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


文/伊朝南

 

因为一场亲戚婚礼,所有小辈都再次被卷入大家族和工作间的夹缝。尤其是人际往来,在无法沟通却又无法割舍的时候,最是熬人。


1

蒋一超结婚那几天,赵杰心情不好。赵杰心情不好是他自己跟我说的。我说眼瞅蒋一超大婚,你心情不好?咱们把这个事情稍微深入两步,一,同性;二,亲戚。完了一个结婚另一个心情不好,是不是有点……怪怪的?赵杰说滚!他让我滚我就听话地滚了,信息不回,抓紧时间关机。

真不是我这人冷漠,亲生表哥心情不好,我不关心不好奇不问个为啥,实在是他信息过来的时候我太忙了。为另一个亲生表哥蒋一超结婚的事我跟领导要了三天假。蒋一超结婚的日子是专门请风水先生给看的,什么农历阳历的我没留意,只看是个星期四我就懵了。干嘛不放周末,周内不得请假?我妈说太阳是绕你转的吗,嘴闭上,少说话多做事。

我本想,一天假的话,倒也不为难。谁料临婚礼前接我妈通知,跟你公司要三天假。我说凭啥?我妈讲,结婚前一天就有你们任务,结婚后一天你舅还要弄答谢宴,前前后后咋不得三天?

家里头安排好的事我从来不敢多余置喙。再说亲生表哥结婚这种事又不常发生,三天就三天吧。

我不敢置喙,我领导敢啊。领导说别人结婚你请这么长时间假,有没有过分了点?我拽着椅子往他跟前挪了一小步,语重心长地说领导你是不知道我家情况,我跟你细说说,从哪儿开始呢,嗯……从我妈这边儿开始吧。

领导像是突然间记忆恢复,脸上肉皮微微一颤,挥手打断我,倒也不必,听够够的了。顿两三秒又说,三天假也不是不行,但项目到这个节骨眼上你也清楚的,要走,得把你手头的活儿先赶出来。那工作量你觉得……

讲到这里他打住话头,两眼炯炯盯着我。

工作量?我快速在心里盘算,才算个大概就被退堂鼓轰得一阵耳鸣。想说那算了,这个假我不请啦。“算了”两个字将将在心里冒头,我妈我舅我大姨小姨外婆外公的形象也一一跟着冒头,鼓囊囊一家人挤得我脑袋立刻要炸。

和脑袋爆炸相比,耳鸣算个啥。我跟领导拍胸脯,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

赵杰发语音过来跟我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距离蒋一超结婚还有三天,距离我启动假期还有两天,距离完成剩余工作量还有……很多。晚上十一点多啊,全公司就我工位还亮着灯。我从早上八点到公司坐下就没咋挪过窝,十几个小时下来,肉身不是自己的肉身,脑子不是自己的脑子,状态在精神亢奋和精神病之间反复横跳——十秒前万分确定自己能给领导当领导,就这点儿活儿还担心谁搞不定?无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十秒后进入瓶颈期,工作难以为继,捶胸顿足,垃圾!难堪重任!这辈子只配当个任人支使的工具人!

就这种时候赵杰赶着找过来跟我聊心情?琼瑶阿姨怎么说?一个丧心病狂的我,怎么能够治愈一个精神萎靡的他?不关机等什么啊我。

当然,敢于果断关机还有一层原因是,我不怕赵杰生气。他那人不矫情,好哄。等忙完,好好地,认真地,全方位地给他关心一顿,这事儿就过去了。当时我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这个。

谁知道工作搞停当已经凌晨一点多,关电脑的同时人脑也像是跟着被切掉了电源。叫车,拿包,下楼,等车,上车,这些步骤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完成的,总之恢复意识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正抓着我肩膀咆哮,醒醒啊姑娘!姑娘你快醒醒吧!你没事儿吧姑娘!边咆哮边嘟囔,没闻见酒味儿啊,这不是醉了吧,心梗?还是脑梗?这么年轻,这是死了吗?

被司机强行从广袤而沉默的黑暗中拽出来,我不情愿但非常努力地睁开眼,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意识苏醒之前一个很短暂的瞬间我想着,要是能永远这么闭着眼睛就好啦。接着睁眼就见一张胖脸黑乎乎的轮廓,在距离我脸不到十公分的斜上方覆盖着,带着中年男人焦虑的气息,结结实实吓我一跳,身体本能地往另一个方向咧。手摸到座位,反应过来我的处境,我在出租车上,眼前这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察觉到快要疯掉男人,是出租车司机。

司机见我一切正常,抚着胸口松了口气。我已经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捕捉到的第一个画面是他神情从焦虑骤然切换到愤怒的瞬间,赶紧赶紧,他没好气地嚷我,醒了就好,醒了赶紧下车,大半夜的想吓死谁。挣这么点小钱,遭这罪,我图个啥?

