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国度


文/猫夜叉

 

学鲁迅的女友毕业选题却是研究克苏鲁,这对恋人决定沉到太平洋底,专心来一次觐见邪神的奇幻漂流,顺带把论文写完。
当文字开始光怪陆离,故事存在的意义就与逻辑无关,只需专心享受独属此刻的浪漫。


1

我想睡觉,白飞飞说。这句话我一天听她说十几遍,耳朵都要起茧了。不过这个时刻,灯笼鱼们还在安眠,海底漆黑一片,只有探照灯射出去的一点幽光,说实话我也有点犯困。

要不上去透透气?我说。不了吧,今天才写了几行,她说着说着,改变了主意,上去一会也行。我说,诶,对了,论文是写不完的,就像邪神的生命,但咱俩是凡人,凡人皆有一死,凡人都得休息。白飞飞说,求你了,别说邪神,你一说我就头疼。我说,你当初就不该报这个选题,写你的鲁迅多好?博士论文研究克苏鲁神话,真有你的,挖坑自己跳,你导师也真是的,还给你过了。白飞飞说,闭嘴,赶紧给我上去。

我拉动手杆,飞翔的山东狮子猫号发出一声悦耳的低鸣,在深海中缓缓浮升。

这里是南太平洋的某个深处,如果你用神秘生物研究所推出的世界真实地图查看,经纬度是南纬47°9′,西经126°43′,和海底城市拉莱耶重合,也就是克苏鲁的老窝。

鲁迅曾经说过,要完成博士论文,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获得一手材料,二,与世隔绝。克苏鲁的选题倒是完美契合这套理论,我说,你不会就是听信了鲁迅的话,拉着我和你来直面邪神的低语吧?

白飞飞说,笑死,那没有,干嘛,你不想陪我了?直面邪神怕什么,你只是听听,就当白噪音了,它无非就是一头大乌贼,我可是要写至少十五万字的论文呢,你又不帮我写。我说,能帮你写我就写了,水平有限,只会写科幻小说,写不来科幻论文。她说,男人啊,要来有什么用。我说,我能陪你写啊。她说,呵,那我养个狗也行啊。

飞翔的山东狮子猫号终于浮出海面。自打和白飞飞深海作业以来,我们没再回过陆地,用她的话说,不完成初稿,她也没脸见人了,干脆在海底待到世界末日好了。太平洋底,你想想,多闷啊,每天就对着黑咕隆咚的万顷海水,和那座荒无人烟的海底古城,我虽然是文艺宅,也还没文艺到这地步,所以跟她来此之前,做了两个准备。

一个是买了一水缸灯笼鱼,雅安产的,头如剑柄,眼似灯笼。不出我所料,这种鱼在太平洋底没有天敌,得以疯长,不过几个月就已子孙绵瓞,每当它们睡足了觉,就会成群结队地在海底游行,眼睛五颜六色,闪烁有光,十分好看。我从淘宝买了本《灯笼鱼的饲养与舞蹈管理》,潜心钻研,终于掌握诀窍,每天用探照灯指挥它们,排兵布阵,如臂使指,让它们组成曼妙的图形,比如小王子,比如玫瑰,比如一句蜿蜒的长诗,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我多喜欢你离得我远远,把每次交谈都当做想念,彼高举九窍银针前额欺霜赛雪,虔诚的饲月者正乞求长生或美丽的丝线,等等,诸如此类,以此向白飞飞献媚。她呢,有时喜欢,觉得浪漫,有时批评我,不屑一顾,说这是男人无聊的把戏,犯了小布尔乔亚式的错误,即将对她的博士论文写作产生无法预计的消极影响。

第二个准备呢,就是买了八个2T容量的移动硬盘,有一个盘专门备份了白飞飞需要参考的论文资料,另外七个塞满了动漫、电影和音乐,基本上你听说过的都塞里面了,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小说,通俗的不通俗的都有。我粗略估量了一下,假设白飞飞论文确因我的错误而难产,而她本人亦十分不幸地延毕,这些小说也够我看到她完成博士学业的最后年限的了。

