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带,大礼堂与马扎子


文/西小麦

 

除了饭什么都别干,除了拖什么都别赶,不行交给老实人,好用又好管。生命不到位,形式也要到位,留着青春去开会。购物卡是用来不小心落下的,提出问题的人是优先解决的,为人民服务是不分内外的。


车里有一堆人。

仔细数,其实也就三个,女司机,领导,和我。七座商务车显得略大,我自己一个人坐在第二排左侧,李娜和张万发分别在驾驶室和副驾驶,最后一排座位上堆了一排纸箱,能闻到一股细微的酒味。李娜说个不停,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边握方向盘边手舞足蹈,把车依旧开出个直线,同时手掌前后的大幅度把我这边后排的空气都忽扇过去,使我有些缺氧,并深感窒息。加之她的嗓门很大,声带上像是有无数筛孔,气流挤进挤出,又尖又刺耳。至于她到底在嘟嘟囔囔什么,我没有细究,只是挺直脊背,向前倾着身子,尽可能把头凑到领导那儿,假装听,偶尔接几句话,表示一种礼貌。哪怕张万发不回话,我也不接话,只是一起盯着她像蝴蝶般飞离又落在方向盘的手,车里还是好像有一堆人。

可能是觉得李娜的独角戏演得没意思,张万发扭头瞧我,他五十上下,长得慈眉善目,每次和我四目相对时,我总会心慌,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阶级崇拜,压迫感和尊敬也都有,让我内心一下子像燃起了熊熊的万丈烈火。

“领带歪了,得摆正。”他指了指我的领带。

我收到了指示,拿着红色板夹的手一抖又赶紧左右拽了拽领带,尽管我自己看不见到底正没正,左右偏移了到底多少度,但就是要来回拽拽,这才能入领导的眼。

张万发满意地笑了,我也笑了。我这种笑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单纯回敬给领导,哪怕你牙疼得了不得,他笑了,你也得笑。车右前轮轧上了某个石头,张万发扶住背靠,我们都明显颠簸了一下。李娜说了一句脏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咬到了舌头,有股血腥味从嘴巴里荡开,但还是保持着笑容,很灿烂,直到张万发转回头去。

妻嘱咐过,这一路一定长个心眼,有什么需要做的就赶紧做,端茶倒水,伺候领导,帮忙提包,甚至阿谀奉承,表面功夫不做足早晚吃亏。提前下车,拉开车门时要用右手挡住门框,有些领导个高,额头宽大,是很容易碰头的。我赶紧喊停她,让她早点休息。她反而不,身子靠在床头,被子拉到胸前,继续嘀咕,说,当初相亲看你三庭五眼就觉得你早晚得成事,这才进校一年半吧,人家领导就开始重视你了,去省里参加比赛,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我在银行待了多久了,都快五年了,还是天天跟纸币打交道。我说,得了,你快睡吧,你说的我都知道。她凑过身子,把我床头柜这里的台灯熄了。我说,我还没备完这课呢。她说,还备什么,你这一趟回来,兴许也能当个领导了。我重新按开台灯,把语文课本展平,说,你快休息吧。她这才滑下身子,钻进被子里,背过身去。我叹了口气,也理解妻的感受,结婚三年了,我从小学调到中学,一个讲台走上另一个讲台,除了距家近了些,也没有什么大的起色。她看着同学的老公不到三十岁便跑去了市里当了副科正科,多少有些眼馋,孩子也不敢生,像是等我的飞黄腾达,好生下个龙,产下个凤,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龙凤,真的有龙凤吗,我不知道。

县城到市区的道路长年翻修,一路颠簸,凸起的大石头像一颗颗巨大而崩坏的牙齿,来自大地深处的龋坏。李娜开车技术算是高超,车辆左拐右躲,还能保持相对稳定,只是让我觉得进个城,真难。