我又图个啥?被家里的破事和干不完的工作里里外外夹击,活得像个丧尸,到底图啥?扫付着车钱,我也一阵委屈袭上心头。

月亮半阴不阳地在天上挂着。我没见过凌晨四点的纽约,但我见过凌晨两点的西安。繁忙一整天终于在路灯照耀下冷静的街道,树影婆娑;白日繁忙现下冷清的小区大门,高高叠起的鸽子笼一样的住宅里亮着为数不多几家灯火。凌晨两点还亮着灯,他们在干嘛,这么大好的时光留给他们睡觉,为什么不睡?热爱睡觉的人没条件睡觉,有条件睡觉的人却不珍惜睡觉的大好机会,真让人生气。太生气了!

电梯嗡嗡嗡上行时我掰起指头算了算,才七天而已,为什么我觉得已经加了一辈子的班。是平时工作量不饱和,才会在关键时刻经不起这样高强度的考验吗?出租车上睡过去?如果遇到真正的坏人……脑海一瞬间涌现出多条女性乘车被迫害的社会新闻。晃晃脑袋,不敢深想。

电梯上到23楼只需要几秒钟。我对自己的谴责也就只持续了几秒钟。应该更长更深入一点的,可我实在是太困了。走出电梯,掏钥匙,开门,换鞋……理智告诉我应该去卫生间洗漱,身体带着我奔向卧室。隔天早上被闹铃叫醒,脱了一半的衣服还在胳膊上挂着。

又是新的一天。前一晚的沮丧、低落、抱怨和自责统统要给未完的工作让路。也许因为是早上,也许因为睡了一觉——虽然不饱,至少休息过了——积极的情绪重新占据高地。我图个啥?果然情绪上头时问的问题都很傻,当然是图着赶紧把手里的活儿弄利索交出去,好顺顺利利休蒋一超的婚假。三天假加上周末,可以连休五天。哇哦!好开心!所以说上班族就别装模作样思考哲学问题啦,摒弃灵魂,做一个称职而专业的工具人比较容易得到快乐。

至此,啥赵杰不赵杰的,早忘了个干净。

真是忘得很干净,隔两天回家,见他面我都没想起来。

 

2

蒋一超结个婚,事情多得要死,舅舅在群里派活儿,发长长长长的一溜字儿。信息发出来的时候我加班正加得六亲不认,没空细看。看不看都不妨碍我了解具体细节。随后舅舅、小姨、外婆以及我妈等各路人马的来电或语音信息,让我不单对自己的任务了然于胸,甚至别人要干些什么都一清二楚。

任务分两天:婚礼前一天和婚礼当天。

婚礼前一天我主要负责招呼客人,保证来的每位客人喝上热茶热水,嗑上瓜子,小朋友们都吃上糖和零食,以及抽空监督表弟表妹们布置婚房。赵杰管做饭,他开饭馆的,这方面熟手,店里的食材,一些个应急的锅碗瓢盆这时候也能派上用场。大姨和我妈给我俩打下手,烧水洗菜,保持环境整洁。舅妈和小姨数人头订宾馆,跟邻居家借麻将机,买扑克牌饮料。

结婚前一天像比结婚当天还麻烦。因为老家来了很多人。

舅舅在老家有些威望。村里修路迁坟开养老院,他人不在村里,钱可没少给。当然给钱只是一方面,回回都给得痛快是关键。村官们个顶个精明,我舅这份痛快用到他们手里活生生一本教材,教育那些有钱不愿出的,斤斤计较的,或者确实手头紧但实际上再紧紧也能凑出钱的。多次教育的成果是,吝啬的继续吝啬,装傻的继续装傻。村民从活教材里得出的唯一结论是,那家人,发达了。怎么发达的,无所谓;发达过程中要经历些什么,更无所谓。“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话重点在——见彩虹。没见彩虹,经历过的风雨就只是风雨,没意义。中国人都务实,务实的人只认结果,既然发达了啥都好说,说出来都是励志故事。