其时正是晌午,我打开舷窗,南太平洋的阳光和潮湿的海风如同老朋友一样拥抱了我们,一些形状滑稽的大鸟贴着海面飞过,嘴巴大得像一吊烟袋。白飞飞说,真好,我就觉得人活着,一个是得喝热水,一个是得晒太阳,要不然就容易出毛病。我说,那咱们多晒会儿,房价还在上涨,经济继续下行,人生仍有希望,多少人想晒太阳,都晒不到啊。还好你聪明,会制造潜水艇,你不应该做文学家,应该做科学家,女怕入错行,可惜了,高考数学145分。白飞飞说,你这个人烦死了,别说啦,我想睡觉。我说,你睡,午休时间到,两点喊你。白飞飞说,一点吧,一点半,下午我一定要把那一小节写完,好难啊,不想写。说完她就睡着了,眉头仿佛还皱着,呼吸很均匀。我看着她那张微微颤动的脸,觉得她很像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

中途她醒过两次。一次是一只飞翔的南太平洋傻鸟撞到了飞翔的山东狮子猫号上,一声闷响,白飞飞睁开眼睛说,睡着了。一次是一只虎鲸孤独地从我们身下经过,发出悠长的哀鸣。白飞飞看了它很久,忽然说,论文是写得完的。

过了一会儿,乌云将太阳遮住,似乎要下雨。我关好舷窗,发了一会呆,也睡着了。

 

2

爱荷华和爱丽丝都不姓爱,但他们的确是一对兄妹,头发金子一样黄,眼睛猫眼一样绿,走起路来像孟买猫一样轻。1845年,欧洲淘金热达到顶峰,他们的父亲没能抵挡住对黄金的向往,离开了他们,从此无影无踪。母亲在三年后死于一场霍乱,头发都没能留下。爱荷华比妹妹大三岁,已是十六岁的少年,知道自己肩负着某些责任,于是带着妹妹离开家乡,踏上飞行的荷兰人号。这艘号称永不沉没的船只称霸北海,大肆劫掠往来于英国丹麦的商船,且总能在危急关头神秘消失。船长是凶名显赫的蓝胡子,早年在一次意外中失去左腿,打那以后沉默寡言,似乎连语言能力也一同失去,全凭右肩那只五彩斑斓的吸蜜鹦鹉替他下达命令。船上水手都说这只扁毛畜牲来头不小,是通灵之物,善解人意不过是基本功,它还会跳舞,招魂,用羽毛占卜测算宝藏的位置,飞行的荷兰人号可以没有三个大副,但不能没有这只名叫打嘟噜的鹦鹉。航行的目标是离开北海,进入大西洋,一路向西,根据蓝胡子的判断,世界是一个自洽的圆,理论上说只要飞行的荷兰人号永不沉没,它就会在某个深夜于世界的最西边消失,并在一个白雾弥漫的清晨出现在世界的最东边,太阳照常升起,飞行的荷兰人号已驶入南太平洋。如果他的挚友拉斯维辛寄来的信消息无误,他们会重新向西航行,并经过1722年荷兰航海家罗赫芬发现的那座著名的复活节岛,最终在南纬47°9′,西经126°43′的位置停下,下潜,直至海底,发现一座早已被世界遗忘的古城,那里有富可敌国的宝藏。

