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在盘山公路上想兔女郎


文/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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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学步的能力令人吃惊。十一个半月的时候,她在德维伊斯的喷泉旁迈出了第一步。等她回到杭州,已经走得非常稳健。这也正常,德维伊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等她回到杭州,自然“如履平地”了。去散步,常常有路人夸她:“这孩子这么小就走了!”我听着隐约有点不对劲,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化解的回答,只好应着:“是啊,这孩子走得比较早……”有时候想解释一番,又补充:“像她爸!她爸也走得早……”阿尔则在路人复杂的目光中露出纯真的微笑。 

据我的婆婆安娜说,阿尔也是在十一月的时候开始走路。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只袜子,还以为自己仍然在扶着点什么,就这样出发了。于是当婴儿手里攥着点什么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猜测这是否就是她独自出发的时刻。

很多次,她拿起别人的信用卡、手机或者车钥匙就要走起来,大家便向她投去狡黠的微笑,意思是“你倒是蛮懂!”我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心想这难道就是欧洲人的“抓周”?

 

事实上,在十一个月时拿着一只袜子出发的阿尔,现在确实很喜欢袜子。这让我想起年轻时候做过的一个心理测试:森林里有一个小屋,屋子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杯茶、一个热水壶、一把钥匙和一个花瓶,请问您会选择哪一样物品?我当时仔细思考了两分钟,选择了钥匙。我是这样想的:茶杯、热水壶和花瓶都是容器,而钥匙是用来打开容器的,选这个的人必然在身心灵的层面上鹤立鸡群,出类拔萃,是人中豪杰,一枝独秀。我自信满满地点下了按钮并准备把结果转发至我刚刚装修完毕的QQ空间,结果心理测试的答案是:您选择了钥匙,说明您是一个真心喜欢钥匙的人啊!刚刚看完这一段描述的人,和我一样浪费了生命中无辜的两分钟。但是我又不得不提醒您,拿着一只袜子出发的阿尔,现在确实很喜欢袜子。尤其喜欢色彩斑斓、骚气十足的袜子。家里装袜子的抽屉一打开,里面的袜子就蹦出来抖动着臀部要跟我斗舞。阿尔的弟弟安德烈则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和他哥哥不同,其中也包括对袜子的态度。

 

在德维伊斯,我见证了安德烈装袜子的抽屉。里面的袜子,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只,全部都是“孤儿”。我甚至见到了几只我的袜子。我忍不住问他,这是如何做到的?安德烈说,他在西西里和五六个朋友住在一起,这五六个人全部都是乱丢袜子、乱穿袜子的人,于是这样过了几年,每个人的袜子就都变成这种非常“什锦”的状态。我说中文里有一个词可以描述你的袜子,即“全家福”,当然它一般表示全家人拍的照片,或者一碗什锦馄饨。安德烈挠挠头,馄饨?我说是的,馄饨,混沌,Chaos。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有谜底。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谜语。你和你哥哥的袜子证明了,这个世界可能就是一个随机的玩意。我们对着什锦袜子假装沉思,然后我发现安德烈的脚上穿着两只拖鞋,一只是塑料的,一只是棉的。

安德烈穿着这两只拖鞋,一脚夏,一脚冬。但是德维伊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德维伊斯的两头都连着盘山公路。这意味着,德维伊斯是盘山公路上散落着房屋、菜园和老人的一段虚线,要进入它,或者离开它,都需要走盘山公路。安德烈穿着那样两只拖鞋,去多多婆婆家吃中饭都要开他的旅行车。车座上团着衣服,座位底下有两条内裤,假花花环,大瓶矿泉水,一把塑料玩具手枪和另外一些袜子。安德烈说,对,长途开车矿泉水很重要。安娜问我,那两条内裤是男式的还是女式的?我回忆了两秒钟——是男式内裤。

 

由于没有驾照,我通常被安排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即使如此,盘山公路还是令我头晕目眩。空间狭窄,空气稀薄,高速弹射的意大利语又让对话过密,这种时候把自己想成回转式寿司店里的寿司也没有什么用。如果一定要出现在寿司店的菜单上,我可能更像一坨海胆。心里很颤抖,看起来却很新鲜。为了抑制想吐的感觉,我隔几分钟就往嘴里塞一颗柠檬味的糖果,并解释这种糖就是我的烟。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幻想兔女郎。大概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只要想吐,我就在心里幻想舞动着的兔女郎。仔细想出黑色的耳朵和高叉礼服以后,吐意便减了大半,然后要想腿部丝袜的样式和舞步。等脑中的兔女郎打扮完毕,跳出动作以后,我就不想吐了。因为这件事,我一直以为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变态。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幻想的不是《花花公子》的兔女郎,而是《超级变变变》里颁奖的兔女郎。这就合理多了。另外“兔”也和“吐”谐音,就如失眠的时候数羊其实是因为“sheep”和“sleep”发音很像一样。由此可见,我应该不是一个天生的变态,而是一个天生的谐音梗爱好者。

阿尔趁机问我,要不要学开车。因为学会开车就像学会走路,哪里都可以去了。更因为开车的人往往不会晕车。我没有问他,如果学会开车了却发现不是哪里都可以去,会不会更痛苦。我也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不是一只晕车的海胆,而是一只忧伤发作的海胆。这车里的每一个人都他妈的可以和妈妈打电话,令我嫉妒到想吐。

 

德维伊斯只有我和多多婆婆没有妈妈,也只有我们不会开车。我们是德维伊斯最不自由的两个人。从前,多多公公骑一辆摩托车带多多婆婆去度蜜月。摩托车是六零年代最流行的维斯帕125,如今被做成乐高玩具。阿尔花一个晚上拼装完成,摆在家里的钢琴上。他们度蜜月的地方叫诺瓦拉,以科莫湖湖景闻名,又正好在米兰机场附近。我们临行的前一天去湖边散了散步,发现有些风光和西湖十分相像。甚至还有桂花树。我和阿尔说,西湖边,原来你外婆年轻时就已经去过了,现在你女儿又在那里出生,是不是好神奇?

这个时候——我是说,即将迎来三十五岁的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明白,时间会回转,人生不是一条笔直向前的道路,而是一条雾气弥漫的盘山公路,有时候你开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走上坡路,还是在走下坡路,是在靠近一座叫德维伊斯的村庄,还是正在离开。

 

婴儿很快就学会走路了。她出发的那个时刻,两手空空。她的叔叔安德烈在不远处吹着口哨,她的爸爸在给她加油,我忍不住在她身后问:宝贝,你要去哪里啊?

婴儿学会走路以后,就要去她想去的地方。浑然没有意识到,她的父母正陷入全新的乡愁。

到了三十五岁,人生也可能已经结束了。甚至已经结束了好几次。但是结束之后还有另一个开始。

今天是你的生日,宝贝。也是《海象日记》连载的最后一天。

明天,重新从一岁开始生活。


乌冬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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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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