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


文/陈功


 

随波逐流算不算尊重命运?《佳佳》并不复杂,它讲述了一个大山里“不凑巧”出生的女孩儿一路经历风雨颠簸,在每个选择的路口被人群夹杂,推推搡搡一路狂奔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我们从呱呱坠地开始踏入自己的命运,但却在很久以后,才“认可”自己的命运。

“公平是一种奢侈品,是人衣食无忧之后才会考虑的事情”,在生命真实的境遇里,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不那么高兴的、灰暗的、合上手机就不被看到的故事和名字。年度精选《佳佳》,幸运还是不幸?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解释。

—— ONE编辑部年度推荐






1.

佳佳甚至怀疑生活是一场骗局。她祖籍是大巴山上的赤农,父亲辈三男一女,一哥一弟,刚好排行老三,爷爷去世的时候大伯分了十亩地,四伯分了宅基地,她爸分了一栋茅草屋和一本盗版的鲁班书。山里种水稻,两亩地,九十年代规定是交百分之十五的农业税,但算上地方上的三提五统能到百分之四五十,一综合下来,收成不好的时候除了上交的就够三口人吃了,收成好的时候能去镇上换小筐鸡蛋。82年计划生育被写进宪法,佳佳她奶最早是想要个带把的,后结果出来也很不凑巧,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埋了,犯法,第二个是过给村里丧偶的寡妇,守法,但是不人道。后来她的母亲力排众议把佳佳留了下来,说女孩好啊,能嫁,不怎么花钱,还能收彩礼钱——这当然是母亲的缓兵之计,山里的人打交道,对和错是其次,凡事都得要往利害关系上扯。

一开始在村口的希望小学读书,黄泥浇筑出来的一栋小土屋,墙壁上东裂一块、西裂一块,四面透风,冬凉夏暖。关于希望小学佳佳的回忆已经很模糊了,一是时间久远,二是就在那地方呆了小半年,就记得当时唯一的任课老师是市上派下来的,同时教数学、语文、体育,不分年级,上课的时候总讲雷锋,bpmf都能扯到雷锋头上。还记得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同班同学,是援朝老兵的后代,因为是二胎的缘故一直升不上初中,十五岁了还在和他们一群小孩混着读书。夏天的时候大哥哥在课间操上突然休克,一群小孩在老师的指挥下忙手忙脚给人抬到山下的卫生所,刚走一半就咽气了,医生说是长时间的营养不良,正常死者脸会发白,但他脸黄得跟大豆一样。

嘉陵江通过的地方有一条墨绿色的铁轨,起初是连接大山里一座神秘的炮厂,军改后炮厂废弃、改作民用,通绿皮火车,平时载煤,周二、周六载人。佳佳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翻过铁路的栅栏,跟在绿皮火车的屁股后跑,落山风常年湿漉漉的,夹着燃油的味道,唰地一声土黄色的世界变成了机械,于是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就开始在佳佳的身上发生——二年级的下半学期,佳佳随父母工作上的变动转校至福建省的小县城,父亲在码头上当挑夫,兼职靠鲁班书上学到的皮毛给人看住宅风水,住河道边的一栋吊脚楼,母亲则住在本地一个水产商家里当保姆。当时她爸的工钱是按里程来算的,十公斤的货,一公里五块,而佳佳当时的借读费是每学期三百,相比之下并不低的一笔费用。

人不怕穷,人怕比身边的人更穷。次年国家取消农业税加上三峡工程拆迁的尾声,大伯通过各种土地流转手段、摇身一变成了村子里的农产大户,四伯则分到了浙江萧山地区的三套房。母亲对于时代的变故耿耿于怀,逮住机会就吹耳旁风说,都怪她爸懦弱,当时分家的时候没争取到自己的那份。一年说,两年说,到第三年的时候佳佳也开始记恨起她爸了,觉得正是他导致了自己异于同龄人的悲惨生活。佳佳新去的小学实行寄宿制,一间房八个上下铺,她被分到了靠窗位置,因为被其他的小孩说身上臭,有粪便的味道。佳佳一开始真以为自己身上有味,课间总偷跑去厕所洗脚,体育课永远站队伍里最后一个,后才知道其实是外地人身份的缘故,同学在背后向老师状告说,班里那个说普通话的,在宿舍里随地大小便。急得佳佳哭着去给老师解释,说这都是别人欺负她的一面之词,老师说,你们这些外地人不讲诚信,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值得相信。

