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A到B


文/李浩然

 

在我的青春行将结束时,我又做回了单身狗,单身狗没什么不好,起码自由。


1

我把大龙的双臂反剪在椅背上,用鞋带勒紧,左脚也绑在椅子腿上,放过了他的右脚,因为一双球鞋只有两根鞋带。我把他脚下的啤酒瓶子全部清走,码放在墙角,以防他醒来用那只自由的右脚乱踢乱踹,这小子曾自诩是中国的罗纳尔多,脚法又狠又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看着他的哈喇子从嘴角一直淌到胸口,衬衣洇湿了一大片,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眼睑艰难地挣破眼屎,双肩抽动了一下,然后大龙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他问我,浩子,怎么回事?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掩饰的了,我告诉他,你被绑架了。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额头上结了一层抬头纹,浩子,开什么玩笑?喝多了?他的两条胳膊抖了两下,大概想试试鞋带的韧性,事实证明,鞋带做工很可以。他咧开嘴对我笑,浩子,没看出来,你隐藏得挺深啊,原来你不光是弯的,还喜欢捆绑?我坐在床沿,距离他两米远,保证他就算把腿伸直也够不到我。我很严肃地说,大龙,我没跟你开玩笑,你真的被我绑架了,如果你不想被撕票,就赶快想办法,天黑之前筹到五万块钱。

我看了看表,金光闪闪的劳力士,假的,现在是下午三点,你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2

绑架大龙是临时起意,昨天之前我还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一切得从朱丽跟我提出分手说起。昨天中午我和朱丽约好去新开的汉釜宫吃自助,我一直等在她家楼下,说好的十一点半不见不散,可我一直等到十二点过五分还没见到她的影子,对于她的不守时我已经习以为常,但当时我确实饿得够呛,为了提高自助餐的性价比,我从前一天晚上就没吃饭。我给她打电话,电话里她语焉不详,最后叹了口气,说你等我下,没五分钟我就看见她只穿着睡衣跑出了单元门——那件睡衣上印着花仙子,是我去年买给她的——她连妆都没化,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我说你怎么了?她没回答我,而是把一盘充满年代感的磁带递给我,说,这是当初你给我录的歌,现在还给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我拉住她,说你什么意思?她努着嘴酝酿了很久,才说,我们分手吧,祝你好运。然后挣脱开我跑上了楼。我懵逼了几秒钟,跟上去敲她家的房门,一直没人应,还招来邻居的白眼。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甩了,事后我给她打电话,关机,只能在钉钉留言,能不能给我个理由?没用微信,微信不显示已读。我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吧,想用酒精麻醉一下自己,酒吧名字叫做“光阴故事”,里面摆放着一溜儿漆面斑驳的绿色课桌,桌面上乱七八糟地画了些小人儿,四面墙壁有三面是黑板报,另一面是壁柜,上面摆满了八九十年代的老物件,诸如戏匣子、黑白电视机,最可气的是还有一台缝纫机和永久牌自行车。我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这张桌子上没有画小人儿,煞有介事地刻了个早字,能够和鲁迅先生共用一张课桌本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我现在心情糟透了,完全骄傲不起来。我想既然女朋友没了,那就索性奢侈一把,在点那杯“魔鬼春天”之前,我还特意看了眼钉钉,显示消息已读,但她没回复。

一边喝着酒,我一边把玩着那盘旧磁带,磁带两面的封皮都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刘德华的半边脸像是得了重度白癜风。我记得是在上大二的时候,我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一盘盗版的刘德华专辑,我把A面洗了,录了自己唱的歌,寄给朱丽。一切水到渠成,朱丽成了我的女朋友。一晃五六年过去了,我们还在维持着恋人的关系,倒也提过结婚的事,她说的,我当即表示否决,因为我觉得还没有做好当丈夫的准备,经济上精神上都是,更别提当了丈夫之后马上面临着生孩子的问题。我想再等等,显然我错误估计了她的耐心。不过也好,在我的青春行将结束时,我又做回了单身狗,单身狗没什么不好,起码自由。

