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丢书事件


文/何人

 

经济高速发展,总有跟不上的人落在后面,角落里的罪恶由此滋生。从三个视角看待一个悲剧,不同人所见的,反而能拼凑出一种真实。


在那座潮湿的深秋的小城,有一条麇集了华贵住宅的新城大道。道路两岸各筑一排稠密的绿荫,是泼翻的砚台,乌泱泱晕染了一片。在整片的工笔彩绘里,矮矮地立着二十座白色的小楼。经过这条街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回眸,看那片湿漉漉的浓雾,雾里伸出剪得平齐的树,树下是一丝不苟的铜阑干,阑干里就是举城皆知的小白楼。吴蔷蔷一家就住在对街,常看见这类驻足呆望小白楼的人,神往,歆羡,不然便是郁郁,像打翻了酸牛奶。

门铃响,吴蔷蔷去开门。门外站着酱圆脸的男子,与她相等的个子,五官因局促而微微地跳着。是吴老师家吗,标准的外省口音,他一边低头张望,一只脚伸出半程又缩回门外。吴蔷蔷指了指鞋柜上的一次性鞋套,他这才如获大赦,慌不迭地放下工具包,力气用大了,鞋头就由窟窿里探出来。

这天是礼拜六,父亲照例加班,母亲这一阵忙活学校艺术周,便只留吴蔷蔷在家。她听见组装工在包里乒乒乓乓地捯饬,从父亲的书架上随手抽出本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像懒蛇一般蜷在沙发上。

手机铃声是莫扎特的G大调小夜曲,吴蔷蔷起身接电话。她顶烦母亲还拿自己当小孩子的,“爸都说了,是他朋友厂里的工人,爸都不操心,您操哪门子心!”挂了电话,觉着自己嗓门似乎大了些,便起身切了盘水果,端向那酱圆脸的组装工。他背靠着客厅的钢琴,也许是找寻什么,手插进工具包里一阵阵地翻腾。

“不是本地人吧?”吴蔷蔷细眯着眼睛笑道。她的情绪常常是突如其来的,譬如此刻。装修工一呆,猛然抬起脸,“赣州的。”

吴蔷蔷叉起一瓣苹果,小口地咬着,有一眼没一眼地觑他,“赣州,好像我们这儿挺多你老乡的。”对方点了点头。吴蔷蔷又问:“我爸交代了,你要是肚子饿,冰箱里有馒头可以热一热,组装是体力活。”说完便腾地起身,手已按在厨房的门把手上。组装工蠕动着嘴皮子,大概紧张,于是更说不出话,只是将头激动地摇了又摇。吴蔷蔷便不再找话,坐回沙发上看书去了,没看几页,又响起莫扎特,是上礼拜新认识的朋友,问下周有没有兴趣玩摩托。依稀记得是个家里办鞋厂的,开着辆波光粼粼的保时捷轿跑,不住地讲段子逗她开心。吴蔷蔷想起这人,便极快地婉拒,在惯用的借口里拣出一个,叫对方碰了钉子也舒坦。

十点一刻,房里晒进阳光,组装工呆望着窗外。半个钟头前,他将拧好螺丝的两块厚木板一拼,书架已有了雏形,在他弓着背给第三块板子上螺丝的时候,眼底猛地闯入白皑皑的一片。他的目光像长了根,牢牢扎进那一片白雪里。这些时刻,他会露出接近流浪狗般慌乱且惊惧的神色,泪汪汪的,恶狠狠的,稍纵即逝地交替着。吴蔷蔷疑心自己看错了。

“对面是你们这儿最好的房子吧?”他用很小的声音问。在巨大的乔木下,对街每一栋雪白的洋楼都像一朵坠地的积雨云。

“听说一栋要四千多万,住里头的都是老板。”吴蔷蔷开始吃话梅。

“你们这儿房子贵,买得起的都是大老板。”组装工狠狠一吸鼻子,有些艳羡地笑,又道:“我们厂的老板也有钱,开一辆雷克萨斯,可威风了,连他都买不起这里的别墅。”说罢,又伸长脖子张望。

