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逃大师


文/西小麦

 

所谓逃脱魔术,不过是蒙骗的戏法,水缸里的师傅,一直以来在黑幕遮蔽下用舌底银针开锁。然而巡演进行到中途,他参悟到魔术的奥秘,一种可以揭开黑幕,不靠任何工具把戏,真正逃脱的艺术。


1

李国庆跳进去后,鱼缸里面的水溢出来,涌到舞台地板上。我拿黑色幕布盖住巨大的缸口,布尾垂下把边角遮严,计时便开始了,红字的电子计时板立在一旁,从秒数开始跳动。台下零星的人不太安分,站起来的,踮着脚的,踩在矮凳上的,总是试图看到被黑色幕布盖住的鱼缸内部,水是绝对满的,跟幕布齐平,没有任何可以呼吸的空间,泡在水里的是被锁链捆绑住手脚的李国庆,我刚当着观众的面给他束住的,四肢踝关节的链条各有四个小锁,扣紧,闭上,锁死。四把小钥匙在锁毕后已经被我扔到了观众手里,随着一阵惊呼,李国庆左右脚前后小步挪上缓台,纵入鱼缸,脱逃便开始了。气氛凝滞,人们盯着计时板,屏住呼吸,好像坠入鱼缸的是他们自己,脸上挂满担忧,疑惑提到嗓子眼,呼救卡住,大概更期望另外一种结果,李国庆溺死在黑色的幕布下面。我站在计时板的一旁安静地等着,鱼缸平静,黑布像一处舞台的坏点,把李国庆隐匿其中。锁扣的侧面各有一个细微的小孔,可以插入一根银针,银针有拇指长,早在李国庆的舌头底下藏好了,抬舌,用牙齿衔住,舌尖扣住齿根,顶进孔内,解锁左右手腕,再上下翻滚,拿银针插入脚踝处小锁孔,双脚即开。一般只需要半分钟,李国庆不会立马出来,会让观众多愣神一会,假装有些惊险,他会在内部拍打鱼缸壁,只要不超过三下,我可以跟着观众一起等待,如果正好三下,就是哪里出了问题,大锤在侧台放好了,崭新的,从未用过。

不可能出现问题,李国庆连吃饭都含着银针,他张大嘴,舌尖弹住上颚,舌筋底下的银针翘起,接着闭嘴,抻几回下巴,银针从门牙缝里钻出来,像蛇吐的信子。每次吃饭,他都会演给我看,我看得多,不足为怪,就当是根鱼刺,在他看来或许是种练习。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我这个活儿,台上不能超过十分钟,超过十分钟人就没了,他戏谑地说,又把米饭往嘴里送上几口。起初我真怕他把银针也吞下去,时间长了,知道师父心里有数,就跟我练鸽子一样,吃着饭,我也能从夹克衫衬里掏出一只鸽子,喂它几粒米,或者空手翻花,手背飞牌,早就跟眨眼闭眼一样了。魔术无非一种把戏,观众爱被糊弄,我们就爱演,怎么夸张怎么来,这行,我干了三年,师父干了三十年。

他从鱼缸里冒出头来,把黑色的幕布扯掉,和手里的锁链一并扔到地板上,人们大舒一口气,有的上前检查锁链,刚才捡到钥匙的还会上来再开合一下锁具。李国庆抹几把湿漉漉的头发,从鱼缸里跳出来,他年过半百,身子骨不太灵活,什么也不解释,向观众鞠个躬就踉跄地往后台去了,顺便把大锤一并拎得远些。等人们淡定下来,各归其位,我把鱼缸推到侧台,开始表演鸽子,扑克,雨伞,花布一类的无聊魔术,跟师父的脱逃术比起来,完全没有吸引力,人们也不是来看我的,但是得有,大概跟主次配菜,红花绿叶的道理相似。我说,请大家盯着我的手,手心,手背,手指,手缝,别眨眼,莫走神,牌来牌走,去去来来,无影无踪。我后撤一步,左右手来回变换出牌,一副接着一副,牌从手心处片成扇状,速度极快,随即散落一地舞台,都是从后腰的机关顺着衣袖弹射出来的,要多少有多少,抽一屋子都没问题。等人们不耐烦,有退场趋势,我便用鸽子收尾,拿出一块印有白鸽的手帕,在观众面前捏住四角前后展示,接着左右手心将手帕对合,揉搓一下,立刻有什么在膨胀,手背弓起,瞬间白鸽立于手心,扑闪着翅膀,期间早已从夹克内里口袋拎住鸽子的脚,拽了出来,藏在手里。没别的窍门,就是快就行了,人眼看不了30帧,鸽子很听话,通常很傻,可以在你的衣服里待一天,这一点我和师父一样,我是几乎一整天都藏着鸽子,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两只,像穿着套鸽绒棉袄。我手心朝下,手臂举高,再用一只手从另一侧的夹克内袋里掏出另一只灰鸽,两只鸽子也不知道跑,就安静地立在我的手背上,等台下的人们走光了,李国庆才重新回到侧台,弯身拎一个桶,把鱼缸里剩下的水一桶桶放掉,我把鸽子重新塞进夹克里,再去捡起地板上刚丢的,像极了小广告的一副副扑克牌。

