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江死后,变成了神,不过却是被召唤出来收拾烂摊子的那种。作者悬尾在本篇小说里,先是虚构了一个顶级的工种与环境,又取材自真实的打工人生活,将人类追求‘大饼’与现实的‘屎尿屁’碰撞在一起,以21世纪为背景的‘打工人志异 · 第一弹’就此诞生。
一
韩福江到死才知道,自己死后会成神。没错,就是庙里香火供奉着,善男信女大小遇着点过不去的坎,就会上山登门,叩首跪拜那种神。
那天太阳别提有多大。他爬出臭烘烘的人体废墟,东拼西凑,捡回自己横飞的血肉,拼花了眼也没个人形。凑合装上两条左腿,撑起腰想走,那堆肉却不见动静。等那阵懵劲过去,他给风一吹就飘起来,才知道自己算是着了道了,他心想,倒霉倒霉,这回没命了,死翘翘。
他踩着云走,分不清东西南北,冥冥中却有预感该去哪。黑咕隆咚瞎走一通,抬眼一看,上天了。云啊雾的,他一介凡夫,形容不来,像电视里孙悟空闹的那天宫,总之一个词,仙气飘飘。接着跳出一堆人,打扮抽象,轮流对他开腔,声线乌糟糟的,像加了混响。讲完就把他领上一道台阶,凭空拉开道门,塞进去,始终没拿正眼瞧他一下。后来,别的神给祂解释了一番,说那是走流程,人家忙得团团转,赶着封下一个神呢。他悟性一般,没跳出人的思维,理解为办手续。
空下来他一琢磨,别管这事靠不靠谱,让你做神仙,八辈子也难轮到的好事,鬼才不干。也仔细分析过,在他执守的传统观念里,这叫好人有好报。大爱不敢说,小善一辈子没停,他不成神谁成神?
韩福江是那一带出了名的老好人,生前。他爹年轻时做过私塾先生,后来进化肥厂当几十年工人,骨子里还是穷酸书生那一套,从小教他知书达理,行善乐施。不分远亲近邻,谁家有点困难,都会找上门来,但凡张了口的,他从不让人空手而返。大街小道上,碰见看不过眼的人和事,赔面贴礼也要帮上一把。时间久了,美名远扬,他成了人人称道的活雷锋。
他自己也把做好事当人生大事,没承想插了积阴德的柳,成了修神缘的荫。稀里糊涂当上神仙,他更信一个因果,善恶到头终有报。琢磨着行点职务之便,想法子托梦给儿子,嘱咐他向老子看齐,人穷志不短,起码日行一善,将来也好在天上混个一官半职的。
贵为一方神明,韩福江明白,自然要承担相应的神圣职责。可受完神训,他觉着自己该干的活儿多少有点出乎意料。絮絮叨叨一大堆规章制度,归纳为一句“于无常中见有常”。翻译过来,就是一个统计名词——随机抽样。他得审核人们许的愿,在某个时机显上一灵,让一部分人美梦成真。在他看来,这个操作步骤,把神迹弄得略显草率。人在心里叫声“神啊帮帮我吧”,就能召唤神明,搞得自己像等着念咒语的邪门歪道,“芝麻开门”“阿瓦达索命”。
让他落差更大的是,神多了去了,能做这些事儿的不止他一个。听说这些情况,是在一间老火车站旁偏僻的神明招待所,他抢到临街一间大床房,半夜三更,破窗户漏条缝,风从堵不住的眼里挤进来,冷飕飕,哇哇大嚎,没完没了。她没法休息,到对面房间串门,寻个落脚地。谁知上了艘贼船,没见过一个神能唠这么多废话,喋喋不休一整晚,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他叫王大鹏,自来熟,资格老,三界百事通,大小什么消息都灵,据说还有观音的八卦,实锤的那种料。王大鹏跟他说,以前天宫不长这样,廉价得很,见人间电视剧里拍出来,视觉效果蛮好,就给人抄袭去了。他还说,前不久神界搞过一回改革,上头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突然要与时俱进,发起除旧布新,整顿队伍的神明大运动,弄出几千年来首次裁员潮。好处有,神力过剩,组织冗余的问题解决了。坏处呢,摊下来每个神的工作量成倍翻。现如今,神的饭碗不好端哩,一方面讲,近些年往街上扔块砖,能砸倒一大片无神论者,神明人气严重下滑;另一方面,到处都是抢生意的,外国耶稣那小子越来越不守规矩,竞争压力贼大。他告诉韩福江,做神,看似风光,自以为高高在上,其实本质上就是个客服。客服他懂,当年儿子辍学打工,在广东第二份工作,干的就是客服,电话接到吐。现在他死得透透的了,顶着神这么一个名头,还得等一通通索命似的无形电话。
