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往往试图朝着诸事圆满的方向行进,然而历史更趋于戛然而止。
老莫家黑鸟会讲话,这事儿我们都知道。能说人话的小鸟拢共没几种,像外国传进来的鹦鹉,或是云烟镇土生土长的八哥。鹦鹉当然五颜六色,一副臃肿的样子。八哥倒是一身儿黑,只两片翅子下面生几根白羽,很符合老莫那只黑鸟的样子。所以我们总问老莫,你家那黑鸟就是八哥了?这时候他就会一脸鄙夷,嘲笑我们不识货。
老莫有这个资格。
云烟镇的秋天奇怪而寒冷,铅灰色卷积云抄手而立,毛绒绒的,透露着恶意。城里行道树都是舶来的法国梧桐,光秃秃一脸颓相,各色鸟雁也觉得生分。过往候鸟宁愿赶脚多飞几百里,也不在此停歇。没有鸟叫的秋天,越发奇怪而寒冷。
大概是腊月里一个黄昏,汽配厂没啥单子,老莫照例上桥头拎了两瓶啤酒,早退回家。他闷头进屋,坐灶台旁边,就着蒸笼的热气儿,抖雷锋帽上的雪米粒。等儿子过来接过啤酒,这才掀起大衣。他掏出那个毛绒绒的东西,生平第一次像一位老师那样对儿子说:
这是鸟!
我们镇这些小崽子,手中玩物还真是不少。有采桑养蚕的,有下河摸鱼的,有梧桐树底下掏知了猴儿的。但我们不玩儿鸟。据说小孩儿不能玩鸟,只要碰过这东西,就会落下手颤的毛病。当爹的每每害怕自己儿子不知手颤的厉害,便在自己酩酊大醉之时捡起这个话头。那时候你爹多半会招呼你过去,摊出右手,展示那只摇摇欲坠的酒杯,这可怎么写字?他会说,老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大概玩鸟的孩子写不好字,读书也不大有出息。
所以我们总是揣测老莫给他儿子展示黑鸟的那个黄昏。那只黑乎乎的小家伙本就瞧不出模样,小莫看着稀奇,拎起鸟爪子细细观察。这么一折腾,小鸟更加觉得寒冷,三角形的嘴巴缩到胸前浮毛里去,这时候小莫恍然大悟,就像长毛的煤疙瘩。
真是一个幸福的小王八蛋。有时候我们甚至在想,如果能倒退三十年,回去给他老莫当儿子,那也不错。于是每一个下工回家的傍晚,看见老莫的儿子放学,我们就问:
你家鸟怎么样?
小莫说刚刚脱了毛。
你家的鸟怎么样了。
小莫说已经长出黑黝黝的新羽。
你家的黑鸟怎么样了?
那兔崽子像防贼一样拿两只小眼睛珠子巡视我们,紧接着一溜烟儿蹿进筒子楼。
这一回我们倒乱了阵脚。连日来的一问一答就像晚饭之后看天气预报,已经成了我们这些男人每日的必备消遣。可是今天,小王八蛋的异常表现不由引得我们怀疑,那黑鸟死了还是怎么着?越发没底儿。一行人随了孩子来到莫家门口,我们一齐喊“老莫”,喊了半天,门只一条缝,探出老莫的秃瓢脑袋。他把小莫一把拽进去,随即抵住门板,侧身说道,一个一个进。
我说老莫怎么把自家门窗捂个严实,原来那黑鸟正在屋里撒野。小家伙一身黑羽,油光发亮。莫家客厅二十几个平方,已全境陷落。它肆无忌惮地拉屎,空气中弥漫着浮毛。老莫示意我们莫发声,大家怏怏望去,见那小东西落在电视机上,一颗脑袋就像弹子球,骨碌碌转来晃去。它咂摸两下嘴——准确说是喙——好一副嗓子,那玩意儿竟然叫了。
老莫的黑鸟会叫,这件事的的确确发生了。时隔多年,想起第一次听见鸟叫的情形,我们依然激动不已。犹如两瓣剖开的瓜子壳,只见那小鸟张开嘴巴,红扑扑的舌尖儿迅捷一跳,一种奇妙的声响产生了。我们这些在云烟镇混了四十多年的男人,听到过公鸡打鸣,鸭子喊春,女人叫床,唯独不知道鸟叫是个什么样。现在知道了,不像汽车鸣笛,也不似卡拉OK,那声音究竟怎么形容?我们在老莫家煮上火锅,任由那鸟儿上蹿下跳,用老莫的话说:这就是冬天的一道景致。
老莫转身使唤小莫,小莫跑到后院,回头怀抱一个同样黑黢黢的鸟笼子递给老莫。鸡翅木的,老莫说。他把鸟笼搁在冰箱上头,拨开栅栏门,不许我们吱声。顺着他的指引,我们瞧见小鸟连蹦带跳钻进笼子去了。老莫抢上一步压下门挡,几乎是连蹦带跳来到阳台上。他把黑鸟挂上晾衣竿,小家伙惊魂未定,接连发出惨烈的呼救。于是云烟镇的街道上,多年来头一次回荡起了鸟的叫声。要知道在那个年头,你家贴瓷砖、开轿车已不见得稀罕,但阳台上挂鸟,他莫家是独一份。城西下关,东鼓桥道子,大老远就能听到黑鸟的叫声。走近些还能看见老莫正在伺候他的宝贝——有时候剃毛,有时候是洗澡,照老莫的说法,只有伺候舒服了,这家伙才肯好好叫一嗓子。此言倒是不虚,整个冬天过去,在老莫的调教下,黑鸟已能够叫出好几个音调。于是我们问老莫:
那它能不能说话呢?
