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存活的言情男主角


文/番青

 

戏里或戏外,编剧或角色,女主角朱笛便遇到了这样的人生镜像,她参与的剧本中有太多她过往的影子,在删删改改中,她也对自己过往的那些爱情道别,随着剧本死去的,还有她青春时代的幻梦。


一九年我留学毕业回上海,因为跟导师参与的几个项目都不太顺利,加上母亲离世,也就没有再出国的打算。回来一直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浑浑噩噩几个月,经大学同学介绍,去了一个影视公司做助理编剧。公司有网大也搞系列剧,准备新拉一个青年电影项目组,我就在这个组。

上头最终敲定了个本子,总体来说是个言情片,要迎合市场还要好过审,定的青年导演不想太商业化,当然预算的体量也不可能请到流量咖,这些因素就导致了这个本子要脱胎换骨改过自新,于是我们组就进入了不眠不休的常态,然而主笔始终都没出现过。

其实这个本子中提炼的很多元素我都有亲历过,在剧本会的讨论中,难免会有些过度代入,甚至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我的争辩和执拗,到底是在维护主人公还是自己。

“必须给他安一个合理的缺陷,不然后面宿命、救赎,你拿什么体现?”

“他必须死。他只能死。并且主旋律的调子开头就得做漂亮!”

“她内心冲突的烈度不够!她要自我对抗!哪怕伪独立女性!弄个恋爱脑,豆瓣评分先掉一点五。”

大家把类型化的故事掰开了揉碎了往这个本子的叙事中填充,而我那一点清高和自傲总驱使着我把这个本子改得独特一点,纯情一些。到了年底,我们组出了大概七八个版本的定稿发给主笔,还没有等到主笔来开会,疫情就爆发了,居家办公了两个月,做的多是些网大组帮工的活,后来电影项目被撤资,我们组就被砍掉了,我不想转岗便提出了离职。

我和同组的丁瑶,就是在这半年多混乱的状况中发展出了战友一般的情谊,共同经历过无数个麦当劳711的凌晨,我最终向她完整地交代了我自己的故事。我想这半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彻底摒弃了我自己故事中曾妄自虚构的成分,好好地把过去打包,对它真心说一句珍重。

 

1.

“那些事我总没办法用一句话概括,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看见的,我感受的。”我这样跟丁瑶说。因为我不想再擅自加工了,在我心里咀嚼太多年了,我越来越分不清发生过的事实和臆想中的情节。

“做题是为了逃出上海,烫头就是因为没烫过。”我说。就从这里开始向丁瑶讲述。

一二年我高考,想报一个离上海很远的学校,成绩一般,也没办法拗过我妈,保险能有学上,还是留在了上海读大学。暑假我烫了个爆炸卷毛头,我的勇气全都负责支配这种小事,烫完了又觉得太过招摇,见人总习惯用手把卷子压压扁。后来去旅游团我就戒掉了这种习惯,因为他们那群人招摇得厉害,不仅有卷毛,还有红毛绿毛,男的女的都有。我显得普通多了,秋衣还塞到秋裤里。

假期和爸妈报了个内蒙旅行团,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火车站。导游在上海站的广场上举着有团标的绿色旗子,那人坐在台阶上,腿长长地支出去,担在两三个台阶之上,那么多上上下下的人经过,他也丝毫没有与人方便的意思。我就躲在集合的队伍里偷看他。我很少见剃板寸好看的人,额头睫毛鼻梁都袒露出来,却不是一张铺满青春痘或油腻厌世的脸。那一趟旅程,除了他这个人,什么大草原什么烤全羊,都失去了它们本来的味道。

那天我租了一匹小马故意遛到蒙古包后面去找他,远远看见他站在山坡上跟另外两个人一起朝坡下丢石子儿。我路过的时候,坡上弹起的石头砸中了马屁股,那马突然癫狂起来要甩掉我,马主人拽着缰绳被向前拖了好几米,我整个人失控向后仰过去。我掉下来,不过没有摔在地上,睁开眼,脖子被拉链卡得火辣辣的疼。有人揪住我后背的衣领将我半拎起来,马跑走了,他一松手,我才落到地上。坡上的人朝我们这边吹着口哨,我无意沉浸这突如其来的浪漫情节,只一心想辩解自己的窘迫,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被马颠得腿打不直腰弯不下,扭头落荒而逃。