吴蔷蔷没有吭声。近一阵的房价确已赶超北上广,但她不关心。上千万的别墅,上百万的跑车,她虽没有,可拥有这些的人哪个见到她父亲不是恭恭敬敬?她自然地从未想过房子与房价,房价与自己的关系。而这时,组装工又露出那呆而绝望的神情,抓了抓头,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上下班都会经过这条路,每次经过都被拦住,我真想看看大别墅里头住的是啥样的人。”他张开嘴的时候,鼻翼两旁有两粒小小的凹槽。

吴蔷蔷倒是见过一些住小白楼的人,譬如上周请她父亲吃饭的正力集团董事长。席上的董事长穿着最质朴的棉衬衣,手表袖扣统统摘去了,弓着腰一遍遍地给父亲敬酒,杯口低到了裤腰,告诉不说告诉,说汇报,询问不说询问,说请示。一席饭毕,司机已驾着七座车盼候,董事长在前头小跑着开路,跑也不敢直起腰。

不过这些吴蔷蔷没有说出口,做领导的女儿,最忌讳该说不说都往外说。她岔开话题道:“看你没比我大多少,怎么不读书了?”组装工说:“早不读了,读书费钱,又没多大用。”似乎意识到这话有些冒犯,瞟了一眼吴蔷蔷手里的书,赶紧补充:“我是说我们这些人,我们村人一年也就挣个三五千块,高中毕业也是打工,打工嘛,有力气就行。”他又很骄傲地昂起脸,飞快地说:“你别看我在这儿干粗活儿,你看的啥书我都不懂,我回老家时可风光。去年结婚,光酒席就摆了十桌,还在市区开了餐馆!”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一颠一颠的,明媚而快乐地颤抖。怕吴蔷蔷不信,他慌忙用衣服的下摆擦了擦手,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诺基亚的旗舰机型N97,翻出两张相片。

吴蔷蔷扭过身子去看,一张是农村的婚礼酒,相片里的他喜气洋洋地咧着嘴,身旁也许是他的父亲,两颊喝得红彤彤的,一张看背景应是快餐店,坐了满堂的人。她便忍不住逗他道,轻轻地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有一份事业。不过,书可好看了,你要是看懂了这本书就能再盖几幢楼呢?”组装工更高兴了,两只眼熠熠地放光,敲钉子的时候甚而哼起了小调。阳光透过窗子,一半落在亮堂堂的小白楼,一半则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满脸稚气的孩子似的笑容。

吴蔷蔷对这件事充满了惊奇,晚上躲在被子里,与闺蜜林冰儿谈这个可爱的赣州人。林冰儿还在加班,兴致疏淡,没聊几句便听见门把手扭动的声音,大概是母亲回来了,塑胶拖鞋一路走到卧室,随后是电灯开关的声音,微微的淡黄的光由门缝里渗进。再次掀开眼皮,窗外的天是鸭蛋青,母亲已做好了早餐,背着身怨怪起来:“你爸这两天都睡单位,你碰到他叫他注意身体。”吴蔷蔷嘴里应着,也是习以为常,一边找着昨日的书看,却不记得放在哪儿了,一连两个礼拜没找到。直到一个昏昏的午后,才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晚上去香格里拉酒店吃饭。

到了香格里拉,才明白不是家宴,黑压压摆着十几桌。吴蔷蔷坐下时,厅里众人正叮叮当当地觥筹交错。父亲有许多这样的饭局,大多时候会派出她,谓之“锻炼一下”。这会儿,吴蔷蔷注意到对面坐着的男人眼下青黑,眼袋肿得快垂到鼻翼了,一阵接着一阵费力地咳嗽,咳嗽的间隙不时起身敬酒。身边坐着的他的太太,头发光洁地盘在脑后,总是随他一起站起,捏着白酒杯轻轻地说话,再猫一般无声息地滑回椅子中。