更励志的是,这样的人,儿子竟然也不孬,上名牌大学,在知名企业工作,人生赢家四个字可不就是给他量身打造的。谁不想跟有钱人,跟成功人士做朋友?因此蒋一涵结婚的消息一朝在村里传开,尽管舅舅一家已经离村几十年,山山水水都模糊不清了,不碍着乡亲们对他的情感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浓郁,主动要求参加婚礼的竟多达二十来户。美其名曰“给蒋老汉家造势”。

这个“蒋老汉”,我舅说,指的是外公。他在老家没这么多人脉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认为自己还没到被称为老汉的年纪。舅妈背地里跟我妈和我姨她们讲,但凡蒋一涵早点儿结婚,这会儿孙子都抱手里了,叫他个老汉还不乖乖认领,以为自己多年轻呢。

嘴上那么说,表情可骄傲着呢。我妈讲。话锋一转,开始数落我。不相干的人都知道赶着来抱大腿,你拎不清个轻重,让你请三天假怎么了?回来还给我摆脸。

我真没摆脸,纯粹累的。赶着最后一天班把工作交上去,下班是晚上八点多。开车回家已经十点,真的是体力耗尽一句话也不想说。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婚礼前一天,还要赶去舅舅家帮忙。我是争分夺秒地想多睡一会儿,进门放下东西直奔卫生间,洗漱完直接进卧室躺下了。好孬多睡会儿攒攒精神,免得精力不济怠慢客人,回头遭数落。心里是这种想法。

我妈的视角是这样:等你回家等到十点多,已然很生气了。好容易盼到你进门,想拉拉家常,你虎着一张脸一句话没有。好像谁欠了你八百年的谢谢没说似的。她这么评价我的表现。我是你妈,能跟你计较什么,拉下脸来找你想着跟你聊会儿,叮嘱叮嘱你该注意的事项,不都是为你好,你竟然给我装睡?

就像那晚出租车司机抓着我的肩膀叫我一样,她歇斯底里把我叫醒。我也像那晚睡得死掉一样,睁开眼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只见我妈在我床头坐下,气得脸色发青。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生气。我要的只是一场好觉。依我个人经验,好睡眠是一切坏情绪的终点。被强行叫醒的我也很生气,但对方是我妈,怒火烧得再旺也得自行浇灭。我耐心跟她讲我段时间加班过的什么日子,她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怜惜,我心里便犹豫着要不要讲加班累到在出租车上睡着的那件事。讲了怕她担心,不讲又似乎说服不了她。

她的不耐烦越发上脸。那我只好放大招啦。讲我脑袋木得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办公区,怎么下的楼,怎么上的车……还没说到紧要处,她坐在我床边的身体不自在地扭动一下,掀掀嘴角,露出一个冷笑,一个坐办公室的,再累能有多累?

她甚至都不用说后面那句话,只那一个似有若无的冷笑,已经足够让我失去一切沟通的欲望。有一瞬间我也怀疑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回想我妈曾经说过她像我这个年纪时,干那样繁重的体力活,同时还要照顾年幼的我,相较之下,我的劳累确实也就值一个冷笑。

她的轻蔑,也许,是正确的判断?

应该有什么地方不对,我说不上来。她当然可以不理解,一个人没有一定要理解另一个人的义务。道理是这样的没错吧。可她是我妈啊,此时此刻我要的也并非什么理解,而是体谅我睡一觉的权利。哪怕不体谅,哪怕装出一份体贴,说点违心的漂亮话,哦呦,我的女儿辛苦啦,睡吧睡吧,有话明早起来说。诸如此类。

可我得到的,是一个坦诚到让人心碎的冷笑。

挫败的表达之后,脑子已然停转。我闭上嘴,把表达的空间让出来给我妈。她毫不客气,絮絮叨叨讲起舅舅的虚荣,讲姨姨们的市侩,讲自己的付出,最终回到“内部再怎么吵,都在内部,都是小打小闹。咱这一大家,大方向上还是团结”这个结论上。

来到总结部分事情应该就到此为止了然而没有,聊天的目标是我,话题当然还要转向我,你明天可别给我掉链子,她说。进入正题开始讲我招待老家人时应该注意的事项。

我装作不经意地拿起手机看,十二点十八分。早上七点起床的话,只够睡六个多小时。而我缺的觉,缺的精力,短短六个小时可补不回来。放下手机,我轻微地叹气,长久而用力地揉着眼睛,好让眼皮在这种遮掩下有合拢的机会。而我妈的嘴皮,还在孜孜不倦地上下翻动。

 