我也想学,但天生畏水,玩不了太花的,连游泳都没学过。李国庆起初教过我,先练憋气。我进到鱼缸,头埋进水里双腿就开始发抖,勉强睁开双眼,感觉水往眼睑里钻,什么也看不清,浑浊一片,接着开始喝水。他把我从鱼缸里拎出来,我说我小时候溺过水,过不了这个坎。他说,你知不知道大卫科波菲尔。我说,不认识。他说他研究了十几年,突然觉得魔术不是一种把戏,虽然每个魔术他都能按自己的思路破解,尤其是那些脱逃术,大卫科波菲尔把自己绑起来挂在高耸入云的半空,封闭箱,木桶,或是坠进深海的那种。但是他总认为还存在另外一种解释,口底没有银针,人不会缩骨,就是单纯靠一种信念,一种魔法,真正的魔术,不能给予任何解释的魔术,无法被任何人理解的魔术。我说,我知道他,看过很多,就是不知道名字。他说,你过的不是水这个坎,是你自己这个坎。我不明白,他接着说,每次我在水里的时候,总能看见我女儿,我老婆抱着刚满月的女儿,他们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还有儿歌,很轻微的声音,也像我女儿唱的,她五岁的时候死了,喜欢在同一棵树下挖虫子,总会自言自语,我不是在鱼缸里,根本不是,这就是魔术,你懂吧?我更不明白,但点了点头。李国庆咳了几声又说,每次出来,你看观众的反应了吗?我说,看了,很惊讶。他说,错了,他们都很失望,我回来了,我是拿银针解开的,就插进小孔里,咔嚓,锁就开了,你知道的,魔术不应该需要一根针。我说,嗯。他说,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整天就知道喂鸽子。我说,嗯。

 

2

庙会在林校操场,本身是个废旧的足球场,地面不大,过了三天,当地人们的兴趣已经弱了大半,今晚魔术篷临时用作卖场了,我约了小丽。木桶摩托引擎的轰隆声一天没停过,我觉得挺有意思,没事也总去看,不知道今晚人多不多。但有个篷布面积不小,是我们那儿的一倍还大,白天不开门,夜里都是人围着,有时候会折腾到天亮,门口是几个美女海报,据说入场后半小时才会进入正题。场地的西南角还有一些蛇身人像和袖珍娃娃的小型展览,小丽进去看过,很不稀罕,无非是几面镜子凑在一块,故弄玄虚,她说那都是骗人的,和我的魔术一样。她知道我会生气,故意那么说,我会拧她的耳朵,她立马求饶叫我大魔术师,还说脾气归脾气,千万别碰她的身体,她以后是要靠这个吃饭的。开始我没懂,后来才知道她是那群美女海报里面的人,海报跟她们完全没有关系,画上的女人都像明星,下半身是P上的,接近不堪入目。但据小丽说海报尺度把握很精准,属于擦边球,没有侵权问题,反而效果极好,看的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他们有这个需求,也不受夜出的限制,就当买票散个后半夜的步,熟络熟络身子。我理解不到位,重复她的话说,熟络熟络身子,怎么个熟络法?小丽说,你在瞎想什么?我不知道该不该瞎想。我说,那群男人进去之后,是能看点什么,还是干点什么。小丽说,你这个流氓。我心想,那没事,看看不掉肉,没什么损失,我也没必要担心小丽,也就认识几天而已。她也喜欢看木桶摩托,那天过来和我借火,扎个高马尾,头发一甩一甩的,挺有意思,年纪看着小,喜欢抱胳膊肘,装大人。