眼界开了而能力没开,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这句话主要是针对于佳佳的母亲来说。福建四年,几乎一半时间她都生活在痛苦里面,这痛苦无法自拔,并且不明根源。一开始四伯打电话让一家人去萧山,说那边教育发达,得为孩子的将来考虑。她爸妈就因为这事吵了整三天三夜,母亲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父亲说,去了也只是换个跑道输在起跑线上。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加上佳佳的父亲后来又染上了游戏,那几年火爆全国的黑网吧和梦幻西游,辛苦挣了钱就充点卡,一开始五十一百,后面五百一千,再后来连佳佳的生活费都充了进去。佳佳大冬天的没钱买袜子,穿一双凉拖鞋去上课,十根脚丫子冻得通红,被班上一个叫强子的混子拦在女厕所门口,以五十块钱作诱,逼她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佳佳威胁说自己要告老师,强子的普通话半生不熟,老师的工作都是我爸介绍的——他爸是教育局领导,管全县学前教育的。

诋毁别人永远比自我成就来得更容易实现,事实上佳佳一开始的成绩很好,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就舍得吃苦,从转学开始就比本地的孩子要优秀很多。但强子等人特看不惯佳佳这点,觉得被一个外地仔的优秀给越俎代庖了,三天两头就在背后说佳佳的坏话。一会说看到她考试作弊,一会说课后作业也是抄别人的。假话说多了就变成真,到后来老师也相信这个,时不时就把佳佳叫到办公室旁敲侧击,掏出考试的试卷勒令她再做一遍。

到稍长一些之后,她整个人的心态就发生了巨大变化,觉得反正也得不到认可,实在不行就这样得了。女孩子的青春期来得早,伴随着一些生理特征而来的是敏感思绪——敏感就意味着更容易被动摇,到后来佳佳干脆也不学了,在课堂上学电视机里的女明星打理自己的马尾辫,逃课,和一群高年级的男生从两米高的围墙翻出去台球厅,游刃有余地混迹在一群以非主流打扮和打架斗殴为时尚的社会青年中间。佳佳很早就开始学会依靠男人,她特清楚那个年龄段的男人会希望自己的女伴拥有哪方面的特质——塞了橡皮垫子的胸部,从肩膀上滑出来的肩带,还有比同龄女生更成熟的过肩发。形形色色的高年级男生给予她大同小异的安全感,男人给她买鞋、买袜子,帮她打架,找了一堆骑摩托车的大高个去校门口围堵放学回家的强子。较为讽刺的是,出于重庆和福建方言的差异,佳佳有时候甚至都没办法听清楚自己赖以生存的“男朋友”究竟在说些什么。

 

2.

小学六年级,佳佳的父亲在筒子楼里将其母亲与水产商捉奸在床,一怒之下挥刀把水产商的下体剁了下来,被抓捕当天,他妈从筒子楼七层的高度一跃而下。幼年佳佳的生活像场梦一样,其中的每个细节都是超现实的,比如因为钉子户拖沓很多年、却一夜之间完成的三峡拆迁,载满乘客而永远不会停下来的绿皮火车,又比如腰缠万贯却不愿意掏钱开房的富豪。人的理性在生活的变数面前实在有限,佳佳有段时间一直想这些事,但她什么都没能够想明白。

十年有期,祸不及子女,但这书肯定是不能再读了,因为失去了监护人和经济来源。四伯打电话又说这事,问你妈留下来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吧?佳佳说,就留了一个祖传的玉镯子。四伯说,把它带着,大人之间就算出天大的事情,也跟你没有关系。又问,房租还能退吗。佳佳说,不退,还让赔钱,说让变成凶房贬值了。四伯说,赔他妈卖批。

四伯让过去念书,说通识课程落后太多,去萧山直接念职业中学,几年后出来至少工作方面不是问题。村子里的拆迁户统一被安排在大江东,河庄周边,安置房附近一直在修楼修路,走马路上空气里都是粉尘的味道。佳佳第一次坐飞机,本来就因为母亲是跳楼死的患上了恐高症,加上起飞降落时的耳鸣,一路上都不敢睁眼。到了浙江之后发现吴语和闽南语一样难懂,出租车司机说的话自己一句都听不懂,无奈只有又给四伯打电话。