文博中心那一片儿我去过。表哥在奥斯卡酒吧当保安,我上大学那会儿经常跑去找他玩。他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腰里别着个棍子,有点像警棍,但又短又细,明显逊色,我没摸过,估计是塑料的。土黄色破桌子上始终有一个白色的饭缸,敲上去叮当响,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红字。饭缸上面还有个一拿就掉渣屑的馒头,压在冒着酸味的咸菜上,我曾经咬过一口,硬得差点硌掉牙,怀疑他做保安所用的武器不是什么棍子,而是那块硬馒头。后来,棍子被没收了,硬馒头也被塞进了嘴里。过年他自己说的,老板嫌他什么都管。喝酒了在门口聚集,三五个小伙子搂着两个女的,女的明显已经不省人事了,他要管。和客人发生了争执,拦住车,不让开出去,因为开车的喝得脸都通红,他要管。起了冲突,动起手来,他丝毫不退缩,也总是往对方脸上打,像是早就结下了梁子。老板最后发狠说,我找你来就是让你当个沙包,见过沙包打人的吗!表哥气急败坏,说把我当沙包了,他娘的,老子不要这个钱了。我觉得老板说得挺对,可能是我表哥的错,但没直说。他抱着那个为人民服务的饭缸回了县里,据说还要进城,但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颠簸路段过了,道路变得越发平坦,商铺也开始多起来,五颜六色但又整齐规格的招牌贴在马路两侧的建筑上。被正午的阳光烘烤出一片从地表升腾的热气,同时烘托出那栋小方盒子般的文博中心,看上去又陌生又熟悉,让我开始有一种紧张感,干咳了几声。

张万发拍了拍李娜踩着油门和刹车不断交替的右腿,然后扭回头看着我。

“考考你们,看看这建筑像什么?”

我侧头往外看,文博中心处于英雄山下,通体宽大,最顶两层稍有突出,像反扣着一顶帽檐,四周平整落地,玻璃窗层层叠叠,把光散射出去,极为刺眼。但还真不知道像个什么,思考间,李娜抢了话。

“张校长呀,还真不知道咧,您说说呀。”

也难怪,他拍的是她的大腿,并且好像又使劲揉搓了两下,回答自然是她才对。只是李娜的嗓音一发,我又感觉喘不过气了。

“你们看看,四平八稳,立山根,靠山脊,长方形,自然是棺材啊。”张万发笑起来说。

“棺材?”我很疑惑。

“升官发财嘛!”张万发还在笑。

“哎呀,真的是来!”

李娜说完又拍了两下张万发的大腿,他们这一来一往,我感觉怪怪的,但也还是配合着从喉咙里发了闷笑。李娜年纪和我差不多,不到三十,但有个两岁的孩子,已经送到了早教班,早晚不用接,都是老人照看,而此刻他俩像是年龄差距很大的两口子,我像个四五十瓦的灯泡,发着白天根本看不到的光,慌得有点发烫。她抬头看后视镜,瞥到了我。

“王老师,出汗了啊。”她平视前方,盯着文博中心前面那条更宽敞的马路,补充道,“一会我给你补补妆。”

张万发也回了头,这一次他眼神里满是期待和信任。

“我看好你。”

他笑了,我也笑了,必须得笑。

但说实话,我还沉浸在这栋形如棺材建筑的想象里,其中的某扇玻璃仿佛映出了我的面容,又轻易地刺痛了我直视它的眼睛。

我没想过什么升官发财,入校以来一直勤勤恳恳,就待在那左右多挪几步都会踩空的三尺讲台,小心翼翼地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几个还算漂亮的大字,再开口朗读几句课文,赢得学生们的一小片掌声,声音再大,纵使也飞不出外墙几近斑驳的长方形教室。

