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隐私


文/张怡微

 

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爱情,就一定风平浪静、白头偕老吗?对于韩汐清与刘飞来说并非如此,都是凡夫俗子,在微妙的情感纠葛中,越过理智的边界自然也得面对相应的后果。


韩汐清与刘飞算是名副其实的老夫老妻了,虽然他们年纪都不大。但想来是属于我们身边那种腻到唯有分手才能惹来关注的恋人了。他们相爱的背景也挺有意思。韩刘两家是世家,两父母一见面就客气得要命,隔三差五还要打电话互相慰问下。而对他们俩的关系,大人们仿佛从大学起就开始睁只眼闭只眼了。他们从很早起,就显得与同龄人的恋爱生活格格不入。因为对于韩汐清与刘飞来说,压根不存在什么暗恋啊、失恋啊、什么时候见父母啊,先到哪家吃饭啊这类复杂的问题。他们俩的爱情,若要是放在封建社会呢,算是新派又好运,包办且有真爱的。但要放在如今的社会呢,他们又略显俗气封建。他俩的同学和朋友,见他们出席各种活动,早就见到厌烦的程度了。尤其是他俩还考上同一个大学,仿佛那种新闻里的双胞胎那样,惹来俗套的寒暄与关注。可每次聚会要少了他们呢,又缺了对开得起玩笑的八卦对象。韩汐清与刘飞并不是不知道这点,但他们丝毫不介意。尤其是小的时候,同学之外,班主任老师、隔壁班的老师、街坊邻居、亲戚好友,都会夸他们漂亮登对,他们俩呢,也非常享受这样被关注的感觉。套用刘飞的话来说,便是“想当年竹马青梅,卿为佳人,我为才子;到如今枯藤老树,我是败柳,你是残花。”

刘飞指的自然是韩汐清啦。刘飞人长得帅,可惜随着年龄的增长,长得帅这件事对于男人来说越来越不值钱,想当年刘飞在学校也是风光过的,篮球队、吉他社、摄影之家,全是骨干。韩汐清呢,也不差,可惜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来越显不出优势,想当年在学校即使有刘飞在也不少人顶风追过她。对于如今的不济,他们各自都是有些失落的,虽然两人都不愿表达。通俗点来说,两人都有着表达的障碍,寻常的甜言蜜语还好,一挖心挖肺起来就火爆得要命,谁也不体谅谁。

两年前,韩汐清与刘飞刚从学校出来那会,住在京郊回龙观一个小区里。房子是刘飞家的,韩汐清则负责每月去娘家揩点粮油费。这种事情,刘飞是拉不下脸的,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充满了自尊。韩汐清则能屈能伸得多,虽然她嘴上也丝毫不饶人,逢人就说嫁人千万不能嫁大男人,他们都疯。

毕业生不好找工作,很长时间,韩汐清与刘飞就窝在他们的小巢内,各自上网打发时间。刘飞是打游戏,连着世界各地的网路。他的许多兄弟毕业后都出了国,连那些最邋遢弱智的,都成了留洋学生一枚,不过刘飞估计他们回来连句英文都说不利索,原因是他们每天都与他隔着时差昏天黑地地打游戏,比情人还痴缠,中国话都没时间说几句,更别说英文了。刘飞还曾经问过一个队友,室友是哪国人。他队友说,浙江人啊。刘飞哈哈大笑,你丫在国内混那会,室友还是新疆人呢。但嘲笑归嘲笑,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一开始在贸易公司当过销售助理,因为不喜欢下班总是陪经理去些不好的KTV应酬,就干脆辞了职。这些细节他没有同韩汐清说过,他只对她说,那个小地方,庙小妖风大,咱不干了,上有天地,下有爹娘,饿不死可别被气死。失业之后,刘飞做得最风光的事,就是在网站上开办“代写情书”的业务。当时还惹来了不少都市报的采访,在和风细雨、无料可炒的日子里,刘飞与韩汐清的名字,还时常在报端出现。虽然这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更多的业务,仅仅徒有出风头的虚名。

