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家庭到一个个家庭,每个人都有身处旋涡的斡旋,却也最终难逃洪流的席卷。张秋寒用细腻精致的链式结构,为我们呈现出上海与小镇、高层与底层、家庭与个人之间的牵绊和名利场。人际网上的结也如人肤上的结节,一旦接触就不易摆脱,最终还是化为难以言表的刺。
1
橱窗里挂着一只逼真的烤鸭,射灯照得毛孔井然有序。常吃烤鸭的人倒不觉得这模型有多么写实。真烤鸭的色泽往往没这么均匀,总有某个局部要深一些,烤糊了似的。这跟老板娘的技艺无关,她在这烤了十几年了,最差的光景一天也能卖出去二十几只。她正在透明的操作间里忙活着。脸盘子红彤彤油晃晃的,似乎也刚从炉膛里挑出来。她的五官小而分散,是老一代彩妆师喜欢的那种能供他们尽情发挥的模特貌相。但她的身材远远达不到模特的标准。骨架太厚太夯,薄羊毛衫吸在身上,胸脯比这些饲料速成鸭更有种虚伪的丰满,和T台上轻盈的画风难以兼容。她的丈夫出去送货了,一个十几年前沉迷于点钞,十几年后专心等待微信到账提示音的男人。
全尚勉吃完了烤鸭,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要走,被老板娘叫住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对照她提示的位置,尚勉舌头一伸,舔净了残余的一点子甜面酱。
他们的房间在菜市场附近,一间没有床,只有地铺,美其名曰“日式榻榻米房”的屋子。完事她步行就能去搓麻将。她丈夫有时打了烊也去观牌。这次,尚勉迟迟没有感觉,反而成就了她。她索性临时推掉了牌局。像花,飞飏地飘落了也不甘心,她还要烂在泥里,消融成新的养分促成循环的盛开。
十几年了,他吃了她多少烤鸭。那时他刚成年,背着写生家伙坐进她的店里。她说,来,画我,画得像了烤鸭不收钱。她才不管他画得怎么样,她更关心他有没有冗余的包皮——等他明白这一点的那个夜晚,他还喝了酒,也是人生第一次。当然这都是由于单招第一次折戟。比起和她在一起的这么多年,他更想不到的是,他和心仪的美院也错过了这么多年。
“就考这最后一次了。”尚勉说。
她不作声。换成他父亲听见他说这样的话恐怕要谢天谢地。“当然啦,你同学的儿子都开始学画画了。”
她不劝他放弃。放弃了,他会辞去工作,去上海,去北京。但要考上了,他也还是会离开这里。他以为她只是个卖烤鸭的女人,什么都不懂。而那天她只是免了他的单,却没有夸他的画。显然她是懂的。大众的眼光时常因为置身事外而比专家更犀利。她认定他没天赋,考不上,都是无用功。
她忽然大叫了一声并迅速蜷缩起来,说被窝里有东西在爬。她怀疑是蝎子。
尚勉掀起被子,打开灯,看到一只很小的螃蟹。
楼下是水产行,这不奇怪。
“残蟹吗,少条腿。”她拢着披散的头发凑上来。
尚勉不能不想到父亲的残蟹——这种成色的食材,他们不怕失礼,竟要用来招待未来的新姐夫。姐姐尚晴倒不介意。
父亲的残蟹个头还可以,是省道上的鱼贩子送给他的。鱼贩子主营的那种小杂鱼,南来北往的过客图个新鲜的野趣,不过买两斤吃着玩,父亲竟有过三四次预定五十斤的豪举。鱼贩子得了这一点残蟹,特为送上门来:“全站长,不值钱,你们吃着玩。”
2
残蟹被全建业安排到了一个红色塑料大椭盆里。其中有一只像是预见了死亡,钳着网兜不肯下来,进了盆中也拼命攀爬企图越狱。付雪花倚着二楼的过道窗户嗑瓜子,问一共几只。全建业说十只。付雪花又问几公几母。全建业恶狠狠睨了她一眼,骂道:“螃蟹腿断了,你腿也断了?不能自己下来看?”不是尚晴推门而入,他还有更难听的话说。
尚晴是到城里练瑜伽去了。从镇上到城里,行车时间在十五分钟左右。这点工夫对她一个在上海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她仅仅是不想同他们住在一起。回来的第三天,她就去城里找房子。付雪花咋舌于高昂的租金,晚上到尚晴的房间里,依偎在她的床边,像是聊交心话那样温柔地说:“就在家住吧,也不是住不下。你又不在城里工作,何必兴师动众地跑那么远去。你在家,我们可以做饭给你吃。衣裳也不必你自己洗。”听到这里,尚晴感受到一种对她贪图享受、不能自理的讽刺,已略有不快。付雪花顿了顿,又喃喃道:“那么贵,你不如把这个钱给我们赚。”
立时把书合起来扔在一边,尚晴直冲着她冷笑:“我给了多少钱给你赚?你赚到的钱呢?拿出来看看。”
“我不过是说笑,你又认真起来了。”
“人家说笑你认真,人家认真你说笑。——你这辈子坏就坏在这里,自己坏就算了,还要拉上别人一起坏……”尚晴还想再说些什么,到底不能像他父亲那样口没遮拦。付雪花无趣地捻了一会儿衣袂,起身走了,一面又自言自语:“老的是这样,小的也是这样。一个个都叫我死。”
