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往事涌上心头


文/王大烨

 

暴力地给命运一个吻,等它原地晕倒,我就得以享受片刻安宁。


刘海与贾兰兰相识是在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在铁西一家咖啡馆,二楼开窗旁,视野开阔,云层浸染,那是安阳难得的好天气,可刘海却不怎么高兴。面前这个女人,确实如李婶所言,淳朴善良,但就是谈吐不怎么样,二人志趣不投。她话题庸俗,喷了次咖啡,还给刘海开了俩黄腔,其次就是有点胖,目测一六六,一百四十来斤。饭毕,刘海插着兜与贾兰兰在中州路瞎逛,刘海问贾兰兰接下来去哪?其实他的意思是咖啡喝得差不多,咱俩散了各回各家吧。可贾兰兰没这么想,她觉得刘海这人还行,自个儿筹码也掂量着呢,七七八八的料,老大不小经不起做作。于是就说再去丹尼斯那边逛逛呗。刘海也不好意思拒绝,坐车又到丹尼斯。路上刘海随口一提,说饿了没,贾兰兰说还真有点。在乡村炸鸡店,点了个中份,两盘小菜。贾兰兰吃得很欢,掐着叉骨吮,吃完了又像堆积木一样把鸡叉骨垒好。刘海都没问,点颗南京故意呛她,贾兰兰没摆脸,咳嗽两声擦手,背对着刘海从包里拿出皮绳,晃晃头发扎了上去。就那一刻,刘海突然抛弃刚刚积累的成见,在心里立即决定,就是她了。

在与贾兰兰结婚前,刘海的一生贯彻有两件事:写诗和追张荑,有时候这两件事也可以统一:写情诗追张荑。毫无疑问,张荑是刘海见过最好的女人,这种好不仅是漂亮,更多的是一种气质。刘海给张荑写的第一首情诗,是在初中毕业那年,仿照的是顾城的《门前》: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而你盛开在我的心里。

牛头不对马嘴,前两句是顾城的,后句是刘海的,放到现在就是土味情话的水平。但十五岁那年,刘海为自己能够写出如此意蕴深刻的情诗而激动不已:他趴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本破烂的顾城诗选枕在他的脚底,感受着抄袭者的心灵激荡。然而第二天,张荑没有来找刘海,刘海插着兜从张荑家“顺路”过了七八次都没有碰到。在他经过那间白色屋子最后一天,刘海看到张荑了,她和村上一个挺有名的流氓在一起,流氓也跟他一样叉着口袋。张荑指着正在换装的大门,张荑说好想把这个门框换成粉红色,那是1993年的夏天,刘海记得很清。

刘海后来怎么也无法相信张荑的初恋竟然是跟一个流氓在一起,刘海问这正常吗?贾兰兰说怎么不正常,那会儿女生就喜欢流氓。刘海说你不知道那货后来进局子了!贾兰兰岔开话题说,刘海你亲过张荑没?刘海说亲啥,没亲过,在一起一个月就牵了牵手。贾兰兰问真的?刘海说那可不。贾兰兰撒娇说你肯定在骗我,刘海一把搂住贾兰兰,我骗你,我骗你,我还挠你呢。刘海真的跟张荑在一起过,就在臭流氓捅刀进了局子后的第二天。张荑蜷缩在刘海的怀中,说她现在很冷,很怕。刘海脑子嗡嗡的,只是不断地说没事,没事。张荑说你会保护我一辈子吗?刘海赶紧说那肯定,那肯定。张荑看着刘海的脸说你骗我,你不会。刘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很想亲张荑一口,却无法直视她的双眼,他的右手死命攒着一张纸,上面有舒婷的一段诗: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高考刘海做得很烂,直到如今他还会做梦:梦到交卷铃声响起,试卷还是空白,满目都是空白,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张荑那时跟学校的一个小白脸在一起,他是才华型选手,穿西装,梳中分,小白鞋锃亮锃亮。小白脸家里有人,在学校嚣张得很,操场跟张荑牵手,牵出汗来把手掰开,一撩头发,当着众人的面往墙上壁咚。小白脸嘲笑刘海:刘海,刘海,你咋不叫刘海儿呢?人群哄堂大笑,刘海想剁了他。

