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子


文/姬霄

 

学生时代友谊的来去十分微妙,在课桌的拼接中,在纸条的传递中,在乱纪行为的进行中……作者姬霄的笔下,藏着年少情感的绝望史,借此我们得以回顾曾经天真有邪的自己。


九月的一个午后,我自家乡返校报到。办完手续回到旧寝室,舍友都已搬走,留下满地纸屑,萧瑟的气象教人伤感又惶恐。新校区的位置虽不远,但高二文理分科以后,艺术生因课时不同,寝室被单独安置在专业教室附近,我这届的艺术生少,往后只能与高三生同住,难免有一种与羊群走散的感觉。一个人打包好铺盖,衣物裹着洗刷用具塞进书包,棉被则压在脸盆上。在这期间,不断有人推门进来,看我一眼就走,好像在寻找什么失落的文明。这感觉我懂,往日里喧哗吵闹的宿舍楼,此刻寂静得异常,非常没有安全感。

那几年的通讯手段少,一部公用电话后头要排二三十人的长队,人和人就走得近,也不怵陌生人,看到眼熟的,认不认识都能上去侃几句,像我这般内向的只能算凤毛麟角。我的边界感很重,便是朝夕相处的同学,只要不是主动跟我说话,我就可以熟视无睹。一年下来,就连舍友也没混熟,周末他们相约去网吧,回来时个个神采奕奕,讨论着我从未听说过的网络名词,时不时齐声爆笑,在一个个听不懂的笑话里,我被隔离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班上的情况也大致如此,有阵子我觉得说话带口音的同学更受欢迎,大家会模仿他们语气开玩笑,这让从小只会讲普通话的我更加无所适从。我认为会被开玩笑是一种宠幸,但男生之间热衷的互相捉弄,偷偷将牙膏挤在夹心饼干里送人之类的恶作剧,从来不会累及我。有人试图动用我画箱里的颜料,立时就有人阻止,别碰他的东西,如果你不想死的话。这话传到我耳中,连我也感到滑稽,其实我并没有跟同学吵过架,但所有人都以为我很凶。那个时候,我认为世界上的人类只分有趣的和无趣的两种,他们有趣,我无趣。直到和玳子成为同桌之后,这种非此即彼的焦虑才得到纾解。遇见玳子是我的福气。

等到我收拾清楚,像远征军中的厨师一样走下五楼,日光已然西垂,走廊上的水磨石地板被照得亮堂堂的,我的眼镜上满是灰尘和汗渍,但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擦,想来甚是狼狈。一路上,我依稀辨出几位同学,他们一看见我,老远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仿佛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我感到奇怪,但已经抽不出力气去追问,我的心也很乱——这时我已得知玳子也选了文科的消息,这是我们上学期约定的,她没有忘。我应该感到振奋,但更多的却是彷徨,我不确定她是否还把我当作朋友。

大家应该都在电视剧里看过那种好朋友闹误会的桥段,我一度觉得很白痴,明明可以一句话说清楚,却要分三十集。但轮到自己的时候,我才知道完全不一样。旁观者清,当事人可不知道彼此心里的小九九。你的解释只是你的角度、你的立场,真落到心寒谢幕的那一步,谁要听解释。我倒设想过自己像小狗那样,即使被狠狠揍一顿,还是能无条件向对方摇摇尾巴为对方敞开肚皮,但玳子会吗?在我看来,我们俩之间的不愉快,根本没那么严重,我们甚至都没有说什么伤人的狠话,只是很有默契地冷战。我以为最多冷战一星期,但一星期以后又是一星期,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放假,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暑假在家的两个月,我过得并不轻松。父母给我报了硬笔书法班,在少年宫的三楼,每天写六个小时字帖,险些腱鞘炎。在那儿我又见到了李盼,她学的是巴松,一种枫木色的乐器,音调低沉,严肃中又有点滑稽,以前我是分辨不出来的。这次见面,我感觉到我不喜欢她了。课间休息,她约我去喝冷饮,我一点也不兴奋,就好像她和我其他的初中同学一样。记得刚升高中时,我们写过很多信,有一封她在最后这样写,“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没准……”嗯,就是这个没准,我曾为两个字激动了好几天。我很想说话,我想告诉玳子,对一个人失去感觉真的无法言喻,我现在像个刚刚恢复理智的疯子,酷毙了。我猜她一定会回一句,有病。