之所以留下,尚晴是为了弟弟。尚勉视她为救星,相信有她在,许多事不至于摇摇欲坠。尚晴说那就错了,三角形才最稳定。她回来,多出一口人反而坏事。尚勉嗫嚅着,“你不能再把我一个人撂在这里了。”他需要人和他同甘共苦。尚晴一返家,他就自觉地把她的房间重新腾出来——本来他占领了那里,变自己的小卧室为画室。完璧归赵后,他一下床就会踢翻调色盘,但他甘愿。尚晴认为他应该结婚,她不会永远陪着他。尚勉垂下眼帘:“为什么要害人。”
与尚勉相反,尚晴曾经是最依恋这里的,是他们忽喇喇一根鞭子抽下来,叫她吃痛受惊,才四蹄生风地逃窜。不在场的二十年里,她先后听懂了上海话、粤语和客家话。头回上瑜伽课,她没说一句话,教练余自榛通过观察呼吸时她面部的仪态就确认她没在本地生活。来这里的大部分是教师,银行管理层,公务员,或者闲居在家的太太。“她们相对松弛。你就比较警觉。”尚晴说自己刚从上海回来。余自榛说那就难怪了,她的常客们满足于小地方的一切,不用感受地铁的速度,去餐厅也不排队。
最近的这一两年,或许更早一点——三十岁之后的日子,尚晴是警觉的,却不是为着那些。余自榛对任何事都有一丝包裹着谦虚谨慎外衣的骄傲的确认。比如有些事她会征求学员们的意见,但最后还是按她起始的思路来拍板。她待尚晴总体还算客气和真诚,不排除是出于尚晴也离过婚的角度,带点同心同德的色彩。她有意无意地打探着尚晴目前的生活,尚晴始终三缄其口。巴掌大的城市,只要有精力多添加几个人,就会发现鳞次栉比的共同好友。她不愿意把翟嘉双供出来,不想为“不是吧”“原来是他”开头的句子创造任何机会。
3
翟嘉双白面薄唇,斯文长相,身形颀长。头一回见面,尚晴对他抱有“风流”之类的偏见。邻座的缪护士长悄悄拿胳膊肘抵了她一下:“什么年代了!安不安全不是看长相的,丑人作怪的还少么。”
做东道的是卖建材发家的华氏夫妇。有健谈的太太作对比,华存林算是惜字如金。别人说什么,他往往都是“好的”“是啊”,并点头微笑。听到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辩论,他更不可能参与交锋,只饮茶旁观,像看一局寸步不让的棋。若是出现了妄议的苗头,或是落了下风的败将请他主持公道,他才会站出来各打五十大板,将战局一锤定音。但他温厚也是这一两年而已,人在时间的掌心里翻滚,总要被盘上点包浆。老邓对尚晴说起过他从前的棱角和锋芒,以及他隐晦的趣味。他和太太相逢于微时,三十年夫唱妇随,场面上少有波澜,堪称模范。被推崇得久了,华太太难免有些飘飘然,在婚姻经营上好为人师。尚晴常见她替人牵线搭桥,在婚礼上发表吉言,没想到她对这份事业已经热爱到不请自来的程度。
众人推杯换盏之际,华太太悄没声息地冒出来拽上尚晴“打的”到了翟嘉双跟前:“上海好大哦,在这里遇到嫡亲老乡,你讲,算不算缘分。”翟嘉双扬起包罗万象的笑纹,连连点头。华太太又道:“上海好大,但是我们尚晴好小。她腼腆,只有我带着她来起这个头了。”尚晴睃了翟嘉双一眼,发现自己正被他光明正大地笑看着,便如莲叶下受惊的红鲤飞快地打散了眼波。二人举杯待饮,华太太倒又拦下,黄金过秤一般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两方的水位,说翟嘉双的酒少了,有失公允,叫人来添酒。服务员回说塞子拔到一半,断了。华太太略有不快,转头之间重又喜上眉梢:“那就先匀一匀。”说着不顾阻拦,取过尚晴的杯子,过了些酒到翟嘉双杯中,并朝尚晴打趣道:“你慌什么,又不是叫你喝交杯酒。”尚晴越发不好意思:“你怎么能这样叫我被人嫌弃。”此言正中下怀,华太太马上追问翟嘉双:“你嫌不嫌弃。”翟嘉双像得到了华存林的真传,仍旧万变不离其宗地微笑:“怎么会呢。”“就是!不要说吃你口酒,哪怕换了杯子,吃你口红,他也难有二话的。”尚晴怕她再有荒唐的话说,赶紧先干为敬。那边服务员处理完毕,问给哪位添酒,要不要先倒进壶中醒一醒。华太太一摆手:“噩梦才要醒,鸳鸯蝴蝶梦只恨不够长的,谁要醒。”众宾皆笑,尚晴手脚无处安放,见翟嘉双也郑重地喝完,倾杯示意,并不动声色地摇了一下头,意思“算了吧,随她去”,这才赧然归座。
尚晴是搭缪护士长的车前来赴宴。缪护士长也喝了酒,原本要找代驾,走到中庭,感到月色明澈,空气清洁,两人都有兴致消消食,散步回去。走到人民公园附近,缪护士长冷哼了一声:“鬼晓得她哪来的自信。天底下就她家一个男人?”尚晴不解其意。缪护士长蹙眉道:“你是真的还是装的?向来你也不是个蠢人,这时候倒拎不清了。”在她看来,华太太这一出不过就是为了祸水东引。“有一次,忘了是在苏州还是湖州,那次没你。华存林说尚晴跟着老邓委屈了。一辈子‘气管炎’的东西,老婆还在场呢,居然斗胆说这种话。她能不多心?”