每天的生活主要由韩汐清操持,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的时候,她无奈地选择做饭。如今韩汐清已经很娴熟,利用一只小小的电饭锅,煮饭、煲汤、甚至做蛋糕。她不大爱出门,所有的食材都从网路上搞定,甚至连面粉啊、大米啊都是如此。还记得头一次做蛋糕的时候,满怀期待却收获了一只难看的蛋饼,但她毫不气馁,重新做蛋胚,连招呼都不带和刘飞打的,更不用说撒娇贪欢。做饭,仿佛是她与刘飞无聊生活外唯一的寄托了。对于韩汐清与刘飞来说,他们已经适时进入了生存的惯性之中,这甚至比旁人隔岸观火的审美疲劳更为难熬。韩汐清总是很想知道,别人是怎么度过那些毫无情节的煎熬的。她总想偷学几招,因为没有情节的思虑和孤独,真是太可怕了。有时他们两个躺在床上,各自辗转,又互不交谈,怀抱着各自的记忆,各自的伤怀。在没有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俩成天盘算着要住在一起。而住在一起之后不久,他们仿佛又开始谈起了精神恋爱。韩汐清有时也会问刘飞,“我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呢?”刘飞懒懒地答:“我们不是已经永远在一起了么?”韩汐清不知道,刘飞看似平静的语气背后,亦是守着一颗翻腾不宁的心。

金融危机的当口,人家都瓶颈了,可韩汐清和刘飞,还一直在瓶子底儿转悠着呢,怎一个愁字了得。

韩汐清就是在这个时候和陈瑞熟络起来的,最初的交往不过是论坛上关于食材选择、以及怎样用最低的成本做出最美味的东西来。陈瑞原是从国外回来的,曾在一家跨国公司任职,但如今开了一家门店,专做蛋糕和甜品生意,上班的同时,他还经营着论坛。韩汐清开始并不在意陈瑞,私下也没有深谈,因为韩汐清最不喜欢有人在北京把日子过得跟上海一样。她觉得陈瑞小资,却又羡慕他的自足。她爱憎分明,同刘飞一样,并且有可能爱的与憎的,还是同一个事物。但这些事,她同样没有告诉刘飞。

陈瑞就仿佛是天生的生意人,与刘飞截然不同的。但同时他又是懂生活的生意人,刘飞又一次站在他的反面。对于韩汐清来说,一生只和一个人谈过恋爱,从14岁到24岁,实在是有些荒凉。更何况刘飞不争气,虽然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认真追究起来,生活的蜕化变质就像微生物一样,散布在触目所见的任何物质上。虽然你看不见,却又没法逃脱被它腐蚀的命运。缘于一种带着反感的好感,韩汐清终究把陈瑞归到了比普通朋友更好一点的朋友那里。他们开始时聊些做茶点的步骤,随后又开始聊起了陈瑞蛋糕店的缘起与创办。陈瑞偶尔推一些沙龙似的读书活动,韩汐清也主动帮忙他建设网路宣传。

陈瑞问她:“你有男朋友么?”

韩汐清答:“有几个吧。”

陈瑞佯装紧张地问:“啊?几个?还是一个?”

韩汐清继续胡扯:“几个吧……”

陈瑞又问:“那到底是几个呢?”

韩汐清这才蹦出了句令陈瑞喷饭的话:“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啊。”

将来的事情,的确谁也说不清。回想起来,韩汐清和刘飞都是对于情感高温渴求强烈的人。他们相处得真诚、热烈、单纯,韩汐清的手臂上、手指上至今仍有绣着刘飞英文名的纹身。而刘飞也是一样。大学时,他们常常相约去做这些刺激又荒唐的事。直到后来找工作时,韩汐清挺想把纹身除掉的,不然每次总用粉底盖,也不是个办法。可惜去纹身实在是太疼了,韩汐清常想,如果有个流氓突然想要除纹身金盆洗手的话,只消激光枪对准一发,他一定立马就下跪说,“我还是回去当流氓算了。”韩汐清曾以为,她和刘飞会这样炽热地相处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就是那么黑白分明,以为可以爱一辈子、疯狂一辈子、或者,憎恨一辈子。那个时期完全没有平淡的中间状态。

