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号


文/林檎

 

男人考入殡仪馆后,成为滥竽充数的司号员。他发现,所谓孝道,在客户身上也有千差万别,更是在一个奇怪的男人,发现了葬狗背后的奇事。


那是星期六后半夜,我赶早班。到单位的时候天蒙蒙亮,偌大院子里没什么人,只几个守灵的家属躺在条椅上。停好车,我拎上小号到门口练功,待会儿送灵要用,临阵磨枪。江城秋天不怎么冷,但号子拿黄铜做的,触感失实,我吹了两遍音阶,感觉像是跟前女友亲嘴儿,冷冰冰的没一点温度。算了,有个响儿就成,我尽量敷衍自己,心想憋足劲儿,再来一下拉倒。殡仪馆建在半山腰,号音可以传出老远,每次吹完掉头就走,进大门刚好听见回声。可是这次早了。扭头就听见响儿。仔细分辨,是车喇叭,比号子声大,“嘀”了两下。门口是个回头弯,我赶紧往路边闪,一只SUV的大车头随即冲出,远光灯晃得我眼睛都要瞎了。

“动物能烧吗?”是男人的声音。

“什么动物?人也是动物。”我眼睛还睁不开,自然没好声气。

“狗。”孤零零一个音节,听不出什么语气。一条黑狗。对方又补充了一句。我问多重。他说没称过,反正挺大的。进门右拐停车,接待室在正对面,我说,你先把远光关了。男人应了一声,一脚油就跑了,等我抹干眼泪,只瞧见个白色车屁股。

殡仪馆的工作是我开春刚考的,事业编,服务管理岗,上一休二,工资不多。主要求个清闲。入职那天,主任问我有没有什么困难,我说钱少点无所谓,能不能不碰尸体。主任听了有点不高兴,说年轻小伙子怎么还怕这个。我马上表态,申明自己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只是腰不好,受不了力。小孩子哪来的腰?这次主任笑了,他问我会不会乐器。我仔细想了想,小学在军乐队干过号手,运动会上吹迎宾曲,小号五个音阶我能吹三个。滥竽充数的水平,我回答。够用了,主任说。他让我上器材室找老杨,把司号员兼起来。

乐队是馆里的创收项目。我来之前,只有四只军鼓,敲起来噼里啪啦,没有音高,用的人不多。我平时在民政窗口干登统计,有家属点了乐队,就临时练两下。今天发送的这位算是同行。年轻时吹唢呐,红白喜事都接。后来让女儿接进城,乐器再没碰过。走之前闺女不忍瞒他,说殡葬改革,土葬没戏,天大关系都不行。老爷子早猜到了,使劲咽口唾沫,说他不怕烧,就想到时候有人送送,吹吹打打的热闹。戏班子或者摇滚乐队,有个响动就行,他说音箱放出来的没那味儿。曲子是老人自己定的,《葬礼进行曲》,不是肖邦的,是李桐树那一版。老爷子在《新闻联播》里听到过几回,喜欢上了。这曲子挺长,有十多分钟,我们没那水平,只排了几个小节,再重复两遍,抻到两分钟司仪就喊家属来做遗体告别。我们几个乐手随家属一道鞠躬,可以看见老爷子脑门上汪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女儿说等等,伸手要给老爹揩汗。尸体刚从冰柜请出来,还没解冻。潮气凝结,汗擦不尽,揩完又冒出来。鼓手不该多嘴,说了句“那辈人都是劳苦命,到这会儿还在流汗”。女人动感情了,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往下淌。司仪等不了,追着问她烧哪一种,平板炉还是床式炉。平板式拿垃圾焚烧炉改的,便宜但是不方便,钩灰的时候烫手。床式要凉得快些,从点火算起,一个小时能拿到骨灰……

