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与热的旅程


文/申夏生

 

情感的起伏就像是心电图的波形,它是我们活着的证明。


编辑语:本文为非虚构作品。


清明过后,天气一夜转暖了。前段时间连续的阴雨令人颇为烦躁不安,如今迎面而来的风里携带着迟来的温柔春意,再过一些日子,便要坠入炙热的夏季。

倒春寒的时间过长,让人几乎忘了当令的季节。小区里的桃花还没来得及见到现在的艳阳天,便被风雨一一打败在地,随之又被环卫工人粗暴扫去,倒是月季花开得正当时,红红的一簇,鲜艳动人得紧。无常的天气有时像无常的人生一样难以预料,好在人间的四季终究有大规律可循。

今年的清明节在周三,周五领导要去外地开会,我们组暗暗窃喜,在领导面前小心翼翼上完周四一天班后,组里氛围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周五上午查完房处理完各自床位的医嘱后,大家在大办公室边写着病历边八着卦,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点。

我抖了抖双腿,起身准备去隔壁办公室喝水。这双腿它跟着我不容易,要么是长时间地站着上手术,要么是长时间地坐着写病历,张弛严格遵循着永不有度的原则。

我早就注意到门口站了一位瘦弱的阿姨,她约莫五十岁的年纪,佝偻着背,至少在那待了一个小时。奇怪的是,她既不进来也不离去,只是东张西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近几日温度已经飙升到二十度,她的穿着却一反常态:她戴了一顶毛线帽,将帽边拉到了眉毛下,又裹了一条厚围巾,戴了口罩的她只让人看见她厚厚镜片后神色黯淡的双眼,散发一种莫名的诡异感。她穿着一件青灰色加绒外套,将单薄的身体衬托得愈发明显。

见我走出了门,她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我:“您好医生,嗯,请问主任在吗?”

原来是来找主任的,怪不得她一直没找到人又不肯轻易走,我赶紧回她:“主任今天不在,他去了外地开会,周末才能回来。您要是想见他,可以下周再来这或者去他周一上午的门诊。”我说话期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猛然向我袭来,我甚少闻到这种味道,像是塞在牙缝里发酵好几天的腐肉刚被剔出来时散发的那种臭味。幸好我戴了口罩,让鼻子与气味间有道微弱的屏障。

“哦。这样啊!”她语气中透露着失落。我见她没接着说话,快步往前走,想着立刻去告诉护士长让查明走廊里的异味源。

“医生,医生,麻烦您稍等一下。”忽然她又喊我,并跟着我走了几步,我只好停下脚步停留在味道中听她继续说,“我,我是主任这周一在门诊看过的病人,是他告诉我如果想来治疗的话可以到这找他。”

原来是问床位的,怎么这么晚才说,今天入院的患者一早就安排过了,我心里嘀咕了一番,接着问她:“您是哪里不好?”

她用手按着左胸:“医生,我得了乳腺癌。”

患者一般不会准确说出自己罹患了某种恶性肿瘤,于是我问:“您是在门诊确诊过了吗?”

“是的,去年我在您医院的门诊超声做过穿刺,有病理结果。”

现在是四月初,据她的描述,她的病情至少拖了几个月。普通的疾病都不会拖那么久,更何况她得的是恶性肿瘤。嗯,她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我得好好问一问。暗暗推断一番后我对她说:“您和我来大办公室吧,我先了解一下您的情况!”