第二天,离开那间招待所,韩福江丢了魂一样(虽然他已经无魂可丢)。他觉着自己已经适应神这个身份,该掌握的技能七七八八,该打听的内幕也八九不离十。可现在他才从那位同仁口中得知,自己算是最底层的神,连个名号也没有。神也分个三六九等,等级不同职能各异,种类还五花八门,什么鸟神都有。从灶神、门神、爱神、巫神,到山神、河神、火神、土地神,再到狐神、蛇神、黄鼠狼神、三姑神,光是叫得上名号的神明,就够数个三天三夜。更不用提玉皇大帝,太乙真人,福禄寿三星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佬。等级越高,夜里住的地儿越有排面,天宫个个都想进,但早搞起了限行,再不济还能去寺庙,好歹是公家地盘。他又想起王大鹏说有个潜规则,有点身份的神都不高兴进庙了,要守的规矩太多,放不开。那些神喜欢去五星级酒店,下榻没人入住的空房间,过神仙日子。他们这种小喽啰,只有去抢漏风招待所的份。这些知识没人给他科普,也没个神明图书馆供他查阅,听王大鹏抱怨一通,他满脑子负面情绪。但很快想通了,他消化了下自我,本身就是小人物,当个小神仙顺理成章。做人也好,做神也罢,做好分内的事就行,其余的听天由命。他总归觉着,自己被选中成为神明,肯定是有原因的。
二
接的第一个单,韩福江就进入状态了。成千上万道实时更新的声音,按平均数摊,随机划到他头上。他再从数百通“电话”里头,看心情接上一两单,让倒霉蛋也踩一回狗屎运。通常情况下,人不直接管你叫神,会喊老天爷。他喜欢被这么称呼,亲切得多,没啥距离感。当时那人心急如焚,气都匀不过来,喊道,我的老天爷啊,保佑我赶紧找到我娃,没她我也活不下去。他开天眼一看,那女的穿梭在菜场,三十来岁,穿件大红袄子,打扮寡素,半辈子操心的主。满街的人,她孩子走丢了,小女孩胖嘟嘟的,没哭没闹,被人推着走,眼里噙着恐慌。他把两人的命运线往后拨,发现这关头就算个岔路口,母女会彻底走散,后半生天各一方。看那女的也算虔诚,况且最残忍不过死别生离,他没迟疑,准了。大手一挥,母女在街头擦肩时,鬼使神差转个头,碰上了。两人紧紧抱住,哭得稀里哗啦,他也跟着眼泪汪汪。哭完,女的给娃当街狠揍一顿,下死手。他可以理解,是得留个教训。
后来显的灵里边,他给人改过体检报告,帮过驾照考,消过火灾,能搭把手的,绝不坐视不理,尽最大力做个称职的神。当然也有例外的。睡了人家小姑娘,搞得来劲不做措施,事后抽着烟,想起来怕中奖,向神祈祷,别让那婊子怀孕。这种傻逼他没心思搭理。灵显得多了,他也慢慢习惯,人世间就是大灾小难不断,荒唐事儿没个完。他神性渐通,学会拿旁观视角代入,不再凡事真情实感,也不轻易叫人如愿以偿。但跟其他神比,他的获准率总是居高不下。
