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妙妙屋


文/林檎

 

由于喂养行为,小区吸引到越来越多的流浪猫,引发伤人纠纷。喂猫的人要承担多少责任?没法喂一辈子,行为也会造成一地鸡毛,“善意”应该何去何从?


1

乔麦死活想不到,这辈子头一回上法院,是因为一只猫。接到传票的时候她正在陪周小可做手工,米奇妙妙屋,孩子取的名字,是只猫窝,给楼脚流浪猫做的。老旧小区,猫猫狗狗满地走,要不是为孩子上学,乔麦打死也不会租到这儿来。她最讨厌猫了,小时候被挠过,扭不过小可喜欢,每天接完放学,硬着头皮陪她喂猫。有时候是大花脸,有时候是小黑,还有溜趴、花卷、软墩儿,都是女儿起的名字,一个星期不带重样。喂得熟了,动物开始没脸没皮,掐着点儿都过来讨食,毛茸茸的一大堆,看得乔麦头皮发麻。咬人的是哪一只呢,乔麦不清楚——起诉状上那个原告她根本不认识。野猫咬人,怎么就把账算我头上来了?乔麦还在捋其中逻辑,女儿尖利的嗓音打断了她。妈妈妈妈你还愣着干嘛,孩子说胶水都要干了。乔麦回过神来,“米奇妙妙屋”已经基本竣工,红黑相间的拱形纸壳画满星星小花,照着动画片里米老鼠城堡模样做的,滚圆屋顶上就差一对大耳朵。来啦来啦,乔麦扔掉起诉状,屏息凝神,分毫不差把米老鼠那两只耳朵粘了上去。

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猫的,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一只猫咪抱枕,又或者哪部动画片,像什么《蓝猫淘气》《虹猫蓝兔》,还有《小贝流浪记》。对,就是这个,主人公小贝就是只流浪猫。乔麦有点后悔让她看这个,屁大点的孩子,听见风就是雨。大概就是从这学期开始,周小可每日放学多了一项喂猫的作业。开始是吃剩的小零食,到后来有啥好吃的都要“先和咪咪分享”。有回晚饭,趁乔麦不注意,刚上桌的清蒸多宝鱼都被她端了出去。这也是动画片上学的?乔麦问周小可。后者点点头,猫吃鱼狗吃肉,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奥特曼打小怪兽。想起这些,乔麦有点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三四十的人了,让个孩子领着“入坑”,开始“吸猫”了。记得刚结婚那会儿,还没有周小可,老周提议养只猫,乔麦听了浑身直哆嗦。她素来碰不得长毛的东西,一开始拗不过女儿要喂猫,也是远远地扔下就跑。后来喂得熟了,才发现这些毛孩子也通人性,有时候你没来,它们就蹲在车底下等,听到脚步声,一窝蜂在你腿上蹭肚皮,有些还懂得礼尚往来,叼来老鼠与你分享。没过多久,在喂猫这事儿上,乔麦倒是比周小可更上心了。她开始加群、逛论坛,看到毛球没,大墩儿怎么样,每天乐此不疲分享小区里毛孩子的动态。碰上假期出游,没法喂猫,乔麦还会在群里找人轮班。老周说至于嘛,乔麦一脸严肃,你饿一顿只当减肥,它们可能有口吃食就能活命。当然了,世界上流浪猫管不完的,乔麦知道这算不上多大功德,但总不该被人告上法庭吧。乔麦打发完周小可写作业,自己又把起诉书捡了起来,读过一遍遍,字缝里写的尽是冤枉。晚上老周回来没闻见饭菜香,还没问怎么回事儿,乔麦把起诉书扔了过去。老周一开始没搞明白情况,读到最后一页,看见传票上白纸黑字写着开庭时间,才明白老婆让人给告了。