四伯那时候已经换了一辆奥迪轿车,脖子上框了一大金链,举手投足之间有暴发户的范儿。手指着车窗外一栋更比一栋高的电梯公寓,给佳佳说这些东西是她爸妈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人的视野决定了格局。佳佳说,伯,我在这里念书,是住你家还是学校?四伯直言不讳,你姨——我来这边新找的那个姨,不太喜欢我农村里的亲戚。佳佳从双肩书包里掏出镯子,又说,伯,你帮我揣着,我怕保管不好。四伯接过去放方向盘上打量,说这玩意是古董,明朝留下来的,你妈给你留了个值钱的东西。

四伯到浙江之后找律师把三套拆迁房划在了名下,再把老的那个姨留在了闭塞的小山村。新找的姨是都市里的摩登女郎,接近四十岁的人了还穿露脐装,也离异,带了个十五六岁的儿子,说是性取向有些反常——用重庆的土话来说,是飘飘。佳佳到萧山的第一天住在四伯家,四姨在表哥的卧室里搭了一张卧铺,说别担心,他俩喜欢的都是男人。半晚上的时候表哥就爬上了佳佳的床,用内裤摩擦佳佳的下半身,惊醒之后又用手掐她的脖子,威胁让佳佳用嘴给他弄,说不干就让她滚回重庆去。佳佳伸手把表哥推开,一个人锁上厕所门在里面待了一晚,第二天给四伯说了这事,四姨在旁边说,这就是小孩子之间正常的打闹。四伯说,你哥没有分寸,我开车送你去学校,住宿舍。

浙江生活的第一年平淡如水,发达省份的职业教育相比于其他地方要正规很多。佳佳搬着一蛇皮口袋的行李住进了崭新的学校,四伯每个月定期给她打钱,七百块,当时学的是厨师,因此课余时间也去学校的食堂兼职,算下来一个月花五百,存五百。

穷人家的孩子在钱上面始终缺乏安全感,佳佳专程去工商银行办了一张银行卡,把十块五块的散钱凑成一块交到柜台里,一有时间就去学校的atm机上查账,查完还不放心,用签字笔一笔进账一笔支出地记在自己的日记本上。佳佳破处是在十五岁夏天的军训,对象是退役之后带军训赚钱的教官,大她整整十三岁——出于自身的慕强心理,佳佳从小就热衷于那些年纪比她更大的男人。更大的年龄意味着见多识广,广博的见识带来一种生活的先验性,佳佳每一次听男人讲述成人世界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先行者替她蹚平了道路的安全感,这就像日记本上的数字一样让她着迷。

准确地说,佳佳的第一次是半推半就的。军训最后一天佳佳扭到了脚踝,男人背她去医务室打绷带,肉体几个照面的瞬间就给她办了。那男人的器官不算粗,但是很长,捅进去的一瞬间佳佳顿感世界撕裂。完事后教官倚着房门抽烟,问她叫什么名字,说她的口音不像是个本地人。佳佳说,她是从重庆大山里出来的。教官说,当兵的时候他也在山里,不过是在大兴安岭,那地方冬天的时候雪大得像是要把黑土地都给埋了。

教官转头回来和佳佳舌吻,把一口浓烟全喷到她的喉咙管里,呛得她咳嗽,接着把嘴凑到她的耳边,用“润”这个字来形容她。教官说,这是少女才有的一种特质。

人之初恋应该是美的,它的美实际上建立在青年人的稚嫩上面,其内核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佳佳当时就是这种心态,也没想过未来的任何事情,只觉世界之大,两人能抽出时间见面就很好——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在酒店里面,校外巷子三十块四个小时的招待所,有时候也趁没人去佳佳的宿舍,做一次、洗一次、再做一次。有一次那男人无意间看见了佳佳的日记本,知道了存款的事,冬天的时候说自己想做生意,开一家安保公司,找关系垄断全省高校的军训项目,合伙人都谈好了。给佳佳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卒章显志,说还缺一笔钱,问佳佳能不能帮帮忙,佳佳问要多少。那男人伸出来一个巴掌。

佳佳四伯的破产是因为杀猪盘,当时一群三峡过去的拆迁户都在大江东扎堆,又都是农村里出来的,没有太强的警觉心。于是有人设了专门的诈骗局,通过事先的接触与他们打好关系,接着打理财名义劝他们卖房,把钱转到一个国外的皮包公司,跟正规的金融产品只有一字之差。