我带着她回到大办公室,旁边几位同事不约而同皱了皱眉,看来这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是随她而行。

“您既往的检查带过来了吗?”我问。

“没有,我全部放在家。”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没事,待会我看看电子病历上有没有相关记录。”既然如此,我决定先给她查一下,初步评估一下,“请您跟我来帘子后面,让我看看您肿瘤的情况。”

她迟疑地看了看我,似乎在等我的确认。

“请您跟我来这边。”我一边说一边将她领到窗户旁边,用落地窗帘迅速构建出一个较为隐蔽的私人空间。我让她解开衣服。

“没事,您把衣服撩起来让我看一眼,这是我们接诊患者必要的步骤。”我向她说明查体的必要性。

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地拉开拉链。她里面套了一件洗得略微泛白的紫红色秋衣,左侧胸部像塞了什么东西显得崎岖不平且潮湿一片。而后她缓慢地将秋衣从裤腰里拽了上来。她的胸前系了两根绳——为了绑住一块叠成团的毛巾,毛巾在室内自然光下呈现出一种斑斑驳驳的殷红色。接着她缓慢地解开了绳子,揭掉了毛巾。与此同时,那股随着她解开衣服不断加深的刺鼻异味终究是毫无阻碍地朝我扑了过来,令我几近窒息。

她左侧应有的半球形的乳房形态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凹凸不平的肿瘤洼地。中间一部分肿瘤组织表面发生了破溃,小股往外冒着血水,靠近正常皮肤的部分因结痂变成了黑色,混合着黄色的分泌物。由于刚刚去掉了毛巾的压迫,一片血肉模糊,像是局部被凌迟外加烫过。此刻我觉得不是她身上长了肿瘤,而是肿瘤上长出了一个她来。在全民健康意识普遍提升的时代,这样的晚期病例我是头一次见。

揭掉毛巾的她反倒松了一口气,像刚刚揭掉的是她的遮羞布。

“您快把衣服穿上吧!”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从眼前的震撼中抽离。

我回到座位缓了缓神,见她穿好了衣服,我告诉她:“现在您的病情被拖得很严重了。”

“医生,我知道的。”她怯怯地答。

“您今天就来办住院吧!我临时给您加一张床,像您这种情况,千万千万不能再耽误了!目前T4期肿瘤没法即刻进行手术。入院后我们要对您进行全身的评估,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问题,再结合您肿瘤的分子分型给您用药。”

“医生,你的意思是我要化疗吧?我能一个人来住院吗?”

“是的,你这种情况暂时不考虑手术。不过您不能一个人来住院,您后面要做很多检查,必须有家属陪同。您就诊卡带了吗?我给您开张住院单。”我伸出手,做出接卡的动作。

她沉默了一会,小声地问:“医生,我能先和您说一下我的情况嘛?”

我点头应允。

她说她在二十多年前就离了婚,唯一的孩子判给了前夫。这么多年,她前夫不让她和孩子见面,估计在孩子面前,他没少说她的不好,因此她的孩子和她没有什么感情。她父母去世得早,作为家中独女的她活到现在,早已是孑然一身的状态。去年她得知自己得了乳腺癌,翻来覆去思考了很多天才鼓起勇气联系上前夫,前夫立刻告诉她不要为此来打扰孩子,从此她彻底失去了和他们的联系。

“医生,要不是我这样的情况,去年我就会来医院治疗的,我也不想拖到现在啊!我每天看着瘤子的范围越来越大,其实挺害怕的。我知道越早治疗效果越好,可是没人来给我签字,更没人会照顾我,我只好找了偏方在家用,盼着它能起效。医生,我听说手术后还要化疗、放疗,我一个人怎么能完成呢!要不是现在瘤子一直流着血水,我实在没办法弄了,我也不会过来找主任的。”

“您可以想想,有没有其他的亲戚愿意过来陪您?您一个人来住院是肯定不行的。”我再次和她强调。

“我能找个护工吗?”她想了想,问。

“护工可以陪您做检查,但不具备给您签字的权利。化疗是有风险的,您的病情很严重,万一有什么变化,得有个给您拍板决定的人。”我否定了她提出的解决方案。

“哦,看来请护工都不行。好吧,好吧,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吧!”她轻叹一口气,同我告别,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我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感觉她像是一滴水隐入了大海中。

我想她应该不会再来医院,不出所料,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这么些日子,她肯定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被前夫和孩子遗弃的她,多少会有一些或近或远的亲戚,倘若她顶着名义上的至亲不找,反而要去麻烦其他人,于情于理说不通。况且恶性肿瘤的整个治疗周期不定,不是一次性就能解决好的,至亲都不一定能坚持下来,何况其他人呢!