快八点时,父亲才带着两个女警员匆匆赶到,一进屋便叫一圈人围住了。许久未见,他的下巴起了一圈青光,吴蔷蔷觉得很陌生。同来的一个女警员正是林冰儿,她急忙转过脸去问,“嗨林警官,今儿是个什么局呀?我爸迟到了这么久。”林冰儿有些魂不附体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前几天破了一起大案,男女主人宴请咱们。吴局忙了一天,等会儿还得回去加班。”旁边另一个女警接话道:“下午那人的父亲来了,看一眼就走,生怕咱管他要钱,外地人真是够冷漠的。”吴蔷蔷用指甲撬开一罐椰汁,“就小白楼那案子吧,我看新闻了,外头都夸你们。”说完又看向那对夫妇,他们也站在人群里,男人说了什么,父亲便朗声道:“这是自然,人民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而那太太的表情则很微妙,半晌才挤出笑容道:“我们这几天都住酒店,那房子是不敢住了,估摸着也不好卖。”吴蔷蔷无聊地吸了一管椰汁,人群里紧跟着飘出父亲的声音,“何必卖呢,这房子护你们一家平安,我看该留。”


小白楼站在雨的流光里,林冰儿站在流光的小白楼里。不穿警服的日子,她惯常缩进白底蓝青花的旗袍,梳一丝不苟的发髻,穿梭于不同的演出会场与新开的楼盘。不过是撑着眼,咧着嘴笑一天,薪资在一百五十至两百元不等,运气好会包两餐。主活动已结束了,厅里是三三两两的小白楼的业主,听销售员在激昂的背景乐中介绍江岸最新的豪宅项目。

林冰儿在无聊中窥视这些预备买房的男女老少。想象中满屋的衣香鬓影,现实却是几个挎菜篮的阿婆,肚子泡发了似的中年男人挽着面带倦容的妻子,也有保姆领着小孩来凑热闹,总之不是那么回事。正悄悄地看着,忽地腰间一烫,一只手毛毛地搭了上来,她一惊,面前骇然凑近一张胖脸,下意识想使出擒拿的招式,记起自己在兼职,只得赔着笑向一旁躲避。那胖头鱼却箍得死死的,另一只手抓住她赤裸的胳膊,一边摩挲一边笑嘻嘻道:“这么漂亮的礼仪小姐,咱们合个影。”

林冰儿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只发呆的工夫,便叫拖到了展板前,胖头鱼凑近她的耳际,舌尖的热气滔滔地奔涌而来。一同做礼仪的几个女孩都看怔住了,保安含着笑,比看电影还专注。有那么一瞬,林冰儿想反手给对方一耳光,再将他的两只肉胳膊拧到脱臼,随即想到后果,脸慢慢由红转白。就在这时,人丛里钻出个酱圆脸的男子,听不清呜哩哇啦说了什么,只辨出是外省口音,腋下还夹着一本书。说完了,没人叫好,他呆呆地瞪着眼,一点点露出无措来。胖头鱼依旧箍着林冰儿,等那人说完了,才气定神闲地向保安吩咐道:“这外地人怎么进来的?”几个保安不得不上前驱赶,那男子被推搡着向外撵,脸却转过来,不甘心地向着他们的方向喊道:“明明是他耍流氓!喂!”林冰儿听见一旁的胖头鱼冷哼了一声,用很轻的声音嘀咕了句,“乡巴佬穷鬼”,很快又换上嘿嘿的笑脸,油滑地捏着她的胳膊,指挥旁人为他俩拍照。

伴随着铿锵有力的背景乐,闪光灯像爆发的核弹,余外都是喝彩。林冰儿强忍着恶心别过头,瞥见不远处一个女人的乌油的头发盘在脑后,露出一段柔腻的小白颈。她一连买下三套新宅,正拿着小锤子敲第二枚金蛋,蛋壳破碎的声音像极了枪响。

