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漂流故事


文/王陌书

 

大城中藏着小事,一个北漂青年的一日,道别对他而言是种分外漫长的仪式,无意挽留,只是让必然的结局如羽毛缓缓落地。

                                    

惊蛰将过,零落的花瓣点缀了色调贫瘠的北京。

打包好几个快递箱后,我早上八点出门左拐向南而去,很快过了安检,钻进地铁的腹内。

一簇簇柳絮飘过地安门外大街,忽高忽低。走出什刹海地铁站没几分钟,我双手插兜看着鼓楼,觉得鼓楼看着钟楼,而钟楼不知在看谁。他俩一胖一瘦,红墙黄瓦,漆颜新改,早该相看两厌了吧。

景点周围的吃食通常又贵又难吃,服务态度也差,可有一家馄饨店却让我念念不忘。从旧鼓楼大街拐进大黑虎胡同,往深处走,连着三次碰到分岔右拐,就能看见印刷着“上海馄饨”的灯箱,没自吹老字号,店面很小,进门就一排长桌,摆着十张高脚凳,坐下抬头,隔着一道帘子就是后厨。

以往我都是下班来,店里人头攒动还得等位。这回只有几个散客,师傅见我热情地招呼:“哟,来啦,随便坐。”

我故意坐在高汤锅对面,对着升腾的热气发愣,等着馄饨端过来。师傅姓赵,熟练地拿筛网装进二十只馄饨,浸到沸水里,他家煮馄饨的水常换,清澈见底。馄饨上浮之前的间隙,赵师傅往瓷碗里放点虾皮和紫菜,又把几根倒霉的丝瓜按在砧板上细细切丝,准备凉菜的配料。切完捞起馄饨一股脑倒进碗底,没一个颠破皮的,随即浇上一大勺清鸡汤,撒上香菜,推到我面前。

我不顾烫,升腾的热气模糊眼镜片,喝一口汤再捞起一只馄饨咬掉一半,嘶嘶地吐字:“师傅,什么馅的?吃着跟以前不太一样。”

赵师傅抬起头,一脸不好意思:“你是老主顾?我还以为是新客呢。昨天刚改的配方,肉馅加了香椿,怎样?加得可好?”

我来过二十二回,好几回赵师傅见到我进门,都很热情地招呼:“哟,来啦,随便坐。”我错以为他认得我,看来他对每个食客一样热情,并不记得我是谁。带着些许失落,我想说:加得很好——但下次别加了。话到嘴边,我端起碗猛喝一口鲜汤又咽下去。

吃完馄饨,我抹了抹嘴,扫码付款说:“走了啊。”

赵师傅手里的刀身落下,拍散几瓣蒜,他说:“您慢走嘞~~”

出门后我无意原路返回,给苏寐发了条微信语音,约在最近的瑞幸咖啡见面。在咖啡店我点了一杯14块钱的生椰拿铁,我不喜欢椰子,为什么不点别的?因为没更便宜的。落座以后,听旁边桌的两个络腮胡大叔聊民谣,我又要了一杯柠檬水。

大叔甲:“宋冬野可惜了。”

大叔乙:“照这么讲可惜的牛人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羽凡可惜不,宁财神可惜不?”

大叔甲:“那昨晚唱《斑马,斑马》,你唱那么嗨?”

大叔乙:“谁让你喜欢来着。”

大叔甲:“我不喜欢。”

大叔乙:“你嫌弃宋冬野?”

大叔甲:“我嫌弃你这样。”

……

他们温吞细声地争执,慢条斯理,根本不像是吵架,说话的空档还一勺一勺吃点缀草莓的奶油蛋糕。他们聊到陈粒哪首歌最好,一个说《性空山》,一个说《易燃易爆炸》。我突然插了一嘴,问他们要不要下个月陈粒演唱会的票。头一回做黄牛,我也没多赚,花499一张买的票,我499卖。

大叔甲拈起沾着奶油的草莓,有些迟疑:“你有几张?”

我说:“刚好两张。”

大叔乙放下不锈钢调羹:“那就要了。”

通过软件,把票转给他们后,他们继续聊时装、电影和新冠,而我埋下头浏览知乎上的内容,磨蹭等苏寐的时间。不需要缔结任何契约,我是她男朋友,她是我女朋友。去年九月我和张慧分手,十一月北风刺骨的那阵,我跟苏寐在一条人行道上相遇。

当时,我跟她拖着行李箱奔向西东,箱底的小轮喀啦翻滚,不断和有凹槽的地砖发生龃龉。我忽然停下,望着远处的高架桥,她也看着高架桥:“在这干嘛?小区被封了?”

