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世间朗朗有光照


文/吴忠全

 

一次寻医正骨之旅,看尽人间百态。按摩店的野鸳鸯,遭受暴力的女技师,自力更生的盲老头……薄雾之上,总有朗朗日光照耀着他们。


新家在小县城,街面热闹而灰破,早起和黄昏,都有市集降落在街两旁,总是一觉醒来就吵吵嚷嚷,夜深了还有蚊蝇绕着灯火。这市井从来都不知何时铺陈,也不知何时收起的,但也无妨,日子向来都是掐头去尾的。

我多年伏案工作,颈椎不舒服就成了老毛病,所以每换一个新的住处,都会第一时间去寻找推拿按摩的店面,这次也同样。

小区对面有家大超市,超市的两旁错落着多家按摩的小店。每当下午,小店门前便有女人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个虚处,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这样的店,我是不进去的。她们或许有好的手法,但治疗不了我的颈椎。只是排除这一部分后,其他那些门面素色的店,就没那么好判断了,要一家一家地去拿身体做实验。

头一家进去的,一楼有一排足疗椅,客人挺多,男女技师都有,有客人喝多了,吵吵吧火,女技师也笑他脚底板厚,客人说老子是长途货车司机,小妹爱旅游不?爱就带你走。又是一阵嬉嬉笑笑。

我被老板安排到楼上,房间里就我一个人,来了个男技师给我按,手法中规中矩,也不爱聊天,我和他讲我颈椎难受的地方,那地方在颈椎的456节处,靠左,要用手法慢慢推,不能上胳膊肘,这是我久病成医的经验。他倒是听话,可就是找不准位置,手法也不对,指甲抠得我肉疼。

这时门推开,进来个女技师,坐在一旁和他闲聊,俩人看起来关系密切,有可能是夫妻,也有可能是在外打工的临时夫妻。俩人用乡音聊了些有的没的,我能听懂一半,大概是讲一些店里抽成的问题,后一半没听懂。

接着俩人换成普通话,说起我难受的部位,男的说他抠不到位置,女的说换她来试试。她搓了搓手,上来一按,就找准了位置,问我对吗?我忙说对对对。她就继续按,说这种位置难受的客人她接触过好几个,我一说,她就明白了。

剩下的时间,就是女人来给我按颈椎,但男人也没闲着,他给我按腿,我心生奇妙之感,为何一次按摩,变成了四手联弹,这奇技淫巧,我以为我赚到了。

可俩人外出打工多年,也都是精打细算之人,俩人弹了半小时,就说按摩时间到了,一个钟一小时,两个人按的话就是半小时。按照他们的算法,对我的服务结束了,俩人让我躺着休息一会,就都拍拍手离开了。

我躺在那里,琢磨着自己是吃了亏还是赚到了,可也细算不清,但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个女技师手法还是可以的,于是打定主意,下周还来找她。

下周我的颈椎跟个闹钟似的,准时难受,我来到店里,点名要那个女技师,老板却说不干了,和男技师一起走了。我愣了片刻,想起那天俩人的谈话,前半部是抽成有问题,后半部应该就是商量着离开。我略感失望,老板说我给你介绍给新来的女技师,保证比她按得好。

于是我噔噔噔上楼,半小时后又噔噔噔下楼,新来的女技师,刚学出来三个月,手法略等于无,却学会了满口的推销,“药之不及,针之不到,必须灸之。”她劝了半小时让我艾灸,我听得心烦,起身走了,但还是付了一个钟的钱,这回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亏了。


再去另一家,这一家一楼空旷,只有一个吧台,有个女人坐在里面看古偶。我说按摩,她抬头看了看我,指了指楼上,我就听指挥往楼上去。

一个胖胖的女技师接待我,把我引进房间,我一看,屋子里是有两张足疗椅子,我说我按后背,没有床吗?她说原来有,最近都撤掉了,派出所不让我们店放床。我说为啥啊?她说怕我们店不正经呗。她说得这么坦然,反倒是把我的疑虑打消了。我说可是我要按背,这怎么趴啊?她说把椅背放下就行了。然后拿起一个遥控器,一按按钮,椅背倒是悠悠地放平了。只是这“床”太短,我趴在上面,膝盖以下却悬在空中,非常不舒服,但我又自我安慰,只要手法好,治疗环境差一点就差一点吧。

她一上手,我就觉得还不错,她说我这颈椎是有炎症的,配合红花油一起按效果最好。于是红花油被打开,刺鼻的味道蔓延整个屋子,屋子里本来有只蚊子,都被熏得不知了去向。

她给我按着按着,也吸起了鼻子,我说是不是味道太重了,要不开门放放,她不吭声,继续按,那吸鼻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听明白了,这咋还哭了?