高考结束,有人提议搞小白脸一顿,问刘海去不?那时他前途未知,急需一个发泄的契机。在小树林,一群人扒了小白脸的衣服,张荑在旁边吓得大哭。刘海想,自己该蒙个面的,可惜晚了,在张荑的脑海里,他将被插入成一个流氓者的形象,虽然三年前张荑还是很喜欢流氓的。刘海一辈子就打过两次架,第二次是十年后,贾兰兰在商场挑嘴,是一颗青白菜引起的。那妇女比贾兰兰还胖,能有两三百斤,用手挠贾兰兰的头发,扯出拖鞋往脸上扣,唾沫星子乱飞,刘海根本就拉不动,到后面索性一甩手走人。晚上贾兰兰边哭边骂:让你给我撑个腰咋就那么难啊,你个㞞包、㞞货。刘海没说话,他想起那天揍完小白脸后,张荑还没走,他手里攥着一首诗,三年前与顾城合作的那首,脸上被小白脸用手划了两道,像洋辣子蜇伤的痛。你拿着,刘海往张荑兜里放,发现她穿的是裙子。张荑问这是什么?刘海说你他妈拿着就知道了!这是刘海这辈子唯一一次对张荑发火。可后来刘海觉得值,挺值。 

 

刘海跟贾兰兰刚订婚时,贾兰兰在林州饼干厂上班,刘海在水冶镇教学,属于两地分居状态。腊月放寒假那会儿,刘海邀贾兰兰来联谊,贾兰兰问什么是联谊,刘海说就是聚会,穿好看点就行,贾兰兰讲那我可得准备准备。带塑料钻儿的黑高,穿了个粉红大呢子,脸也是红扑扑的。刘海说你咋穿这就来了?贾兰兰小声问不好看?刘海说好看个屁,不搭调。结果到那一看,比贾兰兰寒掺的多了去,有的直接扣着围裙就来了。在卡拉OK,大包厢,刘海往里面进,一眼就发现了张荑,端坐中间,恍若仙子。刘海先跟几个同事打了招呼,走近“吃了一惊”,张荑!你也在啊,好巧。张荑站了起来,说好巧,刘海啊,朋友说今天联谊,我就来凑热闹了,你一个人?刘海下意识想说是,话到嘴边改了口:女朋友在后面呢。说罢招手让贾兰兰过来,说这张荑,以前不是念叨过。贾兰兰哈哈一笑,右手扣着鞋带,说知道!俺未婚夫老提你了,你俩以前谈过。张荑笑笑,说这不成你的了嘛。刘海脸感觉青青的,离开俩人倒了杯茶喝。

也没多么热闹,没大头,费用平摊,就点了几个果盘吃,一群人叽里呱啦瞎唱。轮到张荑,来了首《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陈琳的歌,她唱出了邓丽君的味道,刘海的头陶醉地跟着左右摇摆: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我无法把你看得清楚。

张荑唱罢话筒搁桌上,贾兰兰一撑刘海的肩拿了过来,说这首俺也会,俺也会!再给大家来一遍啊,献丑了!刘海别着脸,以为贾兰兰真的要献丑,没想到嗓子拎出来还真有那么两把刷子,唱的也不是陈琳那版,是指南针乐队的,罗琦的。她飙得高,豪迈,最后结尾还拉了几秒,底下人群鼓掌阵阵,张荑也笑着拍手。贾兰兰气喘吁吁坐下,小声说唱得还行吧,刘海说唱得不赖。喝了好多,联谊会结束后,俩人与同事告别,张荑说照顾好小兰。刘海脸一红,说没得问题,没得问题。贾兰兰跟刘海回了家属楼,那是他俩第一次做爱,那晚天空低沉,气氛沉闷而又微妙。刘海以为会把第一次留给张荑的,心里有些失落,但又想到起码自己和贾兰兰是对等关系,也倒还行。一晚上俩人尝试了好几种姿势,觉得都能把天地荡漾开来。

