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烟花灿烂


文/陈炯贤

 

如今我的世界尽是你,于是,我的世界没有了尽头。


第五年


—— 你的声音遥远且梦幻,就算我走在路上,或者正在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也总觉得到处都是你的声音……

 

五年后的某个毫无惊喜的早上,我翻开日记,却没有细看;日记本已经封尘了,过去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那个时候我比现在更年轻,也更加憧憬。不仅仅只是憧憬爱情,还有数之不尽的对未来的美好幻象,形成了恬不知耻的我。我恬不知耻地挥霍着那些时光,把一切憧憬都交给天意去安排,直到我不再像以往那样年轻了,小说和电视剧都难以再让我感动了,我才发觉人要变得麻木,除了光阴无情地出走以外,还有憧憬的反噬,以及我一直以来给自己制造的我可以失去你的幻象。

我可以失去你,是我给自己制造的最大的幻象,以至于每当晨曦的阳光从卧室的窗户洒进时,我竟将被子蒙过头顶,希望黑暗可以没完没了。

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店没有你的踪迹,一杯厚乳拿铁,一本小说,一副蓝牙耳机,几个小时的静止,载满了孤独的折磨。但是经验告诉我,折磨得越是深刻,则越加重对幻象的依赖,并且从这折磨和依赖里面,得到了畸形的喜悦。

幻象之一是:总有一天会再次相见的吧?总有那么一天会将所有的心声倾吐而出,然后将你紧紧地拥入怀中。

少年人的心事为何总是那么神秘呢?为什么不愿意和爱的人分享呢?我记得你曾指着夜空那遥远的天边,说在那世界的尽头会有怎样的景色呢?你那少女般诚恳的提问,却得到我的冷漠的回复。我对你说,世界没有尽头,世界只是一个球体。如今我的世界尽是你,于是,我的世界没有了尽头。

冷漠正在反噬。

“为什么,你总是那样闷闷不乐呢?”

“不那样的话,快乐就毫无意义了吧?”

“但是,你好像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把沉默当成了武器,充当保护和隔绝自己的工具,让原本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对话,变成了回忆的墓碑。五年后,我持续地在这个墓碑前徘徊,活成了鬼魂。

戒掉了的烟又重新吸上了。

现在的时间多得让人无从适应,即使努力地沉迷在小说的字句里,却控制不住大脑将每一行的文字都幻化成你的模样。这一页,下一页,全是关于你的描述;咖啡的冰块融化了,味道变得苦涩。这种苦涩在日子里泛滥成回忆的大海,我沉不下去,也游不到去岸边,花了五年的时间才终于深陷在海底的淤泥,然后寸步难行。

你会在岸边吗?还是早已远去,在一片属于你的温柔大陆里,找到了你梦寐已久的幸福宝藏呢?我希望可以有一只海鸥替我传话,告诉你远离这片苦涩的海洋,然后带你去寻找幸福的宝藏。我希望我可以是那只海鸥,并且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我的第二个幻象。

一个人吃完了没有送出去的巧克力,身体却比以往更加消瘦了,大概过度地思念一个人,会连同身体里的热量都燃烧掉吧?想把这个当做笑话说给你,想再次听见你的笑声,想再见到你那戒不掉的少女举止,然后用手肘碰碰我的手肘,说,哈哈哈,你个神经病!

五年过去了,你依然像个少女,我却老得不像话了,这大概就是被憧憬反噬的后果吧?

 

见到幻象,等来臆想;

抱着残像,继续幻想。

 

—— 那天桥上有我的足迹,但你的踪迹无处可觅。

 

这座城市变得不再像以往那样热闹了,可我还没有机会和你好好地细细欣赏这座城市。地下负一层的那家书店你会去吗?有经过旧城区巷子里的那家胶卷冲洗店吗?十字路口的那一排花店会喜欢吗?很想说句抱歉,我擅自把你加入了这些足迹里面,让我在沿途不至于那么孤独。

后来我经过一座天桥,在桥上观看在马路两旁的树,见有一群鸟儿在来回地飞翔着。它们飞去高楼大厦的夹缝里,绕过了很多东西,接着又飞回来;它们欢叫着在树和树之间跳跃,枝叶因此而轻轻地摇摆,发出天籁般的声音,我因此而陶醉,也因此而觉悟,你不在我的身边。无论我怎样努力让你也成为我的这些足迹的一部分也无补于事。你不在我的身边,你的足迹也无处可觅,只有我的孤独是真的。

那座天桥看上去和我一样孤独,阳光照着它时,不像是怜悯,却像是残酷。底下的马路过分的安静,不像是安宁,更像是抛弃;偶尔吹来的微风不像是共情,更像是冷漠。这个世界早已经残酷地把每一份执念都抛弃在冷漠的废墟里,只剩下残像。

每天晚上借着音乐分享出去的对你的思念,你会听吗?一个人的生活,会觉得痛苦吗?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却全然忘记了,我想要再回到那个梦里,却怎么也做不到了。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梦,却全心全意地想要回到那里去,好像随着那个梦的幻灭,我又失去了某个东西,某个安放内心的地方崩塌成了虚无的黑洞。