我没在外面找到小丽,扯开篷布,钻了进去。看到小丽在舞台中央站着,旁边还有两个年龄稍大的舞女,统一穿着亮闪闪的鱼鳞裙,分不清具体颜色,随着灯球的彩光变来变去。男人们集中在前面两排,后面都空着,看上去人不多,其实都堆在一块,已经远超我们魔术馆了,谁都想往前凑两眼。音乐鼓点大,节奏强,嘭噔嘭噔,人头攒动,像演唱会一样。舞女会随着节奏朝着台下观众踢腿,悬空停留几秒,有点像玛丽莲梦露那种,还会故意按住起伏的裙摆,好似舞台边沿有什么鼓风机一般,吹出点诱惑的风,膝盖抬起超过腰间,就能看到两腿之间,漆黑一团,貌似什么都没穿,我这儿看不清,索性往前也走了几步。小丽也会抬起腿来,但是里面有黑色的安全裤,边沿割着大腿根。没一会儿,舞台上又上来几个舞女,年龄看上去都不小,画着浓妆,头发大多蓬松卷曲,有种上海滩女性的旧时代感,音乐也开始变得舒缓,大概是主题变了,正题可能要来了。但整体实在是过于妖艳,我欣赏不来。观众们扯着嗓子喊,声音明显衰老,但兴趣盎然。女人们站成一列,灯光保持恒定,粉色鎏金倾泻而下,舞女摇曳转身,舞裙忽明忽暗。我看到小丽这会儿正从中间撤到女人堆的后面,靠着侧台走进幕布。音乐又开始骤变,彻底高潮起来,舞女切换着脚步,把上衣悄悄掀起来,褪下,又拎在手里,欲遮欲现。我开始往外走,小丽已经换好了衣服,在门口堵住我说,你买票了吗?我说,我给你变一张行不行。她说,好一个大魔术师,你往哪去,不看表演了啊。我说,我不喜欢看那东西。她笑起来跟着我往外走,说,那老地方,我们去看木桶摩托。

走上铁架楼梯,我们在木桶顶沿的看台停下,我点上支烟,也递给她一支。接近后半夜,木桶摩托已经熄火了,人们好像刚散,还能看到从环形看台对面下去的观众屁股。一辆缠着灯带的黑色摩托车扔在桶里,像某种累死的动物。我们倚着铁栅栏抽烟,小丽说,你仔细听听,就我们那儿还热闹着,这说明什么?我说,说明什么?她说,说明真诚才能吸引人,人们不喜欢虚假的东西。我笑了,你到底多大了,还挺会说。她吐了口烟说,跳舞的里面有个是我妈,你没发现她特别美吗?就在我左边,画着黑色的眼影,穿着绿色短裙那个。我说,裙子原来是绿的啊。她说,你也看见了吧,她不允许我跳完,就让我上去站那么一会儿,就得下来,其实后面才是重点,你刚才看到了吗?我假装能听明白,说,看到了,都是白花花的。小丽侧过身子对着我说,美不美?我说,你想跳脱衣舞。她说,也不是,我就觉得挺自由的,我们把自己的身子露出来,不躲不藏的,这有什么问题吗,美不是为了展示的吗?我说,你妈不让你跳。她把烟头弹进巨型木桶里说,她管不了我。

我也把烟头扔进木桶里,小火苗在风中燃得更旺,直接掉进摩托车的后轮,看不清具体位置,小丽探着头往里看,说,摩托车要醒了,你烧它屁股了。我大笑起来,她拉着我往回跑,说,你这个愚蠢的大魔术师。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说,过几天我就不干了,不当魔术师了。她走几步回过头来问我,那你做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我师父会脱逃术,就是在鱼缸里装满水,四肢捆上锁链,扣上锁,进去,然后自己解脱。小丽说,那么酷。我说,你觉得酷吗?她说,那才是真正的魔术吧。我说,你停下。小丽停住,我们站在庙会的铁皮墙边,庙会的灯昏得很,我说,你别眨眼睛。接着,我把两只手的正反面给她看,然后变出两副展成扇形的扑克牌,当她把扑克牌拿走的时候,我又从手心变出一束假的玫瑰,当然都是事先藏好的。我说,神奇吗?她把扑克牌递还给我,拿走玫瑰,说,我喜欢这个,可惜是个假的。我说,魔术都是骗人的,我师傅嘴里有根银针,用来开锁的,你看不出破绽的,谁也看不出破绽。小丽说,我们不一样。我说,最近总感觉身上痒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可能骗人次数多了,心里总是愧疚,你明知道都是假的,但是还要演,我师父演了三十年,他最近就变得怪怪的,他说鱼缸里能看见别的,这不是瞎扯吗,他有次还说他嘴里其实没有针,但每次吃饭,总是能从嘴里翻出来,我能清楚地看到,针就贴在舌筋上,不存在没有谜底的谜,最怕自欺欺人。小丽说,你会脱逃术吗?