3

我任务完成得还不错。公司那边没有电话追来问我工作的种种,舅舅和其他人也没有指摘我招待客人的不周。蒋一超婚礼办得成功。老家的客人们吃饱喝足,带着丰厚的伴手礼,满面春风地坐上车打道回府。走前对舅舅的招待赞不绝口,叮嘱下次蒋一蕊结婚一定别忘通知他们来捧场。

乡亲们来回包车的钱自然是舅舅这边出。

婚礼后一天中午,流程来到答谢宴。还在举办婚礼的酒店。婚礼当天备的酒席多出一桌。同样的价位,换了菜品。上菜之前,舅舅舅妈跟大家算账,主要是跟新婚的蒋一超小两口算账。一笔一笔,听得人昏昏欲睡。

花销太大了,算到最后舅舅讲,为你这婚能结得体面,多花出去好几万。

蒋一超不耐烦地撇嘴,昨晚都说过一次了今天又提,花销大还不是老家那帮人,一家来好几口能占一桌,完了随一份礼,份子钱还没几个。就这连吃带喝,走的时候还要拿,能不花超?

舅舅沉默一会儿,缓缓开口,我也没办法,已经被架上去了,总不能自己打脸说你们别来,这阵仗咱家招待不起?再说老蒋家的根在哪儿你不想想?万一以后哪里有求着他们的地方呢。

蒋一超讲,除了清明回家上坟,这么多年咱几时回去过?以后都在城里扎根了,哪里还需要跟他们打交道?末了小声嘟囔,说来说去还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虽是小声嘟囔,却是一个足够在场人都能听到的音量。

外公大概是怕舅舅动气,接着话头打圆场。都结婚了还这么孩子气,考虑问题只顾眼前。我们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多少板上钉钉的事到头来黄了的也不是没有。凡事都有个万一,你爸花这么大本钱还不是为你、为这个家着想?眼光放长远点,别盯着脚下那巴掌大的地界,就以为把全世界都看遍了。

蒋一超不敢犟嘴,但也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端起面前的茶杯或真或假地嘘溜。舅舅放弃跟自己儿子沟通,目光绕桌子转一圈,末了在我和赵杰身上来回打量。

我心想不好,怕是跟我俩也有账要算。

果然,舅舅讲啦,小宇和杰娃这两天,兴致好像不高啊,是不是蒋一超结婚害你们一个跟单位请三天假,一个停业三天,心里头不舒坦?

我妈笑,哥,不带这样儿的啊,说不过你家蒋一超就在我们身上找事儿了是不是?小宇为回来帮衬这一把,在公司赶工,早起晚归的。年轻轻的娃,本来瞌睡就多,为了不耽误请假每天才睡五个小时。那能够?人都熬成干儿了,这两天还不照样挺着精神给你把事情支起来了,还要咋?

二姨急忙附和,是啊,我们杰娃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啥,钱哪有挣够的时候,开心最重要。饭店停业三天换他表哥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他自己脸上也有光不是。再说啦,他做个饭而已你还要他咋兴致高,边跳草裙舞边做呀?

两人轮番轰炸,说得舅舅百口莫辩,我哪儿是那个意思?我没那意思。我就担心两个娃心里有啥不爽利的,想说撩开来咱宽慰宽慰,你看看你们……

到这我才忽地想起,赵杰跟我说过他心情不好。是什么时候来着?这两天忙里忙外,我和赵杰没搭上几句话。搭话也都跟招呼客人有关。这碗臊子面少放醋,这碗多菜少面,这碗孩子吃不要辣……诸如此类。我兴致不高是因为精神不济。他兴致怎么样?细想起来,确实不如从前类似的大场合里生龙活虎。我没回他语音还关机,也没个后续,他生气了吗?他和我说话时什么态度?冷冰冰的?应该没有,否则我当时就能感应到。

自顾自地想着,菜已经上桌。可我没胃口。我还是很困,并且困惑。发了一个问号给赵杰。他秒回一个感叹号。我猜不透什么意思。过一会儿他又追来一条,明天店里有个下午班的员工请假,过来帮忙?