我说:“你也是?”

她说:“不然呢?一封少说两周出不来,老板杀了我的心都有,我不想囤菜,打算去亲戚家借住。”

我说:“我打算去朋友那。”

她说:“这个钟点,拖着行李箱,可不就是小区被封了嘛。”

像是两个逃荒客交换物资,坐在同一条长椅上,落叶不痛不痒地砸到头上,我们拉开背包的拉链,我给她一条士力架,她给我一盒果粒酸奶。远方的灰烟很快散掉,我嚼了嚼酸奶里的椰果,跟她谈童年差点溺死的事,谈《雅典学院》这幅画里的人物,谈托洛茨基在墨西哥的演讲,停顿一下说:“其实我看得出来,我朋友不太乐意我过去的,他女朋友介意,不想共用卫生间什么的。”

耐心听完一堆不懂的废话,她终于听到想听的话:“谁不是呢,我小姨一家子特势利眼,觉得有北京户口了不起,嫌弃我家。”

于是,当晚我们一起去了宾馆。

到今天为止,我跟苏寐都处得不错,她不像杜紫君要我对未来保证,也不像张慧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她跟我一样,活在当下。我们约好今天见面,见面前她跟几个跑步发烧友计划从颐和园跑到大钟寺。她体力不好,但喜欢户外运动,跑步是户外运动中最省钱的一种。

下午两点十二分,两位大叔那桌换过几拨客,苏寐到了。她急匆匆推开玻璃转门,径直向我走来,额头上的跑步头巾湿透了,隔着三张圆桌都能听到她的心泵咚咚地跳,往她苗条的四肢输血,裸露在休闲运动服外的肌肤汗津津的。她拿起我喝过的杯子,猛喝了几口说:“我就知道,你肯定坐这地。”

我拿起杯子,用纸巾擦拭她双唇濡湿的边缘,也喝了一口:“为什么?”

“你怕太阳,又喜欢靠窗,可不就剩这了么。”

我点点头:“不对,我来就剩这一张双人桌了。”

“那你点头干嘛?”

“表示一下尊重。”

“这倒没必要。”

“你从中关村跑步过来的?”

“坐地铁到积水潭,再跑过来的。”

“瞧你的脸,还以为你跑了一场马拉松。”

“那,到底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我眯着眼睛,本想脱口而出的,但那太随便了,这样的时刻需要一点仪式感,手指头不安分地在膝盖上跳动。挤不出纠结的表情,发不出哽咽的喉音,最后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掉,我认真的说:“那个,我们分手吧。”

我很明白,她也明白,我们没有未来,她正在申日本的学校想要出国,而我却害怕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不过我们对当下的定义不同,她觉得此时此刻应该在一个月后甚至一年后发生,我的过错在于把那提前。她埋怨一通,我一通解释,她像适应了时差的旅客,平静下来:“那——分就分吧。”我问她要不要吃一顿散伙饭,在大众点评上买了蒸汽海鲜套餐,她不要,觉得太尴尬了。她对感情的态度跟我一样,只要不撒谎,不劈腿就行,感情漂浮不定,强调确定的责任无异于在海浪上画路标。

不需要解除任何契约,我不再是她男朋友,她不再是我女朋友。

“张伟,你难过吗?”

“应该难过的。”

“应该难过的,我也是。”

应该难过所以难过,跟难过的区别在于,这需要计算,而经过计算的事如同方程式,有些冷酷。

她最后说:“你说,我们是不是都没有心?”