庙会的灯杆熄了,只有舞篷场里还亮着灯,留下小丽和我遁入黑暗。

 

3

魔术篷的卖场也早就散了,场地清了出来,李国庆泡在鱼缸里,我吓了一跳,他睁开眼睛隔着水和玻璃看我,我敲了敲鱼缸壁,说,师父,你在干啥?他应该是听不见,没有理我,又把眼睛闭上。我再仔细看,才发现,他的手脚都捆着,上面的小锁锁得极紧,对自己是够狠的,也不知道怎么完成的。我顿时明白了,他在进行某种练习,但是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还是头一次,我倒是不担心他会出不来,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等他。想跟他说说关于不干的事儿,我不想像他那样一辈子泡在水里,也研究不明白什么脱逃术。我把两只鸽子从夹克里拎出来放在地上,从兜里掏把米撒给它们,看着它们脖子一缩一顿地啄着。

缸壁响了两下,我贴过去看,他眼睛睁得极大,一般都是盖着黑布,看不见里面的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次透明着,他什么动作也没有,膝盖蜷到胸前,双臂抱紧,缓缓地在水里浮动。计时板没有打开,不知道他到底待了多久。鸽子已经把小米吃完了,我转身的工夫,李国庆从鱼缸里站了起来,按往常一样,把锁链扔在了地上。他大口呼吸着,说,你看见了吗?我说,什么?他说,你看见我怎么出来的吗?我说,我没注意到。他说,后天晚上,我们那场,不要盖黑布了。我说,师父,你疯了,不盖黑布,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说,让他们看。他说完,从鱼缸里爬出来,像是掌握了某种秘密。我把毛巾递给他,他擦起头发说,我知道大卫科波菲尔的秘密了。我说,师父,我想回趟老家,可能就不回来了。李国庆说,魔术不是骗人的,你不这么想,你永远学不成。我说,我会变鸽子,扑克牌,玫瑰花,我觉得也就那样,脱逃术我不是不想学,我不是那个料,我进不了鱼缸,只能给你打个下手。李国庆什么也没说,擦干净头发,把锁链捡起来,绕在我的手上,然后用锁将它们扣住,然后是脚,最后把银针吐出来,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愣在原地没有动。他说,你自己跳进去。我说,我这几天认识了一个女孩,还没来得及问她真名,她说她叫小丽,我想带她回去,就突然那么想的。我挪到缓步台,站在鱼缸的边沿,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干什么。我说,我不想学。他上来踹了我一脚,我跌进巨型鱼缸,顿时喝了一口深到胃里的水。李国庆站回鱼缸外,不停地敲打着玻璃,嘴里说着什么,我完全听不见,眼睛和耳朵里都灌满了水,视线混沌,脑子一片木讷,我不停地挣扎,手和脚完全舒不开,锁链冰凉,不断皱缩,浑身都在捆紧,我觉得我要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配合,我不可能从中脱逃出来,我动弹不得,无处可遁。地板上的鸽子在李国庆的脚边踱来踱去,我无法坚持闭气,又喝了几口水,吐出两颗极大的泡泡,努力闭上双眼,却完全无法合上眼睑,一切开始模糊,周围一片黑暗。