我喝完一杯“魔鬼春天”,摇摇晃晃去结账,路过那面壁柜时,不小心瞥了一眼,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一眼。我看到壁柜中排靠左的位置上放着一台老式的录音机,就藏在缝纫机旁边,半米长二十公分高的长方体,居中是橱窗一样的磁带仓,下面布满按钮。我对迎面走来的身穿格子衬衣喇叭裤的女店员说,那个东西能不能卖我?店员问我,哪个东西?我用手指着录音机,那个,录音机。店员笑了,笑容有点僵硬,这是我们店的饰品,不卖的。我说,我今天就要把它买下来,你知道吗,我失恋了。她像看傻逼一样看着我,大概不想惹麻烦,说,那您稍等下,我去叫我们老板。

老板也是个女的,还挺年轻,也许大学刚毕业,不然不会把酒吧装修得像教室。她请我在吧台下的一张课桌前落座,笑眯眯看着我,听说先生刚刚失恋了?我说是,被甩了。她问,为什么?我说,最可悲的就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也对,世界上没那么多因果,有的只有因没有果,有的只有果没有因。我说你这不对,你肯定不知道苏格拉底,没看过因果论。她说苏格拉底也不代表真理。我说那也对。她说,就比如你失恋了和这台录音机之间,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必然联系。我说,这你就错了,百分百错了。说完我掏出了那盘磁带,B面对着她,B面刘德华的白癜风症状轻一些。这就是那个因,我看着对面的女人讲。或许叫女孩更为合适些,她的脸圆嘟嘟的,显然还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打磨,我说,我女朋友跟我提出分手时给了我这盘磁带,这是我上学时送给她的,现在她把它还回来,我觉得肯定有什么深意。女孩点点头,好像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她说,录音机是我高价收来的,有些年头了,你想买也可以,但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可以免费借给你,但你不能拿走,就在店里用,用完还我。我认真考虑了她的建议,但我没接受,我说我需要在私密空间来聆听它,也许里面有些小秘密。就这样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我最终付出了五百元的代价,才得以扛着录音机步出“光阴故事”酒吧。

 

3

大龙坐在椅子上很不安分,右脚在地上乱蹬,试图站起身,确认徒劳后,他放弃了努力,他说,浩子,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为了五万块钱不至于走上犯罪的道路。我说我也知道不至于,这几天我一直睡不好,我试着联系你,可联系不上。他说,是,我把手机丢了,找回手机本来想着给你打电话的,一忙又忘了。我说,这也没啥,后来再打过去你不是接了吗。他说,是,本来我也想找你的。我说,我们还是讲回那五万块钱,本来算上利息是五万三,三千就当送人情了,只还五万就行。他说,电话里我也说了,我全身上下就六十多块钱,几台手机大概能卖三千,手表估计也能卖点钱。我说,手机我都帮你卖了,卖了三千二,手表……我看了看手腕的劳力士,说,是假的。他说,那也值两百吧。我不想再跟他探讨手表的价值,我说,我知道,你确实没钱,总不能把你拆了卖零件吧?虽然腰子眼角膜啥的也值不少钱,可我不能那么干,起码得给你留副全尸。他额头上的汗水汩汩涌出来,浸到眼睛里,致使他不停挤眼睛,他说,浩子,我知道你干不出那种事儿,你也不是那种人,你现在把我绑了我也拿不出钱来,白白伤害咱们之间的感情。我说这我知道,你电话里说没钱的时候我就想好了,绑你不是为了你身上的六十多块和假劳力士,你有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女朋友,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一个没钱,总不能都没钱。

他陷入沉思。

 

4

毫不讳言,那杯“魔鬼春天”劲儿挺大,让我有点犯迷糊,做起事来果决了很多,不然也不能花五百块钱买一台破烂儿的录音机,关键还挺沉。我把它扛在肩上,路上很多人看我,有个大妈实在看不过去了,走过来对我说,小伙子,那不有提手吗?你为嘛扛着它?我这才发现录音机上有提手,我提上提手,对大妈表达了感谢,大妈说,不客气,都是广场舞一族,不分彼此。我没跟她解释我不是跳广场舞的,没必要。