我怎么说来着,老周有点事后诸葛亮的意思。喂猫这事儿他确实反对过,倒不是什么先见之明,用乔麦的话说,这人根本不懂情趣。有回两人看《蒂凡尼早餐》,结尾处赫本把流浪猫揽在怀里,老周身上一哆嗦,美国猫身上就没跳蚤吗?你能想象优雅的赫本抓耳挠腮在身上捉跳蚤吗?乔麦白了他一眼,说你咋就不会整点儿浪漫。老周说我不是带你钓鱼了?你还好意思说,乔麦白了他一眼,一坐一天的有什么意思。老周说不对吧,回头烧了一锅大板鲫,我看你吃得挺香……算了算了,老周以一个程序员的理性指出要害,大不了赔点医药费,破财免灾。这是赔钱的问题吗?乔麦一听就炸毛了,分得清敌我吗你。历数老周的种种表现,乔麦明白,家里男人是指望不上了。她扔给老周一桶泡面,又交接了周小可的作业辅导任务,心下一横,把自己关进卧室。半小时后,江城流浪猫救助论坛“毛孩之家”置顶了用户“@荞麦”的一个帖子,内容不过几张法院传票和起诉书的打码图片,标题只有四个大字,天理何在。

 

2

阳台上晾了一宿,周小可的“米奇妙妙屋”终于完工了。孩子迫不及待要把它放在楼脚,乔麦没批准。放学了再说,她推脱说胶水没干,心里忌惮的还是起诉书。昨天拽着老周讨论到半夜,两人都觉得这罪名挺牵强,但法律上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送完周小可,乔麦上公司打了个卡就回了,他一个人在楼下呆了好一会儿,可能不是放学时间,一只猫也没有。正准备上楼,雨水管道里钻出一张大花脸,乔麦认得它,小区里最肥的一只猫,不出所料,大花脸跑过来嗅了嗅,没见吃的,扭头就跑了。乔麦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你真就只是个喂饭的,她对自己说,到点儿过来,提供食物,就像一棵结果的树,流水小溪,仅此而已。这么一想,乔麦越发有点伤感,知不知道为你们连官司都吃了。她冲着大花猫毛茸茸的背影,埋怨这些好吃懒做的家伙。但转念一想,猫不吃饭能去干嘛,捉老鼠吗,有现成的吃食还费那劲干嘛。非洲大草原上的雄狮,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动物而已,还能指望它们过来安慰你两句?这要求未免有点苛刻。乔麦说服自己,转身上楼,一声猫叫又把她拽住。大花脸跑回来了,乔麦以为这家伙又给她叼老鼠来了,走近了才发现,不是老鼠,是小奶猫,大花脸把自己尚未睁眼的孩子叼了过来。不知道大花脸什么时候下的崽儿,野猫母子就那么窝在乔麦脚边,瞳孔眯成一缝,闪着柔软的光线。这是什么意思,乔麦还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乔麦还从未在哪双眼睛中见过如此大的信任。这事儿怎么办呢?回家路上,乔麦已经找到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再不碰流浪猫,可是现在,因为一双眼睛,她有了新的决定。

开庭那天,老周自告奋勇上了被告席,用他的话说,大不了道个歉,反正我脸皮厚。没想到乔麦一脸严肃,递过来厚厚一摞资料,还有各式各样可爱猫咪视频,看样子是冲着打赢去的。临阵磨枪。乔麦懂法不多,全靠外援,论坛里“猫党”给支的招。要不是老周坚持,乔麦恨不能亲自上阵。庭审流程走得很顺利,主要是家里那位配合,原告律师连珠炮似的,他屁都不放一个,法官还没宣判呢,都开始赔不是了。乔麦在旁听席上看得一清二楚,事了老周还是把宣判结果跟她汇报了一遍,要紧的几句已经划了线:

乔某的长期投喂行为,致流浪猫易在该居住地附近出现,其投喂与危险发生有显著因果关系,(乔某)应视同饲养人,对流浪猫负有管理责任。

这不挺有道理的嘛,老周没心没肺地说。早料到这个结果,乔麦还是有点后悔派他上场,老周下来不乐意了,我就道个歉而已,被你这么一说,简直成了丧权辱国的李鸿章。你交代的任务我可都落实了,老周把资料还给乔麦,颇有点无奈,猫咪再怎么可爱也不影响责任判定。小区监控拍得一清二楚,看到对面律师暂停画面,在自己大脑门上画了个红圈,乔麦浑身一哆嗦,不由得拉了拉口罩。人家也算讲理了,赔偿压根儿没提,就想要句对不起。老周解释说,庭下调解都说通了,找时间咱们上人家里去一趟,不麻烦。要去你去,乔麦一听炸毛了,那人是你挠的吗?又不是我挠的我去干嘛。说不过法官律师,自家老公还治不住吗,乔麦撂下话扬长而去,老周愣在原地,有点哭笑不得,喂猫的时候咪咪咪咪叫得不挺亲热嘛,感觉都是自家孩子,孩子闯祸,就不认了?