几日后,林冰儿又来到小白楼。红毯金蛋俱已消失,十一月的天是阴的,这幽白色便冷得渗进骨子里。这天清晨,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到报案,一名绑匪闯入别墅园,劫持两夫妇及其儿子与保姆。三百多名民警和武警分批集结现场,林冰儿便是其中之一。

街边泊着一辆点着灯的军用卡车,许多穿警服的人来了又去,该是闹腾的,却只有静荡荡的雨幕。林冰儿没有实战经验,她要做的仅仅是调查,在最短时间内调取关于绑匪与被劫持的一家人的信息,汇报给战时直属领导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吴畏。相比绑匪,受害者的信息易查许多,她问物业了解了屋主的姓名,很快便查到其公司。屋主姓陈,六七年生人,与妻子一同经营鞋业有限公司,名下十二套房产,包括案发的小白楼,无犯罪记录。陈太太,七三年生人,是本地某知名企业家协会副会长,育有两子。长子因与摩托车队出游而躲过一劫,受到劫持的是其十岁的小儿子。从调查到的信息看,陈先生是典型的“鞋佬”,改革开放后靠办厂吃到红利,赚了钱又投入房地产,房价暴涨,其身价也水涨船高。陈太太是交际场上的名人,看相片,高鼻深目,不像三十六岁。林冰儿随即寻访了陈先生的公司,调查绑匪是否其员工,查到的是今日所有员工均在岗。

“他是匪,你们是兵,他怕你们,如果你们也怕,气势就抵消了。何况你们拿着盾牌,枪打不到你们的身体,最多打到手和脚,挨一枪马上立功,换我都想上。”吴畏正对突击队进行战时动员,一番话毕,几名特警脸上已换了神色。这时林冰儿上前,低声报告上午的发现,吴畏不作声地听,好一会儿才厉声呵斥,“浪费了一上午,继续找!”

林冰儿忍着委屈,对着沿街的积水狠狠一跺脚,看水花鲜辣地溅起后回流。打小父母离婚的她,其实一直偷偷将吴畏当作父亲来憧憬。吴畏不是一般的局长,他对底层的人有发自内心的关怀,许多官话,换吴畏说,便丝毫没有旁人的惺惺作态。有几回加班至深夜,吴畏开车送她回家,车上他皱着眉头谈起由于自己太过严厉,一度逼着女儿吴蔷蔷每天练琴八个小时,以至于后来她见到他时总是怕怕的,不亲近。那一刻林冰儿会很突然地想,倘若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哪怕每天练十二个小时的琴。这时望见几个穿警服的同事快步向九栋别墅走去,面孔都板得严严的,她隐约感到出状况了。

绑匪发现自己已被警方包围,迫着陈先生与其太太走出阳台。林冰儿站在街边透过树丛往上望,只看见白如雪的小房子里伸出阑干,像密密的牙齿。獠牙背后出现了一男一女两张脸,陈太太乱蓬蓬的长发在风雨里惶惶地飞舞,身旁是个白而胖的男人,“家里没事,真没事,你们走吧!”音调倒不觉有异。陈太太也喊,声音有点碎,尖尖地冲出喉咙,用的是本地方言,“他手里有枪!”说完,她的脸便迅速退入黑暗。