李国庆说,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我把胃里的水吐出来,他拍了拍我的脸颊接着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我说,师父,我不是这个料。他说,你没有看到另一个世界吗?我说,师父,我以为你要杀了我。他摇着我的肩膀说,你根本不是我救上来的,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吗?同一棵树,来自遥远的记忆,一个会哭的孩子,是时间没到吗?你有没有发现,那是一扇门?我们都在边缘踱步,有勇气跨进去吗?就差一步了对吗?魔术的尽头是什么,你没有看到吗?我呛了一口水,李国庆没有躲,全部吐在了他的身上。他说,我刚才看到我的女儿,已经长得很大了,也像一棵树,一棵树。我缓过神,帮李国庆拍打着湿漉漉的外衣,我闻到一股浓厚的酒气,说,师父,你喝酒了吧。他说,最后一天,我进去,你把黑幕遮上,再扯下来,别眨眼。我说,没有黑幕,他们都会看见。他说,让他们看,我会从门里出来的,魏杰,你的坎儿绝对不是水,是你自己,你也可以完成的,你不该退缩。我索性躺下来,想着刚才那一幕,我在水里怎么出来的,我在黑暗中用银针打开了四肢的锁扣,从水中一跃而起,我是脱逃大师。夹克衫湿漉漉的,身上的水打湿地板,鸽子踩上我的胳膊,试图钻进胸膛,我抬手捏起夹克衫,两只鸽子藏进来,我就那么躺着。

我想带小丽先回趟老家,让我爸妈看看,在小丽削苹果的时候,给老人变个魔术,空手出一副扑克牌,不,把扑克牌换成人民币,扇形的人民币,我攒了不少,跟着李国庆去过很多地方,几乎庙会上都能看到我们魔术馆,脱逃大师,我们都是,像两条水蛇,把人们的精神牢牢吸住。小丽喜欢,大家都喜欢,我会表演真正的魔术,那不是什么把戏,是一种技能,像修车,像泥人,像修插座和开飞机,我们不骗人,小丽说要真诚。

 

4

魔术篷的衣服卖得不错,还兼卖一些杂货,新疆的大枣,南方的米糕,人气挺旺。于是,主办方就留给了我们最后一场。

声音嘈杂,我还是把进水缸的事告诉了小丽。她扑哧笑着,说,你没死了啊。我说,挺奇怪的,我就那么出来了。她说,怎么出来的?我说,魔术吧。她说,你还真信啊。我说,我师父说的,你不信,到时候你来,我表演给你看。我和小丽蹲在她家篷布外面,她说再等会,马上就可以了,我问她要干什么,她不说。烟头扔了一地,我们像两个上大号的人。我急不可待,又问她,脑子里打着什么算盘。她侧头,把烟雾都吐到我的脸上,我上去拧她的耳朵,她咯咯地笑,说,再等一小会儿。小丽侧着身子挤进篷里,等人都往外走开,里面的灯彻底灭了才出来,拉着我的手进去。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说,到我表演了。她把我拉到第一排观众席的正中间,我在蓝色塑料凳坐下后,她悄声打开棚顶正中的一盏灯,又跑到舞台中央,光正好可以直射她的头顶,她就站在这一人的光圈里,音乐声微弱地响起。她开始跳舞。她没有换衣服,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紫色高领毛衣,还是那高高的马尾,显得颇为滑稽。我安静地坐着,她朝我眨着眼睛,然后转圈,回正,先把马尾放下来,头发散开落到胸前和背后,又把毛衣下沿掀起来,两个胳膊开始往上伸,毛衣随着从头顶褪掉,松手,落到脚边,里面只剩了一件黑色的胸衣,尺码不大。我开始发笑,想说点什么。小丽说,你看着,别说话。

我端正坐好,翘起二郎腿,看看她要玩什么花。音乐节奏开始舒缓,像是从悬崖滑下,落进一片草丛,不再铿锵,我知道正题到了。小丽两手交叉置于头顶,扭着身子,又落下一只手拉开牛仔裤的裤链,双腿颤动,把裤子褪到脚踝,牛仔裤连带鞋子一并脱掉,只剩个黑色的内裤。我吞咽口水,说,你在跳脱衣舞吗,我还没买票。衣服和裤子被她踢到台下,正好让我接住,她说,你闭嘴,看着。我换了姿势,二郎腿掉了个方向,抱着她的衣服,正襟危坐,不敢眨眼。小丽开始更加妖娆地起舞,她把后背转过来,慢慢剥掉自己的胸衣,雪白的背在直射灯光的照耀下像一大片纯净的玉。内裤也被她轻柔地褪掉,两瓣屁股翘起在玉的下端,接着转回身,乳房微微突起在肋骨的上方,乳晕粉嫩。我说,小丽,可以了,别这么跳。她说,你别管我。我抱紧她的衣服,嘴唇发干,口水好像都没了,牙齿发涩。她身上滑溜溜得像一只刚刚脱逃的鱼,她的腰身极细,下体毫不遮掩,胸部也毫不吝啬,两只手交缠在一起,再次于头顶盘旋,说,我妈和我,谁美?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哪个是她妈我都不知道。她又问,我美不美?我说,小丽,你在跳脱衣舞。她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今晚我十八岁,你是第一个看我跳脱衣舞的,也不会是唯一一个,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现在问你,我美不美?