在韩福江显灵显到吐之前,总算来了件新鲜活计。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求神拜佛,想尽千方百计要把自己弄死。人命关天,暂行条例第九条规定,实行九神会审。也就是说,九位神明一块来决定这家伙该不该被自己弄死。但近两年瘟疫横行,天灾人祸轮番上阵,神力紧缺,落实下来,只有三位神明能抽出空。他匹配上一对叫大吉大利的双胞胎,没比他早成神多久。三神凑一块,大眼瞪小眼,毕竟专业不对口,谁也拿不定主意。本来这种事儿该归死神做主,轮不上他们管。据大吉说,对死神的判决下来了,剥夺神明权利终身,十年内禁止转世投胎。上回出任务,阎王爷玩忽职守,无故害死一货车人。作为死神来讲,他很称职,作为同事来看,他给组织添了不少麻烦。上任以来,工作太积极,致死率蹭蹭往上涨。后来停职接受审查,发现他问题很大,办了很多不合规矩的事儿,上头就给他卸掉,正在满世界选新一届死神。有了前车之鉴,马虎不得,万能随机定律不管用了,下一任阎王的标准拉得比哪一届都高。偏偏够狠的人都被冥界挑了去,现在人选迟迟定不下来。大利说,神难做屎难吃,你不能干得太差,也不能做得太好,这算哪门子烂差事。
第一轮会审,深更半夜,他们仨挤在一间神明宾馆标间,一股子怪味直冲天灵盖,隔壁情侣每隔一阵折腾一回。就着呻吟声,他们眼巴巴看那年轻人找死。他叫徐亚平,大学毕业两年,没车没房没工作,进过局子,差点蹲大牢,欠一屁股债,对社会没半点贡献。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死了对谁都没损失。在他们给他的糟糕人生盖棺定论时,徐亚平关紧出租屋门窗,拧开了煤气阀门。他衔上一根烟,发了会儿呆,掏出打火机。韩福江心揪起来,抬眼看向大吉大利,兄弟俩也不知该走啥流程,想想这边一点头,一条命就没了,估计炸得渣都不剩,于心何忍。随后他提议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双胞胎神明站一个立场,同意,而他投了反对票。发出准许指令的刹那,韩福江反悔了,他叫停代签死契申请,推翻自己定的规矩,表示得三个神达成一致,才能通过。小伙子跟他儿子一般年纪,他想再看看,能有什么事翻不了篇,让人就这么死了,他过意不去。出租屋内,徐亚平望着窗外,一片漆黑,他眯起眼,按下打火机。磕嗒磕嗒——怎么也打不燃。他才在便利店新买的,满气,上一根烟刚灭,没一点火星,煤气灶也死活打不着火。他开门冲到楼下找店员麻烦,别人接过去一点,焰苗窜老高。他把打火机摔地上炸掉,往回走,嘴里骂骂咧咧。他恶狠狠说,想死都不让,老天爷你他妈就这么点本事,有种弄死我,操!
后边韩福江总约不上大吉大利,主要人们但凡说点吉祥话,句句都提到他俩,他俩便总也闲不下来。兄弟俩又忙起别的活儿,索性就商量由他主跟这档事,不论做什么决定都同意。此后他就一门心思扑在当事人身上。再见到他俩,是在偶然举办的神明表彰大会上。王大鹏也在。王大鹏一改先前满腹哀怨的衰样,一副正派,积极招呼着各路神明。众神归位,漫天灵光,天庭座上宾,个个名头响当当。为方便大家瞻仰,天宫上方按尊卑秩序依次悬浮众神英姿,像显示屏上轮播一张张大头贴,目光炯炯,显得过分正经了。韩福江挤在神潮里,踮起脚尖看,他挺好奇,观音是不是真和座上哪路神仙有一腿。会开得没啥新意,无非打打鸡血,画画大饼,杀鸡儆猴颁颁奖。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碰上吴林。那时候正颁最佳新人奖,他刚从瞌睡里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吴林在台上鞠着躬,千恩万谢。他个王八蛋居然成了财神。
三