世界上的鸟儿千千万,能讲话的,无非外国的鹦鹉和咱们的八哥,大家都知道。老莫嘬一口茶壶,继续说,但你们不知道的是,鸟儿讲话得要开舌头。他指着小莫语文课本上的成语,为什么说“鹦鹉学舌”?照葫芦画瓢,只要把鸟舌修剪出尖尖圆圆,就跟你我的舌头似的,那甭管他啥鸟也都能说话。说完,老莫招呼我们进屋。他关好门窗,打开鸟笼。黑鸟迫不及待往外蹿,正好钻进老莫的手心。虽有理论指导实践,老莫双手还是有些哆嗦,既怕捏疼了他的宝贝,又怕一个差池让这活物飞掉。老莫记得自己在卫生院头一回抱儿子都没这么紧张——
儿子!
小莫赶紧凑了过来,他从老爹手里接过黑鸟,我们突然意识到这孩子就此登上历史,就这么成了云烟镇第一个玩过鸟的孩子。大家咬牙切齿,毕竟没骂出来,这时候老莫已经拿起剪刀,我们生怕那鸟雀受到惊吓,再让剪刀铰掉脑袋。
世上飞禽走兽千千万,惟鸟舌是和人类最接近的。老莫估摸着黑鸟的身量,煞有其事地说,小东西能讲人话,全靠修剪,就像果树需要修剪,这是一样的道理嘛。老莫咕嘟咕嘟长吸了一口水烟,捧起黑鸟喷上一口。那鸟叽叽喳喳,像人打喷嚏,又像骂骂咧咧。趁这机会,老莫拿指拇肚钳住鸟喙,我们就看见那柳叶儿似的舌头,粉扑扑的,尖儿上还有一星鹅黄。看见了?老莫回头跟我们说,尖的修成圆的,两剪刀的事儿。这鸟啊人啊都一样,说容易也容易,但有时候一辈子不懂这个道理。
不知道黑鸟能不能听懂老莫的大道理,它已经被烟气折磨得晕头转向,俩爪子耷拉下来,只剩两颗绿豆大小的眼仁儿乱颤。趁这功夫,老莫咔嚓两下完成手术,随即翘着二郎腿喝茶去了。小莫把他家的宝贝送回鸟笼,疗效如何,尚待观察,我们便愣愣望着黑鸟,小鸟也不知所措地看看我们。它麻劲儿没过,跳也跳不利索,这让人想起后街那些阉割过的猪马牛羊,我们推测这只鸟现在就像它们一样沮丧。它吧唧着自己的嘴巴,出乎意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们心头一惊,这鸟哑巴了?小家伙也感到莫名其妙,它努力叫喊,只发出上下鸟喙互相敲击的细碎声响。断断续续的剥啄声昭示着关于手术失败的隐忧,我们心头麻酥酥的,陆续逃离莫家客厅。
不幸的事情注定要发生,自从老莫给黑鸟做完手术,大家再见不到他家阳台上的鸟笼子。整个春天都变得索然无味。难得有一天撞见小莫放学回家,我们便把他堵在巷子口:
你家的黑鸟呢?