可是乔麦不管这些,本来还有点犹豫的,法院走了一趟,她当即决定把“米奇妙妙屋”摆在小区最显眼的位置。周小可不知其中内情,落得个欢天喜地,母子俩在小区里考察了一圈,最后把这个硕大无比的猫窝放在中庭花园一棵五角枫脚下,红黑相间的城堡配上一地枫叶,乔麦掏出手机,咔嚓一下,把米奇妙妙屋和宣判结果一起发在上回“天理何在”的帖子后面。一时间响应者众,猫友无不夸赞乔麦心灵手巧是个好妈妈,还有的甚至愿意掏钱,让自己家的猫主子也住上米奇妙妙屋。乔麦在法庭上受的气,算是全找回来了。继续往下翻评论,大家很快把火力集中到咬人事件上来。不少人坚信咪咪这么可爱怎么会挠人,还有的直接指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被挠只能说明他自己有问题。一开始乔麦读着评论还挺解气,可是越往下翻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异常,似乎论坛里的猫和法庭上的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一个是垃圾堆里的扰乱居民生活的罪魁祸首,一个则是完美无瑕专为抚慰人类心灵的天使,别说挠人,甚至拉屎都是香的,要不然怎么会有猫屎咖啡呢。乔麦心里犯嘀咕了,猫怎么可能不挠人呢,她自己就曾深受其害。童年老家的大黑猫,在乔麦的记忆中有着类似黑猫警长的威严。她想起下午法庭上放的一段视频,拍的是伤者的手臂,惨不忍睹。认责的事情先放一遍,乔麦的确没想到一只猫能把人挠成这样,会是谁干的呢?小黑、胖墩,还是大花脸,乔麦翻看手机相册,每一只毛孩子都曾留下了柔软的影像,实在无法想象它们发狂的样子。下午调解的时候,你见到伤者了吗?乔麦拿胳膊肘杵了杵枕头边的老周,老周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摇摇头,说当事人原本要来,儿女没答应。老太太年纪挺大的,老周说,伤还没好利索。那来凑什么热闹,乔麦冷笑一声,还怕我不认账吗。瞧你这又小人之心了不是。老周转过身来,被子里倏地钻进一绺凉风,说是老太太有几句话要跟你说道。乔麦问什么话,老周说这我哪知道。乔麦听完没说话,她背过身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鼾声响亮的老周,那你说我们上人家里,拎点什么东西好呢。

 

3

夫妻俩把执行“判决”的日子定在星期五,趁周小可没放学,两个人悄摸去。事隔半月,乔麦才知道,原被告两家离得这么近。刚好斜对面两栋,这边电梯下到车库,拐个弯儿再上十七楼,就到了。老周提前打了电话,家里就一个老太太,门都留好了。顶层复式,跟迷宫似的,穿过玄关,上两步台阶,迎面又是一整面墙的博古架。乔麦急着找人,一个不注意,眼前闪过一团黑影,猫,是一只猫,不知道从哪个格子跳下来的。吃一堑长一智,乔麦现在对猫已经形成条件反射,这只可跟咱没关系,她慌忙掏出手机,喊着老周录像。没等打开摄像头,阳台上传来一个小老太太的声音。没事儿,不咬人。没听清那边唤了一声“花花”还是“發發”,小黑猫一闪而去。