四伯就是这么陷进去的,起初还长了个心眼,只卖了其中的两套,出事之后发现仅剩的一套和奥迪车也被新四姨通过未知渠道转到了表哥的名下。命运是一个结,当初他是怎么对佳佳农村里的那个姨,后来城市里的那个姨就是怎么对他的。破产当天,四伯来学校找佳佳,说了发生的这个事,哭诉了很大一通话,说现在他很难承担得了佳佳必要的学费和生活费,佳佳母亲留下的遗物,也就是那块玉也被他抵押在了一个典当行里。四伯问她,要不要想办法去办助学贷款,但他作为失信人,现在已经没资格帮忙做担保了。佳佳反问四伯,那她现在还有其他的担保人吗?四伯沉默不语。

 

3.

佳佳才干这行的时候才十六岁。四伯破产之后交不起学费,当时又和自己的初恋男友分手,就想找他还钱、自己再挣点把母亲的手镯赎回来。对方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说这钱不是问她借的,是找她拉的投资,现在生意失败、投资也就顺道亏进去了。佳佳说,我要去报警。对方说,你先别急,其实这个钱你拿回来又能怎么样呢?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又说,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渔,可以推荐给她一份高薪工作,几个月就能把钱挣回来的那种。佳佳转念一想好像确是这个道理,入职之后才从带她的阿姨口中听说,她们这行拉一个人能抽一千,所以她也算是被骗过来的。

阿姨说她看起来太嫩了,嫩,在这行里有好有坏,好处是容易激发傻男人的保护欲,坏处是来这里的男人普遍都不傻。阿姨问,还是个雏吧?佳佳先是下意识地点头,接着摇头,阿姨说,啊,早恋了?佳佳先是下意识地摇头,接着点头,阿姨又说,这姑娘什么都好,眼睛大,鼻子挺,那里也大、也挺,就是人傻,像个哑巴。佳佳说,我也是第一次干这个。阿姨问,你来这,男朋友没什么意见?佳佳说,我没有男朋友。又问,能不能吃苦?答,农村里面出来的,从小苦吃得比饭还多。阿姨说,好料,但是需要改造。

改造的第一步是教她化妆,在上眼睑抹上一层金光灿灿的彩粉。阿姨待佳佳像自家姑娘,手把手给她示范步骤,先涂精华,再涂面霜,最后打粉底和遮瑕。尤其是卸妆这一步需要格外注意,因为那时候佳佳还在青春期,额头上长了一大片青春痘,卸不干净对皮肤有害。第二步是量身高三围、制作合体的制服,洗浴中心的工作服都是同一款式,夏天超短裙加低胸装,冬天换成旗袍和丝袜,佳佳第一次把黑色丝袜套在脚踝上时总觉得别扭,觉得特像是电视剧里的风尘女人。阿姨在旁边呵哧一笑,说干咱们这一行的,跟风尘女人也大差不差了。

当时阿姨嘱咐最多的就是不要相信客人的鬼话,咱们挣的是保健的价格,说什么也不能让客人进去。给她起了个艺名叫嘉玲,一方面是对个人隐私的保护,一方面是方便客人记住,说才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后面越看越像周星驰电影里的刘嘉玲,加上她的名字里刚好也有个佳,干脆就叫嘉玲吧。分到的号则是容易被记住的8号,这也是阿姨对佳佳的照顾,还承诺说,等以后她逐渐熟悉了这里的工作环境,把业绩提上去了之后,就找人给她安排到隔壁的商k,不累,一个月能挣这里的十倍。

西湖边的冬天有着和嘉陵江截然不同的范儿,大城市寒冷的冬天,鸡汤像电暖器一样有效。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佳佳对于这份工作唯一的期盼就是:把业绩做上去,再调到阿姨口中的那家ktv。洗脚房的名字叫“白金汉宫”,素脚98,荤脚588,统一服务时间都是一个小时,超时就得加钟,加钟的钱公司不分成,全给技师。所以许多洗荤脚的小姐妹都会想方设法磨洋工、闲聊天、做前戏,磨到接近一个小时才会进入正题。但佳佳当时年纪小,人也老实,干事情一心一意,往往半个小时就结束服务,有不要脸的客人还会以时间没到再要一次,为此佳佳屡次遭到前台批评。洗脚房里的生活是老电影里的黑白色,白天在八人间睡觉,有时候遇到白日宣淫的客人会被临时叫起来,化妆、换衣服、站一排供人挑选,选上挣钱,选不上卸妆继续睡;晚上则画好妆等人叫钟,过程里同事之间也不怎么说话,因为都是竞争关系,加上来这里上班的人都想的是挣够花的就撤,没打算太多留痕,基本都是各玩各的手机。