“马可波罗说东方的中国是黄金的国度,其实不是,我到过中国,那里只有饥饿的人们和率兽食人的官吏,黄金和瓷器都归皇帝所有。真正的黄金国度,一直沉睡在南太平洋底,我曾到过一次,可是因为我的怯懦,没有深入就已离开,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希望你能替我完成。我的好朋友,当我写下这段话时,我清晰地感觉到心跳迟缓,骨骼膨胀,牙龈肿痛,我想我时日无多了,因为悔恨的痛苦。一个放弃宝藏的海盗是最大的失败者。”在那封用人皮写就的长信中,拉斯维辛这样描述。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蓝胡子坐在黑暗里摩挲着写满文字的细腻的人皮,实话说,如果这世界上他还能够相信什么人的话,拉斯维辛一定是其中之一,但海盗的友谊岂非比男女之间的更加虚幻?焉知这是不是一场诡诈的骗局?黄金国度,蓝胡子在心里重复这个词语,黄金,国度,富可敌国的黄金国度。最终他决定孤注一掷,大批招徕水手,开始可能永无止境的远行。其实对于一个贪婪的海盗来说,一旦得知某处或有宝藏,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此后三年,爱荷华迅速成长,最终成为蓝胡子船长相当信任的水手,一句话,他变成了另一只打嘟噜。在远航中,女人是稀缺货,和猫一样珍贵,想要保护妹妹,他只能那么做。在远行中他们也遇到过凶险,英国海军的追击,暴风雨,海盗的偷袭,飞行的荷兰人号每每逢凶化吉,爱荷华的表现也颇英勇,蓝胡子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亲近,甚至允许他进入地下室。一艘船,居然有地下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呢?爱荷华很想把地下室的秘密告诉妹妹,但他知道蓝胡子肯定不会允许。秘密这种东西就如宝藏的位置,知道了就再也忍受不住,爱荷华好像一只封口的瓶子,但瓶身布满裂纹,即将炸裂,他快要发疯。一定要把地下室的秘密告诉爱丽丝,找一个机会,他觉得打嘟噜虽然通灵,但也不见得无所不知,只要爱丽丝小心一点就好。

但他永远没有机会了。三个大副出于嫉妒占有反叛孤独等复杂心理,发动了暴乱。他们的计划是干掉蓝胡子,占领这艘无往不利的船只,然后放弃前往南太平洋寻找海底城市的不切实际的狂想,直接从美洲南岸登陆。1848年,有人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个偏远的前哨基地Sutter's Mill发现黄金,消息像鸽子一样快,传达到整个美洲,而后更多的黄金被发现,一座又一座的金矿在人们的幻想中熠熠生辉,只要你听过只言片语,就很难从那金色的光荣中摆脱。大副们感觉与其去海底,还不如上陆地,美国才是他们心目中的黄金国度,他们可以发一笔横财,买几个农场,娶几个女人,养一些牛羊,就这样定居,再也不想忍受海上恶劣的风暴天气和提心吊胆的海盗生涯,怎么会有人不想脚踏实地呢?

蓝胡子的恐怖和残暴众人皆知,暴乱需要勇气,勇气的来源往往是女人。在狂风暴雨的叛乱之夜,大副和水手们侮辱了爱丽丝。等爱荷华从地下室出来时,他看到的只是一些在雨水里飘零的破碎的衣物,爱丽丝已经消失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海水凝重如黑铁。

这场动乱最终被蓝胡子血腥镇压。一艘船有地下室,是不科学的,就像一个残废能杀死几百号人,也是不科学的,但在飞行的荷兰人号上,它们都毋庸置疑地发生了。鲜血在甲板上流淌,又被大雨冲刷干净,只有一具具尸体,爱荷华想抛掉,但他一想到,爱丽丝也是被他们这样子抛掉,抛进海里,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的力气就像鲜血一样被雨水冲走了。巨大的飞行的荷兰人号上,即便算上打嘟噜,也只有三个活物,爱荷华在暴风雨中空虚又寒冷,感到人生是一种湿漉漉的灰败,他的责任没能肩负起来,就已经永远失去。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干脆自己也跳进海里算了。

就在那时候,蓝胡子开口了。这是爱荷华第一次听见蓝胡子说话。打嘟噜,他说,打嘟噜,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爱荷华吃惊地发现,蓝胡子的声音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纤细又温柔,那根本不是男人的声音,外号蓝胡子的海盗竟然是一个女人。打嘟噜盯着爱荷华,忽然奇怪地笑了起来,那双有几分滑稽的眼睛陡然变色,只剩一片灰蒙蒙的眼白,它凌厉地叫道,开船,继续开船!尸体从地上缓缓站起,蓝胡子的怀表还没有走满一圈,他们已经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中去。打嘟噜高声叫着,唱歌,唱歌!水手们就张开喉咙,放声歌唱,他们的声音在雷雨声中像一堵僵硬的墙:

我们是海盗,凶猛的海盗,

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捧着财宝。

我们是海盗,有本领的海盗,

美丽的姑娘啊,请你来到我的怀抱。

我们是海盗,自由自在的海盗,

在骷髅旗的指引下,为了生存而辛劳。

我们是海盗,没有明天的海盗,

永远没有终点,在七大洋上飘荡的海盗。

等他们唱完,打嘟噜像终于结束了漫长而疲惫的工作,马上就睡着了。它蹲在蓝胡子肩膀上,脖子完全缩进羽毛,那模样活像再也不会醒来一样。美丽的姑娘一丝不挂,爬上了甲板,扑进爱荷华的怀抱。爱荷华抚摸着她的头发,爱丽丝,他又得到了她,他呼唤她的名字,希冀得到回应。爱丽丝望着哥哥,她的眼睛只有一片纯粹的眼黑,就像水手们的眼睛一样。爱德华明白,从那以后,他就是她的鹦鹉。

暴风雨停歇后,飞行的荷兰人号继续向西航行。没有什么能阻挡蓝胡子抵达南纬47°9′,西经126°43′的心。

一个月后,飞行的荷兰人号抵达复活节岛,这时蓝胡子的身体已高度腐烂,就算她一直待在地下室,也停止不了。打嘟噜从沉睡中醒来,飞向这片爱德华·戴维斯眼里悲惨与奇异的土地,整整三天三夜,没有人知道它在摆满奇怪人脸巨像的岛上做了什么。等它回到蓝胡子肩膀上,她的溃烂奇迹般地终止,伤口开始愈合。

荷兰人号继续远航,有不少人在海雾中隐约看见骷髅们拉动船帆,南太平洋开始流传着幽灵船的传说。复活节岛的经纬度是南纬27°,西经109°,他们离终点不远了。

 

3

我被吵醒时,是有什么东西砰砰作响,吵得我头都疼。睁开眼,发现已经下过雨了,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有两只白鸟夹紧湿漉漉的身体,不厌其烦地用嘴巴尖尖敲打我的防弹透明高质量舷窗。一只是鸽子,另一只还是鸽子。嘴巴里都叼着玻璃瓶,瓶子里都装着洁白的信纸。

我打开舷窗,风吹过来,白飞飞也醒了。她瞥了我一眼,张开口,想打哈欠,欠到嘴边,又瞥见鸽子,哈欠就打不出来了,变成了充满惊喜的句子,啊,张老师来信了。

我哼了一声,接过两个漂流瓶,鸽子们完成任务,互相点头,有一只伸了伸翅膀,忽然抽出脖子,容光焕发,体态抖擞,像高尔基面对大海上的海燕那样充满激情。只听它高声问道:我们这么辛苦的一生是为了什么?另一只打个哈欠说,为了待会去码头上整点薯条。说完它们就飞走了,一根羽毛都没给我们留下。

我打开两个瓶子,抽出两卷信,漆红的印口上一个写着白老师收,一个写着沈老师收。张老师不是老师,是我们的挚友,父母在俄罗斯大使馆,她在哈佛,攻读神学博士,今年顺利的话,应该毕业,打算回国,目前来看,没有什么工作好找。

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和她是网友,从未谋面,乃是在豆瓣条目《新世纪福音战士》下的长评结缘,她从基督教元素入手分析庵野秀明的创作,鞭辟入里,我看不懂,但十分震撼,遂发私信,央求交朋友,一开始她以为我是骚扰用户的那种用户,不怎么搭理我,后来白飞飞加入,误会解除。那时微信还很流行,三个人拉了个群,没日没夜,畅谈文学,都写小说,也写诗歌,对一切充满希望,就像刚开始喝酒的人。现在我们都不写了,只有她还在写作,左手写论文,右手写小说,每次完成初稿,都会寄信过来,如果说在海底生活还有什么盼头,远渡重洋的故事算是一个。