第二天倒起得很早,拉开窗帘,一片浓浓的白雾,像是腊月的初雪。贾兰兰说送我回去吧,要不然我妈惦记。刘海说行,坐公交?贾兰兰说步行吧。于是他俩就在迷雾中穿行,旁遭的建筑遮隐,远处有汽笛声,四野朦胧,能见度很低,走在路上如踏尘云。贾兰兰突然问,刘海,你不是会做诗吗?给我来一首呗。刘海握着贾兰兰的手,说即兴?贾兰兰说随便吧,怎么都行。刘海说那好,我想想。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只好说套用个古人的吧,“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的。贾兰兰说不太熟悉啊,元朝?刘海说唐朝,不太出名吧,禾真稹。贾兰兰说喔。又走了半档子路,贾兰兰问刘海这诗我不太明白啊,你能给我讲讲不。刘海一愣,这诗以前给张荑写过,顿觉不好意思,只好搔着头讲,慢慢琢磨吧,一辈子呢,那么长,慢慢悟。

 

刘海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人,虽然我们日后便会发现,所谓命运,不过是偶然的堆砌罢了。刘海当年对标的是海子,没什么重要原因,主要因为俩人名字重了。后来他去山海关修铁路,有天古城村那边来了好多人,有记者,有学生,相机咔咔响,人们对着废墟哭得稀里哗啦,造了一堆花圈和饮料瓶,刘海这才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傍晚他小心翼翼地躺在那里,试图从中获取某种灵感,然而抬头望到的只是群星闪烁,闭眼所思的只有无尽恐惧。那夜过后,他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要离开工地,找个体面的地方工作。打工十年,刘海在大大小小、边边角角的杂志发表了数百篇诗歌,手法愈加老练,被称作“青年民工诗人”。他参加剪彩、竣工典礼,进行模式化歌颂,同时不断扩充学历,自考大专,终于被地方赏识,做了一名扩编人民教师。

初入校园,刘海教语文,广泛开展素质教育,本来想搞一些特殊化,让同学们真切地感受到文化的魅力,尤其是诗歌的魅力。可领导并不领情,他们认为,分数提不上来,一切都是扯淡。刘海起初想晓之以理,后来便明白是死路一条:要么学生成绩提上来,要么自己工作搞下去。刘海心里埋着一肚子气,回来跟贾兰兰倾诉又被倒打一耙,贾兰兰说搞不上成绩你还有理了?以后我咋放心让你教孩子?刘海每天被这事搞得头大,最终放弃了原先的教育方式,开始全力应付考试:作文有模板,阅读理解有模板,所有题目都有模板。他告诉同学们,分清作家是哪个国家的其实很简单,比如老毛那一帮子:要么带“基”,高尔基,别林斯基;要么带“夫”,契诃夫,屠格涅夫;要么“又夫又基”,奥斯特洛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除了工作,生活上刘海也没顺心到哪儿去。刘海跟贾兰兰结婚几年后就没那么恩爱了:乐趣被填满,激情被冲淡,生活变得像万千对夫妇一样平庸。其中主要原因是刘海嫌弃贾兰兰庸俗:行动不够优雅,仪态不够端庄,关键还不会作诗。刘海有段时间喜欢上了古体诗,其实也算不上古体,就偶然兴起,在马路上走着走着便叨叨一句“一花一开放”。贾兰兰提着菜问啥?刘海再重复一句我说“一花一开放”,眼神盯着贾兰兰。贾兰兰说喔,作诗啊,回家做呗,绿灯,交警没催你就算好的了。刘海被贾兰兰扯着走,嘴上说没文化的,看我给你对一句“一花一开放,岁月催人老”,多好啊,多好。

那段时间,刘海跟贾兰兰的关系异常紧绷,每天在家吵来吵去。刘海不打贾兰兰,认为这是一个男人的原则,同时也骂不过贾兰兰,这是一个男人的悲哀。剑拔弩张的生活急需某种东西转移火力。终于,刘海三十岁那年喜得一子。隆冬时节,产房外风声呼啸,脚步来来往往,福尔马林充斥整个走廊。刘海脸上冒着汗珠,但这些汗珠却因洛夫的诗而来:

 

江湖浩浩 

风云激荡 

今夜我冒雪来访 

不知何处是我明日的涯岸 

你我未曾共过 

肥马轻裘的少年 

却在今晚

分说着宇宙千古的苍茫

刘海是个相信缘分的人,他给自己第一个儿子起名为刘洛。刘洛三岁前,基本上就没让刘海怎么操心,其实刘海也想多看看孩子,但贾兰兰说孩子是我生的,费了命的功夫从我肚子里掏出来的,按道理也得让我来看。贾兰兰给孩子把屎,喂奶,换尿布,一晃就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刘海想让刘洛去城里上,上贵族幼儿园。贾兰兰说你疯了吧你,一个幼儿园搞那么大阵仗,真以为你是富二代啊你。