被叫到是佳佳最开心的一件事情,因为职工宿舍的环境实在太差了,十几平的空间塞满了上下铺,加上同事也不爱卫生,把餐余垃圾摆满一地。佳佳农村出来的姑娘见不得这些,每每回去都觉作呕。当时她认真地上每一班钟,反复提醒客人自己的号码和艺名,想着多拉几个回头客,没被叫到的时候就搬着板凳、坐走廊上写日记,还是记账,倒着记自己离赎回母亲的遗物还差多少钱。但有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被叫到的很少,一天运气好的话能有两个素脚,一个星期都撞不到一次荤脚。去问阿姨,答说洗脚房换了一批管理层,现在负责排号的是新来的一个男公关,谁陪他睡,他就排谁。佳佳怒发冲冠:这不公平。

公平是一种奢侈品,是人衣食无忧之后才会去考虑的事情。第二年夏天,洗脚房里唯一对佳佳好的阿姨就作为公司法人因为违规营业被关进去了。法人是临时推选出来的,谁的关系软、谁就是法人,不答应大家一起完蛋,答应了还能领到一笔钱。等上面派来的督查小组走后,白金汉宫决定搬迁,搬到更靠近市中心的一个二层商户。做这个决定的男公关在大会上侃侃而谈,到时候我们就涨价,素的涨一百,荤的涨一倍,每个人都有一个新的身份,年轻的就是空姐、大学生,年纪大的就是教师、女博士,统一规培。虽然还是你们这批人,虽然干的事还是给人做保健,但镶金的包装能让你们值更高的价钱,这就是用户心理学。

佳佳并不明白这些,那段时间她唯一就想挣够足够的钱去赎回母亲的玉,但鉴于和公关的关系没处太好,到每个月发钱的时候洗脚房总以各种理由扣钱。加上典当行的利率水涨船高,从一开始说好的百分之四一路上涨到百分之十,还威胁说要将它作为绝当品拿去拍卖,因此这梦想一度看似遥遥无期。到搬到新地址的第三个月,佳佳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觉得自己早就已经不完整了,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价值观不值得。于是为一个“大学生”的规培名额陪男公关睡了觉,男公关夸她有远见,自述为家庭条件困难、出来兼职的大学生更容易激起客人的同情心,从而收到小费,保不准还能被人看上包养,到时候就一辈子不愁了。但空姐就不一样了,空姐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到二十岁,佳佳的学生气就所剩无几了,她没有被人包养,也没有调到ktv,甚至ktv在同年就因为涉嫌笑气交易被无期限封停了——她对于生活的美好期盼全部落空,而不断地期盼落空是会让人质变的一件事情。佳佳开始照着自己看不起的那些老妞画瓢,磨洋工、抢客户、餐余垃圾摆满宿舍过道、不卸妆上床睡觉、熟练地操控着各类话术与客人讨价还价。甚至有一次,在佳佳上班时间无意打碎了一只玻璃杯之后,她把杯子趁没人的时候放进了女同事的工具箱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只是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是洗脚房的常态,洗脚房里的人际关系是有一个定式的,要么吞没别人,要么被别人吞没。这地方暗流汹涌,像一个无限向下的旋涡,一点一滴,把她仅存的一丝真善美慢慢地吞噬进去。

 

4.