陈瑞邀请韩汐清参加他们沙龙的时候,还故意提及了,每场会有200元的报酬。陈瑞知道韩汐清负气却没有工作,恰好他也需要个帮手。韩汐清答应了下来,毕业之后,她就没有参加过任何像样的沙龙活动。与她同班的女同学,长得远不如她的,有的也已经成为了高级酒会的常客。人的三六九等,自从踏入社会起,其实是区分得很快的。时间对于像韩汐清和刘飞这种人,常常是最无情的。如今韩汐清看到那些卿卿我我的大学恋人们,总是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心里装着未来的美好蓝图,自信得旁若无人,身背后是人们羡慕的目光。她总是有些惘然,在这惘然的失魂落魄与那些毫不知情的背景之间,仿佛间隔着沧海桑田。

翌日午后,韩汐清忙碌了起来,先洗了澡,随后嚷嚷着要刘飞陪她出门买些衣服。她甚至连碗都没洗,就一声不响画起了妆。刘飞则在房间里如常一样昏天黑地地厮杀,对韩汐清的行动一无所知。刚开始,韩汐清还对着卧室喊了声:你怎么了?听到没啊?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恐怕他带了耳机。韩汐清于是就懒得搭理他了,直到妆容整齐地走进房间,刘飞才猛地一脚踢断了电源。

你干哈呀干哈呀?刘飞故意扯大了嗓门。

你才干哈呀,你也太奇怪了吧,见到我跟见到鬼似的。你是不是在看A片?韩汐清瞪大眼睛问。

那是那是,姑娘好眼力。刘飞顺水推舟。

整天呆在家里闷死了,陪我出去逛逛,你也赶紧换件衣服。

韩汐清转身又踅进了客厅。刘飞极不情愿地推开了座椅,他吓得不轻,以往生活上的置办,都是韩汐清一人搞定的,他从没料想过一个下午,她会突然要他陪着出门。他上次陪她出门,恍惚还是过年的时候,两人打扮体面地去各自父母家要些盘缠回来。虽说,大学的时候,韩汐清也的确是心血来潮的主,但这也太久违了。刘飞觉着她有些反常,至少该事先透露一下,以免弄得自己措手不及。

穿衣镜前,韩汐清正在试着衣服。嘴里还念叨:“穿什么好呢?”

“女人啊。”刘飞感叹:“总觉得自己还少件衣服。”

“男人啊,总觉得自己还少个女人。”韩汐清也不甘示弱。“快帮我选件可以内衬的衣服,我要出去打底试的。”

刘飞露出了无所谓的表情,穿什么都成啊,不就是试一下么。

谁知韩汐清疯了一样地冲过来,把手中的雪纺衬衫扔在一旁,顺势揪了一下刘飞的耳朵。“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啊!”

刘飞顿时又被吓得半死,只得顺着衣架的方向努努嘴,小心翼翼地说:“那件吧。”

到了西单,刘飞鲜明地感觉到韩汐清整个人都活了,她以前也是狂热的逛街分子,几乎会从商厦的第一层逛到最后一层,还包括各种蜿蜒的夹层。但不管怎样,只要她看上什么东西了,都会征询刘飞的意见,刘飞就负责挑着唱唱反调,他只擅长这个,韩汐清的品味比他不知道要高几个档次,只是他们俩都很漂亮,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穿什么反倒是不重要的。有的是衣服衬人,有的是人衬衣服,刘飞觉得他们俩都属于后者,当然他其实也买不起衬人的衣服。他只是在韩汐清需要他意见的时候哼哈一下而已,表示自己还有说话的权利。

今天也是一样,只是略微又有那么点不同。韩汐清虽然表现得比往常挑剔,但却丝毫没有购买的意思。她不停地试换衣服,调换不同的品牌,却如走马观花一般。服务员无措地看着她,弄得刘飞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在韩汐清乐此不疲地换衣时,刘飞少许感到了一些温存。那是每日在家所体会不到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类似于,对于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一次微弱地声明一下:我也曾在意。

再次赶上城铁,夜色已经黑压压了,没有丝毫星光。依然不拥挤,像来时一样。在刘飞不说话的时候,韩汐清就只是在一旁愣愣地出声。刘飞不知道,这个晚上对于他们俩意味着什么。

刘飞问:“一件都不买,为什么要出来逛。”

韩汐清答:“想跟你出来而已。”

