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很短,如果有一件事儿,让你不计代价燃烧一把,那就算没白过。
1
“大爷你玩摇滚,玩它有啥用啊?”
张大爷不满被打断,怒目瞪着对面的年轻男人,鼻孔噗噗喷火。
那人差不多一米八,身长腿短,方脸上挂着一副卧蚕粗眉,眉下是一对丹凤细眼。他丝毫不觉失礼,还搂着黑皮公文包继续:“我是——”
“起开,不买保健品!”大爷大吼一句,头顶梧桐枯叶纷纷震落。
年轻人也被震得一抖,怯怯退了两步。
张大爷闷哼一声,调整坐姿,抓起板胡吱呀呀锯了一通,自顾自又唱了起来:“河——东——城——困住了——”
“摇滚是这样?”年轻人竟再次打断,凑近,念经似的道:“信息密度低:‘河’字拖了4秒,‘城’字15秒。你有99.73%的概率——”他乍然闭嘴,因为张大爷已经怒气冲冲地飙到了面前。
没等张大爷开骂,砰啪!一股黄水从天而降,端直浇在空石墩子上。如果不是离开位置去收拾那个烦人家伙,大爷此刻肯定被浇成了落汤鸡。
年轻人长舒了口气:“千钧一发呐!七楼那位大哥端着一盆水瞄了你半天,但他没敢伸头泼,怕被十二楼的大叔误伤——他也端了盆水想泼你。最后这盆水其实是三楼大婶泼的。我看得真真的,她位置好,有准头,一气呵成……感觉他们不是太喜欢慢摇滚啊。”
张大爷目光如炬,上下扫看几圈,逼退了偷瞄战果的邻居们,然后扭头朝年轻人粗声一吼,胸腔共鸣余震十里:“我唱的不是摇滚,是秦腔!秦腔!”
2
四月的莲湖公园出奇清冷,空无一人,灰黑色粘稠空气笼住四方,隐隐露出几道破砖墙,上面刷着枣红色的“拆”字。张大爷坐在干涸人工湖畔的半截凉亭里,一口气唱完了《下河东》《三滴血》《八义图》《哭长城》,直到喉咙被棱角分明的空气磨痛才停。
张大爷是个秦腔戏迷,小时候村里过会搭戏台,他总是提前半天过去,占住老槐树顶尖上的枝杈,看台上唱念做打,锣鼓喧嚣;一声叫板,立刻坠进梦境。后来去了省城工作,他再没机会听戏。如今退休了,孤寡闲人一个,找不到同好,就靠自拉自唱过过戏瘾——年轻人散进城市,老人归了黄土,村子没了,票友没了,戏台也没了。将来还不知道是啥样……得趁骨头还硬朗,到外地再打几年工,多攒点钱,养老院贵死人呐,张大爷失神想着。突然,一股酸臭气流冲进了嗓子眼。他把腰弓成虾米,咳了一阵,余光瞥见雾霭中竟有个听众——刚才那位年轻人。
“情绪加权,与环境信息共振,好,好得很。”年轻人两眼放光,口里嘀嘀咕咕跟念咒似的。
“你想干啥?”张大爷扶着腰站直吼问。
“大爷,是这样,我叫狗子——”
“到底想干啥?”张大爷摆手打断,再次吼问。
“想邀请您跟我去外星演出。”
演出?张大爷呆住了。退休后才唱了两年戏,纯属自娱自乐,哪够水平演出!他刚想回绝,却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一叠厚厚的钞票。
哗啦,哗啦!狗子故意甩了几甩,让纸张碰出撩人脆响。
张大爷接过来掂了掂,“这年头谁还用现金?假钞吧。再说了,”他撇嘴补充:“好人谁名字起‘狗子’?”
“那是小名,我曾祖父起的。”狗子跳起三尺高,急得直嚷:“钱是真的,绝对是真的,而且还只是定金,尾款十倍,后面付。您再仔细瞧瞧。”
十倍!张大爷倒抽一口凉气,养老院的钱不就出来了?他抽出一张钞票,透过阳光细细扫瞄,看不出破绽,但心里还是打鼓,嘟哝问道:“花这么些钱雇个艺术家绰绰有余,找我干啥?”
“艺术家不如您唱得好。”狗子诚恳答道。
张大爷心里一热——自己的戏还从没被人夸过,尤其是年轻人,不骂骂咧咧就算不错了。“你真听懂了?”他攥着钞票问。
“懂,懂!”狗子点头如捣蒜,“贼摇滚。您水平高,去外星演出路途又遥远,多给点儿钱是应该的。”
摇你大爷的滚!张大爷脸又拉了下来,又长又绿跟菜瓜似的。半晌,他冷静下来,把钞票塞回狗子手里:“演也行。你给我儿子小方打个电话,知会一声,让他给个银行账号——直接汇给他。”
“这电话您打比较合适吧?”狗子不解。
张大爷没吭声,不由分说地朝狗子狂挥几下手机。
狗子只得接过手机,拨通,一口气道出实情:张大爷马上要出发去外星演出,很长时间回不来。这边需要一个银行账号,方便……
“咋不吭声了?”张大爷搓着手问道。
“挂了。”狗子一脸难色,“他撂了一句:瓜批,就挂了。您看还有没有其他人……”
张大爷哗啦站起身,大手一挥:“没谁了。走,带我会会班子。”
“班子?”狗子眨着眯缝小眼一脸迷惑。
二愣子外县人,屁都不懂还敢办堂会!张大爷噌地一下火上心头,指着石墩子上的板胡吼道:“我就一把琴,自拉自唱凑合能唱文场,武场必须有鼓、锣、梆子、铙钹啥的——秦腔没梆子咋叫梆子戏呢?”