嗯。他没在生我气。我就知道。

吃完饭,一帮人去舅舅家打牌打麻将。我跟着去玩了会儿扑克就先回了。我妈紧张情绪过去,变得通情达理,送我到电梯口跟我说,你回家放开睡,天王老子来老娘替你挡着,绝不让谁打扰你。我点头。电梯门合上的一瞬,我妈反常地跟我客套,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机械地点头,等反应过来想抬头看看她表情时,视线已经被电梯门夹住。同时被夹住的,还有我的情绪。喉头紧紧的,鼻子发酸。不知道是为自己,为我妈,还是为这份迟到的理解。

回家一头倒下,一觉从周五下午七点睡到周六早上九点多。我妈已经吃过早饭,见我起来,问我想吃什么。刚起床我没胃口,跟她说不饿,饿了待会儿随便啃片面包,下午要去赵杰店里帮忙,好久没吃他做的大盘鸡拌面,到时候吃那个。我妈说也行。过会儿又说,你舅那天没说错,杰娃心情看着不大好。下午见面你问问,开导开导他。你们小年轻能说到一块儿去,宽慰的话也能踩到点子上讲。

我说行。

完了纳闷,我和赵杰这样亲密的关系都没留意到他心情不好,可见他并没流露得很直白。何况那两天那么忙,每个人的心都被蒋一超结婚的事占着。我妈和舅舅他们哪儿来的闲情能看出来赵杰心情不好?

我妈讲,你没养过孩子当然不知道。

我说,那你展开讲讲。

我妈说,真讲也讲不出个啥,反正只要父母当得称职,孩子心情什么样儿有时候看都不用看就能感觉出来。赵杰虽然不是我生的,可他是我和你舅亲外甥,心里哪儿能一点儿数没有。

我笑,这么玄?那你给把把脉,他是为啥心情不好?

我妈说,那天你舅说你和赵杰,是个幌子。他能不知道赵杰脾气,哪是会为停业三天这种事不高兴的人?你舅实际上,是点你二姨呢。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下午去跟赵杰聊聊不就知道了。

 

4

赵杰店里临时请假的员工又临时赶了回来,按说不缺人,我却也没闲着。停业三天,老主顾们兴许是憋坏了。又逢周末,本就是一周生意最好的两天。两种因素叠加,人是一波一波涌着进店。睡饱了觉的我精力旺盛,跑前跑后地忙,招呼前台后厨嗓音嘹亮。等消停下来,两扇玻璃门外已是黑透的夜。抬头看挂表,差十分钟十点。

赵杰从后厨探出头来问我想吃什么。中午吃了两片全麦面包,一下午只喝了一碗面汤,顶到这时,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不客气地回他,大盘鸡拌面,多菜多鸡肉,少辣少面,你亲自做。

赵杰笑,客气两句你还真吃,菜啊肉啊贵贵哒,你还张罗多来点?就算不为我考虑也为你自己想想吧,几点了都,吃了不发胖呀?

我说,保命要紧,赶紧闹去。我就是要吃黄金炒钻石,你这会儿也得给我闹去,哪儿废那么些话。

店里员工笑着给我帮腔,就是!啥年景啊,经济社会!还想免费劳力?

赵杰笑着往后厨走,一边嘟囔闲下来的店员,都忙活起来,天神娘娘要吃饭了听不见?

他做饭,其他员工收拾着打烊,弄妥当快十一点。店员吃完饭各自散了,我跟赵杰对着吃到只剩小半盘,将要凉透的大盘鸡喝啤酒。

蒋一超怎么说?我问他。

来不了,赵杰把手机屏幕转给我看。

有了媳妇忘了兄弟,有异性没人性,没良心的蒋一超!我忿忿不平地编排着我们的大哥。

赵杰端酒杯碰我杯子,呀你就别为难他了。才结婚,婚床没暖热呢你给往出叫,能来才怪了呢。咱俩喝会儿行啦,你看吧,以后他缺席的日子多着呢。

我看着赵杰,他今天情绪很高昂,不知道是不是生意很好的缘故。那么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我该不该提?还是,不要扫兴,就这么算了?

赵杰喝一口酒,筷尖夹一小块青辣椒,要么一小撮鸡肉。筷子挥得心不在焉。

或者,我应该跟他解释一下那晚为什么关机。

那个,就前段时间你给我发信息嘛,我当时正在加班……

他抬眼看我,示意我继续。

我把怎么跟领导要假,怎么加班,怎么睡不够,怎么凌晨两点在出租车上死了一样睡着醒来被司机骂,一个细节都没放过讲给他听。在我妈那里被阻断的表达,在赵杰这里找到了归宿。在完整的,畅通的表述中,我的累是事实,我的累不是因为矫情,是身体切切实实发放过的信号。不因为和我妈曾经的累相比相形见绌,我的累就不算什么了。我的累算数的。无论和谁比,被不被认可,它都算数的。

讲到中途的某个地方,赵杰笑容淡下去,眉头皱上来。平平整整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喝。他喝酒向来豪爽,尤其啤酒,一口下去,半杯没了。他曾经跟我和蒋一超说过,烦躁的时候就会小口小口地喝水。