他不说话。
那小玩意儿能说话了吗?
小王八蛋两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我们猜到这里面有蹊跷。恐怕那黑鸟早就学会了说话,恐怕那黑鸟还跟着小莫学英文呢。老莫居然瞒着我们,这可就是他老莫不厚道。
我们提溜着小莫一道上他家去讨要说法。
开门的是老莫。出人意料,这家伙这次很大方地把我们迎进屋去,甚至连门也懒得关,打过招呼便回他的藤条椅子里躺着。久不见老莫言语,我们面面相觑。实在站不住了,便问,鸟呢?我们看着老莫,老莫看看小莫,小莫卸下书包,慢腾腾钻进藤条椅。我们只见他屁股扭动了一阵,出来时右手已攥着个煤球。凑过去细看,煤球当中间儿咧开道缝儿,露出黄澄澄一张鸟嘴。似有满肚子苦水要诉,这小东西一边哆嗦脑袋,一边吧唧尖尖嘴,就是出不了声。它也觉察到这种无奈,这才有气无力睁开眼睛,从它黄色的眼眶子里面透出某种锯齿形的沮丧。
我们问老莫怎么回事儿。手术失败了嘛,他说。单叫个响儿也不成了?老莫没说话,倒是黑鸟把我们每个人扫上一眼,兀自朝藤椅下头走去。它走得垂头丧气,身上沾满木屑和蛛网,完全不像一只合格的鸟,反而像我们经常在《动物世界》上看见的,企鹅——在我们看来,滥竽充数的企鹅简直就是鸟类物种中的耻辱。看黑鸟这副样子,我们谁都明白,这玩意儿是终于学不会说话的了。老莫冲我们点点下巴颏,头一仰便倒下去,让自己整个身子在藤椅里晃荡起来。
打了败仗似的,我们陆续退出筒子楼。大家沮丧地掏出车钥匙,汽车解锁的音效顿时在巷道里此起彼伏。“嘀嘀嘀”是宝马,“哔哔哔”是奔驰,我们十来辆电瓶车,硬是搞出了总统车队的派头。有时候在车间做活儿,单听门外音效,就知道是谁又他妈早退了。
但是今天有例外。啾啾啾——听见过吗,谁的车?我们面面相觑,汽配厂上上下下七八百号人,除去住家属院的,骑二八大杠的,剩一百多辆小电瓶,从法拉利到阿斯顿·马丁,什么牌子咱没见过,唯独不知道有过一个“啾啾啾”。正争执不下,那声儿又响了起来,这一次终于判断出声源方位,我们摩拳擦掌,准备揪出此人算账,可是一回头,二楼阳台上出现的竟然是老莫干瘪的脑袋,只见他重新拎起那个沾满油污的鸟笼子,指着刚才还是灰头灰脸的黑鸟说:是它干的。
一般来说,不同品牌的电摩托有着特定的开锁音效。但为了黑鸟,我们特意找车贩子升级加装。每天下班,大家把车子停在莫家楼下,我们按一下车钥匙,车子“哔哔”响一声,老莫的黑鸟跟着叫一声。我们再换,另一辆“嘀嘀”,黑鸟也跟着换一副嗓子……就这样,这声鸟叫成了汽配厂男人的集体娱乐项目,不出半月,伶俐的小鸟已经学会二十三种电瓶车的叫声。一季度订单交付那天下班早,我们终于集齐各色品种电瓶车,车队在楼下集结,正当我们预备按动车钥匙的时候,楼上的老莫指着我们大手一挥:犯不着用这玩意儿啦。他招呼大家进屋,像厂里领导那样对我们说,听咱的鸟儿唱唱歌。
老莫窝在藤椅上好不悠闲,他已经使唤媳妇端来铜炉炭火锅。小莫在他爹的指挥下将宝贝鸟笼搁在桌子中央。大家围坐下来,等待老莫宣布接下来的节目。老莫不说话,黑鸟也不叫,黄铜火锅已经煮沸,鸡汤咕嘟咕嘟,就像家里唠叨的婆娘。热气蒸腾,吸引黑鸟侧目,看来这东西并不知道自己就是主角。
老莫掏出个纽扣大小的玩意儿,戴上老花镜,瞅准开关摁下去,电子音乐响起来——那是一只白色小喇叭。老莫把它放进笼子,黑鸟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它攒动喙尖儿,看样子是跃跃欲试。老莫示意我们悄咪儿地,大家便一齐捂上嘴巴。
叽里咕噜呱啦……
先是一阵聒噪,大概是黑鸟在开嗓。
嘀嘀——
我们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我那辆“宝马”的声音。小鸟高兴得翻了个筋斗。
哔啪啪——
这是孙传贵,他的“捷豹”总是哑火。
噼里啪啦砰砰砰——