散团那天蒙古包里放着舞曲,大家都兴致盎然地晃动着身体,我喝了一碗马奶酒,脖子挂上我妈的花披肩,随着舞曲的节拍扭到地毯中央。我制造了这种有点滑稽的仪式感,宣告我的暗恋结束。团长组织大家围成一圈,把音乐换成了兔子舞,蹦跳中感觉上了头,停下一个节拍,两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突然背后被人贴着撞上来。“好好跳!”他说。一颗脑袋离我这么近,我只感到眼花耳鸣。后面的人越蹦越挤,我赶紧跟上前面的队伍随着旋律前后跳跃。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和气温热,控制着力度,就这一点温度,像是烘烤着我的胸口。我带着他转了一圈,到最后我们终于会在一个频率上起跳了。

“你就不找机会跟他聊天?他肯定也对你有意思。”丁瑶笑我。

“我不确定,因为他跟谁相处好像都挺自在的。我觉得自己当时特拧巴,一面是禁不住那种自由狂浪不良少年的气质吸引,一面又特端着,觉得自己要去念大学好了不起。”我想了想,又告诉丁瑶:“不过,我开始想象,我的生活会有什么值得让自己失控的事发生。”

 

2.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们才算是真正说上了话。我睡在车厢中铺,对面的床位直到关了灯才有人爬上来。我闭着眼睛侧躺着,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切知觉变得敏锐,我非常确定是他。一睁眼,他的手近在咫尺,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甚至能看清他指节中纵贯的青筋。他把胳膊悬空撂在床的围挡外面,肆无忌惮地掌控了我和他床铺中间这一块狭窄的空间。我毫无防备一击即溃,撤销了臆想中两张铺位之间存在的那条三八线。他突然在我视线的余光中睁开眼睛,我乘着黑暗里的勇气回望他,他只接住我的目光,并没有收回手。我本能地抗拒着一种强烈的侵略感,内里狂风巨浪,海潮翻涌上喉头,登顶脑颅,却只化作睫毛的一声轻颤,悄悄闭上眼睛。“脖子好了吗?”忽然他开口问我。语气就像是之前对话了很久,随意袒露的关心。我说:“嗯。”说完才再次睁开眼看他。我想起我的耳机还挂在耳朵上,慌乱地摘下来,清了清嗓子,又说了声:“嗯。”他笑了笑,收回了胳膊,两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调整了姿势,完全面向我侧躺着。我们的身体随着列车颠簸微微摇晃,周围黑暗的一切越发模糊,偶尔闪过的光亮才能看清对方的视线。我享受着这样隐蔽的氛围,捕捉微弱的光线消逝的时刻,偷偷直视他的目光。我终于放松下来,开始期待接下来的对话。车厢前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传到我们这里。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床铺,轻声喊他下车。

“你不回上海?”我坐起来,尽量压低自己的音量。他没有理会我,寻着床脚的梯子下去,翻下窗边的单人座穿鞋,抽空抬了下头,见我还在看他,他笑着冲我摇了摇头。我调转了身体的朝向,快速爬到床尾,趴在床沿上,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点开手机的通话界面,在他拎着包从我眼前经过的时候挡住了他的去路。“手机号码。”我说。我很坚定,像是决定复仇一般,或许字词中短暂停顿的语气里还有些娇嗔,甜蜜的复仇——不可以任由他开启或结束我的情感。他转头看我,手机屏幕的亮光打在他脸上,我也被照亮着,我甚至能看清映在他眼里的我。他有一会儿像是自己在跟自己作对那样,时间很短,之后接过我的手机,按下一串数字,手指停顿在删除键上几秒,然后把手机塞回我的床角。

“你不怕他薄情或滥情?对,‘薄情’可以是一个不错的‘合理的缺陷’。”丁瑶想起组长提出的改稿要求。

“我失控了呀。我‘恋爱脑’了呀。你要是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你更要开始骂人了。”我好像成心勾引她继续听我讲下去,我发现我太需要她帮助我将一些“荒诞”合理化。我说:“我简直就是一个在失乐园疯狂逃窜的蠢笨女学生。”

 

3.

开学之后,似乎周围的人都走进了新的生活篇章,而我还需要短暂停留在那个假期,它在我反复的臆想中新添了无数的细节,被包装得过于美好。同学们开始配对开始恋爱,我守着秘密独自在乐园中狂奔。他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我说天气很好,云很厚。他说,很热。我说食堂的菜很咸,饭很硬。他说,很好。我迟迟没有拿出那晚一般的勇气——拦住他,再深刻一点建立我们的连接,总觉得再向前走一步,连暗恋的乐趣也会悄无声息地离我远去。就这样过了一个学期,我意识到我需要往前走。我发短信问他:“你放假了吗?”他说:“我不放假。”我说:“出来玩。”他反问我:“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叫我出来玩?”原来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向彼此介绍自己。我对他的备注是——“匿名”。

