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无言


文/吴忠全

 

故事聚焦于一片故土,人亦是土地的一种作物,当时代的长河冲击记忆的土地,不论谅解与否,过往的种种终将瓦解,土地上的新作物繁衍不息,而人也只能往前看去。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子的最高建筑,是一个红砖垒砌的大烟囱,有五六十米高,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庄北面的一片荒地上,矗立了好多年,矗立成了一种习惯,于是无人过多注视,也无人前去打扰。但我每次回乡,车子一靠近村庄,我就会透过车窗久久地凝望着它,像是在凝望一段终将倒塌的岁月。

这个大烟囱是我爷爷建的,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它是一个砖厂的配套设施,那些烧制红砖的滚滚浓烟,穿透它的整个腹腔,从头顶排出,形成一片低矮的云。

在我的童年里,确切地说是刚有记忆的时候,是砖厂最鼎盛的时期,很多沾亲带故的人,都在厂子里做工,有些工人为了讨好我爷爷,就转个弯地来讨好我,我在很多个午睡醒来的炕上,总会看到一堆堆空降的零食,把我小小的身躯包围。

可幸福总是短暂的,没过几年,砖厂就因为沾亲带故的人太多,家庭式企业的弊端等原因倒闭了。砖窑被扒掉,机械被拉走,所有工人也都一哄而散,只留下那个高大的不知怎么处理的大烟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它和我爷爷因破产而欠下的许多外债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我爷爷因为欠债,出去躲了两三年,再回来时,那片砖厂已经成了一片野草丛生的荒芜之地。他和我奶奶两个人,决定把这片地变成耕地,于是雇了拖拉机来拓荒,翻土,打垄,我们一群孩子也被叫来,跟在拖拉机后边,捡那些混入黑土里的砖块。那砖块太多太多,每年春天翻地时都会捡出一批来,一筐筐地抬出去,这一捡又捡走了好几年。

自然,庄稼也一茬一茬地长了起来,高高的玉米杆子像纪律严明的秦兵,千军万马都在初秋的风里摇晃。如果没有那个突兀的大烟囱,在某些雷雨季节,会出现避雷针被闪电击中的奇观,人们都忘记了这还曾经存在过一个砖厂。

 

二十一世纪到来,雷电和新鲜事都很多,村子里村长的选举,第一次有了候选人的制度,于是一名曾经在镇子里教书的中学老师,不知如何打通了关系,出现在了唯一的候选人行列之中,之后也自然地选任上了村长。

他上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把我爷爷的那片土地收回归村里,我爷爷自然是要反抗的,争吵,谈判,最后是找律师打官司。民告官,秋菊打官司有先例,但具体法律条款,家里人和年少的我都不清楚,只记得爷爷一遍一遍的往县里跑,但也焦头烂额的没个头绪。

那时正值春耕,一整片土地等待播种,错过了时节就荒废了年头。奶奶带着家里人去播种,村长就带着一群人阻拦。家里人顽固,硬是把种子都播种下去,但夜里,村长又带人把播种好的种子,全都翻了出来。我家里人还算克制,没有去纠集打斗,只是继续默默播种,然后再被翻掉,反复拉扯几次,土地被折腾得够呛,官司还没有结果,我爷爷愤懑地坐在炕上抽烟,我奶奶坐在村子中央的石头上,见到村长和他的家人路过就咒骂,村里人都觉得我奶奶疯了。

事情延续到春末,种子再也无法播种,官司也没个明确,那片土地就荒芜在那里。奶奶不再咒骂,爷爷也不再往县城里跑,我们家就和那秋天里稗草一般,失去了韧劲,悄摸地吞下了这口恶气。

夏季末尾,村里在那片荒地上,建起了两间小房子,号称是养兔场,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是为了收回土地而找的名堂,因为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任何一只带毛的生物。

 

我在童年的末端,目睹了这场关于土地的混沌事件,很多事情到现在也没能搞清楚,只记得家里人关于村长的仇恨,在每一个人身上蔓延。

几年后,我跟随父母搬离了村子,城市里的生活,和土地再无瓜葛。我爷爷似乎也卸下了那份怨气,或是说无力抗拒了,他从隔壁的村子买了几百只羊回来。以后的日子,就赶着羊群漫山遍野地游走,在冬季里,那羊群时常和大雪混在一起,都是白茫茫一片。

又过了几年,我爷爷因为在冬天里摔了一个跟头,之后匆匆去世了。我赶回去参加葬礼,那时距离我第一本书出版还有一个月时间,爷爷没看到,我遗憾了好久。

下葬那天,我们送爷爷去祖坟地,那是一片山林之间的空地,已经安葬了几位先人。可当下葬的队伍到达时,却又见到了村长的身影,他拿着根木棍挡在坟前,阻拦下葬。

十年未见,他老了一些,这些年在他心里,或许也积累了许多对我爷爷的怨恨,所以他想要再做点什么,出出这口气。可那时,他已失去了多年前的风光,时间在疯涨,村子却在缩小,他在连任了两届后,也下了台。接着是村屯合并,我们村子和隔壁的村子行政权合二为一,这个小小的村庄,再无村官可言。

当人没有了权利的制裁,就只能用最拙劣的手段恶心你,可惜此时,他没了官职,也就没了帮手,一个人想阻拦一支队伍,是何等的荒谬。家里几个壮年的男人,拿起铁锹作势要拍他,他吓得跑走,留下一个狼狈的背影。

 