我提着收音机回到号称宇宙中心龙华区的出租屋,没错,就是现在这间,开始摆弄录音机。起初我以为它是插电的,结果没找到插头,后来发现后面有电池仓,我把仓盖打开,里面还真有电池,不过已经漏液了,上面布满绿色的类似苔藓的东西。我垫着卫生纸把电池抠出来,扔掉,又跑到楼下去买电池,来回一折腾,我已经大汗淋漓。让人失望的是,即使换上新电池,录音机依然是一具尸体,看样子毫无还阳的可能,我想起酒吧女老板在接过我递过去的五百块钱后信誓旦旦说,保证能用,买来的时候都是试过的。我很生气,没想到她一脸的清纯人畜无害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得回去找她算账。

我重新提上录音机,坐电梯下楼。日头晃眼,我才发现我眼睛里看什么都是双份的。“魔鬼春天”,我记住了这名字。到那个酒吧需要坐四十分钟地铁,二十分钟公交,主要是中途转车的衔接段比较熬人,所以我决定打车。我拼了一辆顺风车,上车时车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我紧挨着他坐下,到我下车时,中年男子还在,靠着座椅,好像睡着了。

我赶到酒吧时没见到那个女孩,接待我的是个男人,一度我以为是刚才的女孩反串的,后来了解到,他们是兄妹。他才是正装的老板,女孩不过是临时帮忙看店。在我说明来意的那一刻,他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好像生怕我跑了,他说,兄弟,太好了,我退你钱,车费,误工费双倍退你,这样,给你一千行不行?我怀疑喝多了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说,也没啥,就是录音机不能用,你妹还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来着。男人松开了我的手,他上下左右打量我,确切说是打量我的四周,很殷切又很急迫地说,录音机呢?

我这才发现录音机不见了。我一拍脑袋,哎呀,落出租车上了。他又重新抓住我,手上的力度比之前大了很多,我感觉到手指上骨骼在噼啪作响,他说,兄弟,赶紧打电话,务必把录音机找回来。我只好通过后台客服联系那台网约车,但是车主告诉我,他根本没看到什么录音机,也没注意我上车时拎着录音机。我知道网约车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为一台录音机不至于把工作丢了,我合理怀疑到和我拼车的男子身上,但是平台拒不透露客户信息。挂了电话,我摊摊手,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酒吧老板脸色铁青,说,兄弟,想想办法,录音机务必得找回来。他虽然口里叫着兄弟,但看样子完全把我当成了仇人,杀父夺妻那种。我说,你也听到了,人家网约车平台不提供客户信息,你让我怎么办?难不成大海捞针,大街上一个一个问?你以为我是搞人口普查的片警?对了,大不了报警,就怕警察不肯立案。我一通连珠炮,轰得酒吧老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等我说完,他说,对,不能报警,绝对不能报警。折腾了半天,我头有点疼,我说,是,不值当的,我也没想报警,大不了录音机我不要了,路费也不用你报,算我倒霉,本来今天就够倒霉了,算是破财免灾吧。说罢起身欲走,但他从后面转过来拦住我,两只胳膊奓着,眼圈通红,兄弟,我不能放你走,你得把录音机找回来,不瞒你说,那台录音机对我来说相当重要。

 

5

大龙死死盯着我,缓缓开口,不瞒你说,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现在没一个亲人,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给我一分钱,包括冥币。我当然不信,都说秦桧还有三个相好,何况你并不是秦桧,没到大奸大恶的程度。我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五十,我说,大龙,你最好不要拖延时间,到时候弄不到钱,你可别怪我不顾情面。大龙说,浩子,到底咋回事,你一定是碰到难处了,不然不能走到这一步。我说,你别管,除了给我钱,你什么都帮不了我。他说,朋友不是这么处的,我知道我亏欠你,我不怪你,可我真没钱。我发狠说,别废话,现在给你爸打电话,从床头拿起他的手机,问,密码多少?他说,六个0。我划开手机,在联系人里找“爸爸”或者“老爸”,哪怕是“父亲”“爹”“阿玛”之类的也行,但没有,什么都没有。我说,你爸电话你都不存?还是早就防备这一天?他笑了,露出左侧一颗嶙峋的虎牙,那你看看有没有“妈”,我看了看,有“妈”,但我暂时还不想惊动他妈,女人的承受能力一般都很差,万一听说儿子被绑架,吓出个好歹就麻烦了。我的目的只是钱。他接着说,我告诉你了,我爸死了。我放下手机,看着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咋回事?我忍不住问。