“也许吧。”

不知为何,我很难对爱情要死要活,别人离开我也好,我离开别人也好,都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因为,如果注定要发生,那难以接受只是给接受增加不必要的麻烦。而感情,恰恰是一种不可抗力。

等她离开,我没有继续在四九城闲逛,独自去吃了蒸汽海鲜,吃掉了两条黄鱼、两份生蚝、两份基围虾,这样的分量我觉得一个人吃太饱,两个人吃太少,可一个人与两个人没有中间态,不然一个半人吃刚刚好。我把剩下的打包,去了一趟超市,一路向北回到出租屋附近,被两栋公寓楼夹在中间。狭窄的天空爬满电线,被变压器勾住的破风筝拖着长长的尾巴。这条阴凉的小巷土地没有经过混凝土硬化,几道雨天残留的轮胎印随着泥巴干结留到现在,那些破旧的自行车懒散地靠着墙,把另一头不宽的巷口堵住,阻挡我的去路。

走近瓦楞纸箱,先解开打包袋,再掏出一个甘竹牌的鲮鱼罐头,掀开盖子,反扣倒进剩着一根鸡骨头的铝盒。我掏出纸巾擦拭指头沾染的红油,花猫从旁边探出脑袋,先嗅了嗅打包带里的基围虾,接着扑向铝盒把鲮鱼拖出来,先是皮,再是肉,最后是骨,颇有章法地进食。我蹲下来从脖颈开始捋它脏兮兮的毛发,它并不抵触。

它胯部做过去势手术,估计被遗弃了。去年冬天下第三场雪时,我看见它蜷缩在瓦楞纸箱,把手上的肉松面包掰一半放到它胡须边,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带点吃的路过,这是我第二十七次喂它。

我叫它橘子,但它并不属于我,也还有其他人喂它,而其他人可能叫它其他的名字,因此我并不确定它叫什么。或许它自己有名字,也告诉了我,只是我听不懂罢了。我喂它但不想养它,它让我抚摸但不让我搂抱,我们都有所保留。

我没时间等它吃完,起身说:“我先走啦?”

我故意走得很快,它匍匐着咬骨头,没空管我。

我故意走得很慢,它匍匐着咬骨头,没空管我。

我回过头来,它匍匐着咬骨头,没空管我。

它对我没有留恋,正如苏寐对我没有留恋。我回到出租屋,几天前还脏乱差的环境如今空荡荡的。

昨天下午,我去公司办理完离职手续。

我被辞退了,前几周传出裁员风声我就预感不妙,上周部门主任找我谈话时曲折隐晦地传达了这个意思,安慰我说眼下辞退还有一笔遣散费,再往后生意恶化的话遣散费也拿不到的。失业前怕失业,真失业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因为失业的人是不会失业的,正如死掉的人不能再死。

所以我昨天去了公司写字楼,并没有打卡,走到工位简单收拾东西。和同事们打了照面,他们都未说话,在工作群给我发送别的祝福语和表情包,大家已经适应即便面对面也用微信沟通。想法转为语言已经扭曲,转为文字就更加扭曲,或许一句话说出来的一刻就已经失真。我捧着纸箱搭乘电梯到一楼,我点开工作群想回复一条:“多谢大家,有缘再聚。”

发出的消息旁显示红点,我已经被群主移除了群聊。

我干了三十一年儿子,十六年学生,四年媒体运营,忽然内心空落落的。普通家庭出身,普通大学毕业,普通业务水平,就业环境这么差,海投简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既然没有结果,那干嘛还要努力呢?很多努力无所谓结果,是维护自尊的姿态,让自己的落败没那么难堪。

可我没有那么多自尊。

我算过了,支付宝里有一万二,微信钱包里有九千,工资卡里还剩三万,加起来总共五万多,这些足够一年的开销了。在这笔钱花光以前,我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漂荡。在北京待了四年,去过二十二次“上海馄饨”,交过三个女朋友,喂过橘子二十七次。对我而言北京是一道算数题,是22+3+27+……之和,我要离开北京,也就是要将这一切归零。

我想离开这个待了四年的地方,至于去哪,去做什么,等离开再说。

我掏出烟盒大小的记事簿,翻开印着梵高自画像的封皮,模仿餐厅划掉菜单的菜名,用指甲划掉“吃馄饨”,划掉“跟苏寐分手”,划掉“喂猫”……把上面一行行已经完成的计划划掉。最后把整张纸撕下丢掉,想看它随风飘荡。很尴尬,风没给我面子停下了,纸片径直跌落在我脚边。一整天下来,我并非在跟某人或某家店道别,我在跟北京道别。

想做的事情做完,该离开了。

结束了什么,那就得开始什么,我拖着行李箱往北京西站去。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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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陌书
王陌书  @王陌书
出版有《新千年幻想》《幽灵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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