一小时后,同事回电,已调出了沿途所有监控录像,基本锁定绑匪的住处,一处群租房。半小时后,林冰儿来到位于城西的小弄堂。

这个时间点,租住的民工还未下工,楼里静得没了人气儿。房东领路,林冰儿照例问些问题,老太太总是一脸怨怼。看过监控录像,她说不记得,老了,看这些外地人全一个样。至于旁的,说来就气,卫生情况那是糟得不得了,楼道里都是泡面桶和蟑螂的残骸,手脚也不干净,外面几栋都丢过自行车和煤气罐,还能是谁,准是这些打工的。林冰儿抓着笔很快地记录,老太太在一串当啷响的钥匙串里找见一枚,扭开了锁。扑鼻而来的人味儿,确如她所说,门口就摆着几个泡面桶,发黑的残汤里泡着饱胀的烟蒂。一百平不到的两居室,密密叠叠摆着十几张上下铺,老太太环顾一眼疙疙瘩瘩的天花板,生气地说:“噶要死,屋都给这些外地人住破掉了,现在的屋是多么金贵哟。”林冰儿挨着对过的一张床,看见床头摆着一张结婚照,相片里有个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鼻翼两旁有两粒小小的凹槽,一旁挨着穿蕾丝婚纱的新娘,笑得很老实。老太太指着照片,“这个我有点印象,每年过年都摆阔,买西装,买皮鞋,租了车开回江西,听说学别人搞什么餐厅,打工钱都亏进去。”老太太突然被自己的话镇住,旋即浮起很痛心的神情,嗫嚅着道:“嚯,房钱还拖了半年,真是,现在的屋是多么金贵哟。”

警车在夜的波浪里行驶,腥冷的泥水不断地溅在裤脚,林冰儿站在漏雨的树下,两缕鬓发弯弯地贴在腮上,像一对尖勾,勾出她隐蔽的心事。七八岁以前,她与外公外婆住在乡下的祖屋,父母离婚了,母亲边攒边借,三代人终于搬进城西八十平的小房子。那一年一套房子二十万,而母亲的工资一个月仅五百,她豪言壮志,说等长大赚了钱,会给妈妈买带电梯的大房子。跨入千禧年,房价忽地节节上升,很快由两千涨到五千,年初一万的房子,年底竟涨到四万。全家跟着她默然,呆呆地看着一座座不仅带电梯,还带着喷泉园林的新楼盘拔地而起,一线江景房涨到七万了,一夜清盘,马路上成群结队的百万豪车,这座城市充盈着钱的气味。遂又想起那个被保安架着向外撵的身影,脖子上赫然是她自己的脸。

六点三十分,天是雾蒙蒙的,满地滚着疏疏的叶子,寂静得不像人间。

七点五分,门突然开了,菲佣领着十岁的小儿子颤巍巍地走出小白楼。十五分钟后,门再次敞开,露出陈太太的脸。当吴畏得知小白楼里头已只剩下陈先生,认为时机已到,发出指令:所有人警戒,突击队五分钟后强攻。说完,他看向林冰儿,仍旧是车厢里谈起女儿时的语气,“你去敲门,给突击队作掩护。带上枪,如果绑匪起疑心,三秒内击毙。”林冰儿茫然地望着吴局,觉得自己从前并不认识他。


初搬进小白楼,是欧式复古装饰最风行的时候。敲开十扇门,九户的客厅有一圈半人高的真皮沙发,上方无一不垂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一张铺着勾花桌布的方几,上头摆着遥控器,纸巾盒,莲叶似的玻璃果盘里偶尔能找见打火机。周遭的窗子统一挂着织金错银的帘,纱一层,布一层,常年是半遮半掩。萧洁那时也曾提出过反对,新城大道车行人往,心不能安,江岸正开新盘,很应抵掉厂房,往更新的富人区搬。她只恨自己没能坚持,陈生一反对,便都由着他。

这时楼道里响起脚步,菲律宾佣人送上一碗三鲜面来,眼前这个酱圆脸的男人示意她先吃。萧洁被暂时卸下麻绳,她的手臂早已麻了,用衣袖抖颤着揩了把脸,捡起筷子,飞快地吞了几口面条。当他说“可以了”,她又飞快地搁下筷子。现在换他吃,她看,屋子里回旋着浓浓的香气,她没有一点胃口,儿子小峰在咽口水,更远处的丈夫陈生的脸藏在铅色的影子里。眼前这个外地人吸食的时候会发出响亮的滋溜声,他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握着油亮的枪把,身上背着一个组装工的工具挎包,让她第一眼误认为自己厂里的工人。萧洁望着枪口,再一次感到极度的恐惧。白天的时候,她曾短暂地在阳台上与警察们打了个照面。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为何迟迟不来!每一个瞬间都拉长得像半个世纪,她在无比煎熬的光阴里盘算,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个闯入者,譬如对王总那样,有商有量的,或对张局那样,毕恭毕敬的,还是像对自己厂里的工人,中介销售,洗头小妹,一摔一捧,春风化雨地把价钱谈好。然而到后来,觉得都不对,她没有见过能掌握她一家生死的人。