我说,美。

我一阵恍惚,觉得我背后都是观众,人群啸叫,小丽的第一次演出是多么成功,她站在聚光灯下,和那些年迈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她仍旧在舞台上扭动着身子,她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妖娆,我努力区分,但确实说不出来,我站起来,递出衣服说,小丽,穿上吧。她还是沉浸在音乐里,彷佛自己的身前有一面镜子,她看到的不是台下的我,是台上的她自己,她柔滑,满意,极富垂怜的气息,她年轻,自信,从不用逃脱,只是展现。

我说,小丽。

我说,小丽。

她停下来,说,怎么了?

我说,你别动,看着。

我放下她的衣服,转了个身子,把夹克的袖口捋上去,把双手正反面给她看。她停下来,抱起胳膊说,你又要变扑克牌。我说,你看着。我把双手搓在一起,慢慢撑大手心,接着变出一只灰色的鸽子。小丽捂嘴笑着,我说,别急。接着又猛地变出一只白色的鸽子,两只鸽子在两只手背上立着,头颈一撺一撺。我把鸽子递给她,她噗哧笑起来,说,你这是哪来的。我说,我不骗你,它们一直在我的夹克衫里,灰色的在左边内里口袋,白色的在右面,它们像一对翅膀,长在我身上,我每次变出来,它们也不会飞走。小丽蹲下身子,丝毫不在乎自己一丝不挂,我凑过去,她伸手摸它们。我继续说,起初害怕它们飞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期待它们飞走,你明白吗?我身上有一对翅膀,可是它们压根不会飞了。小丽说,它们吃什么?我说,小丽,你跟我走吧。她说,你一天喂它们吃几回,它们长得好胖。我说,小丽,你跟我走吧。小丽说,你别说这个,我哪也不去,我喜欢舞台,我明天就可以站在这儿跳舞了,我不管你们怎么说,这是什么脱衣舞也无所谓,我喜欢我自己。我把鸽子放到她手心里,回身拿了她的裤子和内衣,想给她穿上,说,冷。她躲到一旁,说,明天我和她们一样,我里面什么都不穿,音乐不停我不会下来的,我成人了,我不是个孩子,你别来教训我,我不是你的谁。我听明白了,我说,它们吃小米,我给你,你可以喂它们。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米,递到小丽手里,她抓住小米时,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已经深秋了,她开始打哆嗦。

我不愿意放手,她用力从我手心里抽出,轻轻地在舞台上撒下了小米,鸽子啄了起来。她说,它们不飞,也挺好的。

 

5

庙会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宣传无黑幕脱逃魔术,魔术篷来了很多人,小丽也坐在台下,我在第一排给她留了位置,她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李国庆浸水的鱼缸,李国庆四肢的锁链,和李国庆睁大的双眼。小丽问过我,李国庆到底要干什么,我说我相信我师父,他能看到一扇门,并从那里出来,小丽掐我的胳膊,说等会看你表演。从他下水的那一刻起,观众就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鱼缸。我站在缓步台,把鱼缸盖上黑布,打开电子计时板后,又回头猛地揭开黑布。李国庆面颊紧贴着缸壁,瞪着台下所有的人,不用解释,人们便知道了,脱逃大师要在人们眼皮底下完成一次精彩绝伦的魔术。按李国庆的意思,他表演的已经不再是魔术,他在寻找一扇门,可以进到任何地方的门,一种真正的脱逃艺术。我没有多问,只是按他的指示完成最后一场表演。下午,我们一桶桶往缸里倒水,他盯着锁链说,你把我锁紧,一定锁紧,魔术不是把戏。我说,师父,我听你的。他说,把水灌满,缸壁我不敲三下,别理我。我说,我知道了。他说,我那天喝醉了,但我没救你,你自己出来的,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他说,我骗过你,我压根没有女儿,老婆在大戈壁像个疯子一样,也许我也没有老婆,我记不清了,魔术没有尽头,不管有没有人看。我说,师父,我相信你。他点点头,说,把水灌满,缸壁我不敲三下,别管我。我说,我知道了。直到上台之前,李国庆什么话也没有说,在他跳入鱼缸时,扭头看我,张大嘴巴,把舌头挑起,然后对着观众。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舌筋,银针,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如果没有银针,李国庆会怎样,还没等我想明白,他已经像只缩腿的塑料青蛙,潜在了缸中。