讲话不留余地,说得明而又明,是出于要好的关系,但尚晴还是如遭一击。“他要找,多得是。多少人愿意贴上来的。”
缪护士长立马又说:“他只能吃知根知底的窝边草。他不像过去只是个生意人。来路不明的漂亮女人,他害怕还来不及呢。”这足够提尚晴的醒,关于财富和权力哪个才是更让人难以挣脱的。
缪护士长住得近,很快到家了。她在小区门口跟尚晴道别:“机灵点。有合适的就试试。活着没名分,死了还守寡,哪有这样的道理。别说老邓不在了,就是在,你也到了为自己打算的年纪了。”尚晴自问不够诚恳,否则就该如实说她也正是这么想的,也应当对日后的翟嘉双坦白,把她推向他的,是局势,不是情感。
4
最先提出请翟嘉双到家里吃饭的是付雪花。她的老花镜松松垮垮地架在鼻子上,眼睛不时地从手机股市里蹦出来打探一下周围的动静。他们爷儿仨早已放弃了对她在理财方面的声讨。他们也知道她的底细,那么一点点钱,再折腾死了也坏不到什么程度。付雪花紧闭着嘴,竭力摇动舌头清理牙缝,问他们晚上准备吃什么。全建业说:“哪来的饿死鬼。中午的饭碗才洗干净,还滴着水呢。”付雪花没有任何被抢白的不悦,笑道:“说真的呢,你的螃蟹再不吃就要死了。残蟹恐怕死得比爪子齐整的还要快。”
尚勉反驳道:“那倒不见得。”
院子里新打了一口井。有了这口井,大家自然而然地达成了共识,洗洗涮涮之类都在井边进行。尚勉正清洗画具,听他母亲这么说,举出网上的例子,说有个外国人发现了一只原本用作狗鲨饲料的小蟹。它的肢爪尽数断了,但在外国人精心地照顾下,腿又重新长了出来。外国人用视频记录这只残蟹重生的过程,获得了很多网友的围观。付雪花眼镜一摘,走到门边把手机递给尚勉:“哎呀,好玩呢,你快找给我看看,在我这上面能找到吗。”
全建业中午多喝了二两,歪在沙发里,昏昏洋洋的。“假的,肯定是假的。网上假的太多了,现在什么都有假的。有的女明星,何止一对奶子,从头到脚都是假的。”
付雪花登时转过头怒视着他,又问尚晴:“你说他恶不恶心。”
菜不合口,尚晴没怎么吃,拿苏打饼干壮了壮。她懒得掺和他们的口角,拍拍手上的饼干屑子,要上楼去了。“拍残蟹怎么长腿也够恶心的。你都从哪关注的这些博主。”
付雪花说:“别走啊,我看你这两天叫小翟来一下吧,正好有这些螃蟹。”
尚晴上楼的脚步停住了,全建业跷起来的二郎腿也搁下了。窗外,尚勉握着一把湿漉漉的画笔远远地观望着。这个刹那,他们的家,在岑寂的秋风里静静地屏息。好像全体成员的这几秒都交公了,都不属于个人。
无人反对——这个计划只因无人反对,就变相地宣布实施。引起分歧的反而是一些细枝末节。例如要不要来个大扫除,萎靡不振的盆景该不该借此机会换掉,踏垫到底放门内还是门外……以及,卖相不好的残蟹到底如何烹饪才能显得丰盛。
尚晴联想到了翟嘉双的口味。他们首次单独见面约在了太仓路,他驻上海办事处附近。他问她吃什么,她还没开口,他就截住了:“不准说‘随便’或者‘都行’,没有这两道菜。”尚晴低头倩笑,猝然意识到什么,又快速抬头挺胸,说:“老乡见面,那就吃点家乡菜吧。”等他们在一家淮扬菜馆坐定,她才反刍起那种一贯的自省。她不是少女,不是情窦初开的人,害羞即便无关表演,落在旁人眼中也难免有做作或撩拨之嫌。
那餐厅档次很不高,隔壁桌是四五个就着羊肉明炉喝酒的泥瓦匠。翟嘉双娴熟地拿开水帮她烫餐具。“你现在不上班么。”尚晴不知道他是跟华太太聊过她,还是能犀利地看出她赋闲的状态,总之照实说了。“环球港?我一次都没去过。店里生意好么。都是你的朋友在打理?”尚晴摇摇头。不出意外,她们下个月就要关门了。好在没有亏损,装修也都是现成的,不曾大改。但她始终认为装修坏了事,风格太男性化。
翟嘉双点了一例清炖蟹粉狮子头,一例软兜长鱼。尚晴点了一例鸡丝粉羹,一例韭菜炒小藕。客人多,后厨人手怕是也不够,久等不上菜,翟嘉双有些不高兴。店家说有刚炕好的菜饭锅巴,于是先端了一碟上来给他们作零食。火候正好,锅巴脆松松的。尚晴想到上初中的时候,城里的孩子已经吃到像样的膨化食品,但她每个周日回学校前依然只能带茶馓、果子和锅巴。她有个密封性很好的刻花玻璃罐子,可以贮存这些东西。后来她的零用钱攒出规模了,能吃到好玩意了,这罐子就用来放千纸鹤和情书。讲给翟嘉双听,算不上显摆,只是从侧面说明,将情史检索至最初,她也找不到自己主动的经验。
许是聊到了这里,翟嘉双胆子也大了起来,问她怎么没要个孩子。尚晴更不客气:“这就是上海的好处。在这里,大家愿意相信你是不想生,而不是不能生。在老家就不是这样。但是不管在老家还是在上海,一个被二次销售的女人,买家都不希望有赠品。”翟嘉双自觉失言,低头前明显地扫了一眼周遭,提防着他人的猎奇心。
后来的聊天都很愉快,然而一种天性,加之小半生的蹉跎,使得尚晴总感到愉快的事物转瞬即逝,难以记取。唯独无趣,愁苦,或恨,寸步不离,随时绵亘于眼前。