我们俩约在人民广场。他还是那样把腿撂在台阶上,头发也长了盖住了眉眼,远看觉得温顺,靠近了才发现是更显得阴郁。我走上台阶坐他旁边,他穿着深棕色的呢外套,我穿着浅棕色的呢大衣,好几次有结伴路过的女生侧目看我们,看他,我凭空感到骄傲,我想,无论如何,他是我这辈子主动认识的相貌最出众的男人了。我绝不是会在大街上主动搭讪帅哥的那种个性,主动绕着走是更有可能的。我说快过年了,我想见见通讯录里的朋友。他说,你就这么没朋友吗。我也确实没什么朋友。我说,没有你那么多朋友。天已经黑透了,我生怕晚一步又错过了什么,赶紧告诉他我的名字,我松了松肩膀,做了个准备,笑着面朝他说:“你好,我叫朱笛。”他转头盯着我,面容柔和起来,好像我讲了一个冷笑话那样。“这个名字太像你了。”他说。我避开了他的眼神,有点紧张,不自在地整理自己的围巾,哈出一口气,又把它吹散。“好冷啊……”我嘟囔着。走吧,他说着就站起来,顺着台阶往下走。“去哪?”我问他。“你不是说冷吗。”他扔下这句话,不管不顾朝前走。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路边的小道上。我裹紧大衣闷头跟着,没转几个弯就到了。我们走进了有着高高台阶的,灯光璀璨的酒店。“我们……来这里,干嘛?”我靠近他,小声问。他没有理我,跟前台说:“一间房,一个人住。”他接过房卡,弯下腰来,下巴贴着我耳侧头发,吐出两个字:“取暖。”那样子就是薄情或者滥情。我拖拖拉拉踱着步子朝前走。“你要进来吗?”他站在电梯里面喊我。我宁愿是被鬼附了身,好有理由推责,脑袋里一万个分身拉着我撤退,只一个我就决定跨了进去。叮!电梯好像宇宙飞船那样快,没眨眼就把我送达到我将要去的楼层。一切都太快了,还来不及反应,我已经站在了房间门口。滴滴滴。门开了,他把门一推到底,用手抵住,转身面朝我,在门口站定。楼道很暗,他的脸融在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要进来吗。”好像他这次又站在门里面这样喊我,不停地喊。我发誓这次真的是鬼使神差,让我向前走了一步。看起来只是像跃过同桌的三八线那样简单,我却在心里杀死了我那一万个分身。

门里的黑暗完全不同于车厢中的黑暗,门里的人完全不同于车厢中的那个少年。可怎么办,我已经跃过那条明暗界限了。他猛地将我拽进房间,牵制住我的手,无限地贴近我,眼睛还没有来得及适应黑暗,又紧紧闭起。他的呼吸很重,混乱潮热的气息逼得我不敢喘气,仿佛稍有差池就会有东西爆炸。他准确地围堵了我,要同我的身体一起嵌到墙里去。一个猛烈、激进,贪婪野蛮的吻。我需要呼吸,像是溺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摆脱压制,搡开他,浮出水面,可随之而来的,是灌满身体的水分从眼底漏出。我的心像是一颗被戳破的水球,水花四散,只剩一截萎缩崩坏的死疙瘩。门还没有完全关上,我抓住缝隙中透出的一丝光亮冲了出去。

我彻底醒了,终于奔跑在失乐园中,四处跌跌撞撞。那个粗鲁的吻,现在变成了一把冰冻的勺子,一下一下挖着我的胸口。我走得很快,在小道上跑了起来,把眼泪甩在后面,还有那些珍藏的细节、幻想的未来,跑着跑着它们从水晶球变成了塑料珠子,又变成了一把碎冰,倒在地上很快不见了。跑累了,我才发觉自己又坐回广场的台阶上。我用手捂住冻僵的鼻尖,终于回了魂,感觉到四面八方的冷气灌进我的身体。鼻涕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我裹紧大衣,在包里翻找纸巾。一只手伸来递给我正需要的东西。我没有抬头,也没有拿。我竟然还在关心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我非常生自己的气。他打开袋子抽出一张,把纸巾塞到我手心,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并没有靠得很近。我吸了吸鼻涕,把纸巾展开来,上面印着凯蒂猫的图案,昏暗中看见它眯起眼睛向我招手。我有种难以言喻的直觉。我把纸巾的图案全部展开,拎起一角,伸长了胳膊在他面前抖搂着整张面纸。“你的?”我问他。我真的只是好奇,不带一点怨恨或委屈。“她的。”他说。他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稍抬了抬头,一只手举起来指向路边的一个人。那女人很瘦,走得很慢,身体微微摇晃,薄薄的风衣和包袋挂在身上摇摇欲坠,应该是喝醉了。“她的?”我擦了把脸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地向他确认。他忽然将一侧的手臂靠近我一些,摊开手掌,上面赫然出现了一只手表——小巧纤细的腕带,有一圈闪闪发光的碎钻。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面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一把抓过那只手表站了起来,怔怔望着那个女生离开的方向。“如果你不报警,最好还是让我来还回去。”他说着也站起来,捏起我大衣的袖口,自然把我的胳膊抬起,另一只手等在我紧握手表的拳头下面,摊开手掌,就好像料定我会松手。“你快一点,我不想追个酒鬼跑几条街。”我很听话。他就像是押准了时机,在手表掉落的那一刹那,抓住,转身,跑离我几步之外。