我有病,玳子也有病。我们的脑回路不同,各自喜欢的事物也不同,却极有默契。那种感觉形容不来,在外人面前我内向,经常一句话要磕巴很久才能表达清楚,能沉默就沉默,他们说学艺术的都很酷,他们下意识将艺术生和他们看作不同的人类,敬而远之。但在玳子面前的我,表达欲就像杰克买下的那几枚不明所以的豌豆,到了夜里忽然疯长到云端。玳子说,因为你感觉不到幸福。我说,跟幸福有什么关系?玳子说,幸福感越低,人就越自闭,对人的要求也越高,希望别人能和你感同身受,但这是没可能的,你要学会打开自己,做个烂人。我说,怎么个烂法?玳子说,去帮我买冷饮就告诉你。我乖乖买来冷饮,回来继续问。玳子一边喝冷饮一边说,刚才是我编的,你学会了吗。

在她的循循善诱下,我也渐渐学会了做烂人,当然,也仅限于我俩之间。如果说玳子的“烂”是无赖,我的“烂”就是狂妄。晚自习,我在练习册上画小漫画,偷偷递到玳子面前,看她半天没反应,我又写纸条给她,是不是让你欲罢不能。她说,有病。我们在纸上笔谈,谈流行,谈未来,我说以后想做一个漫画家,她说,红了可别忘记我。我说,那我尽量维持不红,毕竟我红的时候,天地为之变色,我就是太阳,会燃烧一切。她说,有病。我说,怎么?看我不想红你就嫌弃我?她说,别造谣,现在也挺嫌弃的。我说,没准我红的时候你在台下举红旗,只是人太多我没认出你。她忽然站起来说,王胆疯了。全班齐齐回头,我吓得钻到桌子底下。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当然不只体现在热衷互损上,也有少数温馨的片段。对自己失望的时候,我说我坚持不住了,画不下去了。她也会用她独有的方式安慰我,有才华就能随便放弃吗?有才华不应该更加努力造福人类吗?听得人心头一暖,但我还是会说,骗你啦,其实在偷偷苦练,计划一鸣惊人,拽吧。她白眼一翻,有病!还有一次,我很矫情地问玳子,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要好了,会不会像陌生人那样?玳子说,别说让姐妹沉默的话行吗?我说,你能不能好好说一次话。玳子说,我怕你下一句就开始骂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玳子面前,搞怪可以很放松,她说的对,做烂人才是王道。我们都爱嘴硬,敏感细腻的人只是害怕被人看穿手中底牌不过尔尔,但人啊,谁不想放肆,谁不想透明,那些蝇营狗苟的小心机,谁又真的是与生俱来呢?我庆幸能遇见这样一位挚友,用玳子的话说,是病友。

玳子的成绩很好,但她经不起夸,只要一夸她,她就浑身难受。她的品学兼优奖,是我日常调侃她的利器。她的外表成熟性感,但只准我说她是硬汉。我从没见过玳子的父母到学校来,但从她半年换两次随身听上可以看出来,她的家庭应该属于有钱人那种。对此她的解释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小,只要大人们赚的钱够多,就没人会在乎他们是不是爱小孩。于是我知道,她其实很渴望被关怀。有一次她在课间读一本弱智言情小说,哭得梨花带雨。那个瞬间我莫名很感性,头脑一热说,玳子,你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但一听这话,她立刻抽抽鼻子抹干眼泪,说,把嘴闭上吧,从你嘴里说出来十句话能有一句夸我,我都得思考是不是阴阳怪气。我噎住了,只得顺水推舟,将话锋转为揶揄。好吧不装了,其实我想说你也必然是一位合格的冤大头。她眉头一展,就说嘛,这才对味儿。

就说嘛。这是玳子对我们伟大友谊的解读,我也一直这样认为,只是在调侃之余也会冒出些许失落,我大概很难真正走进玳子的内心。异性之间的友谊像隔着一层玻璃,远不如女生之间那样亲密无间,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开怀大笑,但再多走近一步,很容易变成唐突的暧昧,我不想搞砸我们的友谊,我唯一的友谊。说实话,我羡慕玳子,她在班上的人缘很好,大家都爱她。元旦晚会排练小话剧,我和玳子都不想表演,自告奋勇去演树,演着演着,大家就开始疯狂夸玳子,这树演得真好,演出了秋日里懒懒的浪漫氛围。玳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回答,有病。看着现场乐成一团,我知道我永远学不会,哪怕我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回答,别人只会担心冒犯到了我,毕竟大家对我的评价是,很冷酷。其实,我何尝不渴望被关注,但我做到最大努力,也不过是剃光眉毛被看到的人“呃”一声,然后逃得远远的。我开始相信人和人有不同,相信玳子有超能力,我连她生病都羡慕。有几天,玳子一到下午第二节课就准时流鼻血,举着手向老师报告,然后跑出教室洗脸。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到了那节课,全班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她身上,像在等待什么召唤仪式。