刘飞故作领悟的样子,几秒后却发现意外冷场。

韩汐清未必说了实话,只是临场有感而发。她在专柜记下了自己要买的款型之后,打算回来网购,北京的代购业十分发达,许多白领都利用自己的优惠券或贵宾卡,在下班后干起副业。回到家,两人都疲倦地倒在沙发里,一语不发。等韩汐清洗完澡后,刘飞也关掉了电脑。这种状况很少见,他们俩仿佛被击毙一样各自睡去。韩汐清拥被蜷着,听着空调悲凉的起合。今夜注定成为女人的难眠夜。

今夜注定成为女人的难眠夜。

刘飞原来与人约好,晚上要与城市另一头的女孩聊天的。但他在城铁的呼啸声中,仿佛被抽去了精神气。刘飞爽约了。

那个女孩,刘飞一度以为是个男孩的,他们曾一起联机打游戏。伴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刘飞甚至整日整夜与她玩在一起,虽然没有见过面,却独有亲密之感。她叫黎翘,也是北京人,听她平日的口气,家境不错。看她的照片,长得也不错。在刘飞的印象中,她一定是那种安吉丽娜·茱丽的范儿。那是与韩汐清截然不同的风格,韩汐清是清纯的、任性的、自我的、却也是无力的。她愿意为他纹身、穿洞,却未必有硬朗的妩媚之风。更重要的一点是,面对韩汐清,刘飞总要不自觉想到生计,而面对黎翘,他只需要用战术说话。她就像《奋斗》中的遥遥,是刘飞生活场之外的美。刘飞也是喜欢的,只是捕捉不牢,越是捕捉不牢,对他就越有吸引力。

第二天,韩汐清早早就醒了,也或者压根没怎么睡着。连着两日,韩汐清与刘飞在明亮的客厅各行其是。韩汐清照着陈瑞给的教程,专注地做着简易蛋糕。周末她就要去陈瑞的店里协助他讲课了。她还没有见过陈瑞,内心有一点紧张,她还从未因为要见一个男人而紧张,毕竟她与刘飞,早在还不懂什么是紧张的年纪就认识了。刘飞则兀自打着游戏,时间对于他来说,只存在于等黎翘,被黎翘等,以及找韩汐清吃饭睡觉。

你昨天哪儿去了?我等你等好久呢。黎翘问。

咳!刘飞诌道,昨儿我们这一带网路不好,要不就是死活上不去,要不就是好不容易上去了,一缓冲就又他妈掉下来了。

我觉得你不讲信用,虽然我还是很讲信用地等着你。黎翘满口苛责。

你是文明人。刘飞戏谑道。好比我是一只坏掉的红灯,让你等了一夜,我是错到根子里了。你以后等等,看着没人,就走吧,别傻站在那儿。我们粗人都这样。

随后刘飞与黎翘又杀了一盘,隐约间,刘飞感觉到黎翘还真是不计前嫌的人,在虚拟世界中,搏命为他两肋插刀,最后不幸挂了。刘飞也救她,捧着钱就跑。去商铺更新了装备。他觉着自己挺无耻的。

“你真无耻。”黎翘果然这么说,“你让我想起《纯真的埃伦蒂拉和残忍的祖母》。”

“那是什么?”刘飞问。

“埃伦蒂拉被祖母迫为妓女,她的爱人乌里塞斯为她杀死祖母,她却飞快地扒下祖母身上缝有金条的背心跑了,任由爱人被人捉住,头朝下按在海水里。”黎翘说得极文艺。不过刘飞仍然敏感地察觉到她只是试探他,想要刨根问底,挖出他的善良来。可惜在他看来,善良这种东西,就该默默长默默长,跟千年老参似的,挖出来就成商品了,还是埋着好,所谓钗于奁内,顶多是多张望张望、待时而飞。

“你说得很对,我就像那妓女,我是说在游戏里。”刘飞回答。

“妓女有妓女的好,”黎翘自顾自地说,“倘若有颗‘海洋之星’大部分人是不会把它扔到深海的。能换成钱的,为什么不换?这才是真正的无牵无挂,无情的物质女郎,有物质女郎的好。”

“你没事吧。”刘飞问。

“没事,这不是帮你圆场来的么。”