好在她记得翟嘉双的口味,就和大伙商量说:“还是清蒸吧。他口淡,吃火锅我们都不点鸳鸯锅,他也只吃芝麻酱和花生酱。”付雪花说并不是自己想吃香辣蟹,只是烧出来一大盆,分量足,又看不出残次,能鱼目混珠。尚勉提议的炭火蟹肉煲也被否定,非常规的盛器和佐料家里都没有,镇上的酒家也未必能加工得好。全建业问醉蟹行不行。付雪花说:“那不是一样能看得出缺胳膊少腿!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贪杯。蟹吃醉蟹,鸭子你要不要也做成啤酒鸭。”
5
余自榛给大家分发一次性筷子。“很简单,横着咬住它们。”她做了个示范,由此整齐规范地露出一排八颗牙齿。“不要用劲咬,忘记筷子,同时记住这个感觉。”
这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和名片差不多,是礼节性出示的微笑。初晤、大合照、商务往来、人前演说,都能派上用场。从美容角度分析,这个笑的分寸也很科学。它不仅不会过多地展露口腔,还能最大程度地减缓法令纹的生成。
课间,余自榛在落地窗边饮水。天气好极了,阳光下,她蓬松的头发每一根都像通了电。尚晴去取水,经过她身边时本能地将身子缩起来一些,好像这样就可免于被她的余光捕捉到。余自榛却还是叫住了她,问她早上吃的什么。尚晴起得晚,拿牛奶泡果干打发了。余自榛说她吃了一个白煮鸡蛋,一头紫薯,一段玉米,一笼她自己做的翡翠烧麦。“很好做的,我有步骤,我发给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一个人也要如何如何,这是她惯用的句式。听上去很难不叫人怀疑她是委婉地表明单身,好赓续姻缘。不过尚晴又听说她婉拒了几次梅开二度的机会,为此还惹恼了个把殷勤的中间人。
“两个人三个人的时候,你肯定是贤妻良母。”尚晴说。
“我当然是。”余自榛提高音量,玻璃杯里的水也从颤抖变成摇晃。尚晴有些后悔,后悔把她像一截藕从中掰断,扯出难分难舍的丝。她干脆而连续地提起了她当贤妻良母的那些日子——先生的领带按色系排列收纳,儿子的宵夜半个月内不会重样——以及当贤妻良母未必有好下场。“我从来没那么低声下气过,但他还是不同意。他想得很全面,准备得很充分。ABC三份不同的协议书,认为我总会同意其中一种。”她没说理由,只是借此机会叫尚晴得知,是他坚决要离开她,说完了,两眼笔直地瞅着尚晴。
发觉到她是要交换,尚晴这才匆匆地从脑海中像余自榛的前夫一样调出ABC好几个选项。对那些只认识林鸣生不认识老邓的人,她会说他另结新欢——这没什么,反正连林鸣生这个名字都是假的,玷污不了谁的名声;凡是认识老邓的人,不管他们认不认识林鸣生,都无需她多做解释;至于“他出国了,我不愿意走”,这样的话专用来对付余自榛这类既不认识老邓也不认识林鸣生的场外观众。
6
陪在老邓身边的第九个秋天,尚晴年满二十八周岁,他们一起来到了惠州。绿意盎然的城市未曾有萧瑟的秋意来袭。老邓应朋友的邀请,在当地开了分公司。林鸣生是朋友推荐的人,就由他来给这个新炉灶生火。老邓观察了半个月,和林鸣生谈妥了条件。尚晴晚间卸妆时,他不经意地说:“就叫小林跟你回去吧。既办了,不能不排场。我来安排。”尚晴从镜中看了他一眼,他产生了某种误解,补充道:“或者就交给你母亲操办,那就要辛苦她费心张罗了。”她说不必了。
付雪花后来果真来揽这一档子事,认定宴务外包,那些人会大打折扣,从中谋私。尚晴扭下试戴的钻戒随手扔到一边:“你们俩相反。他设身处地替你着想,你呢?天底下就属你最会以己度人了。”
从司仪乐队,到喜糖酒水,婚礼样样都是顶配,办得十分风光隆重。老邓饶有兴致地观看了全程的跟拍,却评价一般,说不够感人。尚晴上花车前,摄像师倒也想捕捉一些通俗的嫁女镜头好成全所谓的泪点。但尚晴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在九年前流干了。巧的是,那也是在她上车之际。付雪花隔着车窗见她流泪,赶紧凑上前来:“又来了!昨天晚上我那么地跟你说,全忘了?去了要听话。你只要听话,人家不会亏待你的。”她想,她还要怎么听话,她就是吃了听话的亏,不然不会这样任他们摆布。老邓不过说她和他女儿同龄,旁人就起哄叫认干亲,付雪花更是恨不得直接把她过继给他——自己去不了上海,怎么也要让女儿去上海。
付雪花给尚晴展示过她童年的一套睡衣。小翻领,淡咖啡格子,几乎全新。她说她的母亲头一回要带她去上海时,她提了个请求。她想做一套睡衣。
“上海人睡觉都穿睡衣。”
她巴掌大的人这样说,叫她母亲很惊讶,问她没去过上海怎么这样言之凿凿。
“一定是的。”
原本要拿来做床单的布票真就给她裁了睡衣料子。
“但我们没见到他。”付雪花说,“他坚决不肯见。”她穿着她的新睡衣,在上海这个大秀场上绕了一下,就又回到了镇上。好像她当初下放的父亲在镇上播下一颗野种就回到上海那样。“你外婆要在,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记不全了。”从小到大,她倒不感到矮人一等,只有两个宏愿。一是去上海,二是变得有钱。去上海是他们总阴阳怪气地说“你是上海人”,她不愿白白给人说那么多年,想给自己挣个正儿八经的上海人的名分。变得有钱是她眼看着她的母亲一路走来,吃了多少没男人又没钱的苦,她唯恐自己重蹈覆辙。但这两个愿望都没实现。
