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文/陈功

 

很多人身边都有这样一个同伴:无比亲密却很难在命运中产生交集,仿佛各自生活在平行的命运链,偶尔通过时光的波纹激荡才能短暂产生交集。或许这也算一种益处,永远无法得到,永远无法失去。


05年,转校广元,和佘颖欣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爸的腿刚被钢筋压瘸,在市区做所有人都很不屑的废品回收工作,进校还是交的高价,美其名曰择校费。开学第一天,班会,班主任给我叫到教室外面问我要发票,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给全班同学听,你的基础不好,是走后门进来的,平时不要太好面子,得多向本地的同学请教。

才转校的那段时间其实挺自卑的,本来初中阶段大家就都很敏感,出身又不太好,学习跟不上,口音、爱好、生活习惯,甚至智商都和本地的小孩都不一样。记忆特别深的一件事是急着要通知我爸一件事,问同学借了他的波导手机,结果翻开盖子之后连开机键都找不到,只能把手机捂在耳朵上对着空气讲话,磕磕绊绊演了半天戏,手机还回去的时候人憋着笑对我说,都没装电话卡。全班哄堂大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类似被所有人嘲笑的感觉,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害臊,不如说是麻木,乃至于自己情不自禁也跟着别人一起笑,就像是打自心底接受了自己是个异类的设定,这对一个青春期的小孩来说,残酷,但是残酷得很童话。因为小孩的单纯把一些伤害给弱弱地淡化了。

佘颖欣的存在就像是一束火把,是一个陌生环境里点燃在我背后的一束光。佘颖欣是我转校之后的第三个同桌,前两个顺带提一嘴,也是女孩子,同桌不久的原因是觉得我身上有一股废品味。但跟佘颖欣坐在一起就很久,从初二下学期一直到毕业,原因也特别戏剧:是因为她从生下来就有鼻炎,自己形容说一到白天什么味儿都闻不到,但晚上就还好,拉臭臭的时候还是能闻到一点。也是出于这么个变态的生物规律,我一直都挺怕晚自习老师拖堂的。这个事用童真一点的修辞来说,就像是犬夜叉怕见到满月,毕竟会一瞬间暴露自己的弱点。

人和人很多时候真是从一些无厘头的机缘开始的,初二暑假市区搞创卫,我们学校做了一次翻新工作。开学后教学楼改造还没完成,我们举全年级七百多个人搬到郊区的废厂房,隔音效果几乎为零的木板隔开十二个房间,每次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台上讲数学,左耳朵听的是英语,右耳朵听的是语文,环境跟菜市场一样热闹。不仅上课吵,午休时更吵,因为一群男同学会利用教室门玩“阿鲁巴”。我也算是彻底混熟了,也加入了他们几次。佘颖欣对此严厉地批评了我几次,你们这些臭男生,能不能不要那么低俗!

后来实在嫌我们太吵,佘颖欣开始带mp3来上课,午休时候就趴桌上塞着耳机看漫画,她听的歌就那么几首,其中最喜欢的就是这篇文章的标题,刘若英的《后来》。有一次我趁她午睡,偷偷把一只耳机塞自己的耳朵里,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压在自己的手臂上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她说这歌好浪漫哦,就像是台湾偶像剧里的故事。

你知道青春期的男孩也贱,别人越对你好,你就越想方设法地不对她好。同桌那两年我总欺负她,打完篮球把脏衣服塞她课桌兜里,往文具盒里放天牛,偷偷给她的作业本调包之类的。还指着隔壁班双马尾的校花pua她说,你看别人,巴拉巴拉,林林总总,混账事干了一大堆。我那时笃定自己并不是喜欢她,我只是单纯地喜欢欺负她,可能对那个年纪的小男生来说,这两种感情也很难真正分得清吧。当时还喜欢打球,技术又跟不上自己的喜欢,一到比赛就现原形,三十分钟能被人虐五十分。但我仍然秉持着女生根本看不懂篮球、她们只是喜欢看帅哥的原则,坚持不懈地在每场比赛前洗脑让佘颖欣来看,终于实现了一次,赛后佘颖欣向我给予最高评价,一头长发跑起来还挺像流川枫的。我说,刘川枫,哪个班的?第二天她手捧着一本《灌篮高手》,我说,怎么是小鬼子。