“哈哈,那是,你说得在理,不过还是特有文化,我只听明白,钱是最好的春药。”刘飞回答。

“你有女朋友么?”黎翘突然问。

刘飞心底暗暗一惊,顺着耳机缝,他听到韩汐清正在客厅忙活。“没有。”他回道,“我也没有钱。”刘飞还补充了一句。


韩汐清明日就要去陈瑞的店里了。这是她毕业后第一份自己找的工作。大四那会,父母也帮她物色了不少清闲的岗位,但她都看不上。就这些钱,还不如问父母拿呢。父母也知道她是这个意思,作为大人来讲,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但再不争气,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数落她两句,又怕她伤心。最后还是全依她了。韩汐清和刘飞的水电、电话费,韩汐清的父母全包下了,每月还给他俩额外3000块钱维持生计。他们俩人太像了,特登对的绣花对枕,好处是从小到大都不惹事,坏处是一路走来也没什么喜事。

陈瑞第一面见到韩汐清,就喜欢上她了。这是种很奇妙的感受,韩汐清比陈瑞小,与刘飞在一起时,体现不出什么优势来,但站在陈瑞身边,就仿佛小鸟依人了。陈瑞细心地教课,韩汐清帮他打下手,无论是做咖啡、饼干、还是蛋糕,韩汐清都非常聪明,一学就会。那毕竟是她擅长和喜欢的工作,倘若大学有家政系的话,韩汐清一定年年都拿奖学金。但她的能力还不仅在这方面,采购食材时,包括各类面粉、香料、鸡蛋、调味,她都十分在行,伶牙俐齿,精打细算。她钟爱网购,又经验丰富。陈瑞发现,韩汐清身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从网上买来的。

关于韩汐清身上的纹身,陈瑞始终有些不解,可又不好意思问。他并不是害怕什么,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是不会像少男那样,听到喜欢的女孩有男朋友,就立马肝胆俱裂,伤心欲绝的。面对世间的摧残,人人都公平,任何感情都难逃此劫。所以陈瑞至少是从容的。他并没有杰出的能力,但吸引韩汐清这样的女孩子绰绰有余,帮韩汐清这样的女孩子实现几个微小又美好的梦想,暂时还不在话下。

陈瑞说,他打算盘一个大些的店,楼上沙龙和教课,楼下经营。经营的那部分,他可以全权交给韩汐清。韩汐清同陈瑞说,“我有男朋友”,陈瑞回答,“我知道啊”。

其实他并不知道,但如今也不吃惊。他继续对韩汐清描绘那个美妙的图景,甚至连图纸都画好了。但他话锋一转,说,店是我的,但我将一半委托给你,你可以由自己的意思经营,你也可以入股,不入股的话,你就是为我打工,每月都有考核,根据考核确定绩效工资。

这是韩汐清爱听的话。她很怕与陈瑞维持一种说不清的关系,虽然她又非常喜欢在陈瑞身边工作,她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围着小电饭锅打转的生活里了。她喜欢饼干热热的香气,喜欢蛋糕酥软膨胀的神奇瞬间。是不是有分红,她倒是不在意的。有多少工资,她也不那么计较。她只希望,在那个属于她的舞台上施展才华,她喜欢学生凝视她的目光,喜欢别人夸奖她的手艺。更何况,她已经对陈瑞交待了刘飞,她仿佛就什么负担都没有了。

与此同时,刘飞也与黎翘打得火热。说实话,刘飞面对韩汐清是有些自卑的,毕竟自己十多年的成长都赤裸裸地袒露在韩汐清的面前。在刘飞看来,韩汐清是称不上他的朋友的。他只是她的爱人、老婆……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即使是最风光的时候,当刘飞身边簇拥着一大堆酒肉朋友时,他的内心依然挺孤傲的。他是风光不再的帅哥,又因为桀骜,不屑与无知mm打情骂俏,他如今是顶落寞的。韩汐清的年纪不会懂得他,毕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越是顽劣古怪的人,越是怯懦,越是竭力逃避的人,越是受着“面对”的煎熬。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经不起一点挫折。但黎翘比刘飞大了两岁,又应有尽有,她只缺一个玩伴,她是懂得他的。她看不上那些恭维她的软骨头,喜欢有点小脾气的男生,不得志也不打紧,不得志才显得曾经有过志,得志反而已经丧失了志。更何况,刘飞长得还挺帅的。此刻,当韩汐清正在另一个世界欢喜地烤着蛋糕,一贫如洗的刘飞却在回龙观的家中,协同远方的红颜卖力杀敌,一丝不苟,乍一看去,也像是很快乐的样子。