他是自找的,大龙说,我爸是个赌徒,年轻的时候在家开了个小厂子,运气好,赚到一些钱,然后就被几个生意上的狐朋狗友带进了赌圈,这一赌就再难收手。后来把赚的钱全赔光了,厂子也搭进去,就去工地做小工,每个月挣不了仨瓜俩枣,全输在赌桌上,一分钱不往家里剩。赶上我得了一场病,需要做手术,我爸没钱,只好四处筹借。你想啊,以他的口碑,谁肯借给他,我爸只好拿着我的照片给旁人看,可还是没人相信他,据说还因此给人下过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啊,我不知道他是舍弃尊严了,还是本身就没有尊严,反正他就像条狗一样跪在人家脚下,声泪俱下地哭诉卖惨,这样讨来不到一千块,还不够塞牙缝。我妈就在病床上抱着我哭,她哭,我也哭,当时年龄小,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爸默然看着我们,在床头呆立了一会就走了。要不说赌徒就是赌徒呢,我爸回到工地,自己爬上脚手架,爬到八楼,向下看了看,下面有两个工人在抽烟。他坐在架子上等着两名工人把烟抽完,有说有笑离开,才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从八楼跳了下来。后来他告诉我,早知道八楼摔不死人就再爬高点。当时他确实爬累了,感觉高度足够,可惜他低估了自己的生命力,人在临死前的第一个想法肯定是求生——这让他在后来的几年里每每看到电视里某个角色慷慨赴死就会嗤之以鼻,骂一句编剧傻逼——他本来是头朝下跳下去的,在他下坠的过程中求生欲主导了他,让他换了一个屁股朝下的姿势,他因此捡回来一条命,命保住了,却成了废人,高位截瘫,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工地有意外险,意外死亡好像是赔六十万,没死就只能赔十万,十万刚够我的手术费。可是我爸的医疗费用依旧不菲,我妈在医院里白天管我,晚上管我爸,眼睛天天红着,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熬夜熬的。等我们两个都出了院,我妈身上的担子并没有因此减轻,要供我上学,还要服侍我爸,期间家里来过几个要账的,见到我爸的样子后都不了了之。这样过了几年,有一个星期天,我妈出去干活,家里就我和我爸,我正看电视,他忽然叫我,说他不想活了。我说你跟我说这干啥,不想活了就去死呗。他说他死了一次没死成,现在想死也死不了了。我说怎么呢?他说他动不了,除非有人帮他。我想都没想,说我来帮你。他让我把枕头从他头下面抽出来,盖在他脸上,用力压住,无论他怎么喊都不要松手。我想想挺好玩,就照做了。

我打断他,是你杀了你爸?他说,那倒没有,幸好我妈回来得及时,一把把我推开,拿起枕头。我爸憋了个大红脸,青筋趴在他脸上,鼓鼓着,像一条喝饱了血的蛇。等她搞清楚状况,啪啪抽了我爸两个大嘴巴子,说你想让儿子成杀人犯吗?还是杀死亲爹的杀人犯,那他以后还咋活?我爸喘着粗气,说反正他是不想活了。

我说,那还是活下来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肚子,也许是裤裆,沉默了一会,说,那倒没有,当天夜里他就死了。我的手一颤,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怎么回事?他说,我也不知道,问我妈,却发现我妈痴痴呆呆的,好像丢了魂一样,后来我知道,我妈疯了。

我说扯淡吧,越来越漫无边际。他说,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是不是从没跟你提过我的家人?我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但这也不足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我说,那你手机里面为什么还存着你妈的电话号码?他说,你可以拔一下试试。我说我不想惊动老人家,怕她受不了。他扬了扬下巴,好像是鼓励我,你打,尽管打。我再次打开他的手机,找到标注为“妈”的联系人,按下拨打键,听筒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欢迎致电沧州市精神卫生中心……挂断,什么叫精神卫生中心?就是精神病院,他说。

长久的沉默。我站起身,走出卧室,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房子的设计很不合理,卧室在北面,终年见不到阳光,而客厅在南面,从卧室进入客厅感觉跨越了冬天和夏天,此时阳光透过阳台窗倾斜照射在影视墙上,再反射到整间客厅。这几天天气都很好,包括昨天。

 