第七年

 

未有过烟花,披上那件记忆的袈裟,

梦回无风盛夏,你是那个模糊的她;

最美丽年华只是虚假,路人甲幻想的家;

徒然因失去的害怕,我独自归家;

装作沉默的狡猾,画空白的画;

背向最灿烂烟花,幻想抚摸你的发;

七年残像终须火化,你是她,一块伤疤。

  

夜晚烟花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又一年了,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陌生,或变得沉重,尤其是记忆。我记得七年前的农历新年,和现在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大年三十的深夜,我和母亲在祠堂上完香后,便安然入睡了。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变得孤独,绝迹于一切喧闹。那一晚我是否有做梦,我也全然不记得了;但是世界一直在变化,撇下了被记忆和执念捆绑的人,我深知这一点。

我又想起了你骑在旋转木马上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年轻,还拥有着青春,可以自豪地走在街上。我是否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爱上了你?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人生充满了糊涂、懦弱和固执,连偷看你的背影也能让我面红耳赤,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有一天我碰见一个人,她告诉了我你的近况,说你正为情所困,有一个幸运的人正被你爱慕着。回家后,我什么也没做,就那样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那首《今夜烟花灿烂》,单曲循环直到我睡去。这些年来我学会了怎样和我的孤独相处,和我的思念相处;诉诸歌声后,我醒了过来,眼角好像有泪水,这让我几近狂喜。好好地痛哭一回,是我的心愿,但我始终做不到。我比我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坚强很多,连伤心痛哭那样简单的事情我也做不到了,我是否应该为此感到庆幸?

朋友圈没有了你的更新,我便刻意不去打开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街道是如此冷清,空气是如此安静,有一种可怕的静默在慢慢溶解我的灵魂。我不再年轻了,却依然渴望爱情,是否已经无可救治?

只是想要爱情而已,为什么却如此十恶不赦呢?

后来朋友A说在步行街碰见了你,再到后来朋友B说在咖啡店碰见了你,直到朋友C说和你一起吃了一顿饭,我才知道要见一个人是那么简单,而我却花了七年,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里循环,仿佛活在另一个时空里。

我喜欢雨季,因为某天我用大头笔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写下了对你的思念,那似乎是一条你永远也不会走过的街道。后来那股思念被当成了垃圾焚毁,变成了烟雾升到了空中。雨季到来的时候,它会变成雨点,敲打你的雨伞,沾湿你的鞋尖,我就是这样把思念传递给你,这就是我喜欢雨季的原因。

但是雨季已经过去了,总是焦急等待它的到来,等它又一次到来的时候,却连同年纪也一起流逝了。肉体的老去不可避免,但我已经找到让灵魂保持年轻的秘诀,只要对你的思念还在闪闪发亮,我就能一直年轻下去。给你传递的思念最终被风干了吗?被阳光蒸发了吗?不要紧,下一个雨季很快就会到来了。

 

另一个七年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不能精准地回忆一件往事,但我不觉得这是一件憾事。谢谢你的七年,但是被时间挟持着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我也被时间挟持着,因此只能不断地出卖我身上的东西和时间做交易。这七年来,我出卖了很多东西,一些是我不在乎的东西,但大部分都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也不再年轻了,因此也不可能再像少女一样遥望那世界的尽头。

为什么要执着于过去的残像呢?请看看现在的我吧,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会毫无保留地让你看个遍,直到你看清楚为止。我还是你挂念的那个少女吗?要是不是的话,那你现在挂念的到底是谁呢?

经常去的那间咖啡店,早已经换了一番人事,门上的铃铛声也早已经消失在不知名的岁月里了。但是还有很多咖啡店,我随时都可以买到我喜欢喝的美式,街上也有很多美丽的景色,哪怕只是一个指示牌,也会指向一个满是阳光的地方,为什么要执意停留在一个地方,不肯接受阳光的照耀呢?

你看,冬天漂亮的围巾也有很多款式,你赠送的那条围巾我至今仍保留着,在冬天的时候会提供给我温暖,但仅仅只是因为我需要温暖,和是不是你送的没有关系。

有人对我说,你是我心里的一面墙,虽然可以跨过去,却不能永久地摧毁。也许事实确实是这样,也许我还不足够了解我自己,也许我也给自己制造了幻象。一个假装你在追忆我的幻象,从而让我分裂出了这个对抗你的追忆的人格。可是人就是这样复杂,谁敢说人生简单得如同一幅画呢?我的另一个人格却在沾沾自喜,因为有你的追忆,让人生这幅画变得更加美观,高高地悬挂在一切匆匆流逝的岁月之上,不受那岁月的侵蚀,如同永恒。

你看,我就是这么复杂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被我禁锢了的少女人格,在接收到你的追忆的时候开始躁动不安,企图挣脱我从时间那里换来的铁链,要和你的追忆碰撞出光芒了。可是这世上,谁也不曾见过那样的光芒,那不过只是一段濒死的岁月的回光返照,你为什么还要给它戴上吸氧器呢?