那天领导进来时,我正在教室里朗诵《桃花源记》,学生们听得入神,我背得也入神,完全沉醉于陶渊明所营造的世外桃源。“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入时前身低盼,弯腰辅行,作出洞口略小的样子。后文没再继续,张万发鼓起掌,叫停了课堂,把我带到走廊,夸赞了我的声线和独特的气质,说我声情并茂,谈吐清晰,表演能力也强,又帮我理了理几十块钱的衬衫领子,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几十块钱的西裤,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县城太小,刚入职的年轻老师不多,难辞其咎。坐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屁股有如针扎。张万发从宽大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一枚组织的徽章,我立马站起身,他走过来,给我别在衬衫一侧,说,怎么看怎么顺眼。我赶紧摘下,说,领导,我连个积极分子也不是,不能戴。他眼睛一瞪,皱起的眉心像道万丈深渊,我气都不敢喘。他接着说,我说你是,你就是,这是任务,代表咱学校。一贯的慈眉善目立刻严肃起来,张万发抢过徽章,再次给我别上,这回极为用力,我觉得它的针头,攮进我的胸膛。我突然就懂了,想起了表哥的饭缸,为人民服务是不分内外的。

 

下车后,我亲自带上了它,就在我黑色西装左口袋上一指处。双面磁吸,可能衣服有点厚,总是会往下滑。张万发,李娜和我,推开文博中心正面玻璃门,往里走,拐去大堂。在门厅外已经站着许多参赛选手,大多西装革履,手持发言稿,在左右踱步,停步,嘴里念念有词。李娜站到我的身旁,用胳膊捅了捅我,我回头看她。她身材矮小,正从斜挎包里掏东西,同时充满期待和信任地笑了笑。粉饼盒打开后有块海绵,李娜跷着脚扳住我的肩膀,沾沾涂涂,我没动,像个衣服架子,闭着眼,感觉满脸都是沙粒。

站在一旁的张万发又笑了起来,他一笑,我就没法不笑,我一笑,李娜就噘了嘴。

“你小子别动,一会儿就开始了。谁给你化的妆,眉毛都搞斜了。”

“我对象弄的,她不太懂。”我回话。

“别说话。”李娜又掏出了一根眉笔。

听到开始两个字,张万发原地跺了跺脚,也理了理自己的西装。我仿佛看到他面前已经支好的那张铺着红布的桌子,还有一个写着张万发的桌牌,呈三角状立在桌子上,用着世间最稳固的造型。完事后,李娜左右提了提臀部,好像牛仔裤太紧。她接着跑到张万发面前,甩了甩粉饼,又小心翼翼地摘掉他的眼镜,给他涂粉。

张万发是评委,好像所有参赛的校领导都是评委,我不清楚,也是第一次知道坐在台下的有时候同样需要涂涂抹抹,粉饰自己。他比我高,导致李娜在给他化妆时只有脚尖在地面上,整个脚掌和后脚跟都腾起来,微微晃动。我能看到她被紧身牛仔裤紧紧勒出的一道屁股缝,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几个人开始来回走过,我在人群的缝隙里好像看到,张万发用右手托起了李娜的屁股,并再次捏了一把,李娜得以异常稳固地立着,不再晃动。我揉揉眼,在这个报告厅门外走廊尽头的楼梯拐角发生的这一幕,因为人多,而且偏僻,我只能用好像来形容其真实性,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李娜收起粉饼,张万发冲她笑着,我远远看到了,也笑了。

该死,我就是忍不住。可能还是太紧张。各个区县的学校单位领导带一名老师参赛,主题为师德师爱。我能参赛也许跟实力没关,纯属幸运,还有一点也很幸运,张万发钦点司机李娜送我们来市区,两个小时的烂坑破石头路,商务车的舒适度极高,再颠也比大巴好太多。

我不再关注他们,深吸一口气,打开手里的红色板夹。整整两页纸的稿子其实早已经像冒汗的头皮毛孔深入到了脑袋里。看上几眼或者假装看上几眼,只是为了消除焦虑,近一个月,课余时间我都在背,稿子题目是“择一事,终一生”,妻也参与修改,听了我几十遍的背诵,我们的耳朵也都磨出了茧子。她问我,你不想想事后吗?我说,择一事终一生,我就这么写的。她说我榆木脑袋,把表演的能力用在领导面前那叫突飞猛进,用在千篇一律的教书上,叫不思进取。我说,你当时相亲不如直接找个当官的,那叫一劳永逸,叫一步到位,叫一步登天,叫后事无忧。她说,我说不过你,犟骨头。