6

我和酒吧老板在酒吧门口理论,后来嘴不够用,就上了手。他推了我一把,我脚下踉跄,脚后跟绊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个屁股蹲儿,台阶边沿撞上尾巴骨,钻心的疼。我骂了句我操,跳起来扑向他,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他个头比我小,也瘦,近身搏斗根本不是个儿,只会使坏,十根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头专往我脸上招呼,但他胳膊短,够不到我,我趁他扬胳膊的空当,一脚飞踹,正中他的胸口。我看着他像一团柳絮一样飞起来,飘在空中,最后落在酒吧门前,脑袋磕在台阶上,颠了两下之后,血才顺着他的耳根喷射出来。门口一排看热闹的店员呜哇乱叫起来,我酒醒了大半,对那帮惊慌失措的店员喊,叫个毛啊,快他妈打120!

头上缝了十二针,套着白色网袜似的头套,酒吧老板坐在轮椅上,由他妹妹推出手术室,除了外伤,还有中度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我交了住院押金,返回病房,酒吧老板已经躺在病床上,盖上了白色蓝条纹的棉被,只露出一张脸。这张脸在头套的束缚下,显得十分局促,我觉得有些抱歉,说,兄弟,为一台录音机闹到医院,说起来真不至于。他呜呜囔囔说,至于,忒至于,这事儿还没完,除了赔我医药费误工费,录音机你还得给我找。女孩把长发拢到脑后,显得脸更圆了,哥,录音机是我卖的,没跟你说,本来想用这钱买支口红,既然你在意,我把钱转你,五百块。酒吧老板费了老大劲才把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指着女孩说,玲子,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玲子说,我就卖台破录音机就不省心了?那玩意顶多三十收来的,我卖给他五百,还想怎么样?我说,大不了我再给你找台一样的。酒吧老板悬在半空的胳膊像石英钟的秒针一样,颤颤巍巍转向我,我就要那台,错了不行。玲子把他胳膊塞回被子,说,你先歇会。然后她拉着我走出病房,来到楼梯间,掏出烟,细长的女士香烟,递给我一支,我摆摆手,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她说,不认字儿。我说禁止吸烟。她说,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啪的一下,打着打火机,把烟点上,整个楼梯间飘荡着薄荷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我说,你哥挺犟啊。她右手夹着烟含在嘴里,胳膊肘垂下来,另一只胳膊抱胸圈起,左手托在右胳膊肘上,说,他那不是犟,你知道是什么吗?守财奴,财迷,抠,怕老婆。我说这跟怕老婆有什么关系?她说,跟这件事可能没关系,我说的他这个人,藏私房钱,他在前台收账,尽量让客人付现金,200以上他抽50,500以上他抽100,后来被我嫂子发现了,差点没把他打残。我说,你嫂子还是手下留情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说,我觉得是我哥跑得快。等她把一支烟抽完,烟蒂捻灭在铁皮垃圾桶里,我说,先这样吧,住院押金我交上了,我就不再久留了,有事儿打电话。她拉住我,笑盈盈地,别急,先把账说清楚算明白了。我说,等我上个厕所。

 

7

客厅里阳光普照,我坐在沙发上,微微眯缝起眼睛,一粒粒灰尘清晰可见,它们像蝌蚪一样在下午的阳光里漂浮。大龙除了有点混不吝,整体上还不错。我们是老乡,却是在深圳认识的,五年还是六年前,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朋友介绍,要跟我学捣鼓手机。我问那个朋友是谁,他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说,哥,咱都沧州的,你献县,我河间,没外人。其实献县虽然毗邻河间,却一直互相瞧不起,追溯起来,可能要捯上百年,献县人说河间出太监,比如李莲英,献县出才子,比如纪晓岚。河间人嘲笑献县是花子县,每年秋初都有一帮人拖家带口打着洪灾的旗号跑到外地跟人家要粮食,行成了一种产业,实际上根治海河之前献县几乎每年都发洪水,水不进村,只淹庄稼,因此每年只种一季麦子,收完麦子正好到了汛期,汛期一到,花子帮大举出动,全国扫荡。所以种植是一季,收成还是两季。瞧不起是口头上的,河间献县有不少交集,河间人在献县开了好多家驴肉火烧店,献县人也会把小枣卖到河间。