韩汐清不在家吃饭的时候,刘飞就在家附近一家便利店里买些糕饼和泡面吃。那家便利店所售的老婆饼分大小两种,标签上写的分别是“大老婆饼”、“小老婆饼”。刘飞各买了些回家,目前吃出的心得是:小老婆口儿甜,大老婆管饱。当然那只是他兀自意淫下的,他喜欢给自己找这种无聊的乐子,以慰藉自己空虚的内心。韩汐清每天都回得很晚,她回家的时候,刘飞已经睡了。她白天走的时候,刘飞还没有起床。又一次刘飞早晨起床撒尿,睡意朦胧间看到已经准备出门的韩汐清。他忍不住想贫一下,撒个小欢,说“清清,你不抱抱我吗?你很久都没抱过我啦!”韩汐清凑上前偎了他一下,他猛地被挤了下小腹,差点尿出来,却不想韩汐清其实内心难过得要命。他听到刘飞这么说,不知怎么的,心里苦涩得要命。

陈瑞受邀回美国参加同学聚会的当口,佯装若无其事地递给韩汐清一把钥匙,他说:“我走了,我的鱼没人管了,你能帮我喂鱼么?”

韩汐清说:“你要我跳进鱼缸里么?”

这话把陈瑞笑惨了,当然也把某种微妙的尴尬与浪漫给笑没了。陈瑞走了以后,韩汐清一个人看店,处理各方各面的订购单,接待学员,同时充当服务生。空闲的时候,她有时挺想念的,又不知道想念什么。是陈瑞?还是刘飞?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对韩汐清来说,陈瑞算不上她特别爱的男人。但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爱?大部分人都处于不是不爱,也不是很爱的状态中,并且能够满足于一种友好的性关系。这点,对陈瑞、对刘飞,都是如此。只是刘飞比陈瑞更多一些情感上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之于幸福是毫无作用的,虽然它很沉重。韩汐清突然觉得,女人拒绝男人,是因为自己有男朋友。但男人拒绝女人,应该是根本就不喜欢她。男人是远比女人浪漫的,他们很少说服自己去爱一个人。他知道“不那么爱”,那就“不那么爱”好了,他也许选择了这样生活下去,但不会勉强自己一定要那么去爱。他们会爱着梦想中的那个人,并且继续生活。与现实中的那个人长相厮守,他们也会尽力而为。

她没有去帮陈瑞喂鱼,反倒是叫来了刘飞,吃了一回她烤的蛋糕。刘飞那时脸上浮现的表情,韩汐清恐怕一生都难以忘记。那是一张如此新鲜的、陌生的、却又毫无笑意的脸,而不是那种她最熟悉他的有情有义、烂熟的微笑。但这种弥足珍贵的新鲜,却是用日积月累的隔阂换来的。就像最后一次拥抱那样,其实韩汐清心里知道,那个瞬间是应该大哭的,但是她没有。目睹刘飞吃完蛋糕,她也是应该嚎啕大哭的,随后重归于好,但是她没有。

韩汐清想着他们两人是多么般配,又宅又懒又没本事,能力很弱又饿不死,长得好看又不懂得利用。读书那会,他们总是把口袋里全部的角子硬币掏空,也要最后抢吃一只冰淇淋,用老一辈的话说,典型的两只脱底棺材,一点出息没有。可韩汐清靠着另一个男人,仿佛稍微有那么点起色。她想着也许她和刘飞是不适合在一起的,他们在一起,就像照镜子。人美嘴贱,顾影自怜。也许,刘飞也该找个陈瑞那样的女孩子。也许,这才是婚姻的本质。

她也不过是说也许。

话说那天刘飞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黎翘,二环内的某处,有个很好吃的蛋糕店。因为黎翘住得离那家店很近。

黎翘问:是不是有个漂亮的老板娘啊?那家我吃过的呀!