“加个打击乐手没问题,我这就带您去人才市场。”狗子恍然点头,“不过咱预算有点超,只能挑便宜的。”
“便宜没好货。”张大爷吼道。
“呃,您能不能别老吼我?”狗子揉着耳朵小声嘟哝。
“我们这儿的人性子急,嗓门大,说话直,都这样。咋,不服?”
“服,服。”
“哎,”大爷想想又问:“你老说外县、外县,到底是哪个县?”
“大犬座α星。”
“没听说过那个县。”
“有的,有的,去了您就知道了。”
“……”
二人边走边聊,到达新城广场的时候,月亮已经挂上枝头,呕出一地惨白的光,弄得城市黏兮兮的,让人下不去脚。广场中心,影影绰绰,几十个人挤作一团,寒风一吹,抖得轮廓都模糊了。他们并不是行为艺术表演者,而是合法的持证流浪汉,聚在广场中心抱团取暖而已。
狗子引着张大爷悄悄向那堆人靠过去,“这是人才市场,里头混了不少二手艺术家,选一个吧。”他抬手一划流浪汉们。
张大爷大吃一惊,不小心吼出声来:“这里头?”
“对。”不等狗子解释,流浪汉堆里居然有人回应了。搭腔的是个男人,三十出头样子,身穿蓝白条纹套头衫,面露菜色,眼睛几乎被刘海遮完。他一面艰难地刨开旁人,一面欢快地招供:“人民警察办事效率就是高,刚偷的电瓶,这就找着了!太好了,带我走吧。”
狗子拽了拽张大爷的袖子,贴耳小声介绍:这人名叫吴索谓,是本地出了名的倒霉蛋子——参与过的事情全会黄,身边的人都倒霉,干过的公司齐倒闭。后来他开始写作,在网上发布大量垃圾文字,又被判‘信息污染罪’关了三年,出狱后四处打零工:试药,送餐,看手相,发传单,上门管娃,代值夜班,微商猕猴桃,直播生发丹,批发黄桃罐头,直销电子香烟……都干不长——有时是东家破产,有时是行业取缔,有时是自己辞职,因为工作不太合法。他最后一份工作是在猋县犾乡犬村交响乐团敲三角铁,给劳动的老乡打节奏——乐团其他人全跑了,嫌工资低,只有他坚持到了麦子收完。
“就他吧。”张大爷瞠目感喟,叹道:“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人。多给他点钱。”
“只能从您尾款里拨。”
“没门儿!”
3
登上飞船的一刻,张大爷总算明白了“去外星演出”是啥意思,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怕倒是不怕——他看过《霹雳贝贝》,外星人总体还行,凑合能处,主要是担心路远。
西郊外,王家下头村东,一口枯井嗡嗡震颤,轰隆一声拔地而起,泥胚、土壳、草屑簌簌掉落后,露出乌黑油亮的卵型合金船身。扑哧,引擎挂挡,飞船加速驶向远方,留下一串肉红色尾迹,如同一枚泼辣的指甲将天空狠狠挠出了血痕。
4
航行时间比预期的短,金属转椅还没坐热,咣当,落地了。舱门吱呀呀抬起,张大爷一个趔趄拐了出来,被眼前景象惊呆。他揉了揉眼睛——
沿着小径远眺,辽阔的地平线上悬浮着几间土屋,屋旁是稀稀拉拉的白杨树,屋前是黄绿相间的农田。农田接着一条黄土路,可能刚下过雨,泥地上一道道车辙深深浅浅,向四方辐射,如同老人眼角的鱼尾纹。印辙尽头是一个土坑,约莫足球场大小,一人来深,边缘整齐平滑,像被大勺儿狠狠挖走一块的黄米糕。凹坑里隐约立着几个人,看不太清样子。
黄土地,大凹坑,鱼尾纹,白杨,田地,土房……
张大爷黑下脸几步快走,到了坑边,蹲下去一摸——黄土被冻得板实,触感冰凉,上面清晰留有挖掘机钢齿的印记。再三确认后,他暴怒跳起,“驴日的,这是渭河滩!大坑是渭河养老院的地基,说是年底建成,我两月前才来考察过,搭三蹦子过来也就个把小时,还开飞船,胡骚情啥!”
“是渭河滩。”狗子点头痛快承认,“养老院烂尾了,开发商一个月前卷款跑了。”
跑了?张大爷心里咯噔一声,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性价比高的养老院,现在只剩终南山上那家了,条件虽好,但贵死人不偿命哇。他突然回过神,粗声吼道:“甭废话!不是要去外星演出吗?”