好在她有这样出挑的女儿,能延展她支离的梦。
到了上海,尚晴住校不足两月就搬了出来,起先在静安寺附近的公寓,后来搬到了长宁西郊一处古老的私邸居住。这期间,老邓都对她保护有加。有一天,老邓通知人过来打扫,说晚上在此待客。尚晴不知何以自处,问要不要出去住一晚。老邓叫她以内侄女的身份一起参加。“这么说谁信呢。”尚晴知道他的妻女都在瑞士。
“聪明的人就不会多问了。”
晚宴的主客是首长一家。首长刚从兰州告老还乡,心心念念的就是老邓的园子和私房菜。到二楼露台上喝茶需要穿过一条挂满油画的大走廊。徜徉其中,首长对尚晴说:“回头你给你姑姑打个小报告,就说这屋子有股女孩子的气味,未必不是什么人被他养在深闺。”
亮过一次相之后,尚晴就成了席间的常客,也慢慢学会分辨女眷们的来路。人跟人好,鬼跟鬼好,苍蝇跟烂腿好,像华太太这样履历上挑不出毛病的糟糠正室毕竟是少数。而她也只是喜欢被簇拥的感觉,好像她最有底气,能掷地有声地说话,在杂牌脂粉堆里安邦定国。
华太太不断地来电,询问尚晴与翟嘉双的进展。听说翟嘉双要登门,华太太拍手称快:“他说了,你们老家的规矩,是要叫媒人吃上‘十八个面朝南’的,那我就等着了。”
7
翟嘉双早些时候来过镇上,尚晴觉得时机未到,没跟家里说。那日他们原本打算乘坐快艇去岛上的渔家吃饭,驱车到湖边,见一辆拖拉机满载着稻子停在了前方的晒谷场上,两三个包着头巾的妇人上前来卸载。翟嘉双有些意外,说这么早就收稻了吗。尚晴笑道,一听就是没吃过苦的人。
“我栽秧那会,你还是惯宝宝呢。”翟嘉双成长于水北片,那里的农忙比水南片晚些。
尚晴没有这样的实践。她熟悉秋收只是她父亲从前做过粮站站长的缘故。这算不上重权在握,倒也堪称他的当红时期。若不是后来违反政策生了尚勉,今时今日,依照他的个性,人前背后少不了要遥想当年。说起来,组织对他的处理还算是宽大的,仅仅革职去编,仍留在站里上班。他感受到的却不是法外开恩,而是折辱。那些从前在他手下做事的人突然和他平起平坐——不,他没了编,还不如他们。并没有人表现出今昔有别,但他自己变得锱铢必较,大家和他共事也就越来越困难。没过多久,他便被打发到仓库当保管员去了。
尚晴自小就喜欢仓库,说白了是喜欢粮食的味道。闻起来好像死亡或者疾病都很遥远。“粮站搬迁后,那个仓库就废弃了,我时不时还会去跳舞。”潋滟的湖光里,她转过身,“去吗,去看看?不远。”
仓库是尖顶,横着粗壮的木梁,只在高处开了两扇小窗。过去了快二十年时间,仓内不仅没什么霉味,还气若游丝地浮动着一息米香。尚晴飞快地甩掉了高跟鞋,赤足跳了一段傣舞。日光穿过小窗如舞台追光般聚拢在她身上,由于她的动作而活泛起来的尘埃也伴随她的步伐飘摇起舞。翟嘉双问她跳得这么好为什么没系统地学跳舞,做一个专业的舞者。尚晴说初中毕业那年,市艺校曾经到地方上来招生,她被选中了,但她父亲不让她去。他仇视跳舞的女人,说“好男不赌,好女不舞”,认定艺术院校里学舞蹈的女孩子都是为高干和有钱人储备的。
尚晴心里发笑,他称得上怕什么来什么。更可笑的是,母亲将她拱手送人,他没有发表一点意见,等于默许,称得上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她没猜错的话,他最恨的人轮不到尚勉。要是没有她,尚勉就是合法的,他的好日子也不会早早到了头。她永远记得,她上了老邓的车去往上海,他都没有出来送一送。她一直盯紧后视镜。她想,哪怕车开远了,他出来目送一眼,她也会原谅他。
距离他退休还剩不到半年的时间。起头他还对症下药地搭关系找区委,找市局,现而今病急乱投医,凡有一官半职的人,他都全力接待。其中有一位热衷于下基层垂钓,还得是野塘。他就自掏腰包,从鱼贩子那里批量采购,提前投放,好满足对方的钓兴,只因人家随口一说的“回头想想办法”。
翟嘉双很体贴,他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额外的别人没有的器官。编制就是长在一部分人身上的器官。退休乃是事业的寿终正寝,想留个全尸也无可厚非。
如此感同身受,尚晴不担心他们话不投机。她给翟嘉双发了短信,邀请他到家中做客。翟嘉双欣然应允,还问起他父亲在酒上的偏好,浓香型与酱香型更倾向于哪一种。尚晴叫他不必太破费。“我们也没什么周正的东西款待你。”他们的螃蟹不但不周正,到底还跑了一个,成了单数。跑掉的那个也没能死里逃生,横尸于不远处的三岔路口。
翟嘉双上门吃完这顿饭,过了一个礼拜,就与尚晴领了证。他们都不想举行仪式,也不打算刻意要小孩。日后真的有了,可以借小孩的名义对外宣布。这个新成立的家庭首要的任务是拓展翟嘉双的事业。他进军上海屡屡受挫,不得已才又退回老家巩固阵地。无所依傍,在日新月异的上海难有立锥之地,但老家交通不便,既没有形成产业集聚,资源上又是僧多粥少,人情网倒比大城市更繁密多变。尚晴鼓励他再度出击,重返沪上。翟嘉双说是啊,再怎么样也要回去请华太太吃一顿谢媒酒。