不知道她有没有上司仪的当,那时候我已经从告别大厅出来了。早上那个“远光狗”把我叫出来的。他说我们仪式整得不错,然后递过来一根玉溪,问我宠物能不能搞。我说我不抽烟。器材室老杨就是老烟枪,之前小号在他手里,号嘴儿都让焦油堵死了,根本上不了口。我把号嘴儿拔下来,用力甩出里面的口水,男人退了一步,递烟的手还支楞着。钱给到位什么都能搞,我说。他听完有点犹豫,把玉溪塞回烟盒,然后问我,跟人一个价吗?我说那不至于,我们有个小炉子,专门烧这种业务。根据体重来算,梯度收费。男人点点头不再说话,我俩就在条椅上坐着等,等这一炉烧完,后边还有流程。那时候女人怀里抱只鞋盒就出来了,司仪站在门口骂骂咧咧,大概是说这孩子不孝,没买馆里一千二百块的汉白玉骨灰盒。女人把鞋盒放在骨灰塔上,按照她订的套餐,这儿还要吹一段送行曲。女人摆摆手说算了,她塞给我一个红包,说老爷子已经听不到了。

送灵的活到这儿就算结束了。我回服务窗口坐班,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先进来了。我瞟了一眼,就他一个人。戴着口罩,没什么精神,椅子只坐一半儿,一半屁股悬空,身子轻飘飘的,像只游魂。你干嘛?我问。椅子是铁的,他抱怨说,冻屁股。我当然不是问这个,但想想他答的也没问题。我坐下来打开电脑,烧狗没那么多手续,打印一张票据给他,缴完费就能排号了。他接过票据的时候有点懵,盯着看了一会儿,悲伤才开始显现出来。

“烧的时候疼不疼。”他问我。

还真把我问住了。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对比他那副胡髭拉碴的样子,问出这种矫情的问题让我很瞧不上。搞得跟那些小年轻一样,死条狗就要死要活,亲爹妈没了也不见得能哭那么真。我问他养多少年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谁家的,他说,也不拴绳,蹿出来的时候根本反应不过来。这时候车不能停,不然狗主追出来,没个三五万别想脱身。我一脚地板油就跑了,只听到声闷响,轮子都没颠一下。一口气跑了半小时,下来检查才发现,前保险杠折了,那狗头就卡在引擎盖下面。我顶着一条狗跑了三十多公里。说完抬头,他脸上挂着黑眼圈,但没有酒气,也不像没睡醒。狗呢?我问他狗带来了吗。他说狗让我摘下来了,扔在路边菜地里。那这事儿不就结了嘛。问题就在这儿,他说,再上车发现事情没完。越走越不对劲儿,感觉车子跑不动,有什么东西在后头拽着。我猜那狗还没走,我得送送。可狗你没带来啊,我说。他被我问住了,一时无语,咬了咬滤嘴儿,又愣了那么一会儿,才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抽完这支我就回去找。

耽误了半天工夫,我把男人赶到外头抽烟,他身后梗阻的队伍立即蠕动起来。我的工作很无聊,就是录表格。姓名、住址、死亡原因——正常死亡的,医院、街道开证明。非正常死亡还要公安、司法的公章。坐了两个月班,发现死也是件麻烦事。很多家属搞不清楚程序,烧都烧不了。有回来了一大家子,说家里死了老娘,什么手续都没有,催着我们赶紧烧。主任看了一眼尸体,脸色不对,嘴上应承着,转身就报警。没等到半小时,男女老少都给拷走了……