等我再抬头,张万发已经走进了报告厅,应该是坐在了评委席上,李娜也不见了,应该是跑到了观众席。我被工作人员指引着,集中到选手区,全部参赛选手挤成一锅粥,容光焕发,发型都跟春晚主持人一样,此起彼伏的男女背诵声,很磁性也很好听。他们胸前都别着徽章,我摸摸我的,还在。我安静地站在原地,仔细听这群人的嘀嘀咕咕,又有种错觉,他们加起来的声音还不如李娜一个人的声音大。

参赛选手接近三十个,台下各大领导和观众,包括电视台摄像记者,坐得满满当当,整场比赛省电视台还有同步直播,不知道谁会看。妻下午从银行请了假,专门坐在电视机前等着,前一天晚上就提前拿出好久不用的相机,充满电,准备等我上场,前前后后都录下来,说是留给以后的孩子看,上电视的爸爸,也说不定以后就是上电视的领导爸爸。我听着有些反感,但也由着她,录下来是个好事,从来没有上过电视,也没想过这事儿。

我排13号,13是个吉利的数字,佛教有十三宗一说,代表功德圆满。等待期间我一直没看稿子,在后台能听到闪光灯的曝光声和观众排山倒海的掌声,这两种声音又连带着各种想象:我们站在舞台上,盯着前方巨大的白色射灯,话筒如一枚即将入嘴的炮弹,所吐出的语言均为庄严的宣誓,声情并茂是表演的基本特质,代表着最为真实和崇高敬意,出港的航船只走直线,灯塔上方闪亮的光是一生的追求与目的。种种思绪渐渐冲淡了我的紧张,甚至想起了张万发模模糊糊地捏着李娜的屁股。

轮到我上台前,我特意拽了拽领带,自己也看不到是正是歪,只能意思意思,生怕不入领导的眼。从舞台一侧的幕布后走出,站定到中心地板贴的十字红胶带后,我吐出一口长气,抬起头,看到张万发三个字的桌牌在台下斜对着我,大概有五米远,再往上看,就是他的笑脸,一贯慈眉善目的笑脸。

他一笑,我又笑了。

整场演讲比赛,我的眼神始终没法从他圆润的脸颊上移开,心里思忖着他的那句话,代表全学校,全学校老师和学生,保洁阿姨和宿舍楼管大爷。熊熊的万丈烈火又燃起来了,烧出来的全是提前准备好的词和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语句,网上一搜一堆,拼拼凑凑又反复修改,融入自我情绪,体现自我价值,像复读机般演练,这会儿从我嘴里说出来,抑扬顿挫,百转千回,变成了雷鸣般的掌声。从头到尾,我一直想拽拽我的领带,但是忍住了,我想此刻的它应该是正的,毋庸再去置疑,因为张万发一直点头。下午的阳光本是挺大,但这会儿根本照不进来,全被拉紧的窗帘遮住了。大概为了摄像直播,自然光不如灯光,报告厅聚光灯和屋顶的射灯像无数个小太阳,很亮,还弄得我浑身又烫又痒。

升官发财。

我突然就想到了这四个字,我在文博中心的礼堂中心毫无预兆地就想到了,很有可能跟身上膨胀的感受有关,毕竟我是在这四个字的建筑里面,貌似也象征着什么。还没等我再想清楚,掌声又响了起来,我意识到结束了,我的嘴巴紧紧闭着,已经无法再吐出一个已经准备好的词汇,用尽了。张万发使着眼色让我下台,我才发现我早就愣住,不知道过了多久,于是赶忙鞠了个躬下去了。

结果并不意外,我是一等奖。在我站上舞台的那一刻,根据张万发评委所处的位置大概猜到了。张万发举着那个红色的证书奖状和其他领导合影,然后握着我的手,上下晃动出了一种海啸和地震的错觉。

“王老师,我就知道你行。”他边笑边点头,“刚才的演讲,实在是好!为学校争光了!”