二十一,把最好的青春带到白金汉宫的第五年,佳佳因为狐臭被洗脚房开除。佳佳在手机上百度狐臭常见的传染源,因为平时几十号人的工作服都一起洗,有时也混着穿,所以到最后也没搞明白究竟是客人传的、还是同事传的。五年时间,她攒了小二十万块钱,大头赎回了玉,小头拿去做了狐臭手术,加上杂七杂八的住院费,剩下的也没有多少。佳佳把钱认真细致地存进了上学时候的那张银行卡里,盯着里面的数字反复看,倏忽间产生一种青春被明码标价的感慨,走出银行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喘,马路上有男人问她搭讪,问需不需要帮助,佳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没关系,她只是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离开前她特地去了一趟西湖,绕着河堤漫无目的地走,雨停了没多久,路边上的人都还穿着透明的雨衣,风吹得她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佳佳抽了自己生命里的第一支烟,颇有仪式感地把烟蒂埋进了一堆小土包里,心里嘀咕: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回来?

1592公里的高铁,佳佳从前觉得回家很难,但事实上科技的发展让这件事变得简单。她带着母亲的玉首先回了村子一趟,那地方也大变样了,通水通路通电,希望小学来了七八个大学生老师,三支一扶如火如荼,就连火车轨道也全部翻新了一遍。佳佳想着去看一看自己许久未见的大伯,却从村民的口中得知他也已经在前些年去世了,于是在铁轨旁给母亲立了一座坟,在自己家的茅草屋里陪了母亲一星期。期间佳佳每天三点一线,在村口的食堂吃饭,去母亲的坟上静坐,看火车,接着回家睡觉。村子里面的人好像从来就没有变过,一样的口音、打扮、生活习惯,几十年如一日的橡胶鞋,佳佳回村时穿了一件都市里常见的吊带衫,村子里的人背后议论:这小姑娘在外面估计是在做什么违法的活路。还有上门要给佳佳介绍相亲的,说对方是矿老板儿子,人也长得端正,就是有点先天残疾。佳佳都没有搭理,她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地方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个地方,但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

佳佳在58同城上找了份工作,解放碑旁的一个苍蝇馆子,还是干自己厨师的老本行。重庆的夏天像是个火炉,在后厨嗡嗡转的排气扇声音中,老板一边把手上的油往围裙上抹,一边扭着头打量佳佳,嘴里的烟随说话上下抖动,问了当初阿姨口中同样的一个问题:能不能吃苦?佳佳也依然是同样的回答,吃过的苦比吃过的饭还多。

老板说,你不像是会来这个地方打工的人。佳佳问,为什么?老板说,你长得太精致,穿得也太精致。佳佳说,半个月之后就像了。

佳佳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开老板的面包车去菜市场买菜,去之前刻意嘱咐:买别人剩下便宜的,要烂不烂的菜。为了实现这样一个笼统的标准,她得在市场等到八九点快闭市,挑准农民准备把剩菜叶倒进垃圾桶的瞬间伺机而动,用低价截胡,以实现老板成本最小化的目标。回到馆子之后就开始备菜,等客人来再把提前做好的热菜再热一遍,端上桌,就这么一直忙到饭点,后又兼任洗盘子、扫地等。苍蝇馆子里没有空调,四十度的大夏天只能靠一台吊扇进行物理降温,加上太阳正对着大门晒,半个月后佳佳变得皮糙肉厚、面部黝黑,完全看不出白金汉宫8号技师的影子。就这么迷迷糊糊又过了几个月,到了秋天,佳佳在馆子里和来吃饭的农民工完全打成一片,整条小吃街都知道了有她这么号人,勤快、踏实、做事情绝不拖泥带水,就连菜市场里牙尖的农妇都一口一个“佳佳”地叫。老板的堂客原本也是一个刻薄的人,对馆子里每一个女服务生严防死守,生怕跟老板产生一些不正当的关系,但后来也认可了佳佳,时不时就从对面的水果店带冰西瓜给她吃,还邀请她跟自己去泡温泉,说是观音桥高档的温泉酒店,小学同学聚会。

佳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摆手,说自己现在这样子,会给她丢脸。老板娘从大包里掏出小化妆包,大咧咧地说,小姑娘那么漂亮的,收拾收拾就好了。

老板娘让佳佳坐在后厨的镜子前,把粉饼盒摊开亲自给她化妆。满屋子的油烟气扑面而来,一丝一缕地打在佳佳逐渐变得光滑的额头上,佳佳倏忽间想到自己十六岁那年初到白金汉宫,阿姨手把手教自己化妆的画面。毫无征兆的回忆最让人动情,佳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哭了,两行泪混在汗里把才上的粉底给冲得稀巴烂,老板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巴掌搭在佳佳的肩膀上。