刘飞说,有漂亮的老板娘你也不告诉我。我最喜欢漂亮的老板娘了。

黎翘说,那不有老板在吗?怕你敌不过。

刘飞一愣,半晌没出声。

黎翘说,怎么了你?俩人好着呢,一个教做蛋糕,一个打下手,很多搜店杂志都登过的。你不是不小资的么?怎么,老婆饼吃腻了,改起士了?


刘飞向韩汐清提分手的时候,韩汐清其实也想这么说来着,但碍于两人认识二十多年了,还有两方家长,还有那么多翘首以待的老友,一直开不了口。可刘飞一开口,她就不得不答应。因为刘飞说:清清,我爱上别人了。

韩汐清本来想跟上说“我也是”的,但后来心里实在怄不过,这凭什么呀,我都没“爱上”别人,他这成天宅得跟坐牢似的,怎么就能“爱上”别人呢?韩汐清想不通,但她也没说什么,兀自收拾东西。再不小心的刀俎也是刀俎,再狡猾的鱼肉也是鱼肉。韩汐清心想,男人没一个好的。她无法容忍刘飞的背叛,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最后竟坐在行李箱旁哭了起来。

刘飞正在隔壁打游戏,听到韩汐清哭了,立马停手,调了静音。但他目不斜视,心是痛的,但他不能去安慰她。是她先背叛他的,她又怎么能背叛他呢。他吃过她烤过的最难吃的蛋糕、吃过她煮化的面,面疙瘩似的汤圆。他知道她第一次mc是几月几号,她吓得第一个就告诉什么也不懂的他,她还拧了他的胳膊直到乌青,只说了句“你们男人真走运。”他替她写作业,替她提了十年的包,从米老鼠到GUESS,他看着她敷满脸绿泥熬夜背书,也看着她因为毕业而伤心痛苦,还有他们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做爱……直到如今是十年来第一次提到分手。

但她怎么能是别人的老板娘呢?

刘飞这才明白了她为何如此痴迷做蛋糕,只怪是自己太大意了。但他最后还是走了过去,抱着她,和满腹的“不能原谅”。他们彼此依偎、亲吻,就仿佛很久以前那样,却也是久违的那样了。

不久以后,韩汐清和刘飞的朋友们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俩分手了。刘飞的父母打电话问韩汐清的父母,听说韩汐清要在明年6月结婚,后来又说是9月,但韩汐清这边矢口否认。刘飞与黎翘在毫无束缚的前提下见了面,碍于黎翘比刘飞大的缘故,刘飞并没有很快将她介绍给父母。所以父母只知道他俩谁都没有结婚,至于细节呢,谁都不敢多问。

只是很久以后,朋友们去刘飞家玩,发现所有的布置都还是韩汐清走前的样子,厨房里有一只神奇的电饭锅曾经煮出过第一只神奇的蛋糕。刘飞曾嘲笑这个蛋糕的主人:呕,这恐怕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丑的蛋糕了。那时的韩汐清就显露出了不同于他的浅薄本质,她举起了一只更丑的蛋糕,丑得仿佛在最热腾的时候就落到过地上,还被人踩了一脚。

客厅依然挂着韩汐清大学时的艺术照,有些土,沙龙妹的样子。他们偶尔说漏嘴,也会提到韩汐清,不过也许是故意的,借口韩汐清在那儿也打工挺不容易。“打工”就意味着不是老板娘,这点,韩汐清和刘飞都是爱听的。

还有人说,韩汐清的皮夹里,依然贴着她和刘飞的大头贴。有次她逛西单的时候,不幸被扒手摸了。韩汐清为此伤心了很久很久。每当听到这些,刘飞还是挺难受的。虽然他只要想到“老板娘”三个字,就气得想砍人,这个状况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他依然是那么爱憎分明。但刘飞觉得,那些七嘴八舌的朋友也真挺无聊的,你说人家没在一起吧,说人家有一腿,人家在一起了,又说早知道会有今天,好不容易分手了,又虚伪地说可惜,分都分掉了,再携一些没用的消息来暗示,你们还是有希望的。最后还不忘补一句:可别说是我说的。他很讨厌他们的样子,但话说回来,在没有韩汐清的日子里,看得出来,刘飞还是顶寂寞的。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萌芽》2010年刊。

作者


张怡微
张怡微  @张怡微
张怡微,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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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缕金
文 / 张怡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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