我随口问了句,她就开始讲她老家在哪儿……我按摩多年,接触了几百个技师,这种老家的故事和那种歌唱比赛讲梦想的段落一样,早就听腻了。可她不知道我腻了,以为我想听,或者是她就是想倾述,便一个劲说了下去,说自己是从江西来的,在那边处了个男朋友,男朋友不赚钱,还经常打她,她一气之下,就跑来了这里。但是,每个黄昏到来的时候,就开始想她的男朋友……

我忍不住说了句,你贱啊?他打你你还想他?

她说他打完我也后悔了,现在就劝我回去呢。

我说他服软了?但是得让他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能打你了。

她说他没服软,就说我要是不回去,就过来找我,把我的胸和下面都用剪刀剪烂……

我说那你哭个屁啊!她就蹲在我的旁边,掏出手机给我看视频,说你看,这是我俩在一起时,他生气了,把我的头发给剪了……我看着视频里,她的头跟狗啃的似的,七长八短,她坐在那里哭个不停。

她说他就是要羞辱我,要我知道,我是全世界最难看的人,只有他才会喜欢我。

我说行了,你别给我看这些了,你早就该和他分手了。你赶紧换家店吧,然后不要再告诉他地址,再也不要让她找到你,你有技术,到哪里都能活。

她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总是下不了决心,还是会想他。我说你想他什么?

她把头别向窗外,目光里是余晖散尽的忧愁,说总是想到和他爱爱的时候,可好受了……

我气得一个起身从那把长椅上翻起来,说你爱咋咋地吧。

我噔噔噔下楼,在吧台结账,女人还在那看古偶,我俩谁也没理谁,只有收钱包到账的声音,大得盖过一切。

几天后,我再次路过那个店面,怀着好奇心以及一丝的怜悯,探头往里看了看。这回吧台里换了一个人,她冲我笑了笑,说帅哥按摩吗?我说那个,那个26号在吗?她说哦,那个人走了。我说去哪了?回老家了?她说不知道,我和她也不熟。

我哦哦地退出门来,想着这按摩店的人员流动还真大,而这个故事的结尾,此生都悬而未决了。


我继续寻找,这回避开那条热闹的街巷,在街上近似于闲逛,偶尔瞥见几家按摩的店铺,也不敢随意进入,缺失了一些点评机构的入驻,时光就往回倒退了二十年,门脸就是一切的讯息,解读不出来的全靠运气。

某天路过一栋老楼,门头还能看到税务局几个残破的字,但早已失去了政府部门的气势,看来是已迁走多年,又变成了民居。在这老房子的侧面,挂着一个很小很小的牌匾,简单到只有红底白字的四个字,盲人按摩,然后下面是一个箭头。

这世上有些奇怪的常理,或是大多数人心里的默认,某些残缺的人在做某件事时,反而因这残缺而透出专业和品质。比如哑巴木匠,独臂侠客,脑瘫诗人,聋子歌手,以及盲人按摩。于是我没有太多的犹豫,甚至是欣喜若狂地,顺着箭头走了进去。

楼房的内部,比外部看上去还要老旧得多,楼梯间里堆了些破烂的木板,不知何用,一个个曾经是办公室的房间,大多房门紧闭,越往里走,越感觉幽暗。

我变得小心翼翼,想着要不回去算了,但却在这时看到一扇开着的门里,有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坐在窗边,纱窗上似乎沉积了几十年的灰尘,让窗外本就不够明亮的暮光,更孱弱地透了进来。