没等狗子回应,一阵轰天巨响传来,震得地面嗡嗡乱颤。天际线上,几株白杨左右狂扫,一副想把几间土屋荡平的架势。田地里冲出两只受惊的黄牛,仰天长哞,声声撕破人耳膜。再看大土坑,烟尘四起。坑里的人已被尘埃盖住,几乎看不见了。可以确认,引发动荡的轰隆声是从坑里发出来的——
嗷——嗷——
左边跟我画个龙,右边画一道彩虹,
嘣嘣嘣,画个龙,啪啪啪,画彩虹。
嘣嘣,嘣嘣嘣,画个龙呀画彩虹。
啪啪,啪啪啪,画彩虹呀画个龙。
嗷——嗷——”
伴着如狼似虎的歌声,沙尘加剧席卷天地,飞速蔓延开来,将张大爷、狗子、小吴三人团团围住,根本来不及逃走。
“老天爷呀!这是人发出的声音?”张大爷捂着突突暴跳的胸口,脸色煞白,“我还以为是生产队的骡子惊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歌曲声骤停。烟尘渐渐散开,凹坑里龟裂的黄土地重新露出来,只见四个老汉来来去去,速度快得惊人——他们将几个穿着红皮裤的长发男人从浮土里刨出来,背到远处土屋里修养,还清走了残余物料,包括一堆大大小小的铁皮鼓、一把折成三截儿的电吉他、一把贝斯,以及散得到处都是的键盘。
完事后老汉们复了位,一人占据大坑一角不再动弹。四人都是面色黝黑,布满皱褶,身穿黑棉大褂、脚蹬千层底鞋。按顺时针扫看,一号老汉双手操在棉衣袖子里凝望远方;二号捡起一件磨边儿军大衣披上,蹲在坑边抽起旱烟;三号正在石头上气呼呼地刮鞋底泥;四号似乎有点儿不在状态,两眼放空地转着头顶的蓝军帽,内衬报纸掉出来耷拉在耳边。怎么看,这四位都是极其普通的西北农村老汉,一棍子挥出去能搂着仨。但人不可貌相,他们其实是套着仿生人体躯壳的AI,代号“摇滚四神”,分别从主观审美、技术理论、生物机体和人类情绪四个维度定量审核表演水准,投票决定是否够资格演出。
狗子咬耳介绍:“这道程序必须走,不然飞船表演舱的电子门锁打不开。”
张大爷震惊地盯着四位神,一时不知说啥。
狗子看出了他的疑惑,简单解释道:“是这样,我们都是另一个时空来的,必须最大程度降低对当前时空的影响,减少交互,严防信息泄露,绝不能触碰因果线。农村老汉形象不显山不露水,存在度低,跟外界基本零互动,最合适不过。”
小吴社会经验丰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举着枣木梆子凑过来打听:“合着你们是穿越的呀!几个机器人爱听哪些折子,透露下呗?”
“大爷唱过的那几段摇滚就行,都好。”狗子一脸自信。
小吴一怔,“摇滚?不是秦——”
“我们是来办摇滚专场的。”狗子不待小吴说完,一把将二人推到土坑前,“你们先来段自我介绍吧,镇镇场子。四位AI都预训练过,学习了史料里所有‘摇滚’相关数据,都是内行。”
见张大爷呆若木鸡地站着,小吴贴上去小声支招:“叔,别慌,怪事儿我见多了。咱是来挣钱的,甲方咋说就咋弄——你就按‘秦腔’介绍,把‘秦腔’俩字换成‘摇滚’就行了。”
这回听明白了。张大爷按了按包里的定金,咬牙颤声开了腔:“秦,咳咳,摇滚,也叫梆子腔,源于西府——宝鸡岐山一带。”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秦,摇滚,分欢音、苦音两种:欢音明快,苦音深沉。苦音最能表达悲愤、凄凉、伤感的情绪。呃,摇滚,唉,角色也丰富,分四生、六旦、二净、一丑,一共十三门,经常是青衣老旦花脸混在一起轮唱,所以也叫‘唱乱弹’。”
嘘——
坑里的老汉们齐齐发出嘲讽嘘声。
“不是我们说,秦摇滚太偏门。”三号AI老汉倒出布鞋里的沙子,站直身体道:“约翰·列侬是资料高频词,来,唱一首《Yesterday》,按你那套理论应该属于苦音慢板——正常唱就可以,不要唱乱弹,前面那组已经够乱了。”
“果农、菜农、瓜农都能唱,猪农也行,猎农不会。”张大爷气鼓鼓吼道。
“别吵架。”四号AI老汉怯怯提醒。
“没吵架。”张大爷瞪了一眼,嗓门更大了。
“这也许是我们偏航一百年的后果,现在感觉过拟合了呢。”二号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他们离数学期望太远,连乐器都对不上。”
乐器?不提倒好,一提张大爷的气更不打一处来,“净说不打粮食的话!秦腔文场伴奏靠板胡、二胡、二弦、三弦、笛、琵琶、扬琴、唢呐,武场还有梆子、暴鼓、干鼓、铙钹、锣、铰子啥的——你们舍不得花钱组班子,怨我?”