说到篮球,那一年我179,俯瞰众生,说话的时候仿佛都能够听见风声,三天两头就给佘颖欣吹牛逼说,等我长到183,我就学偶像艾弗森打nba。不过这话到高中就不太好意思说了,因为体检意外发现自己经过两三年的野蛮生长,身高已经成功退化到了175。

 

初中两年,佘颖欣经常用老成语气奉劝我认真学习,说学习就像打篮球一样,跑马两天就手生了,成绩就肯定会下降。我每次都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佘老师,您看我这成绩,还有下降的空间吗?

07年,不负众望,符合每一位观者对于剧作里不学无术的男主人公的想象,考到了全市垫底的高中,隔壁就是广元唯一一所大专,高中毕业即大专入学,内部消化的路子都被规划好了。佘颖欣则不出意外地没出意外,以拔尖的成绩去了绵阳的重点中学。初中毕业后终于拥有了自己第一台手机,一款叫做诺奇亚的国产牌子生产的老人机,是我奶淘汰下来的。每到晚上就窝宿舍被子里给佘颖欣打电话,每一次输号码的时候都会有很大的按键音,1,3,9,0,按到88两个数字的时候全宿舍集体沸腾,诶,儿子,我对着空气骂,去你们的。

大城市的生活有一种奇幻腔调,佘颖欣在电话里给我说,绵阳的市中心有一栋三十层的大高楼,楼顶有一个天文台,用望远镜能看见最亮的那颗星星,电梯还是全透明的,唰地一声就到最上面了。我问佘颖欣,最亮的星星是什么样。她说,很难用语言形容,反正该方的地方方,该圆的地方圆,其实也就那样。说出来也惭愧,别说望远镜了,那时候我连电梯都没怎么坐过。这事就像前些年的波导手机一样,是我生活里的郁结,是莫比乌斯环兜兜转转又滚到我生命里的直观表现。

我开始堕落是在高一的下学期,起因是我奶的一场病,脑溢血,用救护车拉到三甲医院,负责人说这种情况以国内目前的技术很危险,但好在自己认识一个跨国医疗代表,新进来一批特效药就治这个,只能私底下买。吃完第三天奶奶就不行了。我当时还在上课,我爸背着一把菜刀歇斯底里地要去医院找那人麻烦,自己本身又瘸,还没进大门就被一群保安给制服了。我到医院之后刚好撞见我爸被人按在沥青路面上,膝盖抵着脑袋,医生站旁边趾高气昂:我保证过一定会成功吗,保证过吗,讲道理,你得讲讲道理。

少年成长的路途里总会有一些梦碎的时刻,它轻则让你千帆过尽,重则让你万劫不复,而对我来说这个时间点来得太早了一些。烧了奶奶之后我颓了大半个月,佘颖欣每天晚上准时给我打电话,但我一个都没接,于是她又开始给我发骚扰短信,也没怎么回,因为自己跑去混社会了。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觉得如果正义不能依附于程序,那么我就付诸于暴力。跟了一个带头大哥叫黑豹,真名没这么霸气,刘春芳。拜码头那天,豹哥让我把长头发剃干净,说看起来学生气太重,我拒绝,两个少林寺还俗回来的打手一左一右给我架台球桌上,往我的头皮上滴502,最后没办法只能全部剃干净,到现在发缝里都能隐约看到些当时的伤口。