他此刻出神地在想着什么,仅从侧脸的眉目中,就能看到他的眼睛有些问题,似乎只能捕捉到外面的一丝丝的光斑,但这似乎就够他瞅很久了。

那一刻,我有点不想打扰他,但他耳朵灵,已经听到了我的犹豫,转过头来问按摩啊?我说对对。他起身说坐坐。

我看了看屋子的布局,只是一张床,就占据了一半的空间,一张桌子,是餐桌,也能摆放凌乱的杂物。我看了眼床上胡乱堆着的被子,问就在这张床上按?他说我都是坐着按的,踢了踢脚边的小板凳。我就老实地坐下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他坐在床上,这姿势,特别像是奶奶给小孙女扎辫子,我脑子猛地冒出这么个画面,就想笑。他的大手就掐住了我的脖子,一瞬间那手掌的粗糙把我惊到了,真的是像锉刀一样。我说,你不垫个东西吗?毛巾啊,布什么的?他说不用,这样直接接触位置找得准。我被说服了,也直接道出了我的痛处,他说明白,却就是不往痛处按,说是要先把其他周边部位放松了才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性,每个按摩师傅也都有自己的习惯,我善于相信尊重的力量,总是期待能带来惊喜,于是便不再吭声,仅仅感受着他的手掌在我肩颈处登转腾挪,一会功夫,还真有了放松的感觉。然后他拍拍我的后背,说时间到了。我一看时间,才半小时,我说再加个钟吧。他却拒绝,说一次不易久按。我就仍旧选择尊重,或许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我就问多少钱?他说五十。这价钱挺便宜的,我掏手机扫码,他却无码,说只收现金。我说那我没带现金啊。他说没事,那你哪天路过了再来给我就行。

这话让我心里一动,这社会早已狡诈多年,很难遇到不分情况去信任他人的人了。我说你相信我?他说就五十块钱,有啥不相信的?我就说好,那我明天这个时间再来,到时两次的钱一起给你。他说着好的,就洗了洗手,坐回了我进门之前的位置,连看窗外的角度也一样,像个扫地机器人,工作完就自动回到原位了。

我从那老楼里出来,暮色早已昏沉,顺着街道往家走,路过夜市的街道,灯火也早已亮了起来,摊位的喧闹已初露狰狞。我心里因这陌生的信任,有些小小的雀跃,于是买了几个橘子,都没讲价。

回家后我早早地把一百块钱现金装在外套的口袋里,又翻箱倒柜找出一条薄薄的毛巾,他的手真是太糙了,我的脖子到现在还疼,所以还是决定垫一下吧,不然颈椎没按好,再蜕一层皮就说不过去了。


隔天再去,还没进屋,只是路过窗前,就看到他仍旧坐在床边,或是在沉思或是在捕捉光斑。我再次走进那间屋子,刚一开口他就记得我的声音,说来得这么早啊?语气里竟有了种熟络的感觉。

我点了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就说早按完早去工作。他就顺口问起了我的工作,我还没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你是不是在那边的工地干活?听你口音就不是本地人。他说的那边,是正在修的高铁站,应该是好多外来的工人涌入,也肯定有人来他这里按摩过,他下意识地就这么推测。

我没有反驳,这些年和很多盲人师傅打过交道,他们说啥就是啥,给我安排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我有时也会随口编一些,不是恶趣味,只是觉得能暂时以另一种身份在他人的意识里存活,也算是短暂地过上了另一种人生,虽然我对自己现在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太多不满。

我坐在椅子上,把毛巾递给他,说还是垫一下吧,昨天回去脖子都红了。他笑笑,就把毛巾接过去,铺在了我的脖子上,再下手,皮肤的疼痛感就少了很多,他又接上了之前的话头,说那个工地有个开大车的也来他这按过,那人是坐骨神经痛,屁股上总贴着膏药,都贴烂了,车都要开不了了,来他这按了半个月,好了。

我听着心动,说我这颈椎的毛病也做过核磁共振,是四五六节膨出,你觉得多长时间能给我按好?他顺着我的颈椎捏了捏,说一个星期,你连续来一个星期吧,肯定能给你按好。

他语气坚定,自信到不容置疑,又环顾了一下这四周,破败的屋子,窗前那灰蒙蒙的光亮,以及五十块钱一次的价格,这些都让我有了再次去相信一个按摩师的勇气。


我的治疗正式开始了,每个傍晚都准时抵达,按摩的过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点位力度手法,痛了就叫两声,舒服了也哼唧几下。由于天天来,光是哼唧和痛叫就有些难堪了,我俩就开始聊天。我好奇他眼盲的原因,他却从小时候讲起,说自己父亲是个中医,总带他上山采药材,所以他长大后,有病也不去买药,都是自己采点草药治疗,这病那病全都能治好。

他说得挺神的,感觉就要喝风饮露羽化成仙了。他又说后来结婚了,有个冬天在山上摔了一跤,摔到了后脑勺,视力就开始慢慢萎缩了,二十多年,萎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只能看到一点点光。

我听着可怜,又看他的居住环境,桌子上摆着剩饭,苍蝇在萦绕。我说你老婆呢?我怕他说出离婚跑了等话,虽然和我无关,但听故事的人心也会堵得慌。他说在他闺女家给伺候孩子呢,又说现在这社会,不都是嫁闺女再搭个老丈母娘吗?