我跟了上去,站在小道的入口远远看着他们两人。他在她身后合适距离的地方放缓了脚步,当经过树木和墙壁之中狭窄的空间,他们擦身而过,或许他还说了不好意思借过。他走在那个女的前面了,匆匆钻进了街角的便利店。我不禁笑出了声,嘲讽自己见证了如此魔幻荒诞的现实情节。我丝毫没有怀疑过他是否真的还了回去,即使刚才发生的事证明他是个浪荡子是个惯偷。我站在路灯下,想象着路口来往的车突然有一辆失控撞向我。他对我来说实在太危险了。但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递给我一杯玉米汁,我又很自然地接过。我真害怕那些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起光亮,反复对自己说,不会了,我对他一无所知,我要收拾好我的幼稚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再天真地将自己暴露于瞬息万变的世界中去。“喝吧,没毒,坏事已经都做完了。”他说。他看我低头盯着杯子半天没动静。说话那语气那神态又让我找回点熟悉的感觉。“就这样还回去了?”我调侃他。我竟然还想假装自己历练老成见过世面。他看着我眼神黯淡下来,视线转向远处的高架桥,他告诫我:“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不要喝酒。”我看见星星点点的汽车尾灯映在他的眼睛里,几次明暗变化之后,他接着说:“不要随便和陌生人交朋友,出来玩……开房,你根本不知道,人坏起来可以有多不像人。”

“你么?”我笑着反问他,脱口而出打断他的话,不想让他随随便便讲两句就牵制住我的心绪左右摇摆。“嗯。”他冷笑着点头回应我,鼻息轻叹一声,两手插在口袋里倒着向后踱步。我弄不清为什么鼻头发酸,看着他越退越远,想要挥挥手,或者招招手。“朱笛!”他叫我。“对不起。”他向我道歉。我还在原地,但是他已经退到了离我更远的地方,和路灯下昏暗的树影融在一起。我知道我并不是“没关系”。我问他:“你叫什么?”他告诉我,我没有听清,我再想问,他朝我挥了挥手,利落地转身离开。是三个字?哪三个字?

打车回学校已经过了门禁时间,但也不能打车回家,我骗我妈还没有放假。我把最后一点玉米汁喝光,伸手进大衣口袋掏手机,发现口袋里有一张房卡。今晚的鬼使神差它们忙得不亦乐乎,总来管着我。我肆无忌惮地消耗着我的运气,仿佛在失乐园中放飞自我,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家,一次次踏入乐园的禁区。我又走进了那个会“叮”的电梯,站在了那扇房门前。贴卡,解锁,将房门一推到底。房间里黑暗空荡。我插上房卡,转身拴上了防盗链。这个房间是温暖明亮的,深陷洁白柔软的床上,我反复摩挲着一个人留给我的字条,上面写着:我要是足够坏,你已经死过两次了,下不为例。没有署名。

丁瑶叹了口气靠向椅背:“你们俩真够荒唐,他怎么比你还幼稚。”她看我没有接她的话,又拿腔拿调唱起来:“忍不住……想要爱你的冲动……”

“人生真奇怪,二十九岁都不敢做的事,十九岁却那么不知轻重。”我说。

“他要真是狼,那狼自曝也是因为有利可图。”

“我分辨不了,当时只觉得越危险越神秘越要靠近。”

“你这趴要毙掉!过不了审教坏小孩!”丁瑶学着组长的语气开我玩笑。

 

4.