他在我面前小口小口地喝酒,证明他烦躁了。是我的故事太无聊了吧,我难免这么想。可我正讲得高兴,讲得畅快。无所谓啦,让他忍着吧,让我先说完。

终于我说完了。

他站起来。让我也站起来。语气温柔但坚定。我闹不清他搞什么幺蛾子,顺从地站起来。

他张开双臂抱了我一下。

可能是酒劲到了,也可能是好久没有被人那么包容和温柔地拥抱过了,我很没用地哭出声。而且是“噗嗤”地那种,很丢脸地,喷发一样地哭了出来。

过了很久,他拍我后背,说,咱们中国人含蓄,不兴这个。可我觉得这个最管用,拥抱多好啊,有时候一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胜过一切安慰。

我带着哭腔说哥,你文化水平几乎为零,搞这些东西挺在行。

他说总得占一样吧我。

我说嗯,上天也算待你不薄。

我说谢谢哥。

他说,我没生你气。

我说,我知道。我解释也不是因为怕你生气,我解释是因为我需要把话讲明白,确保我自己心里没疙瘩。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心情为什么不好?

他眼神黯了一点。杯里啤酒倒满,一口干完。又缓缓倒一杯。

显然他有话想说,又很犹豫。我耐心等着,在彻底凉掉的盘子里挑胡萝卜丁。我不爱吃胡萝卜,曾经算得上讨厌。可这个十点多的深夜,我在挑胡萝卜吃,因为众所周知,胡萝卜是健康食品。在某些条件允许的时候,我也是知道爱惜身体的。只不过大多时候,目前为止的状况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情境中,生存条件不大允许我过分爱惜身体。久坐,快餐,外卖,加班,玩手机,长时间缺乏运动,缺乏睡眠,每一样都在损害我的身体,而我无能为力。生闷气也损害身体,所以无论赵杰愿不愿意说,我希望他说出来。解不解决是一回事,有没有好好地倾诉,倾诉有没有被认真聆听过,是另一回事。

像是过了很久,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我,有没有一个时候,你是想逃离这个家的。

我低头笑,一个时候?会不会太少了点?

他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们……

我摇头,都一样的。不然为啥舅舅舅妈那么反对,蒋一超也要不管不顾地把工作找到外地?

赵杰给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咱超哥这么跟你说的?

没,我猜的。你超哥那性格,能跟咱说这个?

也是。他想了一小会儿,对我的话给予了肯定,我认为你的判断很有道理。

我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前段时间心情不好跟家里有关?

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皱起来,叹气道,哎,烦得很。

 

5

半年前蒋一超公布婚讯时,赵杰饭馆刚开业不久。他头几年在夜市赚的钱,又借了点外债,全投这饭馆上,压力可想而知。所谓万事开头难,开饭馆,事情尤其繁杂。虽然有几年夜市经验打底,夜市到底不比正经饭馆,房租,工商局,税务局,街道办,小区物业,门头装修,供货商,店员招聘、培训、磨合……睁眼闭眼都是事儿。好在他是个乐观的性子,一边焦虑着一边自我开解,情绪磕磕绊绊,生意倒是稳步朝前走着。

二姨呢,刚开始下班闲了去店里是为帮衬赵杰,能出力出力,能盯场盯场。蒋一超公布婚讯后,她突然人就不对了,变得很挑剔。不是嫌干杂活的小工收碗洗碗不利索,就是嫌前台收银员招呼客人不热情,满店里没有她挑不出毛病的员工。没多久,有两个性子烈点儿的小伙儿就跟赵杰说要辞职。

赵杰多聪明的人,知道二姨心病的根在哪儿——差不多的年纪,蒋一超都要结婚了他连正经女朋友都没一个。现在事业也有了,起码在二姨看来是这样,自力更生地开了这样气派一个饭馆,怎么也算白手起家,这样能干的男人,模样又不差,怎么可能没女的往上贴。问题只能出在赵杰身上。但二姨是个弯弯绕的性子,有话不明说,非打着圈地找事儿。每每训斥完员工,话尾巴上吊一句,要是有个厉害点的老板娘坐镇,我看你们还敢欺主。 

自家亲妈,赵杰不好在店员跟前拂她面子。私下跟她说,咱有话回家讲,员工让你得罪完,我生意还咋弄?二姨头一歪,咋,当个老板就看不上你这个穷酸老娘了?员工嘛,敲打敲打怕啥,连这点敲打都经不住,能指望他扛事儿?这种人不要也罢,重新招就是了。赵杰讲,我招人,培训,不摊成本啊?钱是成本,时间是成本,经验也是成本,妈你想过没有?