二号与三号老汉噌地一下站起身,泥腿乱抖,看架势仿佛要动手。
“别,别吵架。”四号慌忙劝道:“先试唱吧,大不了跟前面那位一样再被土埋一次。”
张大爷被这话气得肝疼,拔脚就走。
5
不怨狗子,去人才市场路上他就说过摇滚的事,但张大爷没听明白,又拉不下脸问,就打马虎眼混过去了。如今为安抚张大爷,他只得又解释一遍——
狗子所在的时空很不咋地,技术发达,人情淡漠,谁也不在乎谁,谁也不关心谁,谁也不相信谁。人们从各种共同体中逐渐剥离,一切行为以利益为标准,强者益强,弱者被边缘化,大大小小的战争频发。因为不产生实际利益,所有形式的艺术也都被抛弃了。音乐、文学、绘画、雕塑、戏剧……什么都没了。
张大爷觉得这就是如今世道,但狗子却说还要再糟糕百倍。为了修复个体间的精神联结,狗子查阅大量资料,选中了音乐这种艺术形式——个体与音乐共鸣,脑波与环境共振;所有个体将拥有相同感受,产生相同情绪,无形中被联结在一起。一场演唱会里,现场听众总是情不自禁地跟着旋律同频摇摆、齐声合唱,甚至一起流泪。所有音乐形式里,摇滚最直接、通俗、个人主义,普通人能听懂,也容易共鸣,也许可以给死气沉沉的世界注入活力。但很麻烦,音像资料没用,细节丢失太多,只有Live演出才有效果——狗子这一行,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世界办一场纯正的摇滚音乐会。
“可惜偏航了一百年,已经没有真正的摇滚歌手了……”狗子叹了口气。
“我也不是。”张大爷若有所思地摇头。
“摇滚不是个名词,是个形容词。民谣摇滚跟死亡金属的差距比京巴和藏獒还大——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精神。”小吴兴奋插话,嚷道:“你真不想唱,换我freestyle行不?这么多钱,你不挣我挣。”
“不行。”狗子使劲摇头,“别人不行。因为我爷爷——”他急收了话头,顿了顿,“我爷爷说,他老爸、我曾祖是个贼摇滚的人。其实他俩关系不好,一见面就吵架,基本不来往。后来曾祖去外地打工,一去不回,陆续给爷爷汇了不少钱。爷爷靠这些钱救急,渡过了难关,最后却连句谢谢都没机会说。我就想,如果人和人之间没隔阂,直来直往地表达感情,真心实意地联系起来,这种遗憾就不会发生吧。”狗子叹了口气,“不知道,但想试试。反正我们的世界已经够冷漠、够混乱了,再怎么着也不会更糟。”
张大爷琢磨着狗子的话,不知被哪句击中了,两眼有些发红,几步冲回黄土坑边,“不废话了,开唱!”他朝四位AI老汉吼道。
狗子拍着巴掌开心笑道:“太好了!请到傅里叶变换舞台——就是坑中间表演。舞台地面作了特殊处理,可以把时域的演出信息变到频域,叠加信息素浓度对应的情绪表现加权特效,具象呈现出来。几位AI们在上面进行仿真模拟、量化评判。”
“说人话!”张大爷吼道。
“你们要最大程度激发听众情绪,同时不能让AI摔跤,否则就算失败,像前面那位一样,没法演出。想一想,最亲的人现在站在对面,选一首唱给他吧。”
最亲的人?张大爷闭上眼,看见一个人远远立在田埂间,一声不吭,眼神冷得像石头,是儿子小方。他定了定神,睁开眼,抹把眼角,在裤管上抹干手心,抓起板胡,弓子上下翻飞起来——
欺寡人每日里心惊胆跳,欺寡人好一似猫追鼠逃。
欺寡人好一似众推墙倒,欺寡人好一似囚犯坐牢……
欺寡人好一似乌云遮月,海水倒流,天地昏昏星光惨淡,日月颠倒。”
板胡哀婉悲鸣,余韵如碾碎的麦秸一般洒向黄土地,撩拨出嗡嗡混响。小吴找准点位切入梆子,敲出时快时慢的响亮节奏。他们暗吃一惊——土地似乎活过来了,跟着乐声起伏、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会破土而出。张大爷扯着嗓门继续——
“欺寡人好一似鸠占鹊巢,欺寡人好一似浪里孤舟,
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上下颠簸,左无依来右无靠。
欺寡人好一似雪压青松,日晒雪消嘀嘀嗒嗒,嗒嗒嘀嘀,犹如珠泪往下抛。
咱父子好比那笼中之鸟,纵然间有双翅也难脱逃……”
这段出自《白逼宫》,讲汉献帝被曹操逼宫、将与儿子死别的情景。板胡高亢激昂,梆子震天响亮,婉转苦音时哭、时泣、时诉、时叹,乘着西北干燥风沙四散,入心入魂。
轰隆!黄土地开始巨变。一座座小“山包”自黄土坑中耸起,连绵起伏,瞬息万变,时而平缓,时而陡峭。这是乐声的实时连续能量谱密度——东西轴是频率,南北轴是时间,能量值高高低低,上指天、下指地。四位AI老汉在“山包”间来回溜达、攀爬,晃晃悠悠,险象横生。
啪嗒!四号老汉跌了个爬坡,挣扎半天站不起来。
曲毕,土地恢复平静,一、二、三号老汉顺利复位,分立大坑三角。一号两手相对插进棉衣袖子,简洁致评,大致意思是说歌者心里怨气横冲直撞,时域信号滚降不足,频域发生“拖尾”,能量坡度忽高忽低骤变。梆子节奏也全错了,按结果反推可能是某种“劳动号子”,使人困扰。
“怪我,怪我。”四号老汉缓过劲儿,站起身拍掉褂子上的土,复了位,“一时失控,过度共情了。”他讪讪道。
“不要大包大揽。正式表演如果是这样,很危险。”二号并不买账。
“已经是目前最好的一组了。”四号嘟哝辩道。
不错,张大爷前面其实来过几十组试唱者,全部失败:有的因为噪声巨大,地面崎岖,暗坑频出,害评审崴断了脚脖子;有的因为频发串扰,“山包”随机耸出地面,冷不防将评审顶出乐章范围;有的是因为频谱过窄,坑里的黄土集中堆在正中间,朝四周噗噗扬灰,把地里的黄牛都活埋了;更多的是缺乏宽频谐波,“包”与“谷”之间发生断层,缺乏过渡缓冲带,全不可信——究其本质,是音乐毫无真情实感,而是百分之百的堆砌与矫情。
“时间不多了,各位。”狗子高声提醒:“投票吧。”
啪!啪!啪!啪!四张投影虚拟显示牌浮上半空:只有一张“不通过”,来自二号。算上狗子的一张“通过”票,大局已定。
“请尽快跟家人告别,转尾款,留遗言。”一号老汉吩咐张大爷道。
遗言?
张大爷一噎,以为听错了。
6
早知道这场堂会要唱八十多年,给多少钱都不来!