吴林是韩福江几十年的死对头。他们算是同乡,很早就认识,一度称兄道弟。那会儿还年轻,两人同在一间台球厅打球,押钱翻倍数的打法,通常韩福江赢或输了一两把,就会收手不干。吴林则要赢完场上所有钞票,或输得只剩裤衩才肯罢休。一来二去混熟了,看韩福江技术不好,吴林总缠着跟他打,输赢都挂脸上。两人一块进厂,住同一间宿舍,白夜班换着倒。认识时间长了,韩福江发觉吴林这人,优点有,做事果断,敢冒险。缺点也不少,自私,记仇,最主要还贪,抠门。记不清借给他多少回钱了,半推半拖,分期还,赊感情账,装失忆,到死还欠着一大半。关键他还明里暗里,瞧不上韩福江,背后说他假仁义,好人都让他做了,连给兄弟借点钱也催命一样追着要。说起来,照他这个视钱如命的本性,死后做了财神,倒也合逻辑。
后来韩福江老爹病逝,给他留了笔下岗安置费,他回了老家县城,娶小学同桌为妻。媳妇过门第二天,家里就揭不开锅。他辗转县里砖厂、机械厂,打两份零工,生活步入正轨后便平稳滑行,一直没见起色。与此同时,吴林的人生却大起大落。他学了一门手艺,开过店,给人修电视,倒卖二手DVD。半年后生意倒闭,关门大吉,他跟着数码城的同行跑去浙江一带,往内陆运海鲜,赚差价。小挣了一笔,见收入不稳定,出点差错就没赚头,他留在那边搞服饰业,没想到就混发达了。他回到县城,开工厂,批发生产男女时尚服装,搭起一条产业链。开宝马,穿西服,从搬运工到小裁缝,再到身价千万的吴老板,他只用了五年。可越有钱,吴林的抠门劲儿就越足,手底下员工工资一压再压,布料也紧着便宜的用,售价还贵得离谱。那年韩福江儿子出世,大病一场,他想起旧相识,抹开脸面跑去借钱,就当要回当年的债,解燃眉之急。谁知明明听着吴林咳嗽声了,吴林却装不在公司,让秘书给他打发走。他媳妇在吴林厂里做过一阵工,偌大的加工厂,没风扇,饮水机也不装一台,成天加夜班,动不动就罚款扣薪水。机器坏了,栽赃给当天上班的工人,当场开除,扣下两个月的工资抵维修费。韩福江明知他在报复,却无能为力,只得认栽。见吴林顶着财神帽,挺个大肚腩,福光满面,他谈不上眼红,但心里挺不是滋味。
吴林也从台上看见韩福江了。散会后,吴林穿过众神,找到他主动打起招呼。吴林把新财神奖杯捧在面前,说,哟,这不是咱们远近闻名的冤大头嘛。韩福江说,恭喜,当上财神了你。吴林说,同喜同喜,猜到你会成神,只是没料到,居然连头衔也没一个。你平时都做些什么,不会闲着没事到人间现现身吓人,找存在感吧。那些人一口一个财神爷,给我烦都烦死,抽空来领个奖,没想到遇上老朋友了。说完,他还当着韩福江面显了回灵,让一个酒鬼中了三百万彩票。活着时,韩福江的确善良过头了,对谁都一团和气,借出去的钱从不立字据,哪家有点大小事儿还自己送上门去,帮到头来,吃力不讨好。有一回刚发了工钱,回家路上碰见一家三口乞讨卖艺,没人围观,都一眼看穿是个局,偏偏他凑上前去,盘问一番,明知可能被骗还赌上一把,上千块钱双手奉上。拐个弯到了下个路口,人家开着锃亮的车,一脚油门险些给他撞倒。吴林有挣大钱的心,没做生意的脑,厂子效益一直不好,大笔投资款打了水漂,没撑几年,公司破产,商业梦碎。五十来岁,人生回到起跑线,他没再折腾,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将抠门进行到底。吞下一大把安眠药,闭眼前,他向上天祈求,下辈子投胎,一定做个有钱人。一觉没醒来,美梦成真。用不着下辈子,穷小子变财神,要多少钱有多少钱。韩福江心想,他这一单,该是经了几个神的手。
见堂堂财神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韩福江感觉很梦幻,没再搭理他,转身走掉。吴林追上来,发狠说,好歹我级别高过你,这是什么态度,放尊重点。韩福江说,你又不是我顶头上司,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吴林说,别忘了,你儿子韩松还活着呢,他得吃饭,得挣钱养活自己吧。放心,我会多多关照他,替你锻炼后辈,让他尝尝真正的苦头,培养好了,以后说不定能开先例,做个穷神。韩福江接不上话,攥着拳头离开。一路上他都在想,没事的,儿子有手有脚,不偷不抢,不搞歪门邪道,靠自己本事挣钱养家,总归有条活路吧。