就比如我爸,在我小时候家里种了一百亩枣林,小枣收下来,基本都卖到河间的加工厂,因此还交了几个河间朋友。不过我爸也好赌,赌得更大,还出老千,赢了不少钱,也结了不少仇家,后来为了不拖累我们母子,和我妈办了离婚,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一个人亡命天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被仇家逮住,双手各剁了食指和拇指,再不能拿牌,无奈之下,这才金盆洗手,回到家又经营起枣林,可我妈此时已经有了新欢,只差扯证办席。我在县城上学,住宿,基本不回家,要回也是去找我妈,她在县城租房子住。在我妈的影响下,我对我爸也没什么好印象,他来学校找过我几次,我都让门卫婉拒了,不想见他,见了也没话讲。有一天晚上,他不知怎么偷偷溜进学校,我们正在上晚自习,他就站在教室窗外,半张丑脸贴在玻璃上。一个开小差的同学发现了他,并发出一声惊叫,鬼啊,教室里一阵骚乱。他被保安押出教学楼,我听见他对保安嘶吼,我是张浩的爸爸,就是想看看他。班主任走进教室,问我,那人是你爸爸?我头都没抬,说不是,我爸早死了。

后来我考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偶尔给我妈打个电话,她说和那个人分手了,也没和我爸复合,就自己过,自在,她让我有空就回去看看她。我们极少谈论我爸,唯一的一次,她支支吾吾说收了我爸一笔钱,说是供我上大学用,我说不用他的钱,不干净,我自己可以挣钱,学校里很多兼职可以做。

同学里很多人做兼职,家教、售货员、服务生、游戏代练,我和他们不同,我做的是手机,二手的。那时候在网上认识了个华强北的朋友——我直说吧,就是朱丽,我们的缘分始于一款叫做劲舞团的游戏,我是她游戏里的老婆,她带着我,从青铜打到王者,我故意用女性ID的目的也是基于此,但我没想到她是个女人。我们的恋爱从劲舞团谈到微信,身份也由虚幻转为现实。她说她喜欢刘德华,我说我也喜欢,还会唱,于是买了磁带,A面自己翻唱,B面保留原唱,寄给她,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在她的扶持下,我开始在学校倒卖二手手机,她给我寄过手机来,我卖,然后把回收的旧手机发给她。所以大学期间我从没为生活费发过愁,还存了一笔钱,虽然不太多。毕业后,我也顺理成章地继续二手手机事业,只身来了深圳,我从朱丽的档口拿货,然后靠积累的客户资源把货消化掉。

浩子,我想撒尿。大龙在卧室里叫喊,我之前没考虑喝啤酒尿多的问题,现在有点后悔,不如喝白酒了,哪怕红的,都比啤酒强,可大龙说啤酒最好,一口一杯,过瘾。我走进卧室,大龙没骗我,他脸憋得通红,脑门上布满汗珠,我不可能给他松绑,清醒状态我不是他对手。我从墙角拎起一个空酒瓶,放在他裤裆下,然后拉开他的裤链,瓶口怼上去,他的脸更红了,发紫,好像有点害羞,我催促他,快点。他说,我也想啊,我操。我低头扫了一眼,他的小东西整个吊在瓶口里,太袖珍了,我感叹。他冷不防抬起右脚,一脚踹在我肚子上,去你妈!你才袖珍!我滚出老远,撞上门框,肠子一阵阵痉挛,疼,啤酒瓶滚落,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慢慢停下来,还好里面没尿。我说,开句玩笑,你至于吗。他说,有些玩笑不能开,怒视我几秒钟,语气又变得缓和,浩子,劳驾,把啤酒瓶子拿过来,憋不住了。

 