他说完呵呵笑,是一种晚年的乐呵或是无奈的自我宽慰,可不管怎样,这个结局都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他眼盲后家还在,还当上了外公,比我之前遇到的很多孤独的盲人师傅在世俗层面都要幸福很多。

他又讲起她的女儿,说女儿受了他的影响,也喜欢中医。这回年代朝前迈,学中医不用自己上山采药材了,她女儿考上了哈尔滨的中医药大学,前几年毕业了,回到了老家,在县城里的中医院上班。他说到这里很自豪,说我女儿在中医院二楼的办公室,专看肾病的,你要是去那看病就找她,我和她打招呼,让她好好给你看。

我说好的好的,等我得了肾病就去找她看。他又说人啊,最好别得病,得病了全家跟着遭罪。

我以为他要接着讲例子,但是却没了下文,这倒像是一个无指向的感慨,或者,他是在说他自己。


说好的七天给我按好,但第六天,我的左手就开始发麻,先是从小手指末端,然后是无名指,接着是外侧的手臂。我把这状况和他说了,他一听,急忙停下了按摩的动作,说完了,我可能给你按坏了,你赶紧去医院看看。

我一听也懵了,一是因为这情况在我预料之外,本来是为了治疗的,怎么却适得其反了?二是他的语气虽然有点着急,但却是那么地坦然,就像这是我第一次来,他手一搭我的颈椎所发现的毛病,而不是打包票能给我按好却失败而出现的问题。

我说不是说连按七天就能按好吗?他说凡事都有个意外么,今天我就不收你钱了,你快去医院吧。然后他站起身,摸索着到脸盆边洗手,这就有点逐客的味道了。

我心里虽有千千个想和他理论的句式,但心里也知道这都是徒劳的,他毕竟只是一个按摩师傅,不是我的主治医生,不能因为他给过我信任和承诺,我就可以把他和那四手联弹的野鸳鸯,还有要被男朋友剪烂下体的女技师区别对待。我只能再一次地屈服于我和我颈椎的共同命运,拿着我的小毛巾,走出那栋灰败的民居。路过那扇窗户,纱窗上十几年的灰尘还在,他此刻又回到了窗前,继续沉思或捕捉光斑,不知那些思绪和光斑里,有没有对我哪怕一丝丝的歉意。

我去了医院,拍了片子,结果还好,颈椎仍旧膨出,只是压迫神经比之前要严重了些,才会出现手麻的现象,另外筋膜发炎也比较严重,我和医生讲了按摩的事情,他劝我不要再去暴力按摩了,会越按越严重的,并建议我在医院做一些理疗项目,脉冲波和电磁疗之类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三五天就要去一次医院,走进那间理疗室里,让理疗师先用脉冲波冲击我的患处,倒是不太痛,细小的针孔刺在皮肤上,有点像文身的感觉,只是那些纹理都落在了皮肤的内侧,无影无踪。

然后是电磁疗,如一把小锤子,在我的后背上敲敲打打,叮叮叮的声响,我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是个老旧机器,或是损坏的木偶,在被木匠修补着,缝缝补补还能再使用三年五载。

有时理疗师把电压调得太大,伴着那一声声的敲打,我的全身就跟着一起抽搐,那一刻,我又觉得自己重回了青春,是个网瘾少年,在被电击治疗。

只是老化的颈椎和青春一样,都是再也回不去的事物,我虽想要健康,可并不怀念它。


差不多半年后,我的颈椎好了一些,并不是理疗起了作用,而是我改变了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多做运动,写作时电脑抬高一点,脖子上套了个颈椎套……这让我看上去比之前更不健康了。

我没事的时候,还是爱到处闲逛,街道的条条缝缝,我都想走到。县城没啥大的变化,连一栋新的高楼都没建起来,之前的烂尾楼也仍旧没人接盘,它似乎和这时代的脚步一起放缓了,或者说是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了。