排到女人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走?我问。她依旧气冲冲的,泪痕已干,怀里抱着那只鞋盒。殡仪馆那么多人,搞不懂她为什么盯上我,可能乐队里都是鼓手,就我一个吹小号,还跑调。她是找我扯皮的吗?我知道鞋盒里头装着老头子,不敢怠慢。曾经就有过因为两炉骨灰混到一起而被亲属讹诈的例子。她把鞋盒放在窗台石上,问我有没有办法处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就是不想要了。寄存业务,我赶紧说,年费八百。她一听就蹙眉头,说就这么个小盒子至于吗?火车站存行李箱都没这么贵。这事儿怎么说呢,丧葬市场都是存量生意。殡仪馆一个月就烧那么多人,还得给我们发工资,全指望客单价往高了抬。我实话实话,骨灰盒卖你八百,进价五十,但你好意思讲价吗。考虑考虑?我拿下巴颏指了指柜台上的鞋盒,说到底是你的东西。话一出口就后悔,“东西”二字形容骨灰毕竟不妥,我怕她录音,改口说毕竟是你老爷子,家里找个地儿放着也不碍事。不知道哪个字眼儿惹到她,她又推了一把鞋盒,呛我说,你叫声老爷子看它答不答应。幸好我把盒子抓住了。这种杠精在服务窗口见过不少,那我先收着,我说,回头帮你问问。

女人扭头就走了,等她挡住门口的逆光,我才发现长椅上的男人还在。他嘴上还叼着烟,烟头亮着火星,不知道是换过了几根,还是一直没吸。还不去找狗?我说。表格上要先确定体重,他回答,不然没法预约炉子。好像有这么回事儿,我搞忘了。可是狗都不在怎么确定?他起身招呼我过去,说你跟我去看看车子就明白了。跟着他到停车场,保险杠真有个坑,位置还行,不然大灯也要报废。进口车配件不便宜,换套灯光总成得万把块。你估计多大的狗能撞成这样,他问我。我说不一定,要看撞击部位,比如狗头比较硬,同等重量撞出来的坑就更大。其实我也不懂,跟公安出过几次现场,听刑警聊天讲的。反正给馆里创收,我就往高了说,八九十斤应该有。他有点不相信,我就拿阿拉斯加犬举例子——《动物世界》看过没有,北冰洋上拉雪橇的大狗。成年阿拉斯加,上百斤不稀奇。趁他将信将疑,我赶紧开了最高一档的收据。那骨灰呢?他接着问,准备多大盒子。我说不至于,你还真拿狗当人了。他没理我,目光越过我的肩头往缴费大厅看,厅里有一面博古架,上面放着十几种骨灰盒。不过买的不多,家属基本都是自备。那一排小的是给宠物用的吗?我没他视力好,但是不用看都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别买这种,我说,回去手机上搜,茶叶罐。同一样东西,换个名字价格翻好几番。说实话我从来没这么为家属考虑过,可能因为选炉子已经坑了他一回,再来不好意思。又或者这个男人给我递过烟,而且他的故事挺解闷儿。总之他很感动,握住我的手还用劲捏了捏。

其实用不着花这冤枉钱。可能这次握手起了作用,我决定给他交底儿。刚才那女的不是问我处理骨灰的事儿吗,我说,殡仪馆可以安排树葬。就是撒地里当肥料。后山有片林子,市政批钱种的,全是罗汉松。无名尸、死刑犯,没人收的骨灰都往那儿去。这些年下来,地上都积了一层黑土。黑土肥力大,林子里的松都要比别处好,松针粗壮,每年春天冒出来的新芽绿油油的。对条狗来说也算是厚葬了。我替他考虑,说你突然往家里抱个骨灰盒算什么事儿。没想到他支了个岔,那你怎么没跟人家说?他提醒我,刚才那女的。我说女人麻烦,扯起来没完没了,再说那会儿没闲工夫。这回他再没什么问的了,也没告诉我到底要不要树葬。我先去找狗,这狗救我一条命。最后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但他没解释,丢下话就跑了。