坐在天台的咖啡店,看着底下街道的人和车,渺小得仿佛可以捧在掌心。他们被道路分流到各个方向,不知道会在那个地方又重新汇集在一起,这样的一天,可能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不会等到。如今的你和我,早已经朝着各自的方向奔流,我眼里的风景可能曾是你努力遥望也看不到的远方,你走过的街道哪怕曾有过我的足迹也已经无从考究了。你也不会知道,我也不会知道,彼此之间的幻象已经构成了两个封闭的世界,一个是你的世界,一个是我的世界。两个世界的边缘靠得太近的时候,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因为两种幻象不能同时存在,要么你死要么我亡,要么随着那剧烈的震荡,双双土崩瓦解成带刺的玻璃,将你我那脆弱的灵魂割裂出伤痕来,直到灰飞烟灭。

 

我爱你,春夏秋冬/一场空梦

  

2016年的平安夜,那晚的事情我早已经不记得了。你是怎么吻我的,你是怎么挽着我的手的,你说了什么,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我早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了。要说我太狠心也没所谓,这只是时间其中之一的作用,你和我都不会是时间的对手,你又何必要和时间苦苦争斗呢?

我确实曾经苦苦地等待着你,想从你分享出来的音乐里面,寻找到关于我的,或者我们还在彼此连接着的证据。但是,你离开得太久了,久到我变得讨厌遥望那世界的尽头,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并没有错,世界确实没有尽头;就像人的思忆和痛苦一样,会一直地周而复始,因此,我受够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是小说里的痴情女子,没有林黛玉、黄蓉那样的本领,因此,总有一天,我会连你也忘记得一干二净。

很遗憾约定过要去的地方始终也没有去。富良野的雪,苏黎世的轨道车,耶路撒冷的哭墙,阿塔卡玛的夜空,仅仅只是想象,也觉得世界大得让人太难过了。如果那是花上一辈子也要去一次的地方,那为什么不把全部的心情都寄托在里面呢?我会去的,不是现在,而是在模糊的未来,然后把未来清晰地记录下来。

你也会去吗?在不同的时间里,在不同的日子里,怀着不同的心情,无需知道对方是否早先一步,也无需担心见到的风景是否不如预期,就那样把往事好好地埋葬在这各自的相同旅途里,然后把埋葬的地点忘记得一干二净。

好吗?

下雨了,就在此时此刻。我没有到街上去,雨水没有敲打我的雨伞,没有沾湿我的鞋尖,我向来没有欣赏雨季的心思,这一点你早已经心知肚明了吧?而且,据我所知,因焚烧而产生的烟雾并不会变成雨滴。你做了一个关于我的梦,那个梦长到颠倒了你的人生;我也做过关于你的梦,那却加速了我对你的记忆的淡化。也许有一天,被风干了的阳台,被晨露洗礼过的窗户,滴着水珠的雨伞,都会为我们保守一个斑斓的秘密。

有人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世上曾有过两个人;一个是制造记忆的人,一个是记忆制造的人,这两个人永远无法走到一起。因为制造记忆的人只能制造记忆却无法拥有,而记忆制造的人只能拥有记忆却无法制造,他们毕生都在追求响应,因此越走越远,堕入了虚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那个人,既不是制造记忆的人,也不是记忆制造的人,他是此时此刻陪伴着我的人。

 

如约而...至?

  

—— 富良野没有下雪,黄色的落叶铺满在街道上。不过,我看见了传说中的雪虫,据说那是冬天的守护天使,只要它出现了,很快就会下雪了。

我一遍遍地数着你的笑容,便觉得在这陌生的异乡里,全都是你的影子。站在山溪的石头上,看着流水,听着风声,惬意得连背包的沉重感也消失了。要在这个埋葬了吗?可是我还是想等到下雪,只有雪的温柔才会善待将被我亲手埋葬的往事,然后永久地冻结在我的记忆里。

又一只雪虫飞过了,风似乎就是由那小小的透明翅膀扇出来的。路过一对本地夫妇,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也许他们说的只是情人间的话语。他们逗留了一会儿便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寻思着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竟让我心如绞痛。


后记:

故事承接上篇《梦的另一边》,是“我”与绘礼故事的延续。两人没有在现实中见面,他们均被过去缠绕,编织了自己想要的谎言并活在其中。“我”思念的是过去的被记忆修饰过的绘礼,绘礼念念不忘2016年的平安夜却谎称早已放下,他们之间无法理清的业力形成了彼此的执念,一种比自我感动更加泥足深陷的情感缺陷。他们约定了要去看下雪的富良野,而“我”却刻意选择了秋天,是因为“我”深知即使到了冬天绘礼也不会出现,有了季节作为借口,“我”便能继续给自己提供幻想下去的理由。无论那对本地夫妇说了什么也都无关要紧,“我”只是因为自己形单只影而感到痛苦。创作灵感来自麦浚龙的失恋三部曲,《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罗生门》,但其实该系列远不止三部曲,是一个比我的文字更加万劫不复的故事。基于这一点,我认为现在让这个小说结束似乎还为时过早。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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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炯贤
陈炯贤  
自由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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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另一边
文 / 陈炯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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