张大爷蹲在飞船尾巴后的地上,一根接一根闷头抽烟,任由狗子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解释——
堂会的官方名字叫“大犬座白洞不插电摇滚演唱会”,具体举办位置是太阳系外、一个原初黑洞附近。飞船从地球出发,单程需要大约2年时间。这个黑洞约为5倍太阳质量,有一个奇妙的“伴侣”——位于大犬座α星系的白洞。两个深洞超距相连。演唱会的全息信息被调制到可见光载波上,推送进黑洞里,再从白洞喷射出来,以光速传播约8.7年后抵达听众。刨去微弱的霍金辐射,整个过程近乎信息守恒,就相当于一场Live演出——只有一个小问题:黑洞引力大,光子经过时需耗费巨大能量,光子能量又与振动频率成正比,所以在外人看,光子振动变慢,时间也就变慢了,3小时体感时间将会被引力膨胀至70地球年。也就是说,张大爷这趟门对门、里外里得花2加8.7加70加2,四舍五入等于83年!
站在观众视角,演唱会是83年前举办的,却是童叟无欺的Live表演。站在演员视角,演唱会是83年后策划的,却不会有什么变数。而且说是83年,演员自己感觉只有4年——来回路上这段。
事儿大概就是这么个事儿。
狗子一口气说完,自认为没啥疏漏。
沉默半晌,抽完四支烟,张大爷闷声开口:“凭啥多花70年?”
“我不是才说过了么!”狗子跳起半尺。
“你可以这么理解,”小吴按住狗子,对张大爷解释:“《西游记》看过吧: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俩地儿时间不一样,很正常——悟空上天庭当了十几天弼马温,十几年后回到花果山,还能继续做齐天大圣美猴王,啥都不影响。”
“废话!他的猴子猴孙都是妖精,随随便便就活个几百上千年,我儿子能成吗?”张大爷吼道。
“儿子……你俩本来也不联系呀。”狗子明白了张大爷的顾虑,却还是不解,“你去外地打工以后——”他自觉失言,忙刹住了话头。
“你咋知道?”
“你说过。”
“哦,是么,忘了。”张大爷扑棱了几下后脑勺,呆呆琢磨了半晌,坚决否道:“70年是去无回呐,绝不能干!我就不信有人肯干!”
“我,我就干了。”狗子直直看着张大爷的眼睛。原来,他这次公干用了电磁跃迁技术跨越时空。技术很新,风险很大。飞船和AI没问题,人则是百死一生——跃迁过程中人会暴露在时空湍流里,即便被最微弱的辐射流轰击皮层,自我意识模型都会受损、消解,人会变成植物人,再也醒不来。跃迁前,人必须进行深度麻醉,进入一种“假性脑死亡”状态,对身体伤害很大。更要命的是,即便可以活着抵达目的地,完成任务后也不可能再回去了。原因很简单——这种技术不存在。
“打个比方,开电动车进沙漠,没路,颠簸,特别容易翻车。就算安全进去,电用完后也回不来了——沙漠里没有充电桩呀。”小吴用通俗例子重新解释一遍。
张大爷不禁咋舌,瞪着狗子不知说些啥。
“这辈子很短,如果有一件事儿,让你不计代价燃烧一把,那就算没白过。”狗子搓着四四方方的下巴:“过去的事儿改变不了,但未来有机会变更好。我必须试试。”他不知是在解释还是自语。
一件事儿,不计代价,燃烧……几个碎词咻地钻进张大爷脑袋,纠缠盘绕起来。他放眼望去,西北风刀把黄土地砍出沟沟壑壑,如村里老人的皮肤一般。尘沙飞扬,呜呜咽咽,分明吼着一曲秦腔——秦腔是黄土地的魂。它抵住荒凉的天,扎进贫瘠的地,长出带刺的粗藤,结出血红的硬果子。它吼出了生计的艰辛与世道的苍凉,也吼出了人的愤怒与不屈。后来时代变了,秦腔老了,被悬浮在都市里的年轻人嫌弃。总有一天,它会彻底变成一种古老密咒,除了偶尔作为冷门民俗资料被研究,再也无人问津。
这场堂会据说有亿万听众,能把秦腔词曲传出去,兴许就能留下来。为了这事不计代价燃烧一次,你愿意吗?张大爷心里有个苍老的声音问。
我愿意——那个声音不假思索地自答。
张大爷负起手,背过身,一言不发。
只差最后一点儿了!狗子看得清清楚楚。斟酌片刻,他下定决心,道出了一个惊人秘密:小方在两周前查出了肺癌,非小细胞,中晚期,通常情况预期寿命不到半年。“放心,能治。今年新上市的细胞疗法,北京那边临床效果非常好,药到病除,就是贼贵。你演出的尾款刚好够。”狗子顿了顿,补充道:“我有他的银行账号。只要你点头,钱立马打过去。”
张大爷一愣,脑袋刷地一下空白了。他掏出手机,颤抖着调出通讯录。还没拨出去,屏幕一暗,没电了。
“充电!”张大爷扯住狗子的衣袖往飞船舱门拽。
“它是飞船,不是充电宝。”狗子摇头,“不插电摇滚不需要插头,飞船里面就没留插口。”
“那,那我要回去问清楚——小方才几岁?不可能得这病。”
“……”
“二位,打扰一下。”小吴高举着右手,麻利地摘下双肩包,掏出个砖头大的塑料黑匣子——一个电瓶。“另外我还顺了个12V转5V的USB转换器,连带电线,全套都有。能用吧?”原来,那天小吴实在太饿了,想着随便偷点小玩意儿,混进局子吃顿饱饭,再把东西还了。误打误撞被选中唱戏,东西也没还回去,本来还怪不好意思的。结果巧了,正好用得上。小吴吸了吸鼻子,嘿嘿笑道:“看吧,我是个NPC,但能影响主线剧情。”
张大爷没吭声,抖着手接过电瓶,插上手机。一分钟后,手机重开。“恩批SEI是啥?”他抬头问。
小吴挠头想了想,“打杂的吧。”
“你不是打杂的——你是敲梆子的,而且也要唱戏。”
“你同意我freestyle?”小吴惊喜问道。
“来都来了。”张大爷拍板道:“随便,别是‘一条龙一道彩虹’就行。”
7
“方啊,我要出趟远门。”
“哦,”电话那边的人干巴巴追了一句:“知道了。”
“地儿有点远,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电话里沉寂几秒,“注意安全。”
“你,”张大爷哽咽一声,“你没事吧?”