事情发展到最后,解决办法是孩子上普通幼儿园,不过课后作业得布置,得让他从小就读诗。诗是个好东西啊,就从唐诗开始,三百首那是基本的,也得让孩子读点不太著名的,出口就来个“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可不行,要来就来偏僻的,小众的,得震住人才行。左偃,朱子真,周镛,郑仆射,原陵老翁,宜芬公主,懿宗朝举子,全唐诗人2339,专挑名字七里八怪的背。当然也得挑点咱自家的,刘禹锡就不提了,刘叉你可听说过?没听过就对了。“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咱老刘家要的就是这种豪气。

刘洛因为从小背诗,身体素质没跟上,上小学时吃了亏,被人欺负,硬生生给打了个窟窿头,刘洛哭着说,爸,爸,我头漏了。刘海很重视这件事,不停往上汇报,领导招架不住,只好按刘海提的办法做:召开了一个见义勇为大会,会上刘洛按照父亲的意思,使劲儿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哭着对台下的人说“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跟贾兰兰结婚那么多年,刘海最忘不了的东西是诗歌,最忘不了的人是张荑。听人说张荑高中毕业后去了外地教书,具体是哪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更没音信。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刘海觉得思念不能,思念总是越久越浓。尤其是这种思念有了贾兰兰作为对比,刘海便觉得后悔,日子可没意思。倘若这思念某一天被引爆,那就更一发不可收拾。

就那天,学校捐赠的图书馆竣工仪式上,刘海发现了张荑,她坐第一排,天蓝色裙子,翘着腿,双手摆垂,姿态优雅。仪式刚一结束,刘海想都没想就跑了过去,说张荑,你怎么在这儿?这位是?我姓孙。接话的是旁边一个肥厚的胖子,刘海压根没注意,问张荑这是你先生?张荑笑笑,说,没有,哪能,我一个朋友。完了又补充道,这位是孙老板,图书馆的捐赠人。刘海说这刚才也没见上去啊,张荑说幕后,孙老板爱低调。旁边孙老板笑笑,刘海感觉挺失落的。

散会后刘海邀请张荑吃个饭,张荑看看孙老板,孙老板说你先去吧,回来晚了我叫小周过去接你。路上刘海问这你公司老板?张荑说我不说过了嘛,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刘海又说那就别麻烦人家了呗,晚上我送你回去,远不远,电瓶在那儿搁着呢,真不行咱打车。张荑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可真逗。刘海没感觉哪里逗,只好跟着笑。夜色浓浓,月光挂在电线杆头,有飞蝇在打转。过了会刘海鼓起勇气问,张荑,你到底看没看我给你的那首诗?张荑说什么诗?刘海说就打小白脸那次,张荑没再笑,说你想让我怎么回答?刘海讪讪地说,就直说呗,还能咋整。张荑说这事都过了十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陈桓,你觉得好意思吗?刘海心想咋就成我一个人打他了?憋的话刚想说出口,张荑叹了口气,拍拍刘海的肩膀,说算了,我不怪你。

那晚他们去吃了西餐,就之前跟贾兰兰刚见面的那家。店的装潢更有范,三楼也盘了下来,做成了西餐厅。张荑点了个菲力牛排,三成熟,刘海说这能吃?不嫌生?张荑又笑得不行,说三成熟当然能吃啊,煎的时间短,油量少。刘海说喔喔,心想三成都行,那自己就点个四成的吧。结果刚一说,张荑又笑了,说你真逗,牛排哪有四成熟的。这下刘海老脸一红,不敢乱吭气儿了,小声地问要不你推荐个?张荑说法式牛排,七成熟吧。牛排上来了,刘海差点把牙筋给扯断。刘海想起之前想带贾兰兰去吃西餐,贾兰兰说吃那干啥,没意思,我就爱吃大盘鸡,再说你一个月能挣几个钱啊,还吃西餐,真是。这话要是不带后半句,刘海也就不气了。那天牛排吃得特不得劲,刘海心想真没带贾兰兰,带她还不丢死人。

 