车尾灯闪过弯道,空气一时凝固。我猜男人还有事儿没讲,但他连摇下车窗打声招呼都没有。竟有点空落落的。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小时候碰上红白喜事,总爱往前头钻。家里人拼命拦住,说冲撞煞气。我问撞上会怎么样。会死,他们回答。煞气什么的我不懂,只觉得这些地方的声音品种最多。敲锣打鼓,放鞭炮的,每一种响动对应不同的声波,灌进耳朵里麻酥酥的,跟按摩一样。所以我最怕做梦,梦里头就没有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溺水。我纠结半天,最后还是给怀抱鞋盒的女人打去电话。刚才在窗口她怕我跑了,强制我扫了微信。我翻到她的头像,是一只柯基,吐着舌头,看上去比她真人要热情得多。你不是要处理骨灰吗?我叫她一起吃午饭,边吃边聊。她回我说胃口不好,但可以坐在一边儿等我。我说那行,然后起身打餐,二两米饭配三个小菜,有豆芽、腐竹和莴笋叶,都是清炒。我介绍说食堂考虑到我们经常跟尸体打交道,伙食特意做得清淡。她点点头不说话,接了一杯水小口抿着喝。

和这种人说话没什么意思。我跟她说了树葬的事,她屁都不放一个,站起来,说好。我说你不去看一眼吗,她摇摇头说你们处理就行,还问我什么时候办手续。虽然不知道老爷子生前怎么样,但这次我实在忍不了。你怎么这么不孝顺。对,孝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这个词。可能听起来有点儿过时,把她给逗笑了。孝顺给你看吗?我说给老爷子看。老爷子在哪?她反问我,这个盒子?说实话我没办法把它和一个人联系起来。我说一开始都接受不了,很正常。她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看过一篇公众号,说每过七年人全身的细胞就会换一遍,你说这还是当初那个人吗?细胞什么的我不懂,我给她拿我的捷达举例子。你买一辆车,一万公里换机油,六万公里换轮胎,平时有个小剐蹭还会重新做漆,到最后所有零件都换了一遍,这还是你原来那辆车吗?当然是。我说,车管所登记了的。她没忍住笑了,出于尴尬或者不屑,反正放在这儿都不对。她意识到这茬儿,表情立即制动,嘴角耷拉下来,像年久失效、失去弹性的橡胶密封圈。之后五分钟,我们再无对话。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那时候她喝完那杯水,对我说了句,走吧。

林子说远不远,走路还是要一会儿,关键得爬山。这天气出身汗不舒服,我说还是开车吧,她没反对,就那么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言不发。午后有了点太阳,晒在身上令人犯困,连续几个弯道驶过,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能把车开到天上去。幸好是手机响了,可能它不想给我们陪葬,我看见屏幕上找狗的男人来了七八条消息:

他说找着了。后面是一段视频,尸体不在他扔的地方,又往前爬了几十米。视频里能看见一条血印子,看来是血流干了死的。当时往医院开说不定能救活,他说。这都是命,我没什么好说的。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狗有八字吗?他说现在事情复杂了,得看看日子才行。这我还真没研究过。按理应该有,我跟他说我猜的。毕竟是娘胎里出来的,猫猫狗狗都一个道理。至于鸟蛇就不好说了,算哪个生日呢?产蛋还是破壳——尽快吧。炉子倒是没什么问题,水晶棺可没有兽用的。要等日子你只能拿回家找冰箱先冻着。

当年工人偷懒,树苗只插路边儿,于是林子长成现在狭长的一绺。我们一直开到断头路的尽头,下车,再走几步,登上小山包。这块儿树比较密实,粗壮的罗汉松抄手而立,太阳光一蒸,整片后坡都是松脂香气。我把手机锁屏,抬头跟她说,刚才有个男人,死条狗都要装回去供着。她完全没觉得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扭头问我,你们狗也烧吗?烧狗和烧人什么区别。都一样,用柴油,我说,十多升就够了,遇到胖子可能还用不了这么多。宠物葬礼也有乐队吗?她学着我早上吹号的样子在那儿比划。我说那是收费项目,给钱就行。她嗯了一声,说老爷子也喜欢吹喇叭,跟你那个差不多。小号,我纠正她,你爸那个叫唢呐。我搞不懂,她说,反正你俩吹得都不怎么样。以前楼上有个练琴的小孩儿,每天晚上都要弹一会儿,《致爱丽丝》,或者《小星星》,老爷子听了直摇头,意思是他也会。可能就是从这儿受的启发,他也开始了。一大早起来在阳台上吹,比汽车鸣笛还厉害。当时只觉得吵,后来听不到了,又觉得缺点啥。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早上你那号声一出来,我就受不了了。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小号——或者唢呐?我不清楚——都一个声音?她小心地问我。这事儿怎么说呢,按道理音阶都是一样的,但每个人吹出来还是不一样。