自此二姨不再去店里。最初赵杰松了口气,想着妈还算通情达理。谁料没几天,姨夫打电话给赵杰,让他再忙也抽时间回家一趟。说二姨吃不下睡不着,为赵杰个人问题急得上嘴皮燎泡起一串,还便秘,好几天没解大手。

说到这里,赵杰问我,你还记得咱家出车祸那年,在医院里我跟你说了些话,就我那些年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怎么熬,怎么给自己打气,那次之后咱们关系才亲密起来?

我点头,太记得了。

后来你跟超哥说了,超哥也立刻懂了。你俩都是大学生,我一个初中没毕业的,能得到你俩的认可我感觉天都开了。但这也让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只要你坦诚地去讲,不管听的人身份如何,不说多能共鸣,最起码的理解层面还是能达到一点的吧,同情之类的就更不用说,对吧?

我正要习惯性点头,猛地想起那晚我妈坐床头送我的那抹冷笑。那冷笑就像一枚冰凉而坚硬的铁钉,日后拔不拔的出来尚不得知,但眼下,它还钉在心脏正中央。

我端起酒,喝了一口。用沉默应对赵杰的问题。

赵杰倾诉欲已然打开,对我的反应稍有惊讶却没细细追究,自顾自讲了下去。

应姨夫召唤回家之前,他抽了一中午时间,写了一封信。本来没想写信,既然打定主意要跟二姨好好沟通,就把从小被当作先天不足、智商不够的孩子看待所受的委屈,离家出走后,只身在外的成长历程,多年来自己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路走来的不易,像当初跟我说时那样,跟二姨也提一提。但那毕竟是母亲,有些话在母亲面前跟在表妹面前说,心态是不一样的。他怕临到说时太紧张,或二姨插话乱了思路,说不好再漏了什么。为了让这次沟通达到一个理想中的效果,他决定给自己列个清单,重点要讲的事情和道理大致写下,挨着清单讲,确保万无一失。谁知越写越多,越写越觉得当面说很可能说不清。想来想去,不如直接写信来得方便。

挺好的,我说,是个办法。

赵杰看着我,对吧,你也这么想。但我妈不这么想。这信呢,也成了我的罪证。信拿回去我就挺忐忑,不知道我妈看了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因此烦恼,会不会有些词我用得太重,让她心里难受觉得我受了苦,心疼我。反正就是翻来覆去地想各种可能性,甚至还想过电视电影上演的那种,母亲一句对不起,儿子释然地给母亲一个拥抱,那种庸俗的桥段。

我笑,这你真,想多了。

赵杰苦笑着点头,想多了!隔了大概两天吧,中午店里正忙,我妈来找我,语气很平静,让我跟她去舅舅家。我说能不能等我忙完。我妈就那种特别无所谓的眼神看着我说,不能。我当时还想呢,这什么情况,那信她到底看没看。应该是没看,如果看了,她肯定知道我什么意思,就会理解我的难处和苦处,就不会在饭点正赚钱的时候跑来给我找事儿。当时脑子里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她托舅舅给我介绍对象了。毕竟我妈,心里再不爽我也只能忍着,撇下店里生意跟她去舅舅家。到舅舅家,外公外婆,你妈和小姨都在,一副公审的架势,我就彻底懵了,不知道这什么意思。我妈鞋一换,端直走到屋子中间,啪,一巴掌把我那封信摔茶几上。

赵杰说的激动,端酒杯的手都在发抖。我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说。

他一口气干完一杯酒,接着说,你知道我妈干了件什么事儿吗?

我摇头。

赵杰说,她让我当着大家的面念那封信。

这是比冷笑过分几百倍的惩罚。只是听着,我都感到头皮发麻。

赵杰看着面情软,脾气真倔起来也硬。死扛着就是不念。二姨见说不动他,自己拿起信,像给店员挑刺时一样,挑出里面对父母的指摘,念了起来。

你们的爱有时是自私的,只顾自己的感受,很少真的顾及我。听听,这是什么话?作为一个母亲,你强势多过温柔。呵,我倒要来问问你,你从小考试及格过几回,我打过你骂过你吗,蒋一超景博宇考不到九十分都要遭毒打,你呢?就这,嫌我不够温柔?你辛苦,摊上我们这样的父母让您辛苦啦,对不起。您现在翅膀硬了,自力更生,成功人士,咱高攀不起啦变成你的累赘啦,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些夸她好的,她一句也没念。因为她根本没有看进去。这份赵杰认为是沟通的信件,在二姨看来只有纯粹的批判。她在自己父母和兄弟姐妹面前哭诉,说恨不得去死,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