半个月的时间天天打架,真正把我从歧路上带回来的还是佘颖欣。7月,16岁生日,她专程坐四小时的大巴车回广元,带了一条给我缝了仨月的围巾,那天下小雨,青墨色的雨,我俩绕学校围墙一直走,我隔着墙面缝隙向佘颖欣介绍自己的生活侧面,这地方是我打球的地方,那地方是食堂,还有图书馆,佘颖欣不停踮起脚把头往里探看。当路过一家化妆品店的时候,我说自己要进去上厕所,进去之后趁店员不注意把一根口红塞校服袖子里。出门后牵着佘颖欣的手拔腿就跑,沿着嘉陵江边发了疯跑,佘颖欣问我,可是我们到底是在跑什么啊?但说实话我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背后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在追逐我们,最终我俩瘫倒在滨河路一棵梧桐树下。佘颖欣突然转过头对我说艾弗森的一句名言,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杀不死你的都会使你更强大。就是这么一个瞬间,她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很难想象,佘颖欣这么一个脑子里只有日本动漫的乖乖女,会愿意为了我去了解一群黑人拍皮球的事,那段时间她的qq空间整天就转发这个,《艾弗森经典语录》《二十六处伤口不影响伟大》之类的文章。我也不知道咋,竟然在那个时候给佘颖欣说了一句大话,我说,自己这文化课成绩肯定考不上大学,但我跑得快啊,我已经决定了,要走艺体这条路。

我没有送出那支口红,因为我发现当你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你偷来的东西根本就送不出手。南河汽车站送别了佘颖欣,我特意折返回去把口红塞回了架子里。可以说从那之后我的人生轨迹就恢复常轨了,而她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

 

08年5月12日,大地震,当时我正跟着教练集训,四百米跑道,一半的时候突然觉得天翻地覆,心想自己经过大半年的艰苦训练,这是从炼气期到筑基期了?后来才晓得是地震,我绕过警戒线,跑到南山半山腰给佘颖欣打电话,打了小一百次才有了信号。接通的一瞬间,她“哇”地一声直接哭了出来,说她那边的天全黑了,听见手机铃响,就像是有人把她从梦魇里拉回来了一样。

接着是长达两个月的道路中断,佘颖欣没办法回广元,全靠跟其他人搭帐篷过集体生活,期间大大小小遇到几十次余震。好在后面通讯恢复了,我每晚能打电话陪着她,有时候她先睡着我就把电话挂断,有时候我先睡着就等通话状态跑一晚上,话费开销之大屡次让我爸质疑我在用手机给类似《超级女声》的选秀投票,真是无从狡辩。后来我们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灾情最危险的时候,佘颖欣难得回广元呆了一段时间,也搭帐篷,她家搭在广中操场,而我家在滨河路上。我爸还坚持工作,骑三轮车把收集到的废品拉到城郊的回收站,于是我常借着顺风“车”去广中找她。上了高中的佘颖欣比之前还要安静,要么在看漫画,要么搭着小桌板在太阳底下写题。操场中心有一个很大的电子屏幕,到晚上就放那些年的网络热曲,从《求佛》到《老鼠爱大米》。但那些歌她从来就不听,仍然是像三年前一样默默戴上耳机听刘若英的《后来》。

我发现她这个人貌似很专情,并且这份专情是不以看客的意志为转移的。佘颖欣走路喜欢踩格子的对角线,戴淡黄色的发卡就像脑门上停着一只蝴蝶,碎花长裙永远不超过三种颜色,专情的人哪怕是和别人听一样的歌都让你觉得很专情。我针对这事还特意咨询她,这么多年一直听一首歌,就真的不腻吗?佘颖欣回应的方式也很稀奇,举着一本数学练习册,眼睛笑起来像倒着的月牙,这么多年你一直看着这些运算公式,就不腻吗?奥运会开幕式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她掉眼泪,大荧幕里的李宁穿越人海抵达火炬上方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地震里死去的那些人,如果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就好了。

 

年轻时似乎对生活拥有着更多的通感,关于那几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淡橘色的天明,像橙子一样,映在佘颖欣的眼里不用想就知道能有多好看。09年七月,我靠跑步进了成都一所综合院校,而她一如往常地比我跑得更快,跑去了广州。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爸得病了,肺结核,在传染病房住了俩月,没挣钱不说,里外里还把学费全砸医院了。于是我打了近八十天的工,白天在馆子里洗盘子,晚上去医院给我爸带饭。中途的某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恰好就在我打工的饭店里。我端着菜盘子和一桌熟人撞了个满怀,在场的同学们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光鲜亮丽,只有我套着黄一块黑一块的围裙,还往地上滴油,当时的心情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也是佘颖欣的灵机一动缓解了我的尴尬,她刻意扬高了声音,做出一副很讶异的表情:体育生的社会实践,原来真放在入学之前啊?