求生的欲望使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医院,但没有亲人的支持和陪伴,求生的欲望不会那么强烈,活下去的意义也不会很大,在她心中,也许早已哀莫大于心死了吧!

饱受身体和心理双重折磨的她,死亡是最简单的选择。

亲情是多么可贵啊!它可贵到很多人世间的奇迹因此而创造,令死者可以生。亲情又是多么可怕啊!它可怕到使没能拥有它的人活着索然无味,令生者愿意死。

人和人的情感是在相处中不停转换的,即使是归属于血缘关系的亲情也会随着日常生活的琐碎恩怨变得稀薄如水,而艰难考验来临之际,亲情的实际模样便会在医院这台人性X光机下暴露无疑。

不过,在艰难考验来临时,失而复得的亲情更为难能可贵。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研,当时上级医师让我通知一位胃癌患者入院,我一看住院单,患者的年龄才32岁,不由得先替她惋惜一下。响了好几下,对方才接电话,她先沉默了一下,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她还没做好手术的思想准备,希望能再给她几天缓缓,于是我让她再等通知。

过了一周,我从电脑查看新入院的患者,发现她的名字显示在我的床位上。我让她来办公室进行病史问询,陪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姐姐。

她个头很高,目测有一米七五,不知是因为得病后变瘦了还是天生如此,整个人看起来窄窄的。她留着锁骨发,穿着浅蓝色针织毛衣搭配深蓝色牛仔裤,面容清秀,有一种高级知识分子的气质美。她见到我后很客气地向我点头问好。

“你做好心理建设啦?”我问。

她听我这么说,想起了上次是我打的电话通知她住院,她告诉这几天她和姐姐去附近爬了好几座山。

人一旦置身于广袤的自然,就觉得自己遭遇的一切微不足道。

于是她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的职业,高校老师;学历,博士在读;婚姻状况:离异。

她和我说去年在上课时曾有过一次胃出血,忽然晕倒的她被同事送去了急诊做胃镜,当时检查结果提示一切正常。近几周她总觉得上腹部隐隐不适,复查胃镜提示胃窦部占位,活检病理为胃印戒细胞癌。

她问我她的病情严不严重,我调出她的腹部CT片,她胃部肿块周围的脂肪间隙不太清晰,表示肿瘤侵犯到了浆膜层,结合病理类型,情况不容乐观,好在目前仍有手术机会。

听完,她的姐姐在一旁又心疼又生气地说:“你看你,原来不让你出国访问,你非要出国访问,后来不让你继续读博,你偏要读博。你每天那么忙,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能不把自己身体搞坏吗!”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手术前一天,我约她的家属谈话签字,她为了不让父母担心瞒着没讲,将所有事情全权委托给她的姐姐。临谈话前,有位年龄和她相仿的男士和她姐姐一起来了谈话间,我询问他们的关系,对方说是她的前夫,我提醒现在的他不具备给她签字的权利。

“我知道的,医生。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看她,为她加加油打打气。”

我按照流程依次和他们谈论拟定的手术方式和术后可能出现的并发症,看得出来,他们有在很认真地听,似懂非懂地间断点着头作为回应。谈话期间,大多数对医学知之甚少的家属会呈现出一种懵懵的状态,尽管我避免用专业术语和他们交流,在紧张状态下的他们理解得也会很有限。

我完成告知部分后,问他们是否还有想咨询的事情。她的前夫首先关切地问:“医生,您说胃癌跟什么有相关性呢?”