在我大学的这两年间,上海好像忽然变得年轻起来,这让我有些紧张,我不能老的更快。等待总是让人衰老,我却不明白我在等待什么。我走在宽阔冗长的斑马线上,故意仔细打量形形色色擦肩而过的路人,像在等待一个人突然叫我的名字,而我却认不出他。偶尔会想起那个人,他总是停在那个夏天,或者冬天,不会老去。我要变得成熟但不市侩,时髦却不张扬,要是有一天我们在广场上碰见,他一定会认不出我,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的眼神就再也游走不开了。我真是一个狡猾的人。十分懂得趋利避害。我还是一个极其表里不一的人,与人和善,审时度势,不过都是躲避麻烦的手段。或许他也是吗?不,他或许狡猾,但他表里如一,他不假装好人,也不假装坏人。

一六年我大学毕业,在外资公司做小资白领,谈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恋爱。一个并不是突如其来的台风天,下班时我被困在了衡山路地道口,雨伞雨靴这些早就在狂风暴雨中形同虚设。前面有三三两两牵手趟水通过地道的路人,我也扔了伞,挎紧背包,沿着他们穿过的地方向前挪动。但雨势越来越猛,很短的时间内越蓄越深的水已经让我无法站稳,正想要放弃掉头回去,突然被一股力量向下拽,这时候后面有人拉住我挎包的背带一下把我捞了起来,我呛了几口水,由他拖我出去,远离了下水道附近的一处漩涡。后来我和这个人谈了恋爱,他叫张腾。我之所以要详尽回忆台风这件事,是因为我对这个情节安排颇为不满,又或许是对谁来当这个救星抱有幻想,总之横亘在我与他之间的是一种很确切的幻想。现实中张腾又战胜了这个幻想,我早已承认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又没有什么朋友,他对我的帮助显然将天平一端的幻想变得举重若轻。我说的帮助不是台风的事,是我妈得的卵巢癌。他帮我们托关系找专家安排手术,他也是上海人,我爸我妈跟我时常说普通话,跟他却一直讲上海话。还有我留学的事他也非常上心,甚至有一种不去留学就配不上他的架势。上海人与上海人比高傲,谦虚倒叫人矮上一截。我越来越对这种相处感到厌烦,可我之前和和气气欣然接受了他的帮助,总不能突然间变脸给他驱逐出界。我开始逃避躲闪,对眼前感情的麻烦视而不见。他终于感到恼火,我害怕面对但似乎又等着盼着这一天。本来约好了看电影,他自作主张把车开到他家。他看起来像是在试探我,发出邀约并预料到我会拒绝和他上床。我们在楼下争执了起来,我下了车自顾自往前走,他开始破口大骂,意指我们之间的账算不清楚。我想算账也是一个办法,我回头问他:“我欠你多少钱?”我彻底惹怒了他,他冲过来甩了我重重一耳光。我站起来问他:“账算清了?”是笑着说的,因为我感到轻松,终于要结束了。他狰狞扑向我,一只拳头抬的老高。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再激他呢。我又想起那个晚上,踏入失乐园的女孩,我怎么一直没有长大。我天真地将自己推入险境。一阵急促刺耳的喇叭声,张腾突然间被撞到车门边去,捂着手臂靠坐在地上。是一辆宅急送的电瓶车。我匆匆望了一眼就赶紧逃跑了。我必须赶紧逃跑,要让张腾咒骂的声音越来越小。

或许我比十九岁的时候跑得快些,但我再也没有遇到能让我停下脚步的人,我又想念起那些像被困在梦境里的日子。我没有哭。我想是我挨的生活的巴掌太少了,日子只教会我吝啬地爱人,贪婪地被爱。我反而庆幸,终于尝到了狡猾自私带给我的苦楚。手机收到提醒,我买的电影票快要开场了。正当我觉得心烦意躁对接下来的时间无处下手的时候,冥冥中自有安排。我打车去了电影院,影厅里几乎满座。刚开场一会,有一个人径直走到我坐的这排,我很紧张,余光关注着他的动线,因为这排只有我边上的一个空位。本来是张腾的位置。他坐了下来,荧幕闪烁的光亮影影绰绰投射过来。我保持着坐姿,眼皮耷拉下来。这是我无比熟悉的姿态。我屏住呼吸,转头定定看向身边的人。他看着我,就像一直在等我看他那样看着我。他眼睛笑眯了起来,头发乖顺地像小狗尾巴一样从头顶四散开来,零零碎碎挡住眉眼。我嗤地笑出了声,转而看向银幕,眼泪一下收拾不住,流到左边的脸颊上一阵刺痛,慌忙用手捂住。“你怎么总遇到坏人啊。”他说。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我也不是好人!”我声音有点大,前面的人回头瞪我。他瞪回去,然后拉我起来绕过几双腿脚走到头,路过影厅入口的台阶,路过影院第一排座椅,推开旁边安全出口的消防门,领着我走了出去。