张荑又回到了安阳上班,新开的招商银行,听人说那胖子就是行长。刘海沉睡的心又上来了,他研究了张荑几任男友,发现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特点:臭不要脸。刘海痛定思痛,认为自己以前的失败归根结底就是太怂,为此必须把这种不要脸这种精髓给贯彻到底。

此后刘海每天都要去招商银行一趟:九点零五,银行刚开门,第二柜台,穿西装,喷古龙水,梳油头,一唠就是半个钟头。手心还攒张纸条,古体现代,各种抒情,有时直接撑手朗诵,急得后面老大爷差点心肌梗塞。为了躲避贾兰兰的追查,刘海谎称给班里差生补习,一天一百整呢。

每天都来张荑也不好意思,她告诉刘海这是上班时间,不能给你区别对待。刘海嘿嘿一笑,说怎么能叫区别对待呢?小荑,你不会是嫌我存的钱少吧?我告诉你,你要这样想那可真叫区别对待了,哈哈哈。刘海拍着柜台笑,张荑都没有抬头看她。

过了几天,刘海再去,第二柜台空着,刘海准备走,被人叫住,那人是孙老板。孙老板丢了根烟给刘海,开头第一句讲兄弟你也是体面人吧。刘海壮胆说那可不。孙老板又讲,那好,我认为体面人就该做体面事,你说对不对。刘海问什么意思?孙老板叹了口气,说事到这种地步,我也就不抹角,给你直说了:我跟张荑的地步已经基本明朗,你知道,我离过两次婚,每一次婚姻的失败,对我来讲都是种沉重的煎熬。当然,这种煎熬你未必能体会。刘海没说话,心想那不废话你离过几次婚老子怎么知道。孙老板又讲,小刘,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说希望你能尊重我俩的决定。刘海刚想开口,孙老板继续讲,好了,不再多说,今晚还跟小荑有个约会,你那一百块钱往第三柜台存吧。

刘海不想死心,他觉得事态在还没有完全明朗之前,机会永远存在。人一辈子,总得做点荒唐事,即使明知如此,头一闷还是得上,不为别的,为那远去的青春以及遥不可及的念想,大致权衡下,还是觉得值得。第二天把头梳成三七分,晚上临下班灌了半瓶牛栏山又去了,顺手还带了支白玫瑰,纯纯之爱,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嘛。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发现了贾兰兰,问你来这儿干啥?贾兰兰说我存钱啊,正好遇到人张荑了,唠了会儿嗑。刘海把花藏到背后,太明显,贾兰兰问拿了啥?刘海说没啥,贾兰兰猛地绕到后面,说哟,玫瑰,给我的啊,给我的你还来这里转圈干吗?贾兰兰顺着花刺一把夺到手上,用力一甩,手心带血,蔫歪的玫瑰被人群踩了上去。刘海大喊贾兰兰你疯了是不?

谁疯了,咱俩到底谁疯了!补习补习,补到银行来了?还一天一百,你是一天扔一百吧!贾兰兰的声线有哭腔,给了刘海一巴掌就走。刘海站在地上,觉得天地有光,万物旋转,他想到了《新约》中的一句话: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草他妈的弯弯绕绕,老子今天就是要为了自己。往里面冲,保安拦着,说我们老板指示过,你是个疯子,不能进去。刘海大骂你他娘的才是疯子。争执了半晌,保安掏手机准备叫警察,里面的张荑看不下去,走过来说我认识他。张荑把刘海拉到旁边,告诉刘海别再闹了,自己也老大不小,需要一个依靠。刘海喘着酒气,咕哝着喉咙说那个依靠就不能是我吗?张荑说刘海你喝多了,你都结婚几年了你。刘海嘶叫一声,鼻子泛光地说,小荑,你跟我过吧,只要你答应我,我马上跟贾兰兰离!张荑叹了口气,说快回去吧,外面冷,说罢转身就走。刘海冲张荑嚷嚷,你就是个物质的女人,你就是喜欢钱!张荑吧嗒着高跟鞋的脚停下,你说对了,你全说对了,安全感就是钱,我要的就是钱。

刘海跟贾兰兰和张荑都闹掰后,彻底活成了一个笑话,没人送饭,啃着馒头窝在卧室缩了好几天。过些日子传来消息,说张荑跟那个孙老板结婚了,刘海问真的?那人说可不是真的,听说二婚闹得还挺大,在新加坡,狮城,就接了张荑亲爹亲妈去。你说这人与人之间差别大不,五六十了还能结婚,三十岁的狗臭都有人稀罕,绝配啊,绝配。刘海没有说话。