严格来说,我和玳子只做了半个学期的同桌,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我,是上一任同桌受不了她,主动找班主任换的座位。那时我正在上专业课,于是班主任直接把我调到了玳子旁边。我说,原来不止我一个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她说,再说就哭了。我说,但没关系,我跟你也差不多。她说,王胆你真会骂人。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那个和她闹翻的女生,其实是玳子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不必说,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肯定是玳子的答非所问,她适合做插科打诨的朋友,巧言善辩却又无比抗拒真心,话题只要一正经,她就按捺不住想逃避。我想问玳子,这么多年的友情丢了不遗憾吗?但最终也没问出口,猜也猜得到她又会东拉西扯一通。在很多需要掏心掏肺的事上,她总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时候,我又觉得她其实是个很冷漠的人。她才是太阳,每一个人都均匀地享受着她的光热,却没有人能真正靠近。

 

如果你有了爱人

让我知道

像候鸟要飞

雪会知道

根的枯朽

树叶知道

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没有爱人了

这是一句黑板报上的摘抄,诗人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拿给玳子欣赏,玳子难得没有犯病,在纸上回复我说,候鸟会冻死,树叶会坠落,爱上一个不合适的人,注定会辛苦。我说,你该不会表面跟我大大咧咧,背地里其实是个多愁善感的大诗人吧。玳子说,嗯嗯,爱死了吧,王胆。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示弱,于是我使劲盯着她看,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她不好意思。她说,你他妈的。

有人说男女之间的纯友谊靠的是互相嫌弃,但凡谁多看谁一眼,都会将友谊的小船拐进未知的路口。我觉得有道理,一个人可以浪漫,两个人必须免疫浪漫,这是我和玳子相处的法则,也是我们一直能做朋友的原因,只是这一点,我后来才想明白。

韩日世界杯,我和玳子都不是球迷,但当时校园里的气氛已经被烘托到了共襄盛举的程度,没上车的仿佛就是世外野人。决赛那场德国对巴西,听说人民广场上有大屏幕直播,我和玳子决定溜出校外去看一次。本以为提前出发就能抢个好位置,谁知到地方一看,广场前整条街都水泄不通,我和她艰难地随人群前进。玳子说,我们闭上眼睛吧,随波逐流,反正总会到达的。于是我们都闭上眼睛往前走,过了一会儿,玳子的钱包就被偷了。

走到人群停了下来,我们发现根本挤不进去,于是又不得不回头向外走。逆向的人群还在不断涌上来,将我们之间的空间压缩得越来越小,连转身都困难。这时,我感觉到有人在试探着揣我的口袋,又是小偷,我回手抓了一把,但什么都没抓着,四面八方都贴着人,根本看不见谁是谁。我紧张地对玳子说,再被偷我们就没钱坐公交车了。于是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也抓住了她的手,手心贴着手心,全是汗,但仿佛武侠小说里的对掌传功一样,我莫名有了力气。

经过漫长的几分钟,我们终于冲出了人群,可是一回头,我傻了。我的手上牵着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士。吓得我赶忙道歉,人家倒没有为难我,笑哈哈地走了。这时,玳子才气喘吁吁从人堆里挤出来。我迎上去说,吓死我了刚才。玳子笑得脸都歪了,说,看到啦,有艳遇跑得比谁都快啊王胆。我说,不是,刚才有小偷啊!玳子说,有病,是我抓你衣服的好吧。

没看成球赛,学校又关门,只能去麦当劳过夜。我带的钱不够,考虑到还要坐公交车回去,只点了一份儿童套餐,两人在二楼的角落分着吃十几根薯条,好像两条流浪狗。玳子还在为刚才的乌龙笑个不停,我却一直纳闷怎么有人被陌生人牵手都不甩开。玳子说,少得意了,又想夸自己有魅力吧。我说,这个不用说也是事实。玳子说,没牵到我的手,心里空落落的吧,来,姐妹大方一次,免费让你试试手。说着她伸出手,但这一次我没有和她斗嘴,反而顺势将手放在了她的手背上。玳子吓了一跳,立刻抽走了手,说,色鬼啊。我说,抱歉第一次,但确实,有一点舒服。玳子说,只要你王胆愿意恶心人,那是真的恶心。我不理她,继续夸张地说,软软的,滑滑的。玳子大叫,有病!有病!

