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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三年，你在意大利度过人生的第一个夏天。
1.
你刚到的时候，整个欧洲都在高热之中，意大利南部气温达到四十五度。就连海水也是热的，和你的洗澡水差不多。不过我们住在阿尔卑斯的山上，相当于站在这个发烧的人的鼻尖。
过了几天，就降温了。早晨只有十五度。你的奶奶安娜说，更高的山上甚至下了雪。我们给你穿上你叔叔小时候的毛衣，是一件天蓝色的开衫。
天蓝色，azur。是你爸爸眼睛的颜色。但是这里的人们都在惊叹你瞳孔的黑。
他们说：“nero nero nero nero!” 把“黑色”这个词重复很多遍，就是很黑很黑很黑的意思。
又过了几日，你叔叔从南部回来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穿过这件毛衣。
我想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你忘记，所以先记下来，以后讲给你听。
2.
你小的时候，真的很喜欢人类。无论看到谁，都要目不转睛地盯上半天。只不过你这样盯男孩子的时候，你爸爸就会在旁边小声说：Cinzia! 那是个男的！不要看！
你转头看看你爸爸，转头继续看人家。
有的人被你盯得不好意思，不得已要和我们攀谈：一般是问问你几个月了，有多重。显然这个搭讪方式只适用于小宝宝。你长大了以后，就不能开口就问人家今年几岁，几斤几两。
也有人赞叹你转头的速度：“这个宝宝头转得好快！”大概是夸你颈椎灵活吧。
到了意大利，几乎每天都有人类送上门来给你观看。你盯人家一会儿，就感觉跟人家很熟了，把手递过去。那人就像看见猫咪主动递上手来一样，除了小心翼翼地握一握，也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有一次，有一个人没有和你握手，而是在你递过来的手心里放了一块拼图。第二天，你就学会了递东西。
你主动递给我的东西有：字母玩具、灰尘、被你拧下来的多肉植物、蜘蛛网、饼干碎、果酱盖子、铅笔、花盆里的土、杏子、一种叫Grissini的面包棒。
真是谢谢你！
其实你递给我什么都可以的，不一定要是好消息。
3.
另一件你很喜欢的东西，很可能是风。
山上的风很凉爽，带着松木的香气。有风来的时候，你会扶着东西站起来，向天空递上你的手。
有一次你抓了花盆里的土给我，我接过来以后，用力吹了吹你的手。
你看起来很快乐。也许是因为我把风递给了你吧。
4.
你的曾祖母名叫Edoardina，翻译成中文大概是“爱德华迪娜”。这个名字很罕见，对小孩子来说也太难发音了，你叔叔小时候叫她“多多婆婆”，现在变成了她的绰号。
多多婆婆今年九十岁了，身体仍然健朗。最近她说自己脑子糊涂了，有时候打开门忘记自己要干吗。（其实我也常常这样。）
她总是说：“我真是老老老老老啦！”把“老”这个词重复很多遍，就是说自己很老很老很老的意思。
你到意大利的第一天，她躲在后面不来碰你。因为觉得自己太老了。
但是过了几日，你便觉得自己和她熟了，爬过去抓她的小腿，伸出手揪住她的衬衣，整个人扑到她的怀里，把头靠在她肩上，紧紧抱着她。
于是我听见她轻轻和你说：“Cicina, 你要和我这个老婆婆一起玩吗？”
有人来了，她就和别人夸你：“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吃得好，睡得好，总是笑着，都没听她哭过！”
后来她当然也听见你哭了。不让你玩土就哭，桃子吃完了就哭，阳台门被关上了你哭得撕心裂肺啊。
所以你多多婆婆逢人还是夸你，只是默默地把最后一句删掉了。
等你五岁的时候，多多婆婆就九十五了，两个人加起来正好一百。我小的时候，满分就是一百分。如果语文和数学都考了满分，就是“双百”。考了双百的话，就可以和别的小朋友炫耀一个暑假。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
所以人生也不一定要凑到满分吧。明年夏天，你两岁。两岁就可以吃多多婆婆炸的南瓜花了。
5.
二零零八年的八月十一日，你的舅公在攀岩的时候，从一座他非常熟悉的山峰上掉下去，去世了。在你一岁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十五年。你大概会觉得这简直是一个远古人类吧。事实上，他不过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
这一天我们原本要去那座山峰聚餐，你的奶奶定了“6-8人”位。因为你叔叔从来不会一个人待着，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1-3个”朋友。在这样伤心的日子里，更是如此。这一次，他从南部带来三个那不勒斯的朋友，每天在露台上聊天、写歌、计划旅行。
你见到这些朋友兴奋极了，一会儿扒拉扒拉这个的裤脚，一会儿抠抠那个的手指。家里的人每天准备近十个人的吃食，也纷纷忙碌起来。采购的面包、意大利面和奶酪总是很快就消耗完了。这些那不勒斯人还会把果酱涂在奶酪上一起吃。我看多多婆婆的眼神分明在说：“我活了九十岁也没见过这种吃法。”
到了十一日，这群浩浩荡荡的人正打算一起往山上进发，你满头大汗地醒来。
“宝宝发烧了！”
聚餐要取消，改成在家里吃饭。要有人去超市采购，要有人洗菜备菜，又要有人抱着你，给你量体温。
我把餐厅的十把椅子摆好，看着你就这样把一个伤心的日子，变成一个忙碌的日子。
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也许那是因为你把自己的生命，从它生长的丛林之中单独摘了出来。
6.
其实你像别的孩子一样好动，但是你爸爸喜欢说：你看！她果然是一个阿尔卑斯人！
在多多婆婆的客厅，你发现了通往书房的三级台阶。到意大利的第二天，你就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并发出胜利的“嘿嘿！”
后来我们去了家对面的山上（你想知道的话，是一个叫sape的地方），在那里你第一次握着大人的手走了起来。
等你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你就不再是那个满足于手脚并用的你了。每天早晨醒来以后，你就牵着我的手，扒开虚掩的门，让我拎着你爬楼梯。爬到三楼门口，也不进去跟别人打招呼，急匆匆地就往下爬到底层。就这样重复五遍以后，我终于也要承认了：你的身体里确实流着阿尔卑斯人的血！而我的血液里，充斥着对平原的思念。
大家都说，等回杭州以后，你肯定就会自己走路了。
我和阿尔互相问得最多的问题则是：回杭州以后怎么办？哪里变出来这么多朋友，哪里变出来这么多楼梯？
7.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我们的假期过去了一半。
阿尔常常回过神来同我说：在意大利的这一个半月，大概会像一场梦一样吧？
其实我回想起我的童年，甚至回想起这前半生的日子，都是同样的感觉：吃过午餐，肚子很饱，我便头脑昏沉地睡过去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
乌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