像是整个云烟镇的电瓶车一起叫起来。只见黑鸟小嘴不停,各式音响就在屋里涌现,应和着小喇叭,简直成了交响曲。当天的表演是如此精彩,以至于多年之后,当我的儿子不无炫耀地把他那些“电音神曲”放给我听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那时候我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屁股上,以一个父亲威严告诉他:你以为我不懂吗?老莫家的黑鸟,才是这条街第一个电子音乐演奏家。回到当年的演奏现场,就在莫家客厅,我们看到黑鸟叽叽咂咂,活蹦乱跳,促狭的笼子早不足以让这只小鸟施展全副才华。老莫兴奋地说:
小莫,打开笼子。
那一刻,我们屏气凝神,我们想象黑鸟带着各种神奇的叫声飞遍整个屋子,传遍整个云烟镇。小莫打开了笼子——
时间恍惚,好一会儿过去,我们才想起来涮好的牛肉卡在嗓子眼儿无法咽下。滚烫的温度让我们这帮车间工人泪花子打转,不知从哪来的,一股酸涩滋味浸没齿间。好几天里,我们始终想不起来那只小鸟是如何飞走的。火锅还在咕嘟作响,老莫的喇叭还没停止,小莫张大嘴巴,他像一个犯下滔天大罪的死囚,看着自家打开的窗户目瞪口呆。我们就是在那一天觉察到当年夏天的到来,空气突然潮润,毛茸茸的像是隔夜的旧面包。暖风从窗缝漏进来,毛玻璃聒噪,令我们如坐针毡。老莫站了起来。如蒙大赦,我们齐刷刷看向这家伙。他关掉手中的音乐,起身去里间,回来时手中已捏了一只黄晶晶的小锁。我们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老莫,他径直走到鸟笼跟前,把黄铜小锁挂在栅栏门上。随着弹子芯清脆地一跳,老莫把儿子捞到跟前:
小莫,老子今天教你一句成语,他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上了锁的鸟笼依旧挂在阳台,老莫的说法是,老子养了它一冬又一春,脑子再蠢也认家,我给它留着门儿,一准儿飞回来。那时候街上的树已经泛绿,老莫对其怀着深刻的恶意,因为树叶遮挡似乎会妨碍黑鸟找到回家路。老莫开始主动出击,每日上工之前,他会携妻带子。你往东头找,我盯西边半条街,小莫留心鸟笼。他认真地说,那么小个活物,铁定扑棱不了多远。有工夫闲下来,老莫就揣着那只纽扣喇叭,街头巷尾去溜达。那是早些年教小莫唱歌,后来教黑鸟学说话的小玩具。打开电源,里头就念儿歌,爸爸的爸爸是爷爷,妈妈的妈妈叫奶奶——地摊货,误人子弟,老莫删空内存,重新录制了街上每一辆电瓶车的警报声。我们这才知道当初黑鸟为什么学东西这么快,老莫经常说,这可不就是它的一个伴儿?他嘀咕着,听到响儿就飞回来也说不定呢。
夏日临近,树木疯长。老莫的焦虑与日俱增,他所怀疑黑鸟的藏身之处愈来愈多,所需排查的范围越来越大。家里女人孩子早已厌倦下班放学汇报当日寻鸟工作进展,终于在一个燥热的清晨,老莫走进厂房,他盯着机床上绿油油的工艺流程卡,眼中放射出某种熟悉的锯齿形目光,他说,我不干了。
领导够意思,给办了停薪留职。大家也就达成一种默契,今后进出巷子尽量不让电瓶车出声。在那个夏天剩余的日子里,老莫是整条街唯一还未脱去黑色夹克的人,你时常可以看到他提着空无一物的鸟笼子,在街上逡巡,在菜园子里溜达。他戴一顶尖头的黑帽子,两只眼睛就在帽檐儿底下滴溜。就算是迎面撞上我们,他也只是吧唧嘴巴,不出声响。作为多年的好朋友,铁哥们儿,老莫的情况实在让大家恼火。夏末的一个夜晚,水泥地已经凉下去,大家买好啤酒和小菜,圆桌就摆在大街上。我们来到莫家楼下:
老莫,喝酒。
老莫,哥们儿带你发财。
老莫,河滨路新搞的spa,去过没有。
一通叫喊,没见老莫,倒是女人孩子探出窗户,娘儿俩伸出胳膊指引我们——在那儿。只见老莫由巷口走来,脑袋仰老高,后脑勺马上要和脖颈贴在一起。他把皮夹克反过来穿,毛绒绒的里衬沾满草籽和稻芒。我们马上凑过去,一片寒暄,并没有什么作用,老莫只是摇头晃脑。