漫长的沉默,“没事。”小方答道。
“……身体好着么?”
又是一阵沉默,“嗯。”他轻描淡写地敷衍。
一口气堵住张大爷的胸腔,憋得心脏突突狂跳。他不能直接问,不能表现出自己知道了,因为狗子说这样会扰动啥因果线,造成可怕的后果。一个会开飞船的人说的话应该能信。大爷忍住了没问,但从儿子的语气里,一切都被证实。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吸了口气,“方啊,我要去那个,那个黑洞——黑洞你知道吧?我得去黑洞边儿上唱堂会,因为孙猴子闹天宫,不对……因为孙猴子当弼马温,当了十几天,地上是十几年……”他放弃了解释,干脆直说:“这一去,八十几年回不来。”
“啧!骗子太可恶了,专捡老年人下手,你可千万别上当!”这次小方答得很快,话里带着股怒气。
“放心,放心!我说不明白,但肯定不是骗子。你用钱的地方多,我让狗子们直接打到你账上,快看看手机到了没——”
“不用。”
“我的钱最后都是你的钱。记着:一不要理财,二不要创业,别胡霍霍没了,要赶紧上北京……我是说万一啊,万一有啥病,一定要上北京大医院多打听。”
“算了,你留着养老吧。”过了一刻,小方压低嗓子开口:“先不说了,等会儿开完会我给你转回去。”听这话里意思,钱已经到账了。
张大爷终于放下心,“方啊,我其实,其实我,唱的那个,”他冲手机连连嘟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堂会的名字,“狗子说是啥……摇滚。”他就记得这两字,说出口,脸立刻红成了酱茄子。
回答他的只有嘟嘟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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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爷始终闹不明白,为啥他们说光跑得贼慢,明明咻的一下就闪过去了;他也不明白,“光走8.7年”说的不是时间,居然是距离;他更算不出来,距离大犬座白洞8.7光年的听众席,其实就在地球上。狗子不能直说,因为影响历史事件可能改变因果,哪怕小小一点儿,都会在混沌宇宙里产生巨大影响。时空逆行者必须全程置之事外,必须让已经发生的事情维系原貌——张大爷的确出了远门,也的确给儿子汇了救命钱。一切都没变,一切也都变了。事儿还是那些事儿,却在宇宙中划出深深的意义之痕。
“大犬座白洞不插电摇滚演唱会”这个名字早在83年后就定好了。没办法,在没有音乐的寂静未来,人们对传说中的摇滚还保有最后一丝好奇,换成戏曲专场,83年前也没几个人听,未来人就更不买账了——名字不重要,能让他们共情就行。
七月,北半球炎夏,南半球严冬,音乐会现场布置妥当。观众席是露天的、分布式的、去中心化的,以社区为单位,不设座位,禁止外带饮食,对轮椅使用者友好,完全免费。最重要的,分散在地球各处的观众席都是一片纯正土地,不铺柏油、沥青、水泥或大理石——不同类型的音乐都有专属的演出场所与之匹配,这场摇滚音乐会的绝配场所就是土地。听众赤足立在土上,如同一株株活动的植物。
按照约定,演出将在北京时间22:37:56准时开始。
遥远的太阳系外黑洞外,舞台也搭好了——
真空无法传播声音,表演须在飞船内一间光波转换舱里进行:一个金属封闭房间,内部充满空气,六面墙是活动的,长、宽、高均可即时调整。张大爷与小吴在里面演唱,声波的固有频率与三维空间的固有频率保持数倍关系,反射波就是原声波的谐波,叠在一起会形成驻波,看似静止,其实携带了原声波的全部信息,并且能量密度恒定,不会轻易消散。全息演出信息还要被调制在高能量可见光载波上,直接射进黑洞事件视界,这一部分则由狗子在控制舱完成。
此刻,白洞化身为一部具备相位补偿功能的功率放大器,修正黑洞事件视界内部的时空形变,将光波线性放大,对准地球定向发射出去。因为8.7光年的真空路径损耗,光波抵达地球后只剩一点微弱星辉,但信噪比够用,可以还原出无损的原始信息。
举办于83年前的Live演出,开场时间具体到秒——经过严密测算,白洞喷流峰此刻精确对准地球。
与观众共情是Live的要义,只有演出没有互动是不行的。表演舱旁边还有一间数字孪生模拟舱,里面铺着傅里叶大地。四位AI老汉准备就绪,分立四角,即时仿真复现观众对演出的感受,给予隔壁演员们反馈。
表演舱中间凌空虚浮一块全息投影,向演员滚动展示飞船内外情景。此刻,屏幕正中是一个油饼似的橙黄光环,悬在黑暗里,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龟速慢慢画圈儿。张大爷不知道,这是一个宇宙间罕见的原初黑洞,诞生于大爆炸的暴涨时期,名副其实与天地同寿。与恒星坍塌出的黑洞不同,原初黑洞拥有一颗共轭白洞;二者相生相伴,如一幅阴阳太极图。随着宇宙继续膨胀、物质化,它们被越隔越远,但连接从未消失,因为原本就是同一事物的两面。