那扇门一关,把我俩隔离在影院外面的露台上,我们靠在锈迹斑斑的铁皮栏杆上,下面是蜿蜒直下的人行楼梯。露台上竖着几架用铁网围住的通风设备,将我们遮蔽在了夜晚的黑幕中,放眼望去,像夜幕中伫立的几扇铁门。空气变得阴冷潮湿,枯叶在白天被日头晒干,到这会儿刮来的风里有股焦香的味道。秋天了。夏天的草原,冬天的广场……现在还少一个春天。我的思绪忙乱不能停歇。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没点,用指尖捏着在手里转圈。我的头发被风吹到他的脸上,我只是顺着风势看过去,总觉得这一幕像是有梦见过,但梦里我们是约好了在这里碰面。我低下头把头发理到另外一边肩上。他背对着我把烟点着,手臂撑在栏杆上,任凭烟在风中明灭。他张了张口,把什么话吞了回去,又重新开口,他说:“你不是小孩子了,你究竟怎么样才会怕?”他说这话有些冷淡刻薄,仿佛点烟的这一个空档,是他对我无理取闹的隐忍。他对我知道多少?他凭什么?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收敛了我所有的好奇心,把它们包装成一个神秘的礼盒,舍不得拆开,却听见他讲些大义凛然、无所谓痛痒,看似关切的话,真让人厌恶至极。“我怕你啊,你多可怕啊,你知道我喜欢你对伐,但你凭什么拿捏我啊,你是城中大盗?劫富济贫?偶尔像圣诞老人一般降临,为我这种小老百姓打抱不平?”我一股脑把这些话都倒了出来,语气不自然升了调,肩头的包袋也掉到地上去了。他很冷静,只盯着燃了大半没有掉落的烟灰。我又有点后悔讲那些话。他猛地把烟头磕在地上,转身两手扣住我们身后的栏杆,将我困在他的手臂里,围成一个牢笼。我本能地向后闪躲,那栏杆又抵住我的腰,终于发出吱呀的呻吟,波及远处的围挡也哀嚎一片,我们一起晃晃悠悠摇摇欲坠。我们就站在危险的边缘,身体已经越过了界限,灵魂似乎在游离,紧盯着欲望的出口。我抬起头,试图在他眼里找到欲望的缘由。然后他低下头来,我更看不清了。我们离的太近了,已经不能理清是谁先决定接吻。我觉得自己马上要从栏杆坠落。浪漫是堕落的陷阱,我深陷一种被人需要的精神迷狂,让它夺走我的理智夺走我曾浪费的生命。我们不依不饶地相互追讨,直到听见声响,鞋子有节律地踏在铁板楼梯上的声音。有人打着手电寻上来,光线像一把亮剑胡乱在黑夜中穿刺,这时候不需要理由只管逃跑,就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我们藏在通风设备的缝隙中,相对交错着靠在铁网和围墙上。“你动作还挺利索。”他小声说着,指了指我的包袋。我居然还记得顺手牵走刚才掉在地上的包。那人站在楼梯口用电筒扫了一圈就下楼了。“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我问他。

他看我一眼,想了半天,说:“我没买票。”

我说:“我有票,有两张。”我们不知道在笑什么,两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女仆逃离了城堡与城中大盗整个晚上在街上游荡,她快乐得裙角飞扬,快乐得如梦似幻。眼下这一切饱含了所有言情剧的浪漫情愫,我们始终手牵着手,不问来路,不知去向,就像是五年前,我们从人民广场一路走到了这里。霓虹灯牌,钻石灯球,滩池灯带,瞭望灯塔,最后坐在江边的长椅上举着两只纸杯干红酒,不知道的以为两个有志青年背靠繁华都市正在畅想未来。我们聊溺水了如何自救,猜路人的职业、生活状况,给他匹配伴侣,楼梯走完是偶数层还是奇数层,一个小时里面会飞过几架飞机开过几艘船……我开始有点上头,已经数糊涂了,听见远处有船鸣笛的声音,我们望过去,然后好久都没有人再说话。涨潮的江水翻滚拍打着沿岸,就像是一声声叩问,将我浇透,我其实想知道的更多,还迫不及待想告诉他我的一切,我沉闷枯寂的生活,我无法逃离的大上海。上大学、找工作、妈妈生病,我困住了,而他几乎就像一个寓言那样存在我的生命中,给我带来自省和启蒙。一阵浪打过来,我等着它退回去。“我一定会离开这里的!”我说,像是自说自话,语气也幼稚得要命。他还是盯着那浪潮,没有看我,短暂有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他说:“等你走的那天,我送你。”那种交流,他又变成了一座神像,静静聆听信女的祈祷。直到远处的天光变了色,我们躲进便利店里面吃早饭。我突然想起来没喝完的酒忘在了江边的长椅上。他叫我快点吃,说他得走了。我意识到这一夜结束了,我只是想试图拖延时间。我们又聊了些不咸不淡的天,不经意间他忽然问:“你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他指的是离开便利店还是留学。我说:“现在在申校,如果顺利的话,明年春天。”他站起来,帮我收拾面前吃剩的包装袋,一起丢进垃圾桶。等他转身回来,我把手机举在他面前,他看清楚屏幕,笑了笑,在我的备注后面又加上了他的名字——匿名方超。我捧着这一行字的时候,便利店的“欢迎光临”响起,他先走了。我把手机放回大衣口袋,摸出一张餐巾纸,上面写着“春天见”。童话故事在春天结尾,故事的主人公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我看来,就是这样一句长长的承诺。

“你们在一起一晚上什么也没做?”