四
到处打探了个遍,没有收到过韩松的消息,他正愁着,徐亚平又搞出了新动静。据他观察,这小子父母健在,家里排行老二,爹妈取名很有意思,冠杰、亚平、季婷,像给三姊妹的人生排了个序。他上过大学,文化人,讨口饭吃应该不难,再不济还能啃老,天塌下来有大哥顶着。生活方方面面也过得去,不算糟糕,顶多时不时出点小麻烦,不至于到要死要活的地步,矫情了,这年轻人。还有点愤青,哪哪都看不惯,没礼貌,嘴臭,每晚固定一次手淫,此外没啥大毛病。这天他一边念叨着要去死,一边干了件看不懂的事儿。他租来架摄像机,藏起来,打电话挨个约朋友。见上面了,他聊着聊着说要自杀,还连哭带喘。他把跟每个人的谈话都录了下来,回出租屋抱着看,好像在观察朋友的反应,来判断自己该不该死。他跟着看,大排档上,他说出要自杀,那个平头男生反复地问,为情所困?女朋友给你戴绿帽子了?跟谁啊她?咖啡馆里,一名小女生打扮得漂漂亮亮,温柔地耐心开导他,他拉着人手捏,嘴快贴到人脸上去了。他严重怀疑,这混蛋就是蹭吃蹭喝,趁机猥亵,早有预谋的。也有跟着他掉眼泪的,说明白这是想开了,也许只有解脱才能救赎。说完徐亚平接到个语音电话,就张罗着上号,排位赛,双倍积分,新英雄上线。也联系过他哥,可能忙着闹离婚分财产,电话都没接。给他妹打过电话,没空见面,问他是不是又喝多了,要借钱的话没门儿。让韩福江印象深刻的,还有个不起眼的女孩儿,看着娇弱乖巧,点了瓶酒,猛灌两口,紧盯住徐亚平,说要和他一块去死。原因是“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他看得来气,想下去骂上一顿,这个世界他妈的什么时候轮到上你们来失望。跟她在一起的镜头,他会抱着循环一整夜。更多时候,他们没聊天,只是面对面对坐着,被沉默淹没。
徐亚平用手机把这些素材拼到一起,剪成一部纪录长片,命名《犹大之死》。问了其他神,他才弄清楚犹大是谁,觉得他太以自我为中心,臭不要脸。完成这一切,徐亚平跪伏在地,毕恭毕敬地祈祷,神啊,我背叛了自我,请赐我一死。然后往脖子上挂绳套。他才明白为啥选这号人物,不算崇洋媚外,搁中国就只能是长舌头的吊死鬼。他纠结了会儿,让绳子断掉,还是没准他去死。他真的还年轻,发着导演梦,等把该死的理想放下,过了这一关,他的路还可以很长。他欠的债数目不小,但也压不垮一个大活人,努把力,还得上。说到底还是梦害了他,刚毕业,没出社会呢,有人找他合伙拍什么狗屁电影,到处拉投资,找亲戚朋友借钱,凑够了数,人家拍屁股卷款走人,留给他满地烂摊子。拿不出钱还,受害者举报他非法集资,搞诈骗,进公安局待了几天,判为民事纠纷,责令限期偿还欠款。还狡辩呢,说什么背叛了自我,理想是做一名伟大的纪录片导演,不该碰商业片。他相信,徐亚平会有醒过来的那一天,哪怕是饿醒过来。
徐亚平郁闷到了极点,一次两次,想死死不成,老天爷到底想拿自己怎么着。他不知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设,才敢踏出这一步。他承认,自己是有些怂,想干的事没胆量干,想追的人没本事追,杀只鸡也不敢,踩死条虫子也觉得是罪过。只会空想,自我高潮,不敢行动,关键时刻总掉链子,事事不如意,书都读到屁股里去了,教育体制活生生的反面教材。韩福江也同意,单是胆小这一点,他的混蛋成分就得打个折扣。除了跟这些暂时碰不上面的神仙,他才敢口吐芬芳,现实中没对谁大声说过话。连那次火冒三丈冲到便利店,张口都是“请问这打火机怎么没用”。要这是自己儿子,别的不敢打包票,至少能教他,坦然面对自己的怂。别一会儿张牙舞爪,一会儿卷着尾巴做人,太分裂。几天后,那女孩儿先徐亚平一步,被别的神批准,在屋里烧一炉子炭,死了。