是这儿吗?乔麦有点怀疑。老周退出楼道又瞅了眼门牌,一下子明白过来。就是这家的猫,而且不少。他抬起下巴颏指了指阳台那边,除了刚才那黑的,墙角还蹲一只。简直是养猫大户,老周贫了一句。乔麦一听火了,这能是怕猫的人?再明显不过,这不是碰瓷是什么?她三两步走到露台上准备理论,但是一看到老太太那副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家属竟没说瞎话,老太太的确是让猫挠得不轻,半个月过去,尽管伤口已经结痂,但可想见当时两条胳膊满是血印子的情形。乔麦的道歉卡在喉管里还没出来,人家倒先站了起来。挺精神一个小老太太,低头冲怀里的毛孩子说了声“去”,那小猫就乖巧地跳下地去——对不起。这是乔麦演练了无数次的台词,直到前一秒她还在斟酌到底用何种语气,但是现在,她听到自己的台词被老太太说了出来。起初他还有些惊讶,但很快便释怀,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法院都判了,我还有什么话说。乔麦直截了当,只一点想不通,你不是让猫挠了,干嘛还喂这么多。

放心,疫苗都打了,即便死逑拉倒,也赖不到你们头上。我是喜欢猫的人。老太太倒是挺实在,她说养猫的谁没被挠过?拗不过儿女非要报案。你们的帖子我都看了,老太太说话波澜不惊,那天下楼扔垃圾,揭开盖猫就在里面了,等我看见的时候垃圾袋已经出手,我生怕里头有玻璃碴子再把它伤了,伸手去捞,这小东西就势蹿了上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你们说的吧。没想到老太太也逛论坛,她看着乔麦,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你说垃圾桶算谁的地盘?到底是我抢了它的地盘,还是它惊了我呢。老太太说完起身,朝乔麦伸去一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我姓方,它拿出主人家的语调,找你们来不为道歉,也不讲什么法律,但有句话还是要说。

合着就你家猫是宝贝?又是劝不要喂猫的,不等对方开口,乔麦把话怼了回去。方太笑笑没说话,她轻唤一声,这回听清了,是“發發”,是那只小黑猫,刚才只觉得动作敏捷,等它跳到近跟前,乔麦蹲下来仔细瞧了才发现,两条前腿没了,全凭跳跃前进,像只小袋鼠。都是街上捡的,都是老弱病残。方太平静地说,有时候买菜回来,路过垃圾桶——就你们喂猫那地儿——我就想,把它们全领回来。大不了把保险取出来,我一个老太婆能花多少钱对不对。但回头一想,一个要死的老太婆,又能陪它们多久,我死了之后怎么办呢?我看过新闻,主人死掉之后,宠物无人喂养,只能啃尸体。我倒是不怕,但啃完之后呢,它们就又成了没家的孩子。方太最后问乔麦,你能喂它们一辈子吗?

留下东西,寒暄一番,法院“判决”执行起来倒是挺简单,但方太的问题,却在乔麦的脑子里安了家。照方太的说法,猫也是好吃懒做的家伙,知道哪个小区有人喂,一传十十传百,扎堆都来了。也不管有没有科学道理吧,小区里的流浪猫确实多了不少。林子大了,什么猫都有,难保不咬人,这回是方太,下回是李太,还有成天在院子里闹的那些孩子。从方太家出来,乔麦发现,事情搞复杂了。以前喂完猫,她总要拍张照片,暮色给人和猫勾出一圈毛茸茸的逆光,发在朋友圈,总能换来一片赞。再配上段文字,什么唯有善意治愈人生,什么此刻世界只有岁月静好,有时候翻看手机把自己都感动得不行。

可你能喂它们一辈子吗?

现在,方太的问题戳穿了乔麦。她还记得在网上看过一组统计数据,流浪猫平均寿命也就两到三年,说不定哪天食物中毒、被车撞死,这才是它们大多数的归宿。但是论坛上看不到这些,似乎那里的猫都是天使,只在每一个都市人下班回家需要慰藉的时候从天而降,用它毛茸茸的身子蹭蹭你的裤脚,然后告诉你世界很美,生活美好。乔麦似乎明白了,喂猫,从来都是为自己,所谓爱心,也不过那五分钟的自我感动。小黑、溜趴、花卷,还有软墩儿,都只是满足你情感需求来的。要不然呢,老周倒是一脸冷淡,他对老婆的发现不以为意,难不成还能都带家里来。还是算了吧,乔麦一个哆嗦暴露了心里的想法。我就是觉得它们怪可怜的,你说它们愿意生到这个城市吗?