他吃完了,用嘴向萧洁努了努,“再弄两碗,你们也吃。”萧洁怔了怔,陈生也腾地站立起来,不信似的瞪着他。他霎时警觉,“别想耍花招,小心你儿子的命!”一边举起手里的枪比划着,萧洁只觉巨大的恐惧压了下来,陈生一边往楼下去,一边回过脸赔笑,“你放心,我明白。”小峰一天未进食,听到有吃的,眼神蓦地光亮起来。萧洁心疼得要命,拢了拢小峰的头发,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心里却感到高兴,这绑匪看来心地不坏,他们一家人还有生机!战兢兢地吃完面,窗子外的天已黑了下去。

很多个日子前,也是这样的夜晚,萧洁搂着小峰彻夜地讲故事。小峰早已睡下了,她却兀自地讲着,用童话镇压内心的孤独。这些年,眼见着陈生用办厂攒的钱在上海买下第一套房,隔年那房子的价值就翻了番,一百多万的保时捷轿跑,一买便是两辆。有钱了,气也壮了,整宿地不归家,外间有了风声,大抵说陈生玩得花,在同个小区又买了一幢小白楼,专供金丝雀。家雀和金丝雀,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才明白这白房子其实是困住后半生的牢狱,自然地想过鱼死网破,可是,凭什么便宜他们呢?从不是任命运摆弄的人,她一手抓厂务,一手迅速网罗了十几个有着同样际遇的女人。那些年,她忙得不记得大儿子念几年级,全身心地扑在工厂的琐碎事务与太太间的茶话交心里。终于一步步经营出一个颇具规模的女企业家协会,叫陈生也不敢怠慢她。不是没遇到过诱惑,一次酒宴后的阑珊灯火里,那位相熟多年,坚持喊她萧洁而不是陈太太的合作商在晚风里定定地站着,你太要强,他说,我希望这生活是你想要的。还能怎样,至少她的两个儿子终生有靠。她无限凄然地望着窗外那枚亘古孤寒的月亮。

“你们开鞋厂,一年能挣多少钱?”绑匪忽地问。

萧洁扭头看丈夫,他的两层下巴耷在喉咙口,胖得叫她不认识,听见他用很陌生的语调说:“每年都没个准,看市场形势。”

“一年五百万有不?”绑匪伸出一只干瘪的巴掌。

“那应该不止,这几年形势还可以。”陈生撒了谎,这几年订单锐减,整个沿海厂区都显露出衰退的迹象,若不是她消息通达,炒房从未失手,小白楼都险些被银行拍卖。萧洁清楚他的用意,即便眼前这个男人变了心也变了形,却仍有些熟悉的东西盘根错节在彼此的血液里。

他抽了一会儿烟,没持枪的手慢慢摸向床头的保险柜。萧洁立即自觉地报出密码。保险柜内有几块劳力士和理查德米勒的手表,红蓝宝石项坠,帝王绿的镯子,金翠辉煌地堆在那里。他细细地抚摩了一阵儿,“嗬,是好东西。”

萧洁想也不想道:“你要的话都拿去。”

他抽气似的笑了,露出鼻翼两旁的两粒小小的凹坑,“你以为我来这里就为这点钱?我要一套房子!”说完又怕不够确切,再补了一句,“我要三百万!”