他显然非常满意,握着手还不行,非要拥抱我,把证书递给了我,我有点受宠若惊。

“张校长,我的领带不歪吧。”

“哪里歪,好得很,好得很啊!”

他的笑没停,我自然也不能停,还笑出了声,像个傻子。

 

所有的光鲜亮丽褪去后,窗帘被工作人员拉开,我猛地一皱眼,阳光虽然不烈但比这些人工的电子设备刺眼多了。我揉了揉眼,就看到了李娜。她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像只小麻雀一样围着张万发转圈,拽着他的胳膊,而张万发的手又好像是在往她屁股上蹭,因为人太多,又好像不是。她嘴里嘟囔着,恭喜张校长,恭喜咱学校,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我被人群挤到了一边,独自打开证书看了一眼,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只有组织和组织单位,盖着红色的大章,夺目,诱人。我往后退了几步,走到窗边,户外的阳光格外暖煦,室内空气憋闷,感觉刚才那拉开窗帘的路人甲才应该是我。

我们出了礼堂,往文博中心门口停车场去。张万发站在车边说他还有事要办,今天不回县里了。我浑身一哆嗦,那我怎么办。

“李娜,你一定把王老师送到家。”张万发又和我握手,还拍了拍我抱在怀里的证书。

“放心咧,领导。”李娜从车头转过去,上了驾驶座。

“王老师,功臣啊功臣!”

张万发又强调了一遍,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能笑。这些并不太在意,就是快傍晚了,妻可能在家正准备晚饭,我想回县城了。她也许早就录好了我的视频,还反复看了好几遍,我应该没出丑,毕竟是功臣。张万发临走又冲我笑,我摇下车窗笑了回去。一整天下来,不知道自己笑了几次,有点累。

车子驶离了文博中心,先是上了那条平坦的道路,我放下了手里的红色板夹,把证书捧在手里,坐在副驾驶,视野阔了很多,前面宽大的玻璃令万物倾来的冲击感很大,李娜油门踩得狠,车子像个子弹般急冲。我现在这个位置就是张万发上午坐过的位置,感觉很奇妙,竟然有一种想模仿张万发去拍李娜大腿的冲动,但我忍住了,扭头问她。

“李老师,我今天还不错吧?”

“等等。”

她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喋喋不休,变得异常安静,甚至冷淡。前面的道路渐渐暗下来,她摸索着兜里的手机。我没再说话,干脆倚在副驾驶的窗玻璃上,睡一会儿兴许就到家了。还没等找到合适的姿势,我就听到了她手机对面的声音,是张万发。因为开车,她开着免提把手机放在了大腿根上。

“差不多就行了,别耽误了...”

李娜接着左手拿起了手机,改成听筒紧贴在离我较远的左耳朵上,应声了几句。车子开进了更浓郁的黑暗里,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没听到什么,路灯刹那间亮了起来,商店的招牌也陆续开始发光。

“王老师,最晚的车好像是七点吧?”

“什么?”

“回县城的大巴。”

“好像是七点吧。”

“那来得及,领导那边有急事,实在没办法。”她踩下了刹车,“就停这好了,证书你拿好,捎回学校吧。”

她看我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又说。

“王老师,讲得真好啊!辛苦咧!”

李娜按下按键,替我解锁了车门,又替我按下了安全带锁扣,说,大巴费用你要张票,回头找我报销。我应了声,下车,穿着西装,拿着一等奖的证书,看着黑色商务车没有任何迟疑地驶离了。我看了看手机,六点十分,天色已经很暗,我给妻打了个电话。我说,比赛刚结束,我正准备回去了,饭你先吃。她说,第几名?我说,第一。她在电话里咯咯笑,说,就知道你最行,领导没少夸你吧。我说,是,说我是功臣。一阵儿秋风吹过,我缩起脖子,衬衫领口太大,西装裹不严。她又问,领导没在你旁边吗?回头给人家送点礼,那些好酒好茶,我不心疼。我说,在我旁边,知道了,挂了吧。