那个高铁站倒是建好了,只是周遭一片旷野,一天只有几列车途经,大部分还不停。我从那里出发过一次,工作人员打着哈欠,没收了我的一瓶剃须泡沫,我上了车子,一节车厢就我和一个老阿姨,片刻后,列车员来了,通知老阿姨坐错了座位。老阿姨刷着短视频离开了,车厢内只剩我一个人,仿佛和这小县城一样,都成了被时代抛下的边角料。

某个黄昏,我又路过那个盲人的按摩店,发现那个挂在墙上的牌子消失了,我出于好奇,再次走进那栋楼,看到那个盲人师傅的门一直紧闭着,我蹑手蹑脚地趴窗户往里看,屋子陈设依旧,人却似光影里的尘埃,灯光熄灭,了无踪迹。

又过了段时间,亲戚家的老人得了病,反反复复都好不起来,终于长住了医院。我拎着些水果去探望,到了才后知后觉是按摩师傅女儿所在的中医院,而老人也有尿血的症状,检验的项目里也包括肾脏,我们就这么又有了些瓜葛。

那天我本来是该送完水果,然后不尴不尬地闲聊些话,就该走的,但却因为这瓜葛,就主动帮着去肾脏科的办公室跑了跑腿。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女医生,并一眼认出一定是按摩师傅的女儿,他们的眉目长得太像了。

我坐在医生面前,等着她看报告,就闲聊说起她父亲,给我按过摩,但没提起给我越按越严重那事。她听了笑笑,那笑里竟有些尴尬的味道,好像她爸给我按摩是一件有点丢人的事情。她为了维护这自尊,有点抱怨地说他就是闲不住,眼睛坏了以后非要自学按摩,说能赚点是点,不想给儿女添麻烦。我说理解,理解,又问起最近路过那屋子,招牌怎么没了?她说他前段时间摔了一跤,手摔坏了,使不上力气了,就找人把牌子撤掉了。

我弄明白了原委,心里竟有一些唏嘘,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再多聊下去,医生也松了口气,把化验结果和我交代了一下,便叫下一位患者进屋了。我拿着单子起身离去,门一开一关,这瓜葛就被夹断了,他人留在我生命里的这一点小的波澜,也可以转个身,被另一件事截了念头,就彻底平息了。


又过了很久,季节更迭了几次,冬天就来了。这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老家一天一地的大雪,只有田野里的雾气,漫过绿油油的冬季作物,把冬季里的萧瑟,都吞没了。

清晨的时候,早市仍旧热闹,反而因天气的寒冷,让包子的蒸笼冒出更多的哈气,看起来有了些热腾腾的安居乐业。摊贩们的身体却好似比夏天时佝偻了些,窝在那里,嘴里吐出一团团小小的白气,那也是一场生活里的烟雾,驱之不去。

我难得早起,裹着厚睡衣,晃荡着去吃早餐。路过一个个小摊位,大妈风格的衣服聚拢的人最多。卖假名牌鞋子的两口子,老公卖货老婆扮演个托,还想拉我买一双,被我识破了也不觉得尴尬,继续拉下一位。

我继续往前走,就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坐在小木椅子上,面前铺了个喷绘布,上面是易经八卦之类的图案,还有摸骨算命几个字。

我蹲下身问怎么算?他说五十块钱一次。我说那怎么摸?他说把后背给他。我就把后背亮给他,他的手冰凉,伸进我的衣服里,幸亏我里面还穿了个秋衣。虽然隔着衣服,但他手掌的粗糙仍旧,顺着我的颈椎缓慢往下摸,一节一节,和当初按摩时一样地仔细,我以为他能摸出我的456节膨出,但他只说我是个疲劳的富贵之命,为人要注意口舌,四十九岁有个小坎。他问我有啥想问的吗?我说没有,就付钱要走,摸了摸口袋,仍旧没有现金。我说坏了,没带现金。

那一刻,我以为命运又轮回了,但他摸摸索索,从衣服里抽出个带子,带子下面是个小牌子,上面是二维码。我笑着扫码付钱,又多说了几句话,但他不记得我的声音了。

我晃荡着离开,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他戴着墨镜,面对着东方,太阳缓缓地升了起来,穿透那些稀薄的雾气,让这尘世有了些金色的细细光辉。

他比任何人,都需要这光照,只有在这光的下面,他的眼前才会出现那些微弱的光斑,他也就能在那些微弱的光斑里,再看到那些曾经的日子,以及这曾经朗朗但不敢停歇的人间。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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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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