打了俩月工,初次感受到了阶级,挣的钱交完学费刚好就够一支口红钱,于是我回到16岁生日险些犯错误的那家化妆品店,买了同一支口红送给佘颖欣。她的表情是又嗔又喜:以后能不能问问我的意见,紫色,你见过有谁涂紫色口红吗?我说,你不要就还我。她说,想得美,转过去对着汽车的反光面涂抹,一边涂一边抱怨,竟然真有人会选紫色!

遗憾是我再也没见过像当时那么美的日落,更遗憾是彼时彼刻我们浑然不觉。她开学比我早半个月,路线是先坐大巴去昭觉寺,接着飞到白云机场。我自告奋勇要骑摩托车载她到车站,沿途路过一所封闭制初中的时候刚好遇到一学生跳进了嘉陵江,水里七八艘快艇正在捞人,地上红蓝光芒连成了浪。我俩停车之后站在原地默数了一会,大概三分钟之后,佘颖欣拍我的肩膀,说了两个字,走吧。于是继续出发,我示意佘颖欣用手握住车后的扶手,但她握住了我的肩膀,佘颖欣告诉我,有一位男生追她追得很紧,也被中大录取了,还给她写了首诗,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巴拉巴拉。我回头切了一声,切,他如果爱你,就不会给你写这种打油诗了。佘颖欣说,但我觉得还挺感动的,真有这种不求回报的爱情吗,你说?我说,你总给我讲什么情啊爱的,不会是喜欢我吧?佘颖欣用指关节打我后脑勺:你的脸皮要是和钱包一样薄就好了。

初到一个新环境,新鲜感总是鞭策着让你想做一些事情。刚进大学那段时间我简直跟个伪校园精英似的没停下来过,又是竞选学生会职务,又是报名参加球队试训,社团里姐姐妹妹的手机号加了个遍,一天到晚社交,装忙装得特别认真。犹记得迎新晚会还组了个四人男团,取名也是佘颖欣给我的灵感,非轮嗨——非得轮你这个索嗨,佘颖欣说目前为止广东人说话她就听得懂这个。四个人光是排练就花了一个月,结果隔壁铅球队那哥们刚上台就起错调了,《越来越爱》唱成了《不得不爱》。事后我还把现场视频传土豆网上让佘颖欣看,那时候的QQ还传不了文件,因此我和佘颖欣有一个共用的土豆网账号,把视频内容拷进草稿箱里也不用发布,只要异地登录就能看见。实现网络自由后,我简直对她、或者说是对生活有一种报复性的分享欲,芝麻大点的事情都恨不得宣传七八十遍:原地踩单车说自己是在练臀的保安大叔,一米七五就能平框暴扣的黑人留学生,还有校门口戴墨镜的画家:连续几个月都昂着脑袋坐路边上,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盲人,投了几天硬币之后终于摘下墨镜,表情复杂地说小伙子,其实我是在观察落日的角度。总之就这些烂俗而琐碎的事情,也没什么营养,但一块块拼起来也算是让她介入了我的新生活。

而反过来呢,我发现女孩子适应新环境的能力的确会差一些,加上离家又更远了,佘颖欣三天两头就打电话给我哭,一哭新环境同学普遍优秀、自身压力太大,二哭父母感情不好、家庭观念淡薄,三哭自己也没什么个目标理想、人生一片迷茫。我在电话里大言不惭地安慰,人生是一片旷野,过程里的风景比终点重要。越说自己越觉得害臊,因为佘颖欣思考问题的角度都太深入了,哪像我,得过且过,平时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四级考试的时候连准考证号都能涂错。