张大爷有些心不在焉,拈着块松香往弓子上擦,发出呲呲作响的高频音。他怔怔盯着全息投影——黑洞永恒而伟岸,却其貌不扬,乍一看,还不如小区物业办的告示牌漂亮,但听狗子说过,它能把周围的东西都吸进肚子,永远吃不饱,像饿鬼投胎似的。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方小时候也是个贪嘴的娃,啥都往嘴里塞,成天闹着吃烤肉串儿。张大爷被闹烦了,就一巴掌呼过去:你看我长得像不像烤肉串儿?小方一个月不吃早饭,偷偷攒了钱买烤肉解馋。张大爷又是一个巴掌呼过去,打得儿子满地找牙。这种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渐渐地,小方变“乖”了,变得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说了。
现在要是能跟儿子一起吃顿烤串儿、喝瓶啤酒该多好!张大爷想着,一股酸涩的气流带着唱词冲出喉咙,在金属仓内来回弹射,利箭一样反复穿心而过。一首秦腔名段《周仁回府》脱口而出。板胡哀鸣,苦音悲吟。光载着信息进入黑洞麦克风,被遗世独立的白洞放大,奔过冷酷宇宙,带着亘古寂寥冲向地球。
地球上,听众到位了。
22:02:17,人们看到,荒芜夜空里,一颗星变得异常明亮,不停狂闪。那是大犬座α星,中国人习惯叫它天狼星。
22:32:43,白洞喷流巨大的能量将氢原子聚变成氦,帷幔一样笼罩在天狼星四周。大气急剧膨胀,在冰凉宇宙里降温。人们看到白光开始发红,天狼星成了一只哭肿的眼睛。
22:37:56,天狼星再次狂眨,第一波光载着音乐信息抵达了地球。信息穿透听众的颅骨,探入皮层,覆盖全脑,如同一只隐形的手来回摩挲神经元,刺激神经递质分泌——人们无需竖起耳朵,不必佩戴电子设备,不用语言,无关乐理,而是以脑波直接谐振。
悲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地球上竟呜咽声一片。悲伤是人类共通的原始情绪,而苦难是生命的底层逻辑——人这辈子其实只干了一件事:咬牙死撑,对抗熵增。这需要不停做功,能不苦吗?大部分时候做的还是无用功,能不悲吗?人们与旁人惶惶对视,看到对方眼中泪光,瞬间共情。
舞台与观众席相隔8.7光年,时间不一致,空间不一致,但悲伤同步了。
笃笃笃!
金属舱内响起提示音。虚拟投屏切换到飞船上数字孪生模拟器内的场景:傅里叶大地似乎化成松软流沙,四位AI老汉趔趔趄趄,腿肚子打转,随时要摔。啪嗒!四号又率先摔了个嘴啃泥,疼得牙花子嘶嘶吸气,半天站不起来。
“换一首吧。”耳返里传出狗子的声音:“太悲了,大爷们有点儿扛不住,地球那边肯定也不行。”
张大爷赶紧收声,心里的悲戚余韵不散。虚拟屏由模拟仓场景切换回黑洞,吸积盘散着氤氲螺旋光,将一团未知黑域死死护住。那是宇宙审查者立下的警示牌,上面写着“生人勿进”四字。大爷怔怔看着黑洞,突然觉得它很像儿时记忆里村头的枯井,黑魆魆,阴森森,一眼望不到底,掉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张大爷盯着深邃“井底”,感觉被它吸住,开始一点一点地消解、下陷。时间感消失了,一道光慢吞吞地射入眼底,在视网膜上划出一圈圈螺旋印痕,凝滞一刻,突然又加速,瓢泼大雨一样浇进脑袋里,惊醒了一段记忆:那天也是一场瓢泼大雨,哗啦啦地从天上砸下来,砸出一地白花,天有些暗了,一个少年还孤零零立在雨里,似乎等着什么人……那是高中毕业典礼,小方作为优秀毕业生演讲,求父亲一定参加,可张大爷忘了个干净。小方淋着雨走回家,一句话也没说。后来他偷改了志愿,报考了外地大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再也追不上了。
如今隔开父子二人的不止时间、距离,更是生死。想到这个可怕的字眼,张大爷一个哆嗦,选唱了一首《祭灯》。
这段戏唱的是诸葛亮七星续命灯灭,面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可奈何。大爷的唱腔如一柄狂舞的古剑,远远斩过时空,刺透听众的杏仁核,激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感。重剑无锋,却杀人无形。
恐惧也是人类共通的原始情绪——面对死亡,人们心情复杂:一方面,死亡驱力是本能,一种要摧毁秩序、回归母体的本能。另一方面,人们不甘尘归尘、土归土,不甘成为宇宙新陈代谢的弃子,心生无限恐惧。恐惧将人们自我的茧房里扯出来,掷在天地间,赤裸裸如新生儿一般。地球观众席上,人们惶惶对视,瑟瑟发抖,下意识地挽起彼此的手来壮胆。精神联结也形成了,却是消极与被动的,不断从人身上抽走能量。
与此同时,模拟舱内,傅里叶大地上竖起毛刷一样的小刺,直戳AI大爷的脚底板,痛得他们上蹿下跳。小刺迅速生长,变成匕首一般大小。几位大爷被刺中腿脚,如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被定在原地。尖刺还在生长,朝他们的面门咻咻扑来。
“这样下去听众会被击垮。人一旦躺下,就很难再站起来了。”耳返里,狗子的声音显得茫然失措:“之前明明都很好,怎么变了味儿呢?”