几天前才买下三套江岸新宅,三百万不过两个房间,萧洁几乎要答应了,却听见陈生说:“这么多现金恐怕有点难办。”

“那就二百二十八万,这数字吉利。”他呆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

后半夜,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小峰蜷在地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鼻息,萧洁坐在一边,冷得不住打寒噤,听见陈生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拉扯,无非想他放松警惕。在骇呛的烟雾里,他说起自己上头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自己是最小的。小时候偷吃了一块烙饼,被父亲用烧红的铁块儿烫大腿,只记得自己后面被烫糊涂了,跪在地上叩头,腿上现在还有疤。末了,他把烟头一摔,有些振奋地说:“等钱到了,我就回老家,整一套和你们一样的房子,也过有房有车的日子。”

萧洁看他神色松动,心中也燃起生的希望,用近乎热切的口吻说:“等明天我们去银行拿到钱,你就开我们的车离开新城大道,走沿江大桥直接上高速,我们不会报警的,你放心。”不想他听到报警二字,立即警惕地板起脸,挥着枪口说:“去,你们现在换到隔壁,不准发出声音。”一家人连带菲佣,挤挨挨地由主卧来到客厅,一刻后又来到衣帽间,在几个房间里不停地挪换。

终于折腾累了,他坐在窗沿上,对着熹微的光出神,把枪搁在一边,从挎包里翻出一本精装硬壳厚厚的书,看了两页便合上,迟些时候又重复。那光渐渐由一线连为一片,天却还是冷,点点滴滴地渗透进来。他显然没看见满街的便衣民警,以及更远处预备缉捕他的武警。他不停地吸烟,香烟有助于他自由地回忆。等回忆完了,他的心情也奇异地好转,不仅允许菲佣下楼给小峰做早饭,还给萧洁和陈生扔了一床被子,让他们继续盹在地板上。

吃完早饭,陈生说儿子小峰昨天一天没去学校,今天再不去,恐怕会引起警方的察觉。他也许急了,当即同意菲佣先带小峰去学校,临出门,用手枪指着小峰的后脑勺,故作凶狠地说:“小家伙,到学校什么都别说,就当什么事都没有,知道吗?”小峰看了萧洁一眼,刘海儿汗湿地贴在脑门上,萧洁又是一阵心痛。

至少小峰暂时地安全了。清晨的房间只留下三人,银行九点才开门,光阴又慢了下来,仿佛宇宙被腐蚀得只剩这一块奶酪似的小客厅。他让陈生一小时后去银行,到时候留下萧洁当人质。萧洁口里应着,心里却极不愿与他独处一室,他的眉峰连着鼻骨,上半张脸扁扁的,可恨又可怕的样子。见她盯着自己,他也突然回过脸来,她赶紧低下头去。

“有烟吗?”他问。

萧洁摇了摇头。陈生不回家,家里哪会有烟。

他便失望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失望的眼里酝酿着对回忆的渴望,他在渴望里深深吸了口气,用走了样的表情说:“那你去给我买两包,快点。”

萧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又说了一次,这才看了丈夫一眼,一颗心在胸口扑扑地跳,“你买了烟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陈生也看着她,眼里有一点水的光在慢慢地闪动。多久没有这样的对视了,他们都有些迷惘。上一回四目交视,恍惚还是在十几年前,那时他是个清瘦的穷小子,抱一个半人高的铁桶,每晚在蝉鸣里的后山湖畔卖冰棍。她站在他的身边,鬓发常叫风扬起,拂在脸上毛茸茸,甜津津的。那是结婚的第一年,他们盼着能快一点攒够钱,未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院子里栽一棵树,天热了,便坐在阴凉的树底吃冰棍。

门缓缓地打开,漫天的雨和光落下来。萧洁一步步向外走,在那凛冽的空气里,人世的一切都逐渐失真。她知道那人定然举着枪,枪口架在丈夫被褥似的层层叠叠的后颈肉上。有那么一瞬,陈生一定也担心她离开这扇门,便再也不会回来。

五分钟后,遥遥地爆出二十声枪响,雨仍在下。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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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何人
何人  
何人,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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