上次寄信,只有小说的前一部分,说要以我和白飞飞为原型,写一个她心目中真正的冒险故事。我和白飞飞读了,大概判断出,我是爱荷华,她是蓝胡子,但故事接下来怎么发展,摸不着头脑,不写论文的休息时刻,推测故事情节一向是白飞飞和我的娱乐。

白飞飞把她那份抽去,打开开始看。我也打开我的,看完之后原封不动地收好,装进瓶子里,瓶口也封好。她也照做。我没忍住,问,你的是《黄金国度》的下半部分吗?她说,对。我说,那他们找到拉莱耶城了吗?城里有什么?他们是不是被精神污染了?邪神的低语。白飞飞说,不告诉你,我想睡觉。我看了看表说,正好一点半,得下去干活了。白飞飞说,唉,干活,等我写完论文再给你看。我说,为什么呢,我无所事事,应该你写论文的时候,我正好把小说看辽。白飞飞说,便宜的你,我不要,我就要你陪我写论文。我大声地唱起来,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她接道,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你给我闭嘴,我要写论文,再不写真写不完了。我说,我从来不想独身,却又预感晚婚,你要写论文,答应我,你不会逃避,你会很认真。白飞飞拉动手杆,飞翔的山东狮子猫号没入海面,徐徐下沉。

白飞飞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一边写,一边哼歌。她五音不全,长亭外,古道边,能跑四个音,但哼起歌来,没说的,相当沉浸,且一边哼,一边喜欢摆弄身体,像在舞池摇晃。我让她别动,她反斥我你懂什么,她心里有自己的节奏。心里有自己的节奏,这句话太妙了,后来我指挥灯笼鱼来来去去,心里总是默默复述,我心里有自己的节奏,我是一头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野兽。

现在,她又坐在我身边哼起歌了。海底一如往常,孤寂幽静,偶尔有遥远的鲸歌,也像是小时候的梦境。一会灯笼鱼就睡醒了,今天我能玩什么无聊的把戏呢?我可以给她画一个明日香。我忽然想到,多年以前,科学家已经证实人不是从猴子变来的,而是从海里走上陆地,如此一来,我和白飞飞海底作业,只是一种返祖现象,十分自然,无需羞愧。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放了一首列侬的《黄色潜水艇》,在童谣一样简单的歌声里,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她。

In other words,她还在哼着,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darling kiss me.她忽然哭了。没有哭出声,但我知道她哭了,委屈和难过在她眼眶里,就像眼泪。什么都没有,她说。什么?什么都没有,她重复了一遍,张老师也不写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呢?她说,她信上什么也没写,一片空白,你还记得北岛的那句诗吗?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梦破碎了。我说,没破碎,什么都没写,不代表不写。她说,她会不写的,她学神学,回国能干什么呢?她只能考公务员,会花三个月的时间全职备考,甚至更久,她会考上,然后给领导写材料,不会再写小说,她会浪费时间,在男人身上,会去相亲,会被抽去做志愿者,总之她会做任何事,就是不会再写小说。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滴在她写论文的键盘上,因为悲伤太过真诚,我感到了一丝好笑。

我真的笑出声来。白飞飞说,你还笑?笑你个脑袋。我说,张老师喜欢我,不喜欢你,我当然要笑。白飞飞哭了一会,反应过来,说,真的啊,她给你的信里写了?你给我看看,我不信,你在骗我。我说,爱荷华和蓝胡子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开始准备下潜。地下室里有一只箱子,里面有东西是活的,爱荷华很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你猜猜是什么?要不要剧透?白飞飞擦了擦眼泪说,张老师为什么不给我看呢?我说,她在信里说了,为了怕影响你写论文,要等你写完初稿,我再给你,而且她还要我帮她修改,感觉有一些句子语感非常别扭,在翻译体和简洁的古代汉语中混乱地变换,总而言之,她想得到一个比较完美的作品,再把它完整地呈现。