 

10年冬天,她的父母离婚,父亲落马,我的父亲去世,这三件事情几乎是先后发生的。大二,我的半月板撕裂,搞体育的希望葬送,开始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写作。当时是博客时代最后的荣光,我主要写一些杂文,模仿的是韩寒的风格,白天在课堂上用纸笔写大纲,晚上去网吧敲出来发在网上。这方面没什么天赋,每次一发网上就被人说无病呻吟。佘颖欣在网上用“悲伤土豆”的马甲建了个小号,一个人跟十几个人对骂,无病呻吟怎么了,无病呻吟吃你家大米了?你知道才开始写东西的人,不管实际写得多差,心里面都有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自恋,每次完成一篇“杰作”就逼着佘颖欣写读后感,并且还限定字数,限定她夸我的角度。她这个人也特别会来事,每次都能从一坨大便里精准地找到唯一的亮点,自由发挥两千字,现在想小说还没她的读后感写得好呢。在佘颖欣去支教前的那段时间,我俩QQ上聊了一些深入的话题,她在考虑究竟是不是要花一年时间干这件事。佘颖欣某一次问我,活着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当时正在写东西,就敷衍了她一句,反正就是一个任务,来都来了就试试看呗。佘颖欣发了一个,嗯,然后接了三个小点点。第二天她特别认真地给我打电话,说她悟了。我说,怎么讲,大师。她说,人活着应该寻找快乐,而不是追问意义!

但我总觉得她不是真正的快乐,她的笑只是她穿的保护色。过了几天,她又问我有没有什么梦想,我说当然每个人都有啊,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填时间囊,我写的是想成为宇航员,你写要做一个天文学家,因为这样就可以看着我上天了,哈哈。她说,小时候的事情嘛,都不算数。我说,现阶段当然还是想当个正儿八经的作家,靠稿费能养活自己。她说,真羡慕你,活得执着,并且简单。

接着她就报名了学校组织的支教项目,大三全年,川西高原,回来之后靠加分能保研。给她写诗的那哥们也挺执着的,听到佘颖欣要回四川,毅然决然地也在报名表上面签了字。11年秋,我正式完成了第一篇长篇小说,坐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特快列车去花城出版社投稿。背着一书包的手稿出广州南站,当时隐约有要刮台风的迹象,佘颖欣站在马路对面等我,穿一件淡黄色碎花裙,马尾辫留到了肩膀上。远远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恍惚,那四个字怎么说来着,恍若隔世。我俩每天都在联系,但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亲眼看到过她了,因此她给我一种从回忆里突然跳出来,并且一夜长大的感觉。

同时这种感觉被完全陌生的城市给放大了,这种放大让我觉得很惊恐。我在广州呆了三天两夜,第一天佘颖欣陪着我去找出版社,当时还没有手机地图,我们只能拿一张手抄的地址坐车先找个大概,接着问路过去。台风来之前忽然降温,佘颖欣全神贯注地在车窗水汽上写我的名字,嘴里碎碎念,你看这个功字,写快点像不像一个二力。我说,陈二力,以后出名了笔名就叫这个。想想又改口说,算了,我估计挺难的。她说,不自信,一点都不像你。

这不是自不自信的问题,这是人保安都不让我进门的问题,佘颖欣叉着腰跟人争论,出版社是你家开的啊。接着两个人就被赶了出去。第二天本来打算带我到花城汇,结果很不凑巧台风来了,我俩在南站旁二十八楼的酒店呆了整整一天,一边看周星驰一边等风停,结果大风从早刮到晚。没记错的话是特别逼仄的一个单人间,晚上她睡床我睡地,关灯之后佘颖欣告诉我,据回来的支教老师说,大山深处连信号都没有,到时候跟我联系估计就得靠写信了,一年才放十多天的探亲假。

 

