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爱情


文/陈谌


参加老欧婚礼时我有些伤感,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三十三岁的我最后一次当伴郎了,毕竟他已然是我身边最后一个结婚的好哥们。

其实我一直不看好老欧和他老婆之间的爱情,他俩认识已经十七年了,恋爱也谈了十四年之久,按照七年之痒的说法,已经到可以挠出血的程度,这个时间足够一只猫过完它的一生,作为一个感情经历很波折的人,十四年的爱情长跑在我的眼里不亚于《星际穿越》的科幻程度,这不是一个保鲜的问题,而更甚于防腐的问题。

在这十四年里,我谈过八个女朋友,老欧见过其中的四个,当然,我见过他所有的女朋友,因为他从小到大就只谈过这么一个女朋友。我俩是小学的同班同学,在那个单纯又懵懂的年纪,班里我喜欢的女孩子喜欢的是他,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俩之间的友谊,因为他把对那个女孩的喜欢对我隐藏得很好,直到这女孩最终嫁给了别人。

老欧现在的老婆曾是他高中的同学,他俩在高考前总是在一起上自习,女孩每天骑着她的小电驴带着他在烟台山上疾驰,连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20路公交车都对她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老欧说,每当她不捏刹车从高坡往下冲时,风吹过裤裆袭来一阵阵凉意,那种危险的感觉使他分不清加速的心跳究竟是不是爱情,我说并不是,那叫吊桥效应,是一种错觉,他坦然地笑笑,说爱情其实本来就是一种错觉。

或许他说得对,爱情本就是一种错觉,一种瘾,失恋不过是种戒断反应,年轻时总把爱情看得很神圣,幻想自己的另一半究竟是怎样完美而契合的存在,却忘了自己其实是残缺的。老欧并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高考结束后,我们四个哥们在鼓岭度假,他忽然说要下山去和电驴姑娘表白,表白方式据后来的考证,只是约在学校的篮球场说了句:“咱不如在一起算了。”

他老婆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有着大大的脑袋方方的脸,老欧总是宠溺地喊她大头君,他说两人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他感觉上天在他眼前遮住了帘忘了掀开,视野盲区直逼半挂车的后视镜。

也正因为两个人高考前没好好复习,老欧考去了偏远的海南,他老婆留在了福建,两个人就这么谈起了长达四年的异地恋,照理来说,充满诱惑和青春气息的大学校园是异地情侣的修罗场,想维持如此久的远距离的感情是难上加难的事儿,但他俩就这样撑到了毕业回到老家,我替他们开心,也替自己难过,因为我大三时轰轰烈烈的初恋,才去台湾交流了一学期,就被人拐跑了。

那时我一度以为我和我初恋的相遇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我俩相识于校友群里,第一次见面就在海边聊到通宵,一个月后就在一起,我俩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兴趣爱好性格都十分相似,我们还一起做过无数浪漫的事情,逃课去鼓浪屿,在沙滩上躺着看星星,一起坐动车去旅行……然而半年之后,这段感情就这样猝死了,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

反观老欧,他并不是一个多浪漫的人,甚至有些乏味,他是个不喜欢折腾,拒绝走出舒适区的人,连玩游戏都十年如一日只玩自己会的角色,每天起床看看篮球赛,下午去打打球,过着平淡的日子。他和他老婆相处的模式,也十多年没有变过,两个人聊得最多的是去哪里吃饭,偶尔互相调侃,仿佛两个长不大的孩子,走在一起总像哥们似的,没有多少情侣的模样。

老欧的老婆是个很豪爽的人,麻将桌上的赌神,酒桌上的战神,整个福州市找不出一个能在麻将桌和酒桌上同时赢过她的女人,同时她也是金融圈里操盘的高手,手里掌管着老板几个小目标的资金流,她性格上比老欧强势不少,但也确实因为她很有能力,所以这么多年来,大事小事老欧也全是听她安排。

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我总感觉过去的十多年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两人确实也吵过架闹过分手,但总是能回到彼此身边,曾经也问过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但两人都一笑而过,或许对他们而言,彼此早已是家人一般的存在了,结婚不结婚,不也就是一张纸的事情么。