 

张荑跟孙老板结婚后就没在镇上出现过,那家招商银行还在,门庭若市,生意火爆。贾兰兰生二胎的时候刘洛已经初中毕业,寄宿制高中,一个月回来一次。没人管,成绩直线下降,贾兰兰怀疑这小子早恋,但孩子叛逆期不跟贾兰兰沟通,只好派刘海问。刘海笑嘻嘻问儿子到底早恋没?要真恋了话爹送你八个字“抓紧时机,安全第一”。儿子在电话那头嚷嚷,爸你可做个人吧。

刘海整个人算是废了:除了上课,基本不跟外人交流,回家就是写诗,手写,洋洋洒洒一大堆,之后选择最好的一篇小心折叠,拿上一盒红旗渠出门,一眼都不看正在刷碗的贾兰兰。他坐上城乡公交,半小时后在电厂下车。那里有个人工渠,臭水漫天,十多年前刘海就是在这里施工。电路漏电,传到脚下的吊床,仰头一翻,绳子拽着身躯滑向地面。一共十五层,在仰头往下的瞬间,刘海记得很清:云很淡,天很蓝,空中没有一切,这是个写诗的好场所。绳子大概有三十米,落到最后,刘海扭头看到的就是这个人工渠。那时它很清澈,波光粼粼,能看到他炸毛的身影。而此时,他终于人模狗样,却什么也看不清。刘海会在这里抽两根“十渠”,其实这烟早就不抽了的,但此情此景,必须用“十渠”来演绎。吸完后,他把纸搁到烟头上,燃烧起来,轻轻一甩,落入渠中。半截情诗既不飘荡也不坠落,就在那里静静等候污泥的埋没:

 

在迎风飘荡的那一刻啊

举目张望

谁会记住工人阶级的哀愁

谁会?

电钻机、塔吊

防水的pvc管

钢筋、门梁与硫黄色的窗扇

它们全都不会

一切不过是个绅士的笑话罢了

刘海不跟贾兰兰交流,与此相对的是,贾兰兰也不想跟他怄气,毁身体。她决定自己规划人生:上减肥课,买了几套菜谱,中年女性穿搭指南,也跟随时代潮流关注了几个女性公众号,网上报了几个培训班,结果听了半月化妆品买得倒是不少。后来贾兰兰想要不自己也写诗?说做就做,也没问刘海,就自己瞎做,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把菜洗干净,茄子扣角,切块摆好

蒸大米,水和米,二比一的比例

每天就这样

给丈夫和孩子做饭

每次都这样

围着厨房想哭

可还是得过

自己选的

总得过

贾兰兰把这诗写到本子上,慢慢地,一个本子就写满了。有很多次,她想让刘海看看,看看你眼中没文化的妻子到底有没有两把刷子,可最后还是忍住了。孕期到八个月,贾兰兰实在累得不行,就让刘海看孩子,承担了一小部分家务。贾兰兰一边是高兴,一边又是担心:孩子很可能在年关出生,但家在镇上,小诊所信不过,来返安阳的汽车也不顺畅。贾兰兰把担忧说了出来,刘海只说没事,吉人自有天相,到时候肯定有办法,为此他俩终于又吵了一架。 

腊八将近,贾兰兰和刘海去买年货。俩人刚和好,是贾兰兰先服的软。她明白了,跟刘海犟可以,但没必要。人活到一定年龄就会通透,会退一步,会把苦熬在心里揉一揉。集市上的人很多,骑电动车去的。刘海掌握车把,刘洛被塞在中间,贾兰兰挺个大肚在后,车子摇摇摆摆,贾兰兰生怕摔了,用脚不时刺棱着地。到地方,贾兰兰和刘洛负责买菜,刘海背着手,用脚弹地下的石子。天很晴,阳光热烈,没有一丝闲云。刘海拿着一摞鱼绕弯,就在一瞬间,他向后扭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荑。