她去支教的那一年先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有的是我从信里看到的,有的是很久之后才从别人口里知道的。别人就是追她那哥们,一八五,大背头,毕业季来成都找佘颖欣复合,被我带着一群体育生从双流机场打到川大望江。大山里面收发信件特别不方便,只能走中国邮政,辗转很多道关口,一来一回会有一个月左右的延迟。在信里佘颖欣对自己的支教生活做了一个白描,说每一次红十字送物资进来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能和人说几句话,听听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大山深处自然也藏不住人性的恶毒,佘颖欣最终决定答应那哥们,有被他感动的原因,也有寻求保护的原因:她去的第一个月就被当地的鳏夫想要拉去陪酒,还有一次没注意,摸到了一个小男孩的天菩萨,第二天希望小学就被十几个男人围住了——都是那哥们挺身而出才摆平了这些事情。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坚决理解她俩在相依取暖的旅途中发展出来的这段感情,无论这感情背地里究竟是爱,感动,孤单时的慰藉,甚至说粗俗一点,异乡生活里的生理需求,无论事物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好像都没有比他更适合佘颖欣的男人了。我那段时间一直期待佘颖欣的十天探亲假,她一开始许诺说到时候来成都找我,但后来又写信说不行了、跟男朋友约好要去兰州。我在她的qq空间刷到俩人脸贴脸站在黄河铁桥前的合照,心里百感交集。

12年,大三,俩人回到广州的第二周就分了手。分手这件事在他们学校闹得还挺大的,关于原因双方各执一词,男的说佘颖欣一直在利用他,佘颖欣则说对方是表演型人格。我知道这些是通过百度贴吧,某段时间中山大学的贴吧首页全是在讨论这个,双方亲友团你方唱罢我登场,说什么的都有。

同年,我因为参加钓鱼岛事件的聚众游行被学校方面扣除了学位证,不得已必须要考研,否则就只能算高中学历。而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分手事件的打击,她放弃了支教一年才换来的保研名额,一边在学校实习一边准备出国的雅思考试。那段时间我们的联系变得更少了,每打电话聊的都是工作、学习、人生规划等,佘颖欣说她实习带的课是教学生们摄影,凑指标排的水课,上半学期从教学楼拍校道,内摄,下半学期从校道拍教学楼,外摄。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在话筒那边沉默了三秒,接着两个人哈哈大笑。我问她,出去之后打算怎么办。她反问,你呢,还是下定决心要搞文学?林林总总的,大概就是这些对话。我不知道是因为人生岔路口上我们都在忙着装成一个大人呢,还是因为第三者的介入让我们的相处变得生疏了呢,反正那段时间我们交流的方式完全变了。多得是汇报,少了些畅想,更像是例行公事的一句句客套话。

我很幸运压中了那一年的大作文题,应届就考上了四川一所高校的中文系。而佘颖欣则因为手底下的一台摄影机失窃案件,一直拖到14年才飞往英国。2014年,那是在我印象中微信大火起来的一年,马路上很多年轻人都在晃着手机摇一摇,我们分享生活的平台也正式从空间转到了朋友圈。从双流飞到伦敦的前一天,佘颖欣约我在一家民谣吧喝酒,知道她申到了硕博连读的资格后心里又开心又失落,开心不用说了,失落在我们从小到大面临了如此多的分别,唯独这一次是看不到头的。我俩去的时间比较晚被安排在了二楼,楼下歌手抱着吉他问想听周杰伦,还是《后来》啊?全场高呼后来,我已经有点醉意了,看向台下、双眼朦胧,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十年后还是十年前。佘颖欣站旁边用手机记录我迷糊的样子,音乐声很吵,她只能凑近扯着嗓子喊话,你相信吗……我问,啊?她说,你相信吗,生命里有一些人,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在一起过,但是……吉他声又高了八度,我继续,啊?她踮起脚,把两只手在我耳朵边合成一个喇叭,但是,在心里面,早就已经一起过完这一辈子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佘颖欣喝醉,说难听点,在我的认知里面,她这是把自己交给我了。我打车带佘颖欣去双流,把她放在酒店硕大的双人床上,下楼去买烟,顺便买了一盒套。再上楼发现她已经洗好了澡,正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刚好看到正方形盒子露出来一截,指着我的口袋说,把手拿开。我把手拿开,又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去挡,她又说,把腿拿开。