这事儿怎么说呢,老周说,咱俩决定要周小可的时候也没征求他的意见啊。男人想了想,这问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把乔麦揽过来,有点拿不准,但他还是说了,要不你找物业试试。大概清理流浪猫流浪狗什么的,应该是他们的职责。

 

4

不等乔麦打电话,物业先找上门了。保安队的队长,姓什么不知道,乔麦只记得这人挺较真,有时候进车库喊他抬杆,对着车牌核对半天才肯放行。队长今天带着“米奇妙妙屋”来的。直到进屋前,他都没想好这事儿该怎么定性,违规搭建还是遗弃垃圾?他蹑手蹑脚把猫窝放在玄关,然后递上工作牌。刘队长?乔麦客气了一句,对方慌忙摆手,叫我刘勇就行。都是上面的指示,他指了指地上的猫窝,显得挺不好意思,不少业主提意见,我们给您送回来了。

乔麦并不意外。刘队长登门之前,上方太家道歉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乔麦早成了论坛里的叛徒。不少人喂猫人指责她立场不坚定,强调说不应该道歉,甚至要求她上诉。乔麦一开始还有点搞不明白,越看越觉得哭笑不得,他想起庭审那天,老周从被告席上下来,自己不也这么埋怨他的么。现在倒好,两头不是人。刘队长倒是很客气,他小心解释着原因,业主基本上都是害怕野猫咬人,也有反映说挠车座子的,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个老头,听说还是教授,研究了一辈子生态。野猫要捕鸟的知道吧,刘队长说,你们喂流浪猫,那些被吃掉的小鸟又上哪说理去。

乔麦听完长叹一气,说实话,当初喂猫哪想得到这些。他看了一眼遣返回家的“米奇妙妙屋”,仅仅半个月风吹雨打,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颜料褪色,双眼凹陷,一只耳朵也没了,翻到背面,还有人拿黑笔画了一个大大的洋叉。怎么跟孩子解释呢,不知道他们讨厌猫还是喂猫的人。乔麦不禁打了个寒颤,就没办法处理?

刘队长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句。公安、城管、消防都能管,他肯定背熟了物业管理条例来的,挠挠头说,实在要我们处理也行,只要业委会通过,我们负责。你们怎么负责?刘队长愣了一下,其实我们也没有这方面政策,都是参照流浪狗来的。流浪狗是无主物,不是国家保护动物,也不算三有动物,扑杀流浪狗没有任何法律风险。刘队长耸了耸肩,异烟肼知道吧,一种处方药,对人无害……

不等刘队长说完,乔麦就把门关上了。与其说听不得这份残忍,更多是一种逃避。要不然呢,养起来?乔麦愣在玄关问自己。孩子闹了好多次,夫妻俩都没同意,喂猫只是十五分钟,真要弄回家里,那就是二十四小时,是掉毛、屎尿、挠沙发、半夜发情。乔麦终于清楚,相比一地鸡毛的活物,大家喜欢的猫,更多是照片和视频里的“萌物”, 是随手可以“撸”一把,又不用负责的应召宠物。米奇妙妙屋可不就是和孩子妥协的结果。要说丢垃圾桶,孩子肯定得闹,思前想后,乔麦给猫窝找到个归宿。

其实不用不好意思。

没想到方太还大度,多少人把猫丢我这儿就不管了,你们送只猫窝,算不上添麻烦。周小可不知其中缘由,此刻正跟方太家满院子猫玩得不亦乐乎。其实我以前怕猫来着,乔麦望着儿子的背影说,全是孩子带我入坑的。方太点点头,为母则刚嘛。乔麦听完一阵苦笑,她掏出手机,给方太看“毛孩之家”。上次挨骂之后乔麦再没在论坛里发言,半个月过去,攻击乔麦的炮火依然猛烈。方太倒是看得很开,反正我耳背,听不见。乔麦点点头,说自己倒是没事儿,可怜小区里的毛孩子了。米奇妙妙屋被人破坏之后,她就不敢再来投喂。有时候到了饭点儿,在阳台上能看见草地上一群猫懒洋洋凑过来晒太阳。今天过来,母子俩就撞上了,双方都有点意外,周小可还能认出来大花脸和小黑,但从猫眼当中,分明可以瞧出一些生分。它们警惕地停下脚步,似乎勉强可以把眼前的情景和食物联系起来,可是乔麦把孩子护在怀里,并没有投喂的意思。猫群愣了一会儿,终于耷拉着毛走开了。我就怕以前给喂得娇惯了,以后自己都找不着吃的。