白飞飞深吸了一口气说,她还是这样呀,完美主义,很好,那我现在开始写论文,我今天一定要把这小节写完。我要是写得顺利的话,我就奖励自己一块巧克力。我说,十块也行,你不胖,赶紧写吧,伍尔夫说,女人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你都有自己的潜水艇了,还不抓紧行动。白飞飞说,你不也在这儿吗,我这不还是没有自己的房间嘛。我说,博士宿舍最少都是双人间,因为怕出心理问题,我可以下去,穿好潜水服,去城里转转,你答应我,别跳楼,不,别自杀,也别干坏事,就光写论文。她说,干你个头的坏事,我有思路了。说完手指噼里啪啦,对着键盘一阵敲打。速度快到不像写论文,像写小说,还是需要日更万字的网文。我观察了一会,确定她精神状态积极稳定,穿戴好设备,打开舱门游了出去。

来南太平洋以前,我没学过游泳,是个足金的旱鸭子,八岁那年在青岛海边,差点淹死,从此洗头都感到恐惧。来此以后,既来之,则安之,已经能够自由潜泳,只要氧气瓶足够,我甚至感觉可以从南太平洋再游到北海,或者直接北上北极,去数一数全球变热的今天,还存活着几头北极熊。游出一阵,我听见扑簌簌的声音,灯笼鱼醒了,倾巢出动。我推开手电筒,笔直的光线在海底漫无边际地延伸,好像利剑出鞘。灯笼鱼追着手电的灯光,围成一个巨大的桃心,包围了飞翔的山东狮子猫号。白飞飞趴在舷窗上,朝我招手。我以为她在表扬我,也朝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这算什么,我爱你。然后我掉头,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在了克苏鲁身上。

眩晕,有一阵子统治了我,我的意识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只有一团又一团旋转的彩色的马赛克,就像把梵高的画处理成像素级,就像打嘟噜,在我整个脑袋里,铺天盖地。等我的意识重新恢复,我已经重新回到舱里,头枕在白飞飞的腿上,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温热湿润,还有点齁人。

我擦干自己的脸,坐好,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它。我们来这里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它的真身,它一直在古城沉睡,很有邪神的神秘感和威严。现在城市已经不见了,应该是浮出海面,克苏鲁自由了,它在海底缓慢地移动,巨大的身体就像一座山。

真好,我好喜欢它,白飞飞说,它浓眉大眼的。我知道论文应该怎么写了,我终于,可以毕业了。天哪,原来这就是灵感,灵感真的是神赐给人类的,天哪。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无法判断她是被诅咒了,还是被祝福了,如果她成了邪神的信徒,我还能继续爱她么?想了一会,我决定拥抱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她像是受惊一样,转眼瞄了瞄我说,干嘛,我没发烧。我说,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她说,笑死,哎呀,是真的,我没傻。我说,你喜欢我吗?她说,不喜欢。我说,你?她说,喜欢喜欢,你看,它真的好可爱。我瞪着克苏鲁,实在不觉得它哪里可爱,于是我说,对啊,真可爱。你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你给我录过鲸鱼?去水族馆,你录了一段,鲸的叫声,说晚上听,助眠。她说,记得。我说,鲸鱼的叫声真美,就像小孩子的眼泪,我把它收藏在微信里,可它和微信一起消毁,你看你多美,星星都坠毁。她说,少来。我说,换句话说,我爱你。她叹了口气,接受了拥抱。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待了一会。狮子猫很安静,灯笼鱼很安静,克苏鲁也很安静,原来邪神也是可以不低语的。白飞飞忽然说,好累啊。我说,再睡会儿?她嗯了一声,靠在我身上,闭上眼睛。我凝视她的脸,很想放音乐,就放《fly me to the moon》,爵士,钢琴,但怕影响到她,于是音乐在我心里响起。是这样的,我心里有自己的节奏。但我不会晃身子,就让她安详地睡着吧。我是那么地喜欢她。小小的潜水艇是我的黄金国度,我想和她一直待在这里,再也不要回到尘世里去。但一会儿她要看信的话怎么办呢?不,她不会看的,她那么聪明,数学145分,只会让我给她讲。那我就给她讲吧,我可以代替张老师,继续干这一行,把爱荷华和蓝胡子的故事想好。在她睡醒之前。我还有一点时间。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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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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