回去没几天,玳子就开始写小说。她说她写的是爱情小说,还带点科幻,里面有个大帅哥,开着时光机飞来飞去的。她,也就是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但就是在不了一起。她的解释是,求而不得才是爱情最好的诠释。我说你写的不会是我吧。她说,放你的臭狗屁。我说,你可以侮辱我,但要实事求是,不可以把我写成一个大帅哥。她说,如果是写你,我立刻让女主角一头撞死。由于我每天追着她要看小说,她的小说写得越来越长,很多年过去了,大帅哥已经七老八十了,而因为时光机的关系,他见到的她永远都那么年轻。我说,大帅哥怎么阅历涨了,品位却不涨。她说,你懂什么,这叫专一。我说,那不是专一,只能说明男人无论多大年纪,只喜欢十八岁的妹妹。她想了想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于是她也迅速让自己老去了,然后,她就写不下去了,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这么老了还没谈上恋爱,一点也不浪漫,只剩下辛酸。

小说烂尾以后,玳子陷入了对爱情的迷茫。忽然有一天,她开始觉得谈恋爱要趁早,于是经常放学后拉着我在学校的天桥上物色自己的结婚对象。正常人都知道,想要在穿校服的人群里挑出一个像人的有多难,所以我们一直没有结果,只是每天看到许多对躲在小树林里接吻的人。玳子说,人为什么要接吻,这么恶心,所有动物都不会。我说,因为舌头是人类身体最有记忆的器官,他们只是想记住彼此。玳子说,这么恶心的事情被你说得还挺浪漫。我说,我是吃鸭舌的时候想到的。玳子听到停顿了一下,说,你的智商真的会让我很绝望。

几个礼拜后的一天,玳子兴奋地告诉我,她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对象。我问她是谁,她无法描述,只能带我去现场观摩。第二天清晨五点,我们一起去晨读,这时候天桥上挤满了努力的人,但相较之下,玳子显然更努力,因为所有人都蓬头垢面,只有她还化了妆,我估计她四点就爬起来了。我们把脑袋藏在课本背后偷窥,像猎人一样等了很久,忽然玳子很迅速地给了我一肘,定睛一看,原来她的猎物是隔壁班的一个四眼书生,白白净净的国字脸,唇红齿白,有点像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唐僧。我说,你还是喜欢这种看起来长生不老的男人。玳子答非所问,说,年级第一名,厉害吧。我说,但他好像没洗头耶。玳子说,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说,因为男生宿舍昨晚停水到现在,我连牙都没刷呢。玳子惊慌失措地跳到一米外,犹犹豫豫着说,没准他昨天用暖瓶打了水呢,其实是干净的呢。我说,靠,你是在谈恋爱还是涮火锅?这时候,唐僧似乎发现了我们,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玳子连忙躲到我的身后,为了朋友我此刻也顾不上社恐了,所以我义不容辞地走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说,抱歉,她没有QQ。唐僧说,什么QQ?玳子则红着脸说,那你找我有事吗?唐僧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同学,上课铃响了,你们没听见吗?唐僧走后,我们也赶忙跑回教室,路上玳子继续露出恶心人的花痴表情,说,优等生听力就是好,难怪英语也能拿满分。

那一阵各种关于素质教育的政策层出不穷,搞得各校兵荒马乱,今天开始集体看新闻联播,明天开始搞辩论比赛。我们学校是重点中学,很有先见之明,让我们提前体验大学的生活,听到这里我以为是要让我们早恋,结果是要求中学生也要像大学生一样自行研究课题,以小组为单位撰写论文,还要在全校师生面前演讲。像我和玳子这种消极分子,自然而然投靠到积极分子的小组里,那个组长生得虎背熊腰,但铁汉柔情,架不住玳子的软磨硬泡,勉强收容了我俩。收容归收容,组长研究的课题是什么,我们压根不关心,好在他似乎也不屑于跟我们讨论,一个人就完成了课题。到了汇报演讲那天,我大开眼界,同学们的论题天马行空,比如《论刘德华成名的真正原因》《如何科学打水漂》……尽管题目很新颖,就像如今的B站首页,但内容基本出自《读者》和《青年文摘》。忽然,玳子两眼放出贼光,我知道肯定是唐僧上台了,只见他一脸坚毅,仿佛已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取到真经,他研究的课题是《巴以冲突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一番自我介绍后,他开始念不知道从什么军事杂志上抄来的报道,大致内容是以色列有多少架战斗机,巴勒斯坦现有多少辆坦克,以色列背后有哪些国家支持,巴勒斯坦又有哪些隐藏实力,洋洋洒洒数万字,比真唐僧还唐僧,最后论文的结论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睡着了。醒来以后,玳子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沮丧,于是我幸灾乐祸地问她,是不是对唐僧幻灭啦?她说,什么唐僧,是我们组的题目……我连忙看向组长,问他,我们组的题目怎么了?组长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撞题了,我们的论题刚好是《论周杰伦成名的真正原因》。