说实话,我童年那颗埋在心里的仇恨种子,随着自身的成长,以及对法律条款的了解,对当年爷爷和他的那场战争,有了更理性的看法。但是在情理上,我仍旧无法原谅他,特别是在他拦下下葬队伍的这一刻,让我猛地又想起当年的某个深夜,爷爷归来,和奶奶讲起的一些话语。我通过只言片语,猜测大概是他去找村长和解,可以用租赁的方式再去取得土地使用权以及更改土地使用性质,但是村长拒绝了,他要坚持盖那两间虚无的兔场。

那之后,一地的荒草便长了出来,爷爷在我心中一直挺拔的身姿也突然驼了。我在爷爷下葬后的泪水里,又看到了当年的一切,心中的怨恨不再激荡,却流淌成一条大河,平缓,不息。

爷爷葬礼过后,我回到工作的地方,接着是出书,辞职,再出书,然后来到北京、上海,开始一番新的际遇,生活也豁然开了条口子,灌满了晨风,曾经的那些事,一下子变成了陈旧的往事,不提起就不再想起。

后来每年回乡过年,偶尔也听家里人聊起,说村长一家搬进了县城,是新建的电梯楼,环境很好,靠着湖边,所有人都说看来他贪了很多钱。然后是被人举报,他在村里横行多年,结下了不少仇,他四处找人,托关系,据说是花了些钱摆平,但是却再也没了回归官场的机会。

我有次去一个搞建筑的老板家做客,在那里却巧遇了村长,他们言谈之间,似乎是想做些生意,他对年轻的老板,始终露出一副巴结的面貌。我本想装作和他不认识,闲聊几句就走,但他看老板和我很熟,就主动和我攀谈,还提起往事,我觉得这人奇怪,就只说了一句,“你对我爷爷做的事情,我都记得。”他脸色就难看了,但还努力保持着笑意,我看着那笑意一阵厌恶,便起身离开了。

后来他们的生意谈没谈成,我没多问,只是某次那个老板和我提过,说村长那个人不是个太好的人。生意人说话从来不敞开说,点到为止,我就差不多懂了他的意思。

 

又一年春节,我被拉进了个小学的同学群里,大家张罗着初三聚会,我抱着生命观察者的心态,想去看看多年不见,那些童年里的人都长成了什么样,这里面应该能看到些命运的脉络。却没想到,我们当时的班主任也来参加了,当她推开包厢门进来的那一刻,我是有种起身想走的冲动的,因为她是村长的老婆。

班主任这人,当年教书其实还不错,对我也还挺好,但后来由于我爷爷和村长的关系,我对她也有了另外的看法,觉得她也是同谋,是把我家害得落魄的帮凶。她看我也是别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份别扭,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对我的态度也有些莫名地冷漠。之后,我升入中学,学校要一份小学班主任对我的评价,我别别扭扭了好多天,才去找了另外一位老师帮忙转达,后来评价拿到了,评语很是中肯,但也是另一个老师帮着她转给我的,我们似乎都不想再见到对方。

这次再相遇,第一个感受自然也是她老了,人也随和了许多。在当晚的饭桌上,她刻意坐在了我旁边,对我问东问西,好像要把这些年的路径全都掌握一般。或许她觉得,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她的学生成为了一个写作者,还出了书,对于身为老师的她来说,突然感受到了一份骄傲。

我那晚也喝了些酒,人就宽容了许多,把心里的别扭劲压了下去,一直陪着她聊天,聊到最后离开时,她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我通过后才看清她的微信名字后面备注着“中国人寿。”

我之后和同学打听,才知道人口递减村屯合并后,学校也紧跟着合并,师资力量过剩,就裁掉了一批民办教师,她就在其中。没了工作,她就呆在县城的房子里,想着儿子也到了适婚年龄,将来结婚生孩子,她就做个朴实的老人,带带孩子,看看孙子。可儿子走了另一条路,不喜欢年轻的女性,只爱和上了年纪的女人打交道,常年混迹在外地,几年都不见个踪影。她的日子失去了指望,只能另寻出路。

几天后,她给我发了条消息,是推荐一款人寿保险,保费每年一万零八百,要持续交三十年。我想了想,没有回她。

 

前年是我最后一次回乡,我带了几本新书去给爷爷上坟,那天下大雪,山林里风也大,我在厚厚的雪地里刨了个坑,才把那书点着,然后看着文字一个个在火光里消失,或许会化作烟尘,飞往更远的地方。

上完坟我开着车子回县城,途经村庄的路口,看到两个人在路边等车。每到冬天,大雪容易封路,连接县城和村屯之间的客运车辆经常停摆,这现象多少年都没能改变。

那两个人看我的车子过来,就一直招手,应该是想搭辆顺风车。我没犹豫就停了车子,按下车窗才看清,是村长和他的老婆。他俩看到我,也愣住了,我们就那么对看着,我看着雪落了他们一头,那鬓角的白发就更明显了。

他老婆先回过神来,冲我笑了笑,一手拉着村长一手拉开车后门,村长似乎有些抗拒,但最终也抵不过寒冷,坐进了车子。班主任和我客套,问我回来玩啊?我说给我爷上坟,她点了点头,就没了话语。

我开着车子往前走,穿过一整个村庄,就看到了曾经那片满是争议的土地。近两年乡下在搞农村合作社试点,这片地上准备建大型的粮仓。搞建筑的老板承包下了这个活,于是那矗立多年的烟囱和兔场的房子,就都被拆掉了。建了一半的粮仓,冬日里停工,被雪覆盖住裸露的砖瓦,像一处新的遗迹。

时代的车轮能碾压过所有的个人恩怨,人的记忆也终会消失,只有土地能记住这一切。

 

车子缓缓驶过,我们仨人的目光却都看向窗外,在那一天一地的大雪里,我们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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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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