“跟胃癌相关的危险因素有很多,比如吸烟、喝酒、熬夜、饮食不规律等等。”

“是的,她工作很拼,经常熬夜加班,忙的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她的前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以术后一定要调整过去不好的生活习惯。”我提醒。

“好的,好的,我一定督促她改正。”

“嗯,你们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医生,麻烦您给她用最好的东西,钱不是问题。”她的前夫言语恳切地说。

她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术后我跟着主任每次查房时,都能见到她的前夫殷切地站在她的床旁。她的前夫经常在查完房后来和我确认她恢复期的各种注意事项,担心自己记得不对,他紧张的样子有点笨拙得可爱。有次我见他给她喂食米汤,每勺都先放在自己嘴边轻轻吹了好几下,那场景一点不像已经离异的夫妻,倒十分像是处于热恋期的男女。

临出院前,有一次我单独给她换药时,我看她伤口外面的多层加压腹带绑得很平整,不像别的患者那般潦草,便问她是不是她姐姐给她绑的。她摇摇头,说是她的前夫帮她绑的。我夸她的前夫做得很好,她说她原没想过告诉她的前夫关于自己的事,是她姐姐告诉她前夫的。她根本没想到她的前夫得知她生病后会请假来照顾她,不瞒我笑话,当初她是因为觉得她的前夫不够体贴才一气之下离的婚。

“是嘛?我觉得他对你很好耶,至少比我看到的很多患者的老公做得都要好。”

“嗯,我现在也觉得他很好。离婚前我和他吵了不少架,说了不少气话,最终他还是不计前嫌地来照顾我,我真的很感谢他!”

“虽然您得了这个病,但和他的关系因此变得缓和了,这么看来,算是不幸里面的小确幸呢!”我一边给她伤口消毒一边感慨。

“是啊,人生好难以预料,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患难时会见到谁的真情。”

“至少你见到他的真情了,不是么?”我笑着说。

她幸福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在肿瘤病房,这样的笑容难得一见。她没有再说话,因为她心中有了肯定的回答。

出院时,她和前夫一起给我送了一盒鲜花,粉红色的盒子,粉红色的绸带,粉红色的鲜花。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有种粉红色的泡泡。

不是每个人都像她那么幸运,能在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刻收到来自曾经是亲人现在不是亲人的关怀。这样的关怀是种莫大的惊喜,就像一个人突然掉进了黑暗森林,手足无措时发现没有信号的手机忽然又有了满格的信号。即使我们不一定能走出黑暗森林,但至少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们能用手机查看地图,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们还能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照亮前方一点点的路,我们甚至能用手机外放音乐,给自己壮壮胆。

至少令我们感到没有那么孤单。

我们觉得人生无限时,会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自己和待周围的人。于是我们觉得可以亏待自己的身体,反正它会自己复原得很好,我们觉得可以苛待他人,反正爱我的人那么多,不差你一个。

还好,幸好,苛待过的你,愿意继续陪着我。

这周二排了几台局麻手术,当缝合完最后一位患者的手术切口后,因为陪同她的唯一一位家属要去送标本做术中病理,于是我送她到小手术室的门外,准备向她交待一些术后的注意事项。她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原本以为无人等待的她看见一位好久不见的亲戚,捂着伤口的她高兴得叫出了声。那位亲戚个子娇小,只见她努力伸直了胳膊踮起了脚,帮个子比她高一个头的患者披上了外衣。患者好奇地问她怎么来了,她的亲戚很认真地说:“我听说你今天手术,不管怎样,我都要来看一看你。”

我看着她的亲戚扶着她慢慢往病房走去,刚刚还一脸痛苦面容的患者,忽然间就变得有说有笑起来,我意识到手术中使用的局麻药只能阻断痛觉神经的传导,却不能抚慰人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一期生命,得幸于许许多多的机缘巧遇,才能互为亲人,又演化出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我们在其中经历该经历的,可能被挚爱背叛伤害,也可能被意料之外的人温暖。情感的起伏就像是心电图的波形,它是我们活着的证明。

情感的温度有冷有热,但愿冷的少一些,热的多一点。

愿你温暖常相随。

责任编辑:舟自横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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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申夏生
申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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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申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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