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但当时在单恋方面已经有了一些心得体会,我告诉玳子,爱情只有在幻想中才是美好的,你对一个人的迷恋,其实只是爱上了自己的想象。玳子点点头表示认可,但一扭头继续开始写情书。我恨铁不成钢地说,送情书这种丢脸的事可别找我。玳子说,那不行,要丢脸一起丢。我听完很心痛,因为一般人都是在爱情和尊严两者之间做选择,而我明明没有选择爱情,却还是丢掉了尊严。玳子写完情书都会折成一个千纸鹤或者爱心,结构相当复杂,因此我无缘欣赏里面的内容,但以她的文学水平,我想一定很肉麻。说实话,我有点烦她这个样子,她甚至已经没空骂我了,有人看到这里会对我们的伟大友谊表示质疑,你这明显是吃醋,你对玳子有非分之想。我要诚恳地回答,玳子在样貌上的确是很可人爱的女孩,但当时的我正自作多情在和李盼的水深火热之中,无暇去欣赏别的异性,就算她是一只不可人爱的老王八,只要性格没变,我也一样会和它成为好朋友,所以在玳子追求真爱的时候,我并不吃醋。当然,嫉妒是有的,她喜欢上了别人,那我们就不是最好的了,怎么看我都是亏了。我把账算给玳子听,要求她每天带一瓶养乐多给我作为补偿。她没有反对,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不乐意。那一天光天化日下,空气中飘起了雨丝,也是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的伟大友谊迟早会完。

以前我只是徒有其表的被误会的凶,自从开始喝玳子专供的养乐多以后,我变得又凶又恶,并且总是憋着一股无名之火。然后我就打了一架,把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同学打爆浆了,原因是他发现玳子每天给我带养乐多,于是造谣我们在谈恋爱,被我得知,就干上了。我的脑门上挨了一板擦,也受了点伤,但班主任觉得主要责任在我,因为就伤势的视觉效果而言,那位同学的伤过于华丽了。班主任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让我交代自己的犯罪动机,我说,我觉得没意思。他说,没意思就可以使用暴力?实在没意思你可以退学,可以去社会上当流氓。我说,我不是觉得上学没意思,我是觉得单方面提审我没有道理,发生冲突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何况他持有武器(板擦),而我是赤手空拳。班主任冷笑着说,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是你把同学打成了大花脸,而你毫发无损。我赶忙说,我也受伤了。班主任说,这是正当防卫。于是我不肯说话了,班主任见我死不悔改,就开始威胁我要叫家长。

这时候,玳子忽然推门进来,她说自己目睹了全部过程,是对方先动手,她可以为我作证。我看了她一眼,那天她根本不在场,目睹个屁。我觉得此等行径甚糟,我本来不在意被叫家长,因为我确实是被冤枉的,但玳子的伪证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做了坏事,于是我利索地交代了打架的起末,并坦白了那天玳子根本不在场。玳子被我拆穿谎言后丝毫不慌张,说,王胆耳背,就算原子弹爆炸他也听不见,那天我分明就在教室门口。我说,我虽然耳背,但我是学画画的,视角比常人宽,十米外的耗子都躲不过我的眼睛。班主任在我们踊跃的发言中,一时不知该相信谁,沉吟了片刻,他恍然大悟,说,哦,原来是真的,你们果然在谈恋爱。