打量四周,完全陌生,也不知道该往哪去,车站在什么方向也不清楚,我转身看,文博中心离得不远,顶层亮起一圈串灯,像指路北极星。我没走远,还在这附近,仿佛刚才就在兜圈子。我挤了挤眉毛,往路口右侧看,那栋霓虹灯的大楼很熟悉,招牌写着奥斯卡三个大字,还有一串英文。我走过去,保安亭是全玻璃的,比之前高档了不少,里面的破桌子换成了一个沙发,保安能站能坐。玻璃里面站着一个年轻人。我敲敲玻璃,那人扭过头看我,从沙发上又捡起一顶宽檐帽子。等他出来,我后退了两步,我们像是在互相打量。他先开口,说,你是干嘛的?我这不缺保安了。我看看自己的装束,和他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少了顶帽子。我摸摸胸前的徽章,赶忙摘下,收进了口袋,说,我表哥以前也在这干。年轻人从兜里掏出盒烟,递我一支,说,你表哥叫啥?我说,说了你也不认识,他干了好几年保安,在奥斯卡算是最长的,总是拿着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杯子。年轻人问,为人民服务?拉倒吧,混口饭吃。我接过香烟,他帮我点上,我刚吸一口就咳了起来,嘴里憋得很。年轻人说,怎么,不会吸啊。我确实不会吸烟,从来没吸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接下了这支。我又吸了一口,说,原来是这个味。年轻人笑起来,说,拿着什么?我低头看了看证书,说,忙活一天了,得了个这个,张万发是个老流氓,我其实一早就知道,但是没敢往上想,李娜这人吵得很,又特冷淡,都挺假,谁不是呢,感觉做了一天演员。年轻人说,我知道了,李娜是你老婆,张万发是你表哥。我没再解释,头也没回地往路边走。

一辆大巴车停下来,司机打开车窗,售票员看看我。

“走不走?”

我看了看车头前挡风玻璃里的木牌,确定了一下,上了车。

没有一个空座,售票员夸我运气好,最后一趟车提前了,遇不上今儿就回不去。我问她怎么知道我是县里的。她把票撕给我说,穿得人模人样,气质跟不上,我看人可准,没跑。顺势踢给我一个马扎,示意我坐在中间的过道里。我拎着马扎,挤着身子过去,蹲坐在马扎上,马扎实在太低,好像是为了专门在大巴车上坐而锯短了四截腿,坐上去和保持着大便的姿势没什么两样,把我的西裤撑得很紧,勒着肿胀的大腿。

我双手抱紧证书,贴在胸前。没一会儿,车又停了,又上来几个人,售票员同一套流程,从发动机盖上扯下另外的马扎递给他们。上来的马扎越多,我得继续往后退,证书也就抱得越紧。人挤人的过道排起队来像条蜈蚣,特别好笑,还有股浓浓的汗臭味,我把证书用西装袖子盖住了,怕它会没到地方就熏得变质了。

又上来一个人,前面的马扎子往后一挪,压到了我的皮鞋,我推了推他,用力一抽,领带耷拉了出来,歪了。我左右拽了拽,又皱起了眉头。

总感觉很别扭。

张万发和李娜好像是一起去了满是霓虹的旅馆胡同,又好像不是。

我左右拽了拽。

这会,张万发的手好像又在李娜的屁股上,又好像不是。

我左右拽了拽,可能太使劲,领带拽了下来。

我看了看领带,看了看证书,看了看成串的马扎,看了看周围贴着我的前胸和后背,又好像听到了李娜刺耳的嗓音,她说,辛苦你了,王老师。又好像看到了张万发慈眉善目地笑,他说,功臣啊功臣。

他一笑,我就要笑。

但我努力忍着,先憋出了一句话。

“都他妈的滚蛋吧!”

我把领带狠狠甩在地上。全车人看着我,我还是笑出了声,像个傻子。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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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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