计时板已经过了两分钟。李国庆身子一动不动,只眼睛眨了两下,鼻腔内有一小串气泡浮到水面。我看着小丽抱着自己的胳膊探着身子,似乎说了什么,但是我听不清,观众一直在起哄,说真是个大师。五分钟过去了,李国庆的腿蹬了两下,人们以为他要站起来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其他的动作,我期待他能捶几下玻璃,但是一下也没有,就像是缸里的一摊水,毫无波动。观众都向前压了过来,小丽几乎跑到了台上,有人说,他是不是死了。小丽说,魏杰,你快看看。缸壁我不敲三下,别管我。我没动,李国庆的面部肌肉有了变化,一切正在慢慢舒展,像团泡发的棉花,开始变得轻盈,身子往上浮,四肢仍旧被锁链紧绑着,往下坠着,没有任何解脱的动作。计时板已经过了八分钟。我的额头冒了汗,人群开始骚动,有人看出了问题,开始上台。李国庆双眼依旧睁着,不知道在瞪着什么。两个粗壮的男人站上缓步台,一把抓起李国庆,其他人上来帮忙,把他从鱼缸里拽到地上,他仍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计时板已经过了十分钟,表演开始前接到钥匙的人们赶快打开了锁。缸壁我不敲三下,别管我。我站在忙碌的人群一侧,一动不动,小丽爬上台来摇着我的肩膀,我看着躺在地板上的李国庆,他眼神变得格外温和,盯着舞台上方几盏刺眼的白灯,四肢从锁链里舒开立即滚落到地上,头被男人歪向一侧,水从嘴角不停地往外流。缸壁我不敲三下,别管我。我始终没动,总觉得什么没有完成,急救车把李国庆拉走了,人群散了,忙碌终止了。我说,我相信我师父。小丽拉我蹲下,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看着地板上的一滩水渍。我缓过神来时,魔术篷里只剩了我和小丽。我盯着空荡的鱼缸说,我师父去哪了?小丽说,魏杰。我说,我师父去哪了?她说,急救车拉走了,他在里面待了十分钟。我说,他就快成功了。小丽说,魏杰。我说,我师父没有骗人,我信他,魔术不是把戏,你看着。我站起来,从夹克里,掏出两只鸽子,我没有用什么手法,就单纯打开夹克衫,捏住它们的头,拎出来,递到小丽手里。我拿起锁链,缠到自己的手上,让小丽给我重新锁上。

我说,到我了,你看着。小丽没有搭理我。我说,麻烦你。她好像生气了,索性用锁链锁住了我的四肢,我挪到缓步台,跳进鱼缸。喝了几口水后,我冷静下来,看着缸外的小丽,她站在原地,把脸贴在外壁上,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我想起了银针,这场原定的表演,我的舌下是藏着银针的,我会和师父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脱逃的艺术。我开始用牙齿翻找我的银针,又喝了几口水后,我笑了起来,哪有什么银针,我根本不会什么脱逃术。李国庆根本没有逃得掉,也许他刚才就没有含着银针,他要的是那扇门,门后的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得到了什么,究其也只是我小时候落水时得到的而已,把自己溺死而已。不出意外,五分钟后,我便会被锁链拉扯到缸底,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死在鱼缸里,我不是什么脱逃大师,我始终不是这个料。

我最后看到了什么?绝不会是一扇门,哪有什么另外的世界,我逃不出,放松身体,任锁链坠至缸底,发出碰撞声,水塞满喉咙,像吞了自己的舌头。在我合上眼的那一刻,我模糊中看到小丽拿着大锤,用力抡向鱼缸,一下,两下,第三下,鱼缸破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水猛地涌出来,把我和碎玻璃一起冲落在地板上。小丽跪下来,抹了几把眼角,不知道是泼溅的水还是泪,她往我嘴里吹气,嘴唇寒凉,很蹩脚的人工呼吸,我连着吐了几口水,她又笑了起来。我说,我不是这个料。小丽捶着我的胸口,又猛地缩回拳头,捏起我的夹克衫看。我大口吐着水,含糊地说,没鸽子了,都在地上跑呢。小丽说,大魔术师,我还是喜欢看你变鸽子。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作家天地》2023-10。

作者


西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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