所以这次的婚礼,办得多多少少像个庆功宴,不像歌颂爱情,更像欢庆革命胜利,老欧在台上念誓词的时候,对着他老婆的模样丝毫不像电视剧里那般眼含热泪深情款款,而是憋着想笑,我估摸着他心里在想:“好尴尬呀,我俩谁跟谁了还来这一出。”他老婆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走完流程就下台跟一群人喝大酒去了。

所以究竟什么是爱情呢,婚礼结束回家,我独自开车在路上,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念头,却又难以言说。在爱情的沙场征战多年后,它给我留下的感觉,更像是宿醉后的清晨,散场后的派对,宾客散尽后的锅碗瓢盆与一地鸡毛,那些强烈的欢愉,疯狂与放纵仍历历在目,但失落与狼藉,无处安放的情绪与空洞却散落一地,如同白墙上的污渍,久久无法被岁月涤荡殆尽。

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遇到过爱情,更或许爱情本身就是如此不堪,我也曾付出所有真心,也曾许下过山盟海誓,畅想过无数未来,却在那些深夜里,将所有回忆变成一滴滴廉价的眼泪,寄给独自醒来的黄昏与黎明。于是我不停反思自己,拷问自己,改变自己,期待着自己幻想中的那个完美爱人终将出现在街角的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中。

可是啊,那个人真的存在吗,或者说,当那个人真正出现的时候,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她漂亮,体贴,和我性格互补,包容我的一切,对我专一,照顾我的所有情绪,能陪我面对未来的所有风风雨雨,当我复盘这一切我所罗列的“理想爱情”,我猛然发现这并非在渴望爱情本身,而是渴望被爱罢了,追寻一个符合我所有幻想,却又无条件无期限对我好的工具人而已,我将这作为爱的标准,事实上我爱的不过是自己,我只是一个寻找能替自己,甚至比自己更爱我的人。

或许爱并没有那么复杂,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复杂琐碎,我们如何用一个复杂的内核,去解决那些更加盘根错节的命题呢。正因为爱本身的纯粹性,它不需要假定,也不需要那么多推演和预设,甚至朴素到有那么多不合理,无法深究也经不起过多推敲,才让它成为足以破除一切障碍与困境的利器。

那些令人称羡的般配与默契,在童话与传言中被粉饰得过分精致,从而太需要小心呵护,反而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并非否定这样的爱现实中真的存在,只是多数时候,我们为了追求它,而不经意地走向了爱的反面,让许多故事成为了荒诞与闹剧。

其实接纳爱本身的不完美,在于接受我们每个人自己的不完美,爱情并非两个彼此眼中完美灵魂的融合与升华,更多情况下,是两个破碎灵魂的重组与接纳。

当我来到了人生的另外一个节点,你问我还渴望爱情吗,我或许会笑,这笑容并非嘲笑,也绝非强颜欢笑,更多是坦然一笑,没有人不渴望爱情,但不是所有人都正视过爱情本身。当我们在讨论爱情时,我们究竟谈论的是轰轰烈烈的一次恋爱,还是找个人结婚生子共度一生,甚至只是没有结果的一场短暂邂逅,我们太过习惯于把爱情作为一个精神符号,一个借口,一个谈资,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消费着爱情,无论歌颂还是咒骂,它依旧占据着大多数人生活的主题。可是爱无需也注定无关这一切可以被量化的标准,它终究只是一种感受罢了,它不会无缘无故地降临,也不会没有道理地显化,直到我们做好了准备,将它变成灵魂深处的一份安宁。

我始终觉得,爱与死亡是同一种东西,这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也是每个人一生将要追寻的意义与面对的课题,它们总被人谈论着,关注着却又逃避着,却鲜有人能诠释和解构彻底,于是我们观望着,感受着,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洗刷着,最终得出一个个属于自己的答案。不过幸运的是,爱并不会随着死亡的到来而消亡,它治愈了死亡的未知与虚无感,让生命本身有了意义。

几天后的一次聚会,老欧与他老婆和我们一起吃火锅,我问他俩结婚以后有什么感受,老欧回答我,没什么感受,就是以后再闹分手得谈财产分割了。我开玩笑说可别啊,你俩要离婚了我们这帮人还怎么相信爱情,老欧的老婆笑笑,说哪有什么爱情,我俩不过是签了协议的拜把兄弟。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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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谌
陈谌  @陈谌CC
90后作者、吉他手。「一个」常驻作者。@陈谌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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