥哥起身带了他们去外面。父母的争执停歇了,我们静静看着侄子们手中的烟火“咻”地一下射向天空。母亲忽然转头跟我说:“明天路上注意点儿。”父亲随即说:“是的,一定要小心。”我说:“晓得晓得。我都这么大了,会自家照顾自家的。”母亲点点头,“这个我跟你爸晓得。”说完起身往后厢房走去,“累咯,我先困醒了。”父亲也起身,往前厢房走,“我去看电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堂屋。明天此刻,我已经在北京了。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作者小说集《天边一星子》。

作者


邓安庆
邓安庆  @浮尘录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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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
文 / 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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