动物比你想象的坚强多了。方太说,以前儿女不来看我我还气不过,饭也不想吃了,一坐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黑了。没开灯,懒得起身,就看见猫眼睛在黑暗里亮起来。那会儿我才收养了發發,方太指了指院子里那只“小袋鼠”,家里就我俩。我不说话,它也不理我,就那么趴那儿,天气好晒晒太阳,冷了就钻纸箱里睡觉。我还好点,有电视看,手机上网也能打发时间。它呢,一只猫,话都没法说,处得久了,我明白过来,人的那点孤独,跟动物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方太说完,目光落在發發身上,小猫眼力见儿不错,马上跳了过来。方太叹了一口气,我救它一条命,它给我做个伴儿,就这么回事。

可是小区里还有那么多猫。乔麦追问。没想到方太笑了,我就是个老太婆,哪管得了那么多。

 

5

乔麦还是头一次来宠物学校。出发前老周还纳闷,咱家宠物都没有上啥宠物学校。没想到乔麦振振有词,说是不信解决不了小区流浪猫的问题。矛盾焦点已经明确,无非流浪猫咬人。照方太的说话,这都是坏习惯,上宠物学校都可以纠正。乔麦在手机上一搜,发现这玩意儿还真是遍地开花。她找一家最近的就过去了,一进门和普通宠物店没什么区别,满面墙的玻璃笼子里装着光鲜亮丽的小狗,见人进来就摇头招手甩尾巴,店家标注这些都是成功纠正恶习的毕业狗,跟学校里的好学生光荣榜差不多。两人说明来意,宠物学校校长就领他们去“教室”,现在是午睡时间,看不到驯导员,十来只小狗排排睡,小被子盖肚皮,跟莫小可上幼儿园的时候一样。

校长是个年轻姑娘,为显专业,穿一件白大褂,参观完她就开始介绍:初级课程教的是随行拒食、定点排便等生活习惯,中级课程学完能听懂坐卧起立这些简单指令,高级课程针对特种功能犬开设,主要看宠物品种,个别智商低的还报不上名……价目表递过来的时候,无论课程名目还是收费标准都让乔麦大开眼界。有入门课吗?是猫。乔麦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咬人就行。那就难办了。校长面露难色,猫比狗麻烦,他说,而且咬人要算专项课程,还不一定拗得过来。她重新递过来一张表,先试一个学期吧,学费一万二。老周赶紧扶住了下巴,我儿子上学都没这么贵。那是您家孩子成绩好。校长振振有词,您想想,要是孩子读书老大难,那不也得交择校费吗。

那流浪猫呢,乔麦接过话头,流浪猫怎么说。

流浪猫?校长听出点意思来了。你们是哪个单位,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走服务采购,量大的话价格可以谈。三万块可以做二十只。乔麦一听,也没说破,只觉得便宜得没有道理,确保效果吗?她问,上完课保证不咬人。校长笑了笑,您二位刚接手吧。不是训练,绝育。对方解释说,通过绝育控制种群数量,有些片区在做试点。贵是贵点,总比以前打狗队的法子“人道”多了。费用不光包含手术,还有后续护理。你们片区多大?她说,这还不是我招徕生意,给流浪猫做绝育,必须覆盖百分之八十以上,要不然控制不住种群增长。

从宠物学校出来,老周哭笑不得,人家方太让挑一只领养,做完绝育,快快乐乐三五年,也算是件功德了。治理市区流浪猫问题,他扭头问副驾上的乔麦,你还操心起市长的工作了?乔麦白了他一眼,继续系安全带,我只是想不明白,人类都能上天入地了,怎么治不住流浪猫。

你怎么跟周小可问得一样,老周笑道。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别说流浪猫了,这车里蚊子问题到底能不能解决,明天赶紧把香薰买回来吧。真不知道蚊子怎么钻车里来的,老周话音甫落,就在乔麦胳膊上来了一下,一阵酥麻的刺痛袭来,乔麦突然发现,夏天到了。

 