刘海看得很清,是张荑,一定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差不多终归不是所有:刹那间,那张脸就夺走了他所有的思维与魂魄,往事像电、像火、像岩浆,不断地往外喷射、发散。刘海哐当一下把鱼扔到菜摊上,跟贾兰兰说我去一趟。三条鲫鱼上下翻腾,贾兰兰喊你去哪?没有回话,刘海已经插上电瓶钥匙。很近的距离,刘海在后面喊张荑!张荑!人很多,电瓶挤在一起,难以过去。刘海看到张荑踩着高跟鞋上了一辆黑色奥迪,那车形状似坦克,有人下来给她开门,弯腰拱手,好像是司机。车启动,绕了个弯,后座还有个胖子,模样像孙老板,张荑抬嘴亲了一下,车窗被缓缓关上,刘海一颤,差点撞倒路旁卖西瓜的。

往乡道上走了,再好的汽车,起步也比不过电瓶。刘海开得很快,调到最高档,把腰弓下,两旁的树木哗啦掠过,像是在进行某种速度的竞技。有一公里左右的直路,刘海觉得自己能追上,那车开得很悠闲,能闻到汽车的尾气。刘海想,追上后,说点什么好呢?有好多话想说,比如我在你心中什么样的地位?那首情诗到底收到没?好多话,都想说一下,要是什么都没有解答,就决定认了,不过在认之前,总得留下点什么:暴力地给一个吻,给姓孙的甩个脸。速度之下他就在想着这些,汽车开入弯道时踏过一个水坑,水溅起,刘海跌倒了。

刘海把电瓶扶正,抬头已没奥迪的踪影。咬着牙上去,骑了七八分钟,有个声音传出:电量不足,请及时充电。膝盖在流血,再也骑不动,索性把电瓶扔在地上。他蔫蔫地走到路旁的小卖铺,说拿盒烟,黄鹤楼,软盒。老板把烟递过去后问,是刘海不?刘海一惊,烟从嘴上掉下,说我就是。老板又说那就对了,真几把神,这话是一个女的让我告诉你的,从轿车上下来,长得白白净净。你听着啊,她是这么给我说的:五分钟后如果过来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你就问他是叫刘海不?如果是就告诉他,让他别追了,事已至此,没有用的。她还说让你照顾好家里,贾兰兰是个好女人,好女人不该受这种苦。刘海把烟捡起,问就这?老板说就这。刘海说操。老板笑着摇摇头:痴情男儿啊,不一样,人都不一样,别想太多了。刘海说跟你没关系。老板说那当然,还要点啥不?刘海摆摆手要走,又想到了什么,说给我拿瓶酒,鹿邑大曲,蓝色儿的。

傍晚五点左右,如果你运气好,站在106乡道上,从山的叉角看,能望到安阳发电厂。刘海蹲在地上,时而站起,时而走动,目光紧盯着前方的山谷。过了会儿,有辆黯淡的轿车驶过,扬起点点灰尘。他仰头一口,眼光凌厉又泛着泪痕。山路弯绕,车辆隐没复又闪现。刘海猛灌着,泪痕越来越大,滴到嘴边,也是酒的滋味。终于,车驶了出去,什么也看不到了,刘海扑腾一声瘫在路中央。酒已下去一半,那抹滚滚的灰尘在天边散去,远方只剩下了无尽的残阳。

“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个王八蛋啊,王八蛋。”贾兰兰挺着大肚子过来,刘洛跟在身后。刘海看着儿子,儿子身躯佝偻,面庞无光,妥妥的是他的模样;他再仰头看向妻子,十多年前的她年轻昂扬,能说会唱,在小溪旁走时,秀发会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却变成了一个臃肿肥胖,满脸泪痕,失败万分的妇女。当然,他们的过错全都因为自己。酒劲又上来了,刘海闭上双眼,决定什么也不想,没一会儿,脑子竟然安静下来,仿佛进入一种浩渺的时空。在时空下,有无数个诗人在消散飞驰:西川、海子、洛夫、普希金、济慈、雪莱、丁尼生……他们一个个破碎,撕裂挤压掉最后一丝肉体,而在时空摧毁的最后一刻,消散的是莱蒙托夫的那段诗:

 

将要直面的,

与已成过往的,

较之深埋于它内心的, 

皆为微沫。

“走,咱回家去。”刘海睁开眼,云朵在天空慢慢飘荡,而此时,贾兰兰已哭成了泪人。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选载自《山西文学》。更多编辑部的有趣日常请关注小红书:ONE一个编辑部。

作者


王大烨
王大烨  @王大烨啊
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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