徐亚平第三次找死,是在熬了两个通宵后。他把女孩儿那段素材从纪录片里掐掉,扛着摄像机上街,下定决心似的,碰到路人就说,你想过自杀吗,我两小时之后就去死。有人骂他神经病,有小孩儿笑他,有人要给他介绍心理医生,有人招来警察。他用“开玩笑”打发走多事的人,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录满两小时。来到江边,他把录下的所有画面删得干干净净,站上栏杆,纵身跳进江里,动作利落。岸边有人在看,见他操弄摄像机,以为在拍段子,识趣没上前打扰。此时,韩福江刚收到王大鹏的小道消息,说韩松遇上麻烦了,得赔一大笔钱,老房子都抵押出去。他顾不上两头,见徐亚平投江自尽,恨铁不成钢,随他吧,要死就麻溜死远点。
五
八成是吴林搞的鬼,韩福江不明白他为什么处处跟自己作对。当年吴林破产后,找过韩福江一回,登门道歉,又向他借钱,想东山再起。那时韩福江刚发了笔小财,一块地被当地大老板看中,风水好,买来建墓园。家里该修的修,换的换,余钱存了死期,给韩松读书用的,轻易动不得。他头一回拒绝人,羞愧了好一阵。显然这点事儿结不上什么深仇大怨,可吴林把自己当仇人,时不时恶心一下,这么些年了总过不去。追根究底,韩松的无妄之灾也算是因他而起。
韩福江就是死在上一任死神手里。那个死神勾结疫神,给神界添不少乱,上头早想治他,货车事件,算是他下课的导火线。当时韩福江就在货车上,他是机械厂老员工,原本厂子十几年运作正常,生产没停过。谁知班上着上着,工资先停了。厂长安抚说是资产结构调整,很快恢复过来,大伙儿清楚他的为人,都深信不疑。一晃半年多过去了,闹起来一查,会计账上空了,财务拨不出钱。老板们三个月没露面,几百号人等着吃饭,一气之下,联名告到劳动局。从打官司,到厂门口拉横幅,说资本家拖欠农民工血汗钱,全是韩福江在大伙撺掇下,带头组织的。
韩松也是因一场官司惹上的麻烦。当时判决下来,几个老板被列为强制执行人,资金链断了,掏不出钱,让工人私下拉厂里机器去变卖,抵偿工资。他们大体估算着资产价值,找来辆货车,浩浩荡荡运走一批批机器。最后一趟,二十来位工人一齐爬进货车厢,迎着风,商量下个月一块进哪个厂才稳妥。行驶途中,弯急路窄,车轮碾过一道石坑,抖松固定好的机器轱辘,机器倾倒,货车侧翻,从五丈高的半崖滚落山脚,全员丧命。韩松和几位家属代表将厂子告上法庭,索要巨额赔偿,案情复杂,遥遥无期。前不久有人找上他,自称打官司的行家,养着一整支律师团队,提出为他全权代理诉讼,打赢后只从赔款里抽十五个百分点。
韩松被搞得心力交瘁,心里早敲起了退堂鼓,见对方是专业的,就放松警惕,一口答应下来。后来对方查出韩福江多年来轮流在两个厂打零工,没跟机械厂签过一份劳动合同,直接关系到整个案子的输赢。在韩松表示大不了撤销诉讼时,对方掏出一份合同,拍到他面前。他才注意到,合同被事先动过手脚,一旦官司无法继续,或受其他因素影响,他得双倍赔偿约定佣金,房子也被写入条款,还扯进了高利贷。果真是专业团队,白纸黑字,滴水不漏,法官看了都没话讲。韩福江想帮他一把,奈何韩松不信神佛,从不对上天抱有任何幻想。退一万步,区区小神,他也没法保证儿子的祈祷,随机能随到自己头上。