“能不能再吹一段儿?”她说。

“你不说他听不到吗?”我反问。

“我听。”

我没有理由拒绝。整个林子因此安静下来。我舔了舔嘴唇,号手都有舔嘴唇的强迫症——天气转凉,没话可说的时候,总觉得火辣辣的。

 

实在没想到能在林子里待那么长时间,下山的时候都黑了。她说这地方挺好,麻烦我回去取骨灰,回来再一起把老爷子安置了。我说你不跟我一路吗,雾气上来了挺凉的。她摇摇头,只对我说快去快回。话音很轻,却带有某种命令式的威严。

钻进驾驶座,车子已经凉了。重新启动。发动机不大情愿,整个车架咔咔咔响,感觉要把我赶下去。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照说早班只上到下午两点,平时吃完午饭我就走了,现在好像被什么东西裹挟,永远走不出这个殡仪馆。我掏出手机,屏幕上积攒了好几条消息通知。找狗的男人发来的,都是六十秒的语音,一下午响个不停。我也想过不去点开它们。我拼命提醒自己,你已经下班了,这一切与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女人身上都有故事,好奇不完的。但一个个未读消息的小红点,就像毒蛇的信子,剧毒而又充满挑逗——

我查过统计数据,所有车祸里,副驾驶的死亡率最高。男人喘着粗气说,因为往左打方向躲避,就把副驾驶递了出去。这是司机的本能反应,顶多算过失。我在网上买了两个卡扣,插安全带锁眼儿用的。我老婆总说安全带勒得慌,这次刚好用上。路线已经跑过好几次,出城有几个回头弯,无论山石还是树桩,遇见哪个撞哪个。没想到撞了狗,主意就变了。那狗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甚至来不及叫一声。死相太惨,老婆把脸埋在我怀里不敢看。我越过她的头顶检视引擎盖的凹陷,想象这样的冲击力加在她身上。她身上热乎乎的,还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怕。我没有办法,这事儿只能就这么算了。掉头送她回家,人放在路边我就跑了,一直跑到你们大门口。

他可能只是想说出来,并不要我回复什么。语音条还在延伸:

其实我从来没骗过我老婆,跟情人出去玩我都直说,让她不要做我的饭。昨天晚上头一回骗她,是想好了要下手。她喜欢睡懒觉,为了骗她起床,我跟她说是看日出。其实大雾天的看什么日出,我来江城十三年,就他妈没见过日出。我故意把这事儿说得不靠谱,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跟我出来了。处理狗的时候我就想,这要真是一个人,是我老婆怎么办。人比狗麻烦多了,不论重量还是体型……

他的话还没说完,六十秒已经到了。后面补充了一条文字:

你说得对,等不了日子了。今天一天不敢补觉,害怕闭上眼睛就是那条狗。

最后他说——

都收拾好了,现在出发过来。

消息读完,发动机也热了。轻踩油门,转速到两千推一档。汽车缓缓蠕动,如老牛犁地,艰难爬行。手机放在中控台上,回文字不方便,我腾出一只手给他发语音:下班了,明天再来吧。山上信号不好,消息框一直转圈。我有点冒火,冲着手机又吼了一遍。那时候他第二条消息已经过来了——

箭中靶心,离了弦。

说不清为什么,车祸发生之后,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这句诗。《神曲》我没读过,就知道这一句是因为考公。当时在网上听主观题辅导,老师说但丁前后调个个儿,写出了箭矢的速度,抑或是一支箭的宿命。他说遇到开放题不要怕,两种答案都有分。找狗的男人属于哪一种情况不清楚,撞车之后我才知道是他,那时候我正在听他的最后一条语音:

到山脚了,马上进大门。

事发地到山脚两公里,盘山公路限速三十,信号不好,这条消息延迟了五分钟。会车的时候我正挂着空挡往下滑,他还是不关远光灯,这回终于把自己害了。幸好车头撞上电线杆才没栽下山去,只是安全气囊弹出来,把人砸晕了。试了试鼻息,还有气儿,我把他的身子扳开,又费了一番力气才在中控台侧面找到后备厢按钮。打开之后什么也没有,除了一股血腥味。箱垫很脏,摸上去一片油腻,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我不死心,揭开后备厢垫板,很多汽车的备胎就放那儿。那里显然藏不住一条大狗,直到手机电池耗尽,只找到几根长发。我不知道这些毛发来自一个女人还是某种长毛牧羊犬,总之我把每一根都理顺,挽成单薄的一束,收好。这地方没有摄像头,我把自己的车子挪开,帮他叫了交警,然后踩死油门。这一次,老捷达没有令我失望,它抖擞精神,像条猎狗那样冲下山去。

在那片罗汉松林里,在厚重的雾气之中,她果真还在等我。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取个骨灰要那么久。雾把她整个人都打湿了,看上去就像一只失去幼雏的母兽。我把鞋盒交给她,小心翼翼,感觉递过去的是个婴儿。她认得这只盒子,接过去都没有检查,我刚刚把那撮毛发烧了,掺在里面。火化炉有一千五百度,无论贫穷富贵,无论阿猫阿狗,烧出来的骨灰都是同样的纯白无瑕。骨灰在她指缝间抖落,每撒下一抔,就像一汪水跌落大海,骨灰立即消失在雾气之中。

你相信命吗?我说。

她问我什么意思。

我说比如有个男的,想制造车祸杀老婆,没想到出门把自己撞了。命数什么的我不懂,但危险驾驶早晚要出事儿。说完她指引我看,山下的盘山公路一览无余,男人撞车的地方就在脚底下。雾气涌动,车屁股上的双闪明灭可辨,后备厢张大嘴巴,像一只喘息的蛤蟆。比如这个,占道逆行,还开着远光,她指着那辆车的尸体说,全责。

她说话很轻,语气淡淡的,在我听来却有如棒喝。我不清楚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有雾,但距离不远。通常来说一个女人根本分不清本田丰田,但她对这起事故的定责又分毫不差。我缓步向她走去,如同一名逃犯回到属于他的审判。

要是我爸还活着,肯定要跟你喝一杯。她接着说,你帮他这么大一个忙,他知道这事儿交给我搞不定的。

如蒙大赦。

我说,那我送老爷子最后一程吧。说完拿起小号,号嘴沾了点血,不知道在哪儿弄的,可能是刚才撞车的时候。我拿小拇指抠了抠,血迹未干,一下就干净了。试了两下,还成,能响——

do si la……

实在不好意思,我说我只会这三个调。她“嘘”了一声,让我不要说话。然后用双手弯成喇叭,贴在我的耳廓。听到了吗?她问我。是回声,我说,雾太厚,声音出不去了。她点点头,说也有可能是老爷子,临走我给他把唢呐捎上了。你不是挺瞧不上这一套的嘛,我回头问她。没想到她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忽闪忽闪的,像是在说,现在我信了。那我再来两下,我说,老人家腿脚慢,没走远,肯定还听得见。浓雾中分不清方向,于是我们站成并排,面朝无边无尽的灰白。我很想吹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没有成功。还是三个孤单的音节。它们和先前的声波交叉、干涉,于是徘徊不前,层层嵌套,如同环形高墙,把我们久久围困。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公众号:再望书店。

作者


林檎
林檎  @WeekendIris
九三年,理工男,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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