我们沉默着。我没什么好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赵杰。我能想象出那个场景,那也是我当初哪怕累到睡死在出租车上也要把工作赶出来,挤时间回家的原因。我了解赵杰,也了解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大部分家人,因为他们同时也是我的家人——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他们是我们的家人。相似的委屈我太过熟悉,大多时候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哪来的说辞去安慰赵杰。

事后舅舅来找过我,赵杰说,劝我要懂孝顺两个字的含义,孝字后面跟个顺,顺什么意思,顺就是顺从。让我顺着我妈,不要惹她生气,因为她身体不好。就是这样,他一个人来,但讲的显然是所有人的建议。我本来只觉得屈辱,舅舅劝过以后我反而变得生气,不跟你说假话,生气到怒火中烧的程度。我成年人哎,一七八点五算不上顶天立地,往那儿一站也挺大一坨一男的,我的尊严不值钱吗?我的生气没人在意吗?我算他妈个什么啊到底?就想,妈的店卖了老子远走高飞管他娘的,逃开这个家,谁爱咋咋。

他在情绪最高涨的地方戛然而止,左手手指不安分地敲着桌子,说不清楚是心里焦躁,还是遮掩自己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

我不催他,耐心等他情绪缓下来。过一会儿,桌面安静下来,他叹口气说,可是呢,心里当然明白,气头上做的决定不算数的。

莫名其妙地,我跟着松了口气。对啊,我说,念头是念头,念头往哪儿去都行,行动是另一回事。

他接着说,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回家,我爸我妈他俩谁打电话我也不接。我妈自己应该也意识到有些过分。没事又给店里跑,脾气好多啦。提些吃的喝的用的,给店员发。跟人家讲,你们要体谅我儿子,多帮他分忧。又给人家讲我以前的事,讲我多不容易,有些内容是我信里写的……

太经典了这个,我忍不住打断他,这姐俩一模一样的毛病,是不是家族遗传!

赵杰听不懂,问我,怎么讲?

我跟他讲我妈赐予我的那个冷笑,以及后来在答谢宴上帮我开脱的说辞,包括电梯口那句,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赵杰听罢自言自语,所以她们不是不懂不体谅,是分轻重地在懂,讲场合地在体谅?毕了跟我说,就算是这样,那你也还行啊,至少等到一句痛快话。我呢?我也等着呢,等我妈干脆直接地找我聊一聊这事儿,道不道歉无所谓,娘儿俩开诚布公地谈谈就行。多退一步,不是她本人她托别人来,也行。我都认。我做好了一切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准备。

可是没人来。

有人问我,我就会讲,但是无人来。他唱起陈奕迅的《浮夸》,两手一摊。

自己把自己劝劝,算了。

算了嘛,还能咋。那天答谢宴上舅舅和蒋一超算经济账,我吃惊的,舅舅那样的人竟然跟自己亲儿子也算这种小账。一下子想开了。所谓一家人,就那么回事了。对你大方的是他们,跟你算小账的也是他们;无条件爱你的是他们,讲条件要回报的也是他们;保护你的是他们,伤害你的还是他们。就那么回事了。

我说,对啊,跟父母有什么好计较呢。既然你妈已经低了头,你就糊弄着接受,让这事儿过去吧。至于到底该怎么低这个头才算数,就别再计较了。没准儿往后哪天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备的时候,她会来找你好好沟通。你看我妈……

赵杰摇头,两码事。好多事情,尤其是道歉和沟通,准时很重要。你妈不准时,但晚得不过分。我呢,眼下伤口都自我愈合了,你几个月,几年以后送包药给我,你自己说是不是多余?

总比没有强。我说,不图那剂药,图的是被在乎的那份心。反正活着不就是这样,理解和不理解,体谅和抱怨,爱和憎恶,大度和计较,工作和家庭……情绪啊,精力啊什么的都在这些东西中间来回游荡,摇摆,被消耗被磨损,然后,就是一生。我意思咱哪边儿都别太占得过分……但是吧,哪边儿都不挨……好像也不太可能……

我懂你意思,你意思就是咱活人,活来活去,其实就活在所有正义词反义词,所有矛盾之间呗。

目前来看是这样的情况。

目前?以后会变好?

不知道。我说。自顾自干了一杯酒,心里一片茫然。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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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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