佘颖欣说,全部拿开,我数3,2,1。

避孕套唰得滑落,一款跟油漆同名的牌子,多乐士。佘颖欣的脸一瞬间全红了,老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你怎么这么龌龊。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跳起来猛地把佘颖欣搂在自己的怀里,舌吻,佘颖欣一开始把牙齿闭得很紧,被撬开之后忽然用力地咬我的舌尖,血都咬出来了。我像触电往后一震,佘颖欣把身体倾过来紧紧地抱住我,她哭了,轻轻地啜泣着,我感觉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抖。佘颖欣在我的耳边说,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了。我说,我知道,我不嫌弃。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想拖着你,你应该把最珍贵的东西留给能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很久没联系,佘颖欣留学的周期很长,要读一学期还是一年的预科班,等她正式开始自己的学术生涯时,我的研究生阶段都快结束了。在微信彻底挤掉qq的使用率之后,我决定要关闭自己运营了小十年的空间,打开才发现有一条自己没看到的私密留言,是佘颖欣到英国当天给我留的,八个大字,缘分太深,红尘太浅。

工作之后我好像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姑娘了,一个白羊座,永远昂扬,永远热血,害怕蟑螂,刀子嘴豆腐心,喜欢吃各种甜品,吵架时总面红耳赤,难过时哭得像引擎,喜欢安静,喜欢卡通人物和五颜六色的贴纸,穿哆啦A梦的睡衣,再不起眼的物件只要印上迪士尼角色就一定会买的那种姑娘。15年,我经由导师的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她有跟一首歌一样的名字,李香兰,是一个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在半夜四点给我打电话逼着我把头探出防护栏看星星的女人,但她是一个好人。领证当天,我带着小兰回到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事物的改变貌似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学校搬迁,废厂拆除,就连小时候常和佘颖欣插科打诨的那块篮球场都被改成老年人活动中心了。经过佘颖欣家楼下时,我不自觉地驻足了很久,小兰很自然地把手挽在我的小臂上,淡淡地抛下一个疑问词,怎么了?我说,走吧。

我看佘颖欣的朋友圈,半年可见,上一次发表的内容是六张自拍照,她像其他很多留学生一样染了金黄色的大波浪,把摄像头对焦在自己新打的唇钉上,从几千米的高空跳降落伞。文案是一串英文,only the strong survive,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记得艾弗森手上的纹身。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自媒体当文案,平时也写小说,写出来继续给出版社、比赛投稿,侥幸中了几次之后被一家公司挖过去做专栏,贷款了第一套房、第一辆车,老婆怀了第一个小孩。而佘颖欣最后也并没有拿到自己的博士学位,17年末,她的母亲接触了线上博彩,小半年的时间把她爸留下的资产赔了个底朝天,又开始问当年火爆全网的小贷平台借钱,年利率基本上都超过了合法的百分之三十六,拆了东墙补西墙,左手转右手,很快把佘颖欣的学费也亏了。

佘颖欣一开始半工半读,放学之后在伦敦打两份工,第一份是导师介绍的,给一家企业做统筹,用的也是实验室的技术,相当于打了一个规则上的擦边球;第二份则是在一家华侨开的便利店收银,再加上国家给的奖学金,基本上够自己交学费和租房子。催贷公司也挺有本事,一通越洋电话直接打到了佘颖欣的手机上,给她看自家大门口被人泼满红油漆的照片,说是再不回来的话俩母女就未必能见到了。佘颖欣久违地在微信找我,跟我谈论这件事,我劝她稍安勿躁,说现在的网贷公司都是这种套路,说不定照片都是电脑合成的,我等周末回一趟广元,到时候你再做决定。