后来的结果变成我们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写检讨,还不给开空调,我的脊背马上就开始流汗。班主任走后,玳子问我为什么要拆穿她,我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她听完很生气,说,王胆你真是个老王八,早知道不帮你了。我说,我们没有谈恋爱,却被造谣谈恋爱,这不是污人清白是什么。玳子说,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你干吗介意这个?这时候我也很冲动,说了一句让我很后悔的话。我说,如果我不爱你,那这种事自然算不得什么。听到这话,玳子沉默了许久,我们都不约而同开始低下头写检讨,空气中只留下圆珠笔做贼心虚一般划过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写了一会,玳子忽然哭了,眼泪一串串砸在玻璃桌面上,很快就溅成一小摊水洼。看到如此触目惊心的情形,我感到无比惊慌,我说,你别这样。但玳子一直哭,始终不肯说话。我彻底胆怯了,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打架了。听到我的结案陈词,玳子猛然抬起头,满脸泪痕说,操你妈王胆,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我们的伟大友谊。那个瞬间,下课铃响了,走廊上的灯亮起来,正好照进她的眼睛,我看到眉目如星。

事后我曾想向玳子解释,我说的爱,是朋友之爱,不掺杂任何不纯粹的成分。但就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这样的友情和爱情有什么分别。如果说爱是占有欲,我的确暗暗希望玳子只属于我,如果说爱是没有原则,我也可以为她放弃很多原则,如果说爱是牵手接吻,那我也愿意无条件奉献出自己,甚至白头偕老。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一直没有解释,但她显然是真的生气了。第二天中午去食堂吃饭,以往我们都坐在同一桌,但这次她明显刻意在与我保持距离,和一堆女生说说笑笑,坐得老远。回到教室时,时间仿佛已经跨过了一个世纪,我们陡然间变得生疏了起来,沉默的日子很煎熬,我是不敢说话,她是不愿和我说话。很可笑吧,曾经我们可以那么收放自如地谈天说地,那么坦然地阴阳怪气,又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要好一辈子,但是只用了几句幼稚得像小孩子一样的对白,一切就此烟消云散了。那个写满我们对话的本子,再也没有添上一笔。电视剧里为什么会让两个人不解释呢,无非有些话说不出口,有些话说了没用。

一眨眼,期末考试结束了,暑假来了,就连我也渐渐绝望,我心想,狗屁的伟大友谊,这么点小事都跨不过去,我们在彼此的心中大概根本没那么重要。再一眨眼,五十多天过去了,秋天了。自从班主任认为我们谈恋爱,给我们的座位调开以后,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谈恋爱是既定事实,只是在班主任的淫威下不得已分手了。而我也懒得再去辩解,我不再期待别人能够理解这种伟大友谊的构成,正如在过去的五十多个梦里,我渐渐想明白的那件事,我和玳子的友谊之所以比爱情还要脆弱,是因为我们的友谊比爱情更加伟大。很多年以后,如果要写回忆录,我大概会这样描述:为了友谊,我选择了承认爱情,而玳子为了友谊做得更多,她甚至可以选择放弃友谊。

再度回到了熟悉的校园,我好像又回归到刚升高中时的状态,怕迎面而来的搭讪,怕不明所以的笑脸,我不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我也不想知道。玳子说错了,不幸福的人不是对人有要求,而是对人没有期待。我想起我们在麦当劳过完夜,坐公交车回学校的那个早上,玳子说,下次我们再来吃吧,换我请你。我当时一笑而过,因为那家麦当劳离学校实在过分遥远了,反正都是汉堡包,我为何不去学校门口吃德克士。玳子的态度却很强硬,说,不去弄死你。现在我知道,那是玳子的期待,那是玳子的幸福。有的人很清楚自己的幸福在哪里,还有的人身在幸福中却一无所知。我一直认为我很明智,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混淆友情和爱情,但在玳子眼里只看得见幸福,海水和湖水终究会汇聚,友情和爱情的分别根本不存在。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游走,我知道我在寻找某个身影,某个会骂我有病的人,但我又怕当真见到她。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旧教室,里面已经有陌生的同学在打扫。新学年文理分科,所有人都会打散重新分班,玳子应该分到了重点班去吧,和她的唐僧一起。但又有人说玳子报的是文科,不知真假。我胡乱想着心事,来到我们的书桌前坐下。教室后方的黑板报还没有被擦去,望着那首熟悉的小诗,我在下方续写道:

 

雪只记得候鸟的去向

却从未留意

麻雀一直留在原地

在这期间,那个值日生一直在旁边观摩,说,写得挺好的。又提醒我,待会就要擦掉了哦。我掏出五元钱说,不擦行不行。值日生说不行,因为他答应了别人,让黑板报今天都维持原貌。听到这话,我的心脏莫名跳动了起来,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麻雀也这么浪漫,靠。我回过头,一眼望见那个很久不见的身影,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怎么偷窥我作诗?

她也笑了笑说,有病。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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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姬霄
姬霄  @姬霄
作家、「一个」常驻作者,代表作《你有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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