死到一半,徐亚平后悔了。他喝了几大口江水,也许是冷,他浑身发起抖来,手脚止不住想扑腾。他浮出水面,又强迫自己沉下去,不想连死也半途而废。岸上的人终于看出不对劲,接二连三跳下去五个人,将他从水里拖了出来。其中三个却莫名其妙没爬上岸,溺水身亡。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举头,三尺之上,只悬着无穷无尽的命门。神们弹指一念,落到人头上,你不得不认,命中有此一劫。三个淹死的好心人,究竟受到哪路神明的报应,韩福江不得而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许算一种命,一种随机。
听王大鹏说,那三人去了冥界,成为水下厉鬼,他稍有慰藉。好在下了地府,十八层地狱,是万劫不复的好归宿。
做腻了神,他悟出一个常理。死后之人,都是由冥界先挑一道,瞧不上的才遣送神界。有幸下地狱,是多少人修不来的福分,堪称第二轮投胎,一辈子行这一回好运足矣。居住环境是差了点儿,但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也不用做神职干活,用不着死了还体恤民情,反复看生活被扒下底裤。有事没事还能闹上一遭,现身捉弄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报完轻轻松松投胎去。
哪像神明,背了一辈子苦难,死后还得操心,料理众人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业绩压力很大,不达标会受罚,那帮大神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就聚一堆研究怎么压榨底下的神明。别看财神大权在握,谁穷谁富全他说了算,实际上,选财神就一条标准,够抠门。视钱如己命的财神,才能为上头省预算。吴林自从做了财神爷,像被定了一桩恶罪,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抠门如他,日日受着酷刑,源源不断把自己的钱白送出去。
捡回一条命后,或者说拉了三条命垫背后,徐亚平不嚷着要自杀了。他一句话也没再说,瞪着双眼发愣,看上去被吓得不轻,一副怕死样。韩福江却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他时刻关注着他,向所有交好的神明打好招呼,管不着时机对不对,逮着机会就要送他上西天。也许出于心虚,无颜面对上苍神明,他很久没祈祷,一般神听不着他的忏悔。
可最终徐亚平还是如愿将自己弄死。一口勉强没过头的半立方米鱼缸,就要了他的命。临死前,他隔了很久开口,臭气熏天,左一口“阿弥他妈的陀佛”,右一口“哈利你妈逼路亚”。
韩福江不清楚徐亚平的死经谁允许。众神都在猜,他是被那张臭嘴害死,惹怒了上头。一介凡人,把东西方都给得罪了,还牵扯到国际关系,险些引发中西神明矛盾,不灭他的口灭谁的口。
不久后,神界搁置已久的大项目有了进展,悬念十足的死神接班人尘埃落定。官宣载言,他是由最高神明保送,直通候选席位。当选理由是,此人天赋异禀,三人为他而死,曾被众神联名追杀。而且三番五次自杀未遂。最冷血的杀戮,就是对自己赶尽杀绝。死神非他莫属。
最终揭晓,“徐亚平”三个字,赫然在焉。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第一单就搞出七条人命,死者包括他的亲哥,徐冠杰。
他尽职尽责,喜欢在显灵时讲上一句口头禅:老子要你三更死,你就活不过五更天。
番外
这天,上头直接下了条神谕,红头文件。有个写小说的,诽谤观音,泄露天机,亵渎神灵,数罪并罚,想个法子弄死他狗日的。
死神得令,伸个懒腰,摇动他置人于死地的灵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