上海的那些年,摇曳在老邓的背影里,尚晴虽算不得交际场上的风云人物,好歹也结识了那么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婚前她不会在他面前这样表态,婚后风雨同舟,他舵掌得稳,她的日子才顺。要是他曾趁她煲汤时不备,从后方轻轻地搂住她,拿英挺的鼻子蹭她的脖颈,说不定她早就和盘托出全部资源,助他一臂之力。
这样的事只有老邓对她做过。她扭伤卧床数日,老邓但凡过来,都是躬亲服侍。端茶倒水的也就罢了,有天傍晚,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他静悄悄坐到床沿,托起她的脚,搁在他腿上,为她剪趾甲。“高跟鞋是不是穿不惯。”
“还好。”
“洪家小囡做生日那天,我看你拎着鞋子赤脚到天台上去。”
“我恐高。脚一崴再掉下去的。”
“下回就穿平底鞋好了。”
“我看她们都穿。缪护士长下了班来也穿。”
“你是学生,没人跟你计较这些的。”
她凉润的,脂玉一样的脚在他宽厚干燥的掌中温热起来。她感受到一种调和,阴阳的调和,老少的调和。也许她就该认识这样一个老去的男人,来严丝合缝地套嵌美丽悲剧的榫卯。
贫富的调和,她从来不提,都是老邓发起。但她不仅没有被耳濡目染,物欲还呈衰退之势,很难为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巨幅奢侈品海报心动。在她眼里,那些背着大同小异的包行走在地铁与天桥间的时尚弄潮儿和她母亲那个年代的厂工没什么区别。他们穿着灰的,黑的,蓝的,藏青的工服,端着相差无几的搪瓷缸子到食堂排队打饭。没人有闲工夫计较缸子上印的是双喜还是语录。她母亲的缸子是人口普查的纪念品,上班前盛满咸菜豆腐带着,不用热就能吃。这道菜便宜,家里常烧,他们也就跟着常吃。尚勉不爱吃,付雪花懒得和小孩子理论,只交待尚晴:“指望我们是指望不上了,你以后赚大钱带你兄弟过好日子吧。”这本是顺嘴一说的玩笑话,但老邓的出现让她看到了戏言成真的可能。
她没少从尚晴这里攫取,尚晴却不曾见过她任何收成。更有一次,她陷入一桩民间借贷纠纷,还是尚晴请老邓找人从中斡旋,才使她免于刑事责任。尚晴不知道钱都被她倒腾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再来开口时,尚晴只能劝她安分守己,不要弄得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结局。付雪花自有她的一套说辞:“人的财气和寿数都是前世里定下的。就算不为财死,天叫你死,你也必死。借汤下面,捞点钞票,总死得舒服点。”尚晴把这话转述给老邓听,是想从侧面说明,自己对这样无赖的母亲束手无策。老邓倒颇为赞同:“她理念不错,只是手段差了些。”甚至若干年后,在病床上回光返照的那个黄昏,他又一次提到了这话。“人的财气和寿数都是前世里定下的,寿挣不来财,财也攒不出寿。”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老邓的妻女就赶回国内,以直系亲属和继承人的姿态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各项事宜,医院则来得不勤。他女儿常常来了也只是在一旁玩手机,和朋友们打电话。有次她近在咫尺,却遥遥唤尚晴带她父亲下地如厕。
老邓给尚晴留了一笔钱,嘱咐她,不能跟任何人提及此事。“我是说任何人。你身边的,或者将来遇到的任何人。”
8
任何人包括翟嘉双。他们回上海后,他四处融资,尚晴为他引见了几位贵客。仅仅过了一个多月,缺口就明显小了,小到尚晴就有能力堵上,把他的一缸水稳稳当当地蓄起来。但她谨记遗言,没有作声。踌躇之际,翟嘉双在一个七分熟的局上遇到了华氏夫妇。华太太向她谢顶谢得闪闪发光的丈夫嗔道:“小翟嘛,尚晴的先生呀!吃过两三次饭的,你这个烂记性叫我都不好意思了。人家一回来就请你吃老酒,你充军充到了北京,是我去的。”
华存林老道地用一种前辈的姿态拍了拍翟嘉双的肩膀:“她怪我,我只能怪你。你要是把尚晴带来,我怎么会对不上号。”又向华太太道:“你也应该怪他才对,新婚燕尔,就应该出双入对嘛,也是你的成果展示。”
餐前打牌闲聊,华存林说朋友在广西开发高尔夫球场,邀他加盟。一个抽雪茄的浓妆胖夫人轻蔑地啐了一口:“老了就安分点,找点朴素的交易做一做。打高尔夫就高贵了?我看下贱的男人才有事没事就惦记着那个想进又进不了的洞。”打牌的看牌的,相顾着笑作一团。华太太少女一般伏在胖夫人肩头,眼泪都笑要出来了:“唉哟唉哟,你是我亲姐姐,也就你能治得了他。”
尚晴想,应该就是这个晚上。华太太告诉她,华存林喝到一半去洗手间,半天也没回。翟嘉双自认是晚生,打牌时在一旁递递拿拿,上了桌也主动斟酒奉羹。华太太给了他一个眼色,他就机敏地离席去找人,结果也半天没回来。眼看着席要散了,华太太只能自己再出来寻,兜兜转转晃了一圈,见二人在侧厅屏风茶座那里手舞足蹈,相谈甚欢。“一个也没喝多,叫我白担心。”