“轧马路,吹风,喝酒。就这样。”

“这男的不行。太文艺了。估计也很穷。”

“我才是贫穷,内外都贫穷,贫穷到和张腾这种人在一起。我妈生病家里房卖了,七八口人挤在我奶奶家。你说上海人在上海没个房子,也等于要了我爸半条命。”

“那两个穷人搞浪漫,这样也不错了。”

 

5.

后来张腾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妈问了几次也就罢了。我和方超也没有任何联系,但我没有半点焦躁和疑虑。年会上我喝了些酒,从会场出来决定走一段路散散酒气。最近的夜晚都热闹的不像话,到了年关,人人都得上一个档次,声色犬马纸醉金迷,虚张声势的祝酒词,阿谀奉承的血喷大口,杯中马尿一饮而尽,浑身上下便能充斥着具体的烂臭味。我穿梭在此间的人群中,逢迎着笑脸,吸着气维持着窄腰裙的体面。无论是什么,都让人感到窒息。终于外面清冷的空气让人恢复了神智。我看着深夜依然车流涌动的街道,那些星星点点忽远忽近连城一片,我放慢了步子,想起大一那个晚上,站在路灯下的自己。原来我一直都在乐园中啊,所有的等待和答案似乎都早已揭晓,女仆心心念念的逃离,或许早已实现。我停留了太久,手脚都冻透,抽嗒嗒吸着鼻涕翻找着包里的纸巾继续往前走。有人从后面跟上来,迎合着我的步伐,我正拧着鼻涕,一见他,差点吹出个鼻涕泡。我牵着他跑进一家便利店,挑了两个饭团,他去旁边冷柜拿了一瓶啤酒,端过来一份关东煮。吃完我浑身暖起来,填饱肚子,我准备好了专心和他分享一整个晚上,我问他:“今晚去哪荡?”

他把最后一点酒喝完,看着我。轮到我了,我心想,这眼神太熟悉了——现在他正试图在我眼睛里找到欲望的缘由。“摸摸你口袋。”他说。我掏出了一张房卡。我们又在黑夜中奔跑,路灯和树影像走马灯一样映在我们身上一轮轮回转,从凛冽的寒风中跑进温柔乡,路过晶莹剔透的水晶灯,坐上直达目的地的电梯,推开那扇从一而终立在明暗交界处的门。没有人会还惦记着插上房卡,房门紧闭的一瞬间,我们迫不及待地交代彼此,热烈坦诚,在对方身上找寻所有问题的答案。坚实的,可信的,难以抗拒的张力将我包裹着。我不想去任何地方了。可天又亮了。

我收到了录取通知,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虔诚地等待那个“春天”。气温一天天回升,时间一点点侵蚀我的意志,我知道自己胆小又软弱,我渐渐害怕得整夜失眠。终于有一天我出了差错,骑自行车拐到路边人行楼梯上摔折了腿。在医院没少听我妈抱怨,而我竟然都在想着,这个意外能否成为我和他的连接——他会从哪里知道我的消息,然后来看我。人一旦有了真感情是件很麻烦的事,如果不在乐园,就是在失乐园,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人暂时躲避。我下楼在小区绿地边找了一处长椅,把拐杖搁在显眼的地方,脑子很乱,却莫名其妙抱持期待,本能警惕地注意周围靠近的人,要是有人要坐在椅子另一边,我会告诉他旁边有人。真的来了一个人,冲着这张椅子来的,是个送外卖的。他把车停在绿地入口,朝我这边走过来,他戴着头盔,可我看一眼就知道不是我等的人。他坐下来,我没有开口阻止他,因为我感到我们各自怀抱着目的,有一种无形的,不断膨胀的压力在我们俩之间扩散。“朱笛姐,我叫广达。”他摘下头盔突然开口说话,吓了我一跳。我诧异地转头打量他,我肯定在哪见过他,我回忆了很久,想起来是在内蒙的时候和方超一起在山坡上丢石子吹口哨的小孩。“我见过你,是旅行团那个小孩。”我说。他一下轻松了,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对,还有上次,呜嗡……撞飞那个男的。”他两只手假装在空中操纵电瓶车,模仿着加速的声音。喔,原来是他。我脑海开始检索一些片段,试图厘清逻辑。他没有给我时间,表演完情绪又马上低沉下来,从口袋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我,他说有一些方超的东西,让我有空去看看,然后吩咐我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地址,哪条路往哪拐。我很听他的话,耐心敲完一串字想立刻逮住他问个明白。他倒聪明,不等我敲完,带上头盔两步窜上电瓶车就溜了。