到之后才发现她妈已经患病了,精神疾病,听邻居说每天都有操外地口音的人来她家,把人放进去之后也不吵不闹,就听见噼里啪啦砸东西,半晚上则站在阳台上唱歌,唱的还是英文,泰坦尼克号里的我心永恒。我问邻居,欠了大概有多少。他们说这哪知道,看阵势估计有大几十万。又问怎么不帮忙报警呢?答,当事人都没说什么谁敢趟这趟浑水,说得再难听点,欠债还钱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于是报警,报警后首先肯定是对暴力催债的行为进行批评教育,完事协商,还指定得让债务人直系亲属来,这也导致最后佘颖欣最后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在英国的学业。回国后经调解,只还本金,利息归零。我几乎是请了一星期的假在广元陪佘颖欣处理这些事,看着她抵押所有的不动产,最后连沾点黑社会性质的催债人员都动容了,给最后的五万块钱分了个十二期,每个月还四千八。我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刚好有点闲钱。佘颖欣把我的手拦下来,说,现在关系不一样了。

开车载佘颖欣和她妈去成都,跑高速上时李香兰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在路上,她说,总觉得胎动不太安分,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他爸爸不在了,我说,这什么话,他爸正飞奔回去看他。挂了电话,佘颖欣把车窗开到最大看着飞驰的高速路栏杆发呆,她妈不发病的时候也很正常,只是闷着脑袋在后排睡觉。我也摇下车窗,点着一根烟,一百码的风汇进来就像浪潮,佘颖欣问我,什么时候学会的。我说,初中那会就会了,怕你念,都是跟他们去厕所抽。她说,马上都是孩子的爸了,什么叫被我念,被你老婆念。

佘颖欣做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行为,她伸手把烟盒子和打火机从我裤兜里掏了出去,转头给自己点了一根,那应该是她第一次抽烟,呛得直咳嗽。她又问我,孩子打算叫什么名字。我说,川枫。她说,真日系。她又问,还写小说吗?我先是点了点头,后摇了摇头,没有答话,电台在放《电台情歌》,佘颖欣把头转了回去轻轻地跟着和。

佘颖欣回成都之后投靠了自己退休的大姑,那时候房地产生意方兴未艾,先是去一家地产公司做了销售。她的形象好,学历好,能力也好,做这种没有技术壁垒的工作上手很快,唯独有一点就是得天天喝酒,陪着企业代表人一杯一杯地灌1573。小兰预产的那几天刚好碰到佘颖欣带着她妈在精神科复查,我们一大帮子人坐电梯进去,刚好碰到她推轮椅出来,我不知道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压力过大的缘故,总觉得她的状态不是很好。我冲小兰使了个眼色,接着出门帮忙把她妈推到住院部门口,俩人闲聊了几句。她说川枫出生那天一定得通知她,再困难也得包个五位数,要是能认她当干妈就更好了。我说好啊,到时候他的英语就由你来负责,你知道的,我家从小就没崇洋媚外的土壤。她说,我打你,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初冬天气很冷,妇产科怕孕妇受凉,在中央空调下面还加了一盆炭火,火星子噼里啪啦蹦个不停。我又开始写小说了,本来想着要留下来一点东西献给即将来世的川枫,但思绪一度混乱。唯独小说的标题我想好了,就叫《后来》,这世上就连两根黏在一起的木炭都有各自的后来,因此不用担心契合度的问题,它是万能的。18年1月1日,迎着烟火下的第一缕朝阳,川枫出生了,6斤,特别标致的一个大胖小子。我违背了我的诺言,并没有告诉佘颖欣这件事情,但她遵守了她的诺言,并且采取了一个我无法回绝的方式:她往我的银行卡里转了26178块钱,那应该是她所有的钱了。

18年夏,佘颖欣与一位成都本地人订婚,房产分公司的太子爷,在微信上她告诉我,自己要去参加下半年的国考,对方的父亲说,体制内和体制外是很好的一个搭配。8月5日,她在体检当中被查出来双肺多发阴影,后进一步确认为恶性肿瘤。12月,佘颖欣离开人世。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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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功
陈功  @人称广元梁朝伟
文学研究生,业余写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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