张大爷心中一紧,再次收了音。
秦腔是黄土地的魂:吼一声秦腔,天籁与人籁共振,天地与人相互赋形。面对艰涩命运,它是卑微个体纾解痛苦的手段:宽音大嗓,悲壮激越,震天撼地同时也将震碎自身疲惫、消解愤怒,从而带回力量。然而,它须是哀而不伤的,如果过度,直起直落的表达就太过粗暴——离开了黄土地,这分寸还真不好拿捏。
凄凉的板胡声断了,但小吴没停,手上枣木梆子上下飞舞,仍在敲出震耳节奏。敲着敲着他忘了谱,拐回了最熟悉的农民收麦节奏。
模拟舱里的AI老汉们松了口气,站稳了脚,却不受控地弯下腰,比比划划,做出插秧、拾麦穗儿、割猪草的动作。遥远的地球上,听众潜意识里也出现了“劈柴,喂马,关心粮食和蔬菜”这样的闪念,悲恐感觉被稀释不少。
望着兴高采烈的小吴,张大爷有点儿恍惚,论悲,论苦,论击垮,论躺平,谁比眼前这位有资格?可这个倒霉蛋子油盐不进,非但没躺平,还跑到宇宙飞船里敲梆子、唱堂会。真是人傻力气大,命运拿他完全没辙。
“咋回事啊?”张大爷没忍住说出声。
“啥咋回事?”小吴扭过头。
“你咋老这么精神?”
“过去改变不了,但未来有机会变更好。不管咋,我就是要精精神神的,过一天就高兴一天。”小吴引用了狗子说过的一句话作答。
对,是这样的。张大爷连连点头,抄起板胡,拉起一首《秦腔即兴曲》。“伙计,你不是想唱么,来一段?”他扯着嗓子吼问小吴。
“好嘞!”小吴欣喜回答。来路漫漫,他早准备好了——
出了南门往北走,《五典坡》上《抱火斗》。
路上碰见人咬狗,孔明《祭灯》《回荆州》。
拾起狗来砸砖头,《下河东》上《白玉楼》。
反被砖头咬了手,《周仁回府》哭啾啾。”
哎呀,这小子,居然把秦腔名段都串起来了,有点意思。张大爷眼窝一热,板胡飞扬,激发出更铿锵的音色。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下河东》,胜归得,《八义图》轴。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白逼宫》,落下了,这《三世仇》。
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三击掌》,《斩李广》,恨也悠悠。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黑叮本》,拦不过,《三滴血》流。”
一首打油诗,说不清好在哪儿,但听得张大爷上了头——这其实是flow让大脑液化的独特魅力。
张大爷正在感喟,小吴从口袋飞速掏出一张纸,夹在大爷眼前的板子上。这是另一段词,形式自由不羁,把仨人的这段经历填进去了。小吴和狗子一路鬼鬼祟祟,原来是在商量写唱词呐。仔细看,词里有三个角色:一个赴汤蹈火的痴人,一粒打不垮的铜豌豆,以及一个皓首苍颜的老将。
配着哀而不伤的《秦腔即兴曲》,张大爷吼了出来——
得即高歌失即休,运去英雄不自由。
行路难,莫回头,乱我心者不可留。
扶摇直上九万里,与尔同销万古愁。
事了拂衣去,何需人间觅封侯。”
诗词集句,句句是典,表面上不挨着,连起来则是一曲壮士狂歌,张大爷越看越喜欢,板胡拉得更响——
独自莫凭栏,古来征战几人还。
垂死病中惊坐起,千里共婵娟。
天生我材必有用,何必高卧且加餐:
我炒不爆,捶不匾,煮不熟,蒸不烂。”
好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最后一段是给张大爷的:
夜惶惶,人牵肠,山中自是日月长。
歌万首,酒千觞,不知何处是他乡。
老夫聊发少年狂,持节云中遣冯唐。
陪公笑唱三万场,西北望,射天狼。”
模拟舱里,四位AI老汉们不徐不疾地踱着方步,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遥远的地球之上,人们终于环顾左右,竟不觉彼此面目可憎——正面的精神联结建立起来了。不知道能管用多久,但开了个好头,后面就有希望。人群里有个垂暮老者,坐在电动轮椅上,盖着块花毛毯,病恹恹地仰望星空。他噙着泪,带着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提着最后一口气道了一句:谢谢,爸……
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农民离开土地,孩子离开家,人离开彼此。宇宙与人各自踏上平行的逆旅,吟唱互为乱码的挽歌,直至抵达那枚休止符——热寂与死亡。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内耗,是一种没头没尾、不咸不淡、慌里慌张的布朗运动,毫无意义可言。这样的生活无法给人以力量。然而,天昏地暗的世界里总有一些癫人,常在夜阑时乍起,鼓盆而歌。
那些人一般是这样的:反对束缚,反对规训,反对中心对称,反对权力塑造的叙事,反对虚假与遮掩,反对香菜,反对对爱与欲的羞于启齿,反对被撕着耳朵说教,反对为了永恒而弯曲时空,反对无效轮回;同意生命,同意死亡,同意人与天地的角力,同意宇宙法则的酷与刚,同意内啡肽,同意飞蛾扑火的一根筋,同意道歉与反思不跌份儿,同意万有引力,同意热爱与被爱之间的不灭守恒。
一言以蔽之,他们摇滚。
还有什么比秦腔更摇滚吗?
没有。
连摇滚都不如秦腔摇滚。关于这点,四位AI老汉已经严谨地测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