还有两个多礼拜开学,我一直没有理那把钥匙,想等我去机场那天方超来送我再说。我用拧巴的执念贴补着幸福的幻想。没过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匆匆赶到青浦一家酒店,有两个人等在客房里招待我,形象很严肃,甚至有点像地狱判官。他们给我一个盖着火漆红戳的文件袋,红线在纸纽扣上缠了好多圈,然后向我鞠躬就离开了。我费了些功夫拆开来,里面有两张纸,一张是立功的公示单,没有写几句话,只说是打拐行动中牺牲的烈士,案子已结。一张是长安墓园的安葬坐标。我看了半天,纸上的字都认识,只有名字觉得陌生,纸上这个人叫房卓超。

从青浦到官塘很近,我决定去广达告诉我的那个地方看看。蜿蜒到天际的公路,两旁都是即将要茂密起来的林木。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土路前面,周围有大片认不出是什么农作物的耕地。我下了车穿过小路,右拐,备忘录上的地址就记到这里。铁丝网的门半开着,门前有两辆老式的自行车,车架子磨损得斑驳,但车座干净光亮,我想里面应该有人。这里零散堆放着一些废旧铁皮和淘汰的电器,里面有几间临建房。铁门锈得彻底,一推整个门框都在嚷嚷,连带着乱糟糟的狗叫,不一会我就被包围了。一男一女呵斥着大狗小狗从房里出来,我说广达让我来拿点东西,他们淡淡笑着迎我进去,这笑看着像广达的父母。我也没多问,他们也不多话。大妈递给我一杯水,指了指旁边一扇窄门,说,那是小超的屋。等我用钥匙开了门,他们俩就出去了。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当桌子用的斗柜,也没处走动。斗柜上有一瓶酒,一只马克杯。酒是我丢在江边长椅上那瓶。我就是非常确定是我们喝的那瓶酒,我怨他怎么不让我跟他一起回去拿,可以散步过去,赶时间的话,就用跑的。打开柜门,里面整齐摞着一些账本单据,还有一本记事本,是一些杂乱的日常,我翻看着,里面夹了一张房卡的封套,是年会结束那个晚上我们住的酒店。本子下面压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朱迪学费。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把东西都放回原位,关上柜门。我非常恨他,为什么连我名字都写错,我叫朱笛。我要把他桌上的杯子摔得粉碎,我准备好了愤怒,端起马克杯,却发现上面印着绿色团徽——是内蒙旅行团的纪念品。我也有一样的,但早就丢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又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复杂的情绪裹挟着我哭不出任何声音,我多么普通多么愚蠢,我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可惜有一颗平庸的心。我想啊,哪怕这个世界会有更多我不曾体验过的美好,我都不会难过,至少在我珍贵的青春时代,我并未与之错过。

“所以是那笔钱最让你感动。”

“对。原来他深刻了解我的窘迫,但从来没有拆穿过我,只当我是一个稚嫩任性的青春期少女。从头到尾对我重要的事只是逃避,逃避负担家庭的责任和照顾母亲的责任。”

“原来你还想利用他堕落啊。”

“我考研也是一方面。我等着大家说,‘好不容易考上了一定要出去念书,家里不用担心。’类似这种话把我推出去。”

“信封里有多少钱?我猜你没有拿。”丁瑶笑了,就好像猜到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拿了大概五千。里面具体多少我没有数,剩下的给了那个大妈。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我就用他这个钱买一张机票回上海。”

“现在你回来了,但你没有用对吧。”

这次换我笑了,她说对了。

“他是谁,他发生过什么事,这些难道你不想追问吗?”

“最开始我想找广达。可剩下的事都是听别人说了,我想想算了。我得到这样一种‘欲望满足’,也是在消除我和‘幻想’之间的距离,一旦距离完全消除,那就是破灭。”

“诶呀。你看,这宿命、救赎,都有了……不行!我要立马去写一个纯爱的本子。”

我们俩会心一笑。

 

6.

二一年底,丁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之前那个青年电影项目又重组了,主笔选了三个定稿的本子,其中有我写的一版,创作会问我可不可以去。我参加了并且兼职项目二组组长,丁瑶已经成了联合出品人了。

剧本会上,我跟编剧们说:“他必须死。他只能死。并且主旋律的调子开头就得做漂亮!”

在二三年的影展中,这部电影终于真正落幕,我一个人坐在角落,从头哭到尾。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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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番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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