6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周小可该放暑假了。暂时不在这儿住,乔麦把房子里里外外拾掇一遍,临行前,夫妻俩带着孩子跟方太告别。当初在法庭上颇不服气,没想到最后竟是在方太的露台上,说服了乔麦不再喂猫。在电梯里回想一番,乔麦会心一笑,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打那之后乔麦时不时要过来看看,期末这段时间,没时间往来,乔麦特意带着孩子,还提了袋猫粮。电梯升上十七楼,方太家倒是房门大开。乔麦停在门口,摁了下铃,应门的是个年轻女声。听着熟悉,乔麦反应过来,当初法庭上见过,方太的女儿。

你们找——

不等说完,女人自己把话掐了。他记得老周在法庭上老实认错的样子,随即认出乔麦一家子。回想起法庭上咄咄逼人的样子,乔麦心有余悸,慌忙把手里提着的猫粮藏在身后。没想到对方倒挺客气,马上放下手头的活儿给乔麦一家拿拖鞋。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还要感谢你们陪老太太解闷呢。女人说,听老太太提过,你们猫友之间相处还挺融洽。对啊,老太太呢。乔麦这才注意到,整间屋子几乎已经搬空,几样挪不走的大件也都穿上了罩衣。这是要搬家?

年纪大了,一个人住毕竟不放心。女人说,上个月体检,大脑有点萎缩,毕竟年纪大了。人家医生说预防老年痴呆,就得多用脑子,让她打麻将、跳广场舞,不听。别看她一个小老太太,犟着呢。嘴上说跟儿女一起住不惯,我知道,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老太太一辈子要强,这回不能惯着了,整天跟猫待着毕竟不是回事儿。那老太太的猫呢。全跑了。女人说,动物聪明着呢。老太太一走,没吃的人家当然不在你这儿留。除了它,女人指向露台,周小可一眼认出那只猫窝,他的米奇妙妙屋,此刻正蜷缩在墙角。连日暴晒,纸板已完全褪色,米老鼠的五官只剩下一圈线描轮廓,两只耳朵缺损,不知道猫啃的还是怎么回事儿。周小可有点伤心,他跑过去拍了拍猫窝,里头还真有只猫。蜷在那里,黑乎乎的,像一颗毛线球。

它叫什么来着?女人问道。小黑,周小可抢答。女人点点头,可能是只有两条腿,走不了。本来打算送宠物医院,看有没有人愿意收养。死活不让人碰,你看给我挠的。一见胳膊上的血印子,老周下意识又要道歉。说完对不起才想起来,这不刚好,给我们养得了。老周指着儿子说,后者已经扑到藤椅上,跟小黑滚成一团。说也奇怪,两个月没见,猫跟孩子依旧很亲。找你们还真是搞对了,女人扭头跟周小可说,带它回家吧,回头我告诉方奶奶她也放心了。

可是,小黑愿意吗?孩子回头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它。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小黑又不会说话,我们怎么知道它同不同意呢。老周也犯了难,两个男人又一齐看向乔麦。让它自己选。乔麦想了想说,你告诉小黑,小黑能听明白。孩子将信将疑,俯身在猫耳朵旁边嘀咕了一阵。

好了?周小可点点头。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四个人站在日暮的暖风中,等待小黑猫作出它的选择。乔麦深吸一口气,感觉分外轻松。没有留念,没有生离死别,她告诉方太的女儿,两个月没再喂食,小区里的流浪猫举家迁徙,一只也见不到了。孩子呢,孩子不闹吗?他也就是一股子新鲜,老周忍不住吐槽,现在人家的兴趣已经转移到小乌龟身上去了。自从在同学家看见了背甲上印着米老鼠的巴西龟,整天哭喊着要乔麦给他买。人家喜欢的根本不是什么动物,而是米老鼠。老周说完搓了一把周小可的西瓜头,你跟小黑说了什么?

我说我想和你做朋友,周小可认真地说,但我也是小孩,不一定照顾——快看……

话音甫落,顺孩子手指方向,乔麦看见小黑猫奋力一跃,翻过房脊,跳入这个城市广博的夜色中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长城》2024-2。

作者


林檎
林檎  @WeekendIris
九三年,理工男,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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