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小院的日子


文/祥子


回忆过往,我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像大多数人那般,一提及全是温暖的画面。

在我幼时,母亲尚且年轻,她身材瘦高,眉眼间颇有几分好看,但性格却孤僻且固执,时常因琐碎小事而心生怨气。每每她生气时,便阴沉着一张脸,任谁劝说也不为所动。我想靠近她,想尝试让她开心起来时,她一把将我推开。我只好远远躲在一边,满心的不解和委屈。对幼年的孩子来说,母亲就是半边天,而我的天空时不时就有乌云黑压压的僵滞。每次她生气,这样的情形都要持续三五天。好在父亲比较包容,每次都主动赔礼道歉说好话,母亲才慢慢恢复正常的脸色。虽然,我和姐姐一致觉得大多时候并不是父亲的过错。

母亲和附近邻居家的大人们关系也不好,时常埋怨别人太刻薄。于是,她就下令禁止我与邻居们的小孩玩耍。邻居家的小孩们仿佛也收了各自家长同样的指令,不约而同地与我画清界限,不再来找我串门,三五成群的他们看到我就远远躲开。这对一个初打开心识、开始认知这个世界的孩子来说,简直是天塌地陷的不解和无助。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被难以承受的孤独包围。长到九岁时,父母外出工作,我开始了长达五年被轮流寄养在各个亲戚家的生活。这其中的绝望滋味,只有相同经历的人才会知晓了。

一系列的经历,致使我在十六七岁青春期的时候无比反感“女性”这个角色。我讨厌她们总是情绪化,讨厌她们太过软弱总是哭泣。尤其是班级里的女同学们天天沉迷于追星和八卦,在我看来这种行为肤浅至极。那时的我整日穿着偏男性化的衣服,拒绝一切带有女性色彩的东西。

十七岁那年考大学,父母不同意我将来学喜欢的美术,我索性破釜沉舟直接弃了学,跑去学自己比较感兴趣的摄影,当了一年的摄影助理,十八岁那年去北京应聘成为了影楼摄影师。直到二十岁,开始厌倦影楼的模式化拍摄,索性辞职,买了台相机在全国各地行走式拍摄。如果说童年时期我为自己的孤独感到慌张和可耻,极力想融入四周群体,那么青少年时期的我,则主动放弃了与群体相融的诉求:当初人群不需要我,如今,我亦不需要这人群了。曾经内心的伤口,已然蜕变成盔甲。

行走其间,我那破碎的自我慢慢愈合,我拍摄着不同的女性,记录着不同的故事,见证着不同的内在,才化解了以往对女性的偏见。我终于知道,她们容易情绪化,但也心思细腻;她们会被自我局限,但也勇于成长和探索;她们看似柔弱,却也可以迸发出无尽的生命力量。渐渐地,我对“女性”这个身份有了新的解读,“女性”逐渐成为让我内心升起敬重的词。

行走生活让我品尝到自由的滋味,工作和经济的独立让我逐渐恢复自信。而我与父母的关系依旧带着对峙的意味。我期待他们看到我的努力,给予我肯定,可是他们都没有。经由不停地看疗愈书籍,我终于明了:我那从不认可和赞美我的父母,他们亦从未得到过他们父母的认可和赞美啊!向一个不知被认可是何滋味的人讨认可,那是自讨苦吃。你可以选择不原谅,继续怨恨下去,而这样做的唯一意义就是延续你的痛苦。

人生的设置也是有趣:人人都想追寻幸福,却又都死死执着于过往带来的苦痛不撒手。切断这痛苦轮回的唯一方法就是接纳现状,自我负责,让自己成长起来。

我开始主动与父母联系,给他们寄各处的特产,每隔两三个月,就回家小住几天。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2013年,我停下行走,留在终南山过山居生活后,父母知道了也并没有特别强烈地反对。大概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么自立,大概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么坚强,大概因为,他们已经认可了这个与他们预想完全不符的女儿。

很多人问我:独居在这山里你不怕孤独吗?我回答:不怕。他们不知道,我曾经历过近二十年比山林独居还要孤独的时光啊。

而山中的独处生活,则使我有足够的时间与自己的心灵去对话。我对大自然总有一份超出常人的感恩。看到花草的强韧,我体验到生命的顽强;观察山中四季的变迁,我看到生活的无常。山川草木的诗意,滋养了我的身心;山居生活的不易,教会了我珍惜。我将大自然奉为终身崇敬的导师。内心深处那硬撑起来的盔甲,也磨去了刺眼的锋芒,沉淀为愈加赏心的模样。

而这时,我的母亲,竟也开始每年抽空带着小外甥来到我那堪称简陋的山间小院陪我小住。早已习惯都市便捷条件的她,竟没生出一丝嫌弃。每次来小院,拔草洗衣修葺房屋,她都抢着帮我干。寻到这处新的小院后,院子的墙体因为修建窗户砸了很大的洞,新的窗户还没制作完成。入住的前几个夜晚,我们白天加紧建设,晚上住在这墙体破洞的山间土房里。半夜醒来,透过外面恍惚的月色,我望见身旁母亲熟睡的脸。幼年记忆里那似乎永远削瘦的脸已变得圆润很多,那脸上的皮肤已明显松弛,曾经纤瘦的身体已呈现出更年期女性的普遍特征。她的外在似乎没有以前好看了,但内在却逐渐显现出一个母亲应有的模样。我知道,那个曾为我童年带来过伤痛、不知关爱为何物的母亲,已然与我一样成长为了新的自己。

我想伸出手抱抱她,但多年不曾有身体交流的习惯,让我始终没有伸出那只手。但我知道,我与母亲之间,那堵横亘多年的心墙,早已消融。在这深山的陌生环境里,她睡得很安稳,我亦没有一丝不安,反而有着无比的笃定和安宁。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有彼此在身边啊。

第二天一早,我问母亲:来山里这么多次了,你习惯了吗?母亲说:不习惯。要说话都没个人,要散步只能爬山,要买东西都有钱没处花。

我正要安抚她说明天咱们下山逛超市的时候,母亲望着我说:但是,这里有你在啊。

我转过身,借故去追院外跑远的小花猫,生怕她看见我眼中那止不住溢出的泪。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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