好吧,给脸不要脸,这老王八蛋现在彻底激怒了所有人。我们一把揪下他那带着尖头的黑帽子,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白的,老莫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个家伙根本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莫姓钳工。我们只看见一双变得光滑而小的眼睛,滴溜溜旋转,而其视线焦点落在无限远处,就那么直勾勾的,越过我们朝巷道尽头飘去。我们不再搭理他,大家坐下喝酒,远远的只能听见莫家楼上隐约传来嘈杂声响。不多时候,夜色浓重,我们摇晃着起身,谁也不知道老莫会以那么一种方式离开。似乎有人看见他背了一包缰绳,提着鸟笼子走出街道,那只亮晶晶的锁头还挂在鸟笼上,随着脚步的摇晃,便发出隐秘的窸窣。
我早就说过,云烟镇是留不住鸟的地方。通常要到立秋,落霜之后才会迁徙的候鸟,换在云烟镇,一天也不愿多待。七月流火,炽烈的鸟群充斥天空,它们沉默飞行,编织灰毛衣似的天空。在那个稀松平常的秋天,汽配厂订单骤减,厂领导在礼堂摆过最后一顿酒,我们便把电瓶车挪进后院,盖一层油布纸。第二天赶早,街上男人跟着天上的鸟群一同南下。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老莫和他的黑鸟的故事。回忆往往试图朝着诸事圆满的方向行进,然而历史更趋于戛然而止。我也很想告诉你们关于老莫的“后来”,但一只能够说话唱歌的小鸟并没有改变街道。数年之后,男人陆续返乡,年关岁尾,复又相聚,大家也都想不起什么白鸟黑鸟。人们依然热爱这条巷子,你只要站在街心井盖上,不多会儿就有街坊邻里过来招呼。他们中的许多我已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晚上约酒扯淡。往往这个时候,常年准时放学的小莫迎面而来,他的出现终于提醒我们这条巷子的历史。那时候小伙子已经念到小学六年级,放在游戏里,也就是练到了顶级。看见他书包变大,胳膊上戴着红袖标,我们便招呼他:
小莫,你长大了。
没有回话,小兔崽子还是不懂礼貌。他头也不抬,拔腿就跑。我们不明就里,只能跟在后面。追出百十米,所有人停在街尾那棵皂荚树跟前。皂荚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小莫抬抬手说,第二个杈。皂荚树上第二个树杈,我们把手机电筒汇聚一处,在那里找到一张吊网。仔细看,网兜里蜷着个毛茸茸的家伙。勉强认出是个人,满身落叶,难辨死活。所有人踌躇之际,小莫冲它叫喊——莫仕图。
那是老莫。孩子的呼喊终于让我们重新想起那个老莫,那个久未蒙面的老莫。任凭下面如何叫喊,树上一动不动。小莫沮丧极了,他已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作为一名父亲,老莫不再张口说话。那是某个寒冬的夜晚,老莫离开地面,树梢上依然挂着他的鸟笼子……
听小莫讲完,又琢磨了一刻钟,大家明白了。我们留下小莫驻守,各自分头准备。半小时后,整个云烟镇的电瓶车重新集结在皂荚树下。多年之后,我们掏出钥匙,电瓶车的稀拉声响混成一片,再次在云烟镇冬季惨白色的天空之下回荡。皂荚树微微摇撼,有一些叶子落下。第二个树杈上,网兜之中发生蠕动,那类似老莫的东西欠起身子。他狼狈不堪,瑟瑟发抖,他重新睁开两只浑浊泛黄的眼睛。我们终于找到了老莫,这就是老莫。老莫的眼睛再次放射出锯齿形的目光,在那个冬天的皂荚树上,老莫张开他食肉禽一样的喉咙,发出云烟镇久违了的鸟的叫声:
叽里咕噜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