尚晴试探性地问了几句。华太太对丈夫扶持翟嘉双的事一无所知。也许华存林从不跟她说这些,也许只是没单拎这件事出来说——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毕竟他的发迹离不开她的一本生意经。但不管怎样,他们单独请华存林的那一次,华太太一点也没有多心。
尚晴起初也没有多心,以为华太太去香港扫货不在家只是巧合。相比华存林,他们还是和华太太更熟悉些。她建议等华太太回来。翟嘉双说前一回华存林没来,这次主要是请他。华太太那里他也打了电话,她正和友人在太古广场血拼,根本没时间为此番小小的缺席抱憾。
那天除了华存林和缪护士长只身赴宴,其余皆是夫妻双双到场。有家属在旁监护,男人们酒喝得不多,便也结束得不算晚。滴酒未沾的缪护士长听说华存林没带司机,主动要送他一程,被翟嘉双拦住了:“你是客人,这些事应该我们来做。”照理这二人顺路,不存在麻烦,但翟嘉双说了,尚晴也不好再多言,否则真有招待不周之嫌。缪护士长朝尚晴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道了别,先行一步。
他们的车由代驾开,华存林被请进后厢,尚晴上了副驾驶,翟嘉双却迟迟不上车。他叮嘱尚晴一定要把人安全送到家再回去。尚晴问他去哪。他说来的时候遇到了熟人,叫他无论如何要去客串一下。“怪不得这么早把我们打发走,是自己要杀回马枪。”华存林说家里厨卫改造,他这些天住酒店,叫师傅往外滩方向开。
再木讷的人这时候也能感受到周遭泳动着的危险,何况二十年前她就体验过。一模一样的,她的至亲束手站在车外,面目斑驳得像炕糊了的烧饼。他们就这样把她扔进车里,扔上了一条前途未卜又目标明确的路。他想要的那点钱她有——她应该透露给他,或是幸亏没有透露给他以致酿成更大的错——和古老的故事里,那个带着百宝箱愤怒沉水的女子如出一辙。可她达不到传奇的高度,平庸怕死,只好悱恻地偷生。韶光似鼓,梦魇如花,击鼓传花几次三番降临到手中,只好汗涔涔地握住并举重若轻。
尽管华存林那间套房的视野好到落地窗边随意取景拍照就能做上海宣传图的地步,尚晴也不稀奇,她不是二十年前的她。她背对着华存林,在贵妃榻上静静坐着。窗外的塔与华厦看起来就像桌上的摆件那样寻常。华存林问她喝什么。红茶咖啡都是现成的,酒也有一些。
“我待会还有点事。”尚晴没回过头。窗玻璃上印着她的身影,她像是跟自己说话。
“那听听音乐吧。”
留声机和唱片不是装饰,是真的。烛台和蜡烛也不是装饰,都是真的。这屋子里一切非当代必需品全是真的。尚晴不再坐得笔直,老派的香氛协助声音与光影,调动着她关于逝去岁月的缅怀之情。那个唯一真的爱惜过她的人,看似是火坑其实是把她从火坑里救出来的人,她要好好地埋首于他胸中哭上一哭。她哭的不是近来的遇人不淑,她是哭他生得早也就罢了,走竟也走得这样早。纵有来世,依然合不上步调。
哭够了,她打开缀满朝露的蕨一般的睫毛,仰起头。眼前矗立的是华存林,她误会了。华存林应当也误会了她,他说:“我从不喜欢叫人为难。他的忙我既答应了,就肯定会帮。”他来牵她的手,使她站立而与他平视,就像一个赦免罪臣的君主那样。“我就是觉得遗憾,怎么是他来向我开口,而不是你。”他从抽屉中取出一只长条锦盒,里面是一条绿松石蜜蜡毛衣链。他说东西不值钱,倒是请高僧开过光。尚晴以为这样的器物应当小心供养,不可随意转赠。华存林说佛家讲究普渡,星移物换,追随的都是有缘人。尚晴仍极力谢绝了。她找了个由头告辞,走到大堂又放慢了脚步。她想到,她回去是不可能和翟嘉双交流这一段的,那就意味着默认。即便交流,又要他如何相信这是相安无事的一段。横竖都是一死的境地,她这才幡然醒悟。
她重新上楼。
华存林问她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她径自走到桌边,又拾起那链子,把玩了片刻,不屑地丢了开去。她从他那一双老眼里读取到了复燃且更旺的兴致,也希望他能懂——为一个敢于将她祭献出去的男人,她必得不辱使命,在“不在乎”这一点上与之旗鼓相当,决不能白白蹚了浑水,吃个哑巴亏。
9
城市的铅灰质感越来越重,就意味着华东的冬天来了。这样的冬天里,尚晴接到尚勉的电话。他先是陈述了他自己的事,说他画了一半就前所未有地预感到了结果,从考场出来直接扔掉了画具。他想跟她借点钱创业。尚晴问他要做什么项目。他说想开个养殖场,养鸭子。尚晴未置可否的空当,他又说到他们的父亲需要做搭桥手术。尚晴感慨:“也就是退休前没能把心心念念的东西赎回来而已,何苦气成这样。”尚勉说老毛病,医生的意思是吃药吃不住了,手术早做为好。
尚晴叫他遵医嘱,尽快安排,医保报完剩下来的费用由她来承担。
“倒不是钱,是想请你看看,能不能把他带到上海去,找一个技术好的大夫主刀。”
铅灰的冬天并不亮堂,但尚晴刚看完一场幽暗的展览,出了门,一时承受不了室内外光线的落差,微微虚眯起眼睛。眼前是朦胧的人影幢幢的莫干山路。她把他接来完成这个手术能证明什么,证明女儿的爱,还是证明他们当初把她送到上海是明智之举,终于派上了养儿防老的大用场。