老板娘问佳佳,自己老早就想问她这个问题、但一直没能说出口,之前是不是遭过别人的欺负?佳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老板娘说,都是过去了,生活就是这样。佳佳反问老板娘,什么是生活?老板娘微微一愣没有说话,低头把佳佳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给合上。

是的,对于佳佳而言,生活就只是把自己小学那年、被强子解开的扣子给再一次合上的过程——她合上的不只是扣子,还有自己的自尊。有一段时间她特别讨厌男人,在温泉酒店那个分外温馨的夜晚,她向老板娘诚实地讲述了自己的一生,甚至包括自己从事技师行业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在讲述的最后,佳佳得出结论:她的苦难都是周围男人所赋予她的,相反,所有的女人都很同情她。老板娘让佳佳转过去,用沐浴露涂满她先前被一些具有施暴倾向的客人所留下的伤痕,在她的背后,老板娘给她讲自己年轻时候被一位女同乡骗到广西搞传销丢了半条命的事。老板娘说,你别看我那口子现在一副太监样,当初还是他在大马路上给我救回来的,对面五个人、手上还有土枪,我当时腿都被人打瘸了,背着我跑了三公里大气都没出,啪地就倒地上了,下来之后才知道他背上挨了一刀,血都把衬衫染透了,那时候我俩甚至都不认识。佳佳转过头来:还有这事?老板娘“喏”了一声,感慨地说,人啊,不分男女,只分阶级,分品行,有好人就有坏人。

二十二岁的生日,老板一家提前在卷帘门上挂了一张“暂停营业”的招牌,把饭馆收拾得干净敞亮,大红色的横幅上写言简意赅的一行大字:“祝我们的家人佳佳生日快乐”。一群人踩着箱子喝得昏天暗地,快五十岁的老板娘抱着佳佳热泪盈眶,说自己铁石心肠的人就心疼这姑娘,知道佳佳没有自己的家庭,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现场拜她做干娘,干娘给你介绍个乘龙快婿好不好啊?说完掏出手机翻邻居家儿子的照片给她看。酒过三巡,佳佳出门在一棵梧桐树下呕吐,稀里哗啦感觉胃都要吐出来了。吐完后收到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萧山当地的派出所,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陈佳佳?又问,那个谁谁谁你认识吧?佳佳模模糊糊地想了一会,想起来那是教官的名字。对方说,浙江省破获了一起重大网络色情淫秽犯罪案件,经长期摸查,那谁很多年来一直在91网站以王先生的艺名发布自己与不同未成年人非法拍摄的性爱视频,目前犯人已经被我们抓获,你看看这条视频上是不是你?

第二通电话是四伯打过来的,佳佳挂断了两次,对方拨打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佳佳接通了电话,话筒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开口说话,佳佳一下就听出了自己父亲的声音,问佳佳最近怎么样?佳佳反问他,什么时候放出来的?父亲说,前年,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一直不敢告诉她。佳佳又问,那现在怎么又告诉了。父亲说,肺癌,在你四伯家保守治疗,运气不好的话,这是陪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挂断电话,世界一如往常。解放碑一如往常地热闹,一如往常被庞大商圈所隔断的城市的风,出租车一如往常在红灯面前停下,车窗里探出的不只有司机的脑袋、还有重庆本地的脏话,嘉陵江的水汽一如往常环绕着硕大的重庆城扩散,散进佳佳的领口和衣袖里——在那样的一刻,母亲河似乎成为了一种通感,像看不见的微小粒子一样萦绕在佳佳的左手边。红灯变绿,人群变成人潮,卷帘门里传来老板扯着嗓门的声音:佳佳呢,别躲酒,佳佳。佳佳的嘴向馆子的方向应了一声,就来。但她的脚却在朝着相反的方向,她为了今天的生日精心准备了一双白袜子和一双小皮鞋,踩着一尘不染的鞋沿解放碑一直走,路过一处人挤人的十字路口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对着天上惊呼了一声:看,ufo!接着全世界好像都抬起了头,佳佳看见一盏鲜绿色鬼火极速地从重庆城的夜空划过,短暂得几乎像是一瞬间,整座城市被一种奇异的绿色点亮。佳佳久久地抬头,默数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大概十秒钟后一切平息了下来,人群低头看各自的手机,世界一如往常。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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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功
陈功  @人称广元梁朝伟
文学研究生,业余写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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