哪儿有那么容易搭的桥,断了就是断了。
“这种手术做完了要在家静养,两地来回折腾妨碍恢复。我回头找找,请个靠谱的大夫去走穴比较好。”她当时没有觉察到这个电话的神性,等她真的去到医院找缪护士长咨询手术之事,她才隐隐感到,就是这个电话,像裹挟着螺壳的海浪,把深水孕育的奥秘送达她这方暧昧的潮间带。
缪护士长的髻梳得很扁平,像一口只能煎一个蛋的小平底锅。工作服浆洗熨烫得洁白挺括,里面是简约的纯黑高领羊绒衫。她只扑了很薄的一层隔离霜,整个人看上去色彩饱和度偏低,唯有掩映在胸前的绿松石蜜蜡链子游离于淡墨色之外,活生生地跃动着。尚晴的目光蜻蜓点水地蘸了一下就飞离而去。这些人,都是这样的“不在乎”,她没兴趣也没精力多拐几个弯请教它的来处,喜马拉雅山或小商品批发市场都一样。
二人就她父亲的病情聊了几句,跑来一个小护士,说急诊收了个哮喘休克的,火急火燎地把请缪护士长请走了。
极高的楼,极长的走廊,她独自站在这里。
一字排开的明净的窗外,向晚的天是一场难产引起的大出血。
尚晴乘电梯下楼,刚要关门,被一只手挡住了。要是把女人肚子里的那一个也算上,进来的是一家四口。男人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环抱着妻子的后腰。守护母子三人的一家之主蓦然回过头来,在水银般流动的灯下,与尚晴四目相对。她想不起他的本名了,只记得他们的婚礼请柬上,新郎一栏写着林鸣生。她说你好啊,现在在上海?他说是啊,刚拿到报告,送给主任看一下。她说恭喜恭喜。他说谢谢,后会有期。
林鸣生在十楼下了,进来了一个推着轮椅的保姆样的中年妇人。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先生把蓝白方格手帕揣进口袋后,就一直盯着尚晴看。到了二楼,他们下了。保姆迅速把轮椅往外推:“付老师,你看什么呀!人家都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
走出电梯,一楼大厅的病号与家属仍像闻风而动的蚁群般穿梭不息。尚晴看了看手表,天黑得早,确实还没到下班时间。等她再抬起头时,不远处迎面走来了一位被绒线帽、口罩、手套和超长羽绒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尚晴。”对方叫出口,她才认出是余自榛。她说这是怎么了,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上海。她们客套地寒暄了两声,一位衣着得体的男士拎着药来到她们身旁。尚晴能猜得出,这是余自榛的丈夫。她从瑜伽群那几个人的嘴里听说了他们复婚的消息,以及余自榛当初毫无征兆执意离婚的往事——和她对尚晴说的那个版本完全不一样,就像尚晴也没给她一句真话。不消多言,他们必是来上海求医,她的帽子也必不仅仅用于保暖。
余自榛捧起尚晴的手:“看看,十指不沾阳春水,你现在的这个肯定很疼人,不叫你受一点累。”她的话,她浑身上下只露出来的那一对眼睛所浮现出的笑,像滴注前缓缓刺入静脉的针头,令尚晴感受到一种冰凉的好意。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房间空空荡荡的,只开了走廊吧台那里的一盏小射灯。暖气倒开得很足,若不是她看到椅背上披着的大衣,差点忘了眼下是冬天。她大致想起来了。结束后,她不想和华存林交流,在他洗澡时佯装睡去,竟真就睡着了。她一手掀开被子的同时,另一手下意识地捂着胸部,好像这幽暗寂静的屋子里还藏着另一双眼睛,在挂画里,在机顶盒里,在衣柜把手里。仰起头的瞬间,她认识到,那是她自己的眼睛,她在注视着自己。
天花板和床相对应的位置是一格一格的茶色镜子。她不久前刚刚目睹自己四仰八叉地供人消遣。洁白的肚皮朝上,缚体的绳索被解开后,浑身依旧僵硬空洞如躯壳。缪护士长怎么着都比她有滋味得多吧。
她到底有没有去找过缪护士长,以及是否在医院遇到了那些人,这时变得很不确定。她能确定的只有那个下午。她们在瑜伽馆练得好好的,一个不明物体猝然从余自榛身上掉了下来,略具弹性地摔在了地板上。瑜伽服都很贴身,余自榛的左胸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有的人停下来了,有的人想装作没看见继续练习。吃惊之余,尚晴更想快步上前捡起它,陪余自榛离开现场,但她只是这么想,却没这么做。最后还是余自榛自己把它捡了起来。她拍了拍上面若有若无的灰,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徐徐转过身对着镜子抿了抿头发。
她静静地走了出去,身段优美,仿佛这一段距离的行走也是课程示范的一部分。
至于它,就那么明明白白地被她提在手上,像刚打来的一块五花肉,而不是她的义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