8

“魔鬼春天”的代谢速度比啤酒慢得多,致使我折腾了两个小时还没有丝毫尿意,到了医院,把酒吧老板安顿好,才察觉到膀胱的沉重感。我从厕所出来,玲子堵在厕所门口,又点了一根烟,这次被走廊另一端拖地的保洁阿姨抓个正着,诶,姑娘,干吗呢?掐了!玲子说,知道了。屈起一条腿,把烟头按灭在运动鞋底。我说你怕我跑了?她说,你猜对了,就是怕你跑了,你也别见怪,你跑了我没法跟我哥交代。我说我认倒霉,医药费我出。她说,可能不光医药费的事,虽然医院费估计也得几万。我一哆嗦,好像小便完后的反射弧被拉长,直到此时才刺激我的脑神经,使我身体发生条件反射,我说,搁这讹人呢?玲子说,我跟你说,或许找到那台录音机事情还好办一些,以我对我哥的了解,那台录音机不简单,你搬录音机时有没有感觉比平常的录音机沉重一些?我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是。她说,这就对了,我怀疑我哥用它藏私房钱了。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问那咋办?她好像胸有成竹,我跟你去找。

他返回病房,跟酒吧老板交代了几句什么后,拽着我快步离开医院,站在公交站某个女明星代言的口红广告牌前,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上了车,她问我,去哪?我说,我怎么知道?她说,那就围着外环路转一圈儿吧,反正是你拿钱。我说,不是找录音机吗?她说,怎么找?我说我怎么知道?我语气加重了些。她说,你别急,我们一边走一边想,师傅,开车啊。我靠在座椅上,抱着肩,不想理她。她说,你女朋友好看吗?哦,对了,前女友。我没说话,她扭过头,眼巴巴看着我,我说,还行。她说,难受吧?我说,也还行。她说,出了后边的事,是不是不那么难受了?我挺了挺腰,还真是,我之前没注意,出了录音机的事儿,失恋的事快忘干净了,原来祸不单行的意思是用后边的祸来医治前一个祸造成的伤。她说,所以你是不是该谢谢我?我说,怎么谢?正好出租车路过一家奶茶店,她说,请我喝杯奶茶吧。我们下了车,在五月阳光轻柔的下午点了一杯“森林玫果”和“蜜桃四季春”,在“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的歌声包围里吸溜吸溜喝着奶茶。喝完奶茶,我们又打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医院,这次感觉车的速度快了很多,下了车,她又点了根烟,说,你走吧。我说,去哪?她说,回家,去找你女朋友,或者逛街,逛窑子也行,随便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一时没有开口,她说,我跟我哥说了,除了医药费,你再赔两万,明天下午六点拿过来。太阳偏西,从医院住院部楼顶抓起一把芒刺挥向我,有点刺眼,我挤了挤眼睛,说,我可没答应。她说,这已经是看我面子了。我说,那你叫我出来是干吗?她说,我也刚失恋。烟蒂在广告牌女明星撅起的红唇上擦灭,屈指弹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进了医院。

 

9

我在街上溜达了一个小时,直到黑夜降临,路两边的路灯依次亮起,像一排目光混浊的眼睛,我想到了小美,大龙的女朋友。前一天我们整夜在一起。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预备进一批货,钱不够,于是给大龙打电话,还没提钱的事,他已经提前做好防御。他说他现在除了微信里的六十九块八外已经身无分文,今天早上之前,六十九块八还是六十九块五,一睁眼,某同学为了庆祝自己考上公务员,在名为“宇宙最强班集体”的班级群里发了个大红包,他抢到——不如说捡到了最后三毛,那三毛钱从早上六点挂到上午十点,两个小时里无人问津。用他的话说,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我说想想办法吧,哥们急用。他说,那我去市场上估估价,看这身肉值不值五万?我问他在哪儿,话刚出口,他已经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接电话换成了女人,女人说,我是小美,宋小美。我问她,大龙呢?她说大龙走了,把手机落我这了。我认为大龙在故意躲着我,我有点生气,还有点寒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于是我打了个车,去找宋小美。

宋小美本名叫宋小梅,她觉得土气,来深圳后就给自己取了个小美的艺名。她在福田区,从事绿色保健行业。当初大龙把我领进这家足浴店的时候没有丝毫的难为情,他大方为我介绍,我女朋友,小美,大小的小,美丽的美。当时小美穿着足浴店里特制的工装,有点像空乘服,不过上衣瘦了一点,裙子短了一点,虽然要紧部位都裹得严严实实,却又恰如其分地勾起让人探索的欲望。小美大脸盘,皮肤紧致黝黑,丰满,但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如果不打扮就一普通庄稼丫头,一捯饬,倒有几分性感。大概大龙也是看中她这一点。大龙又向小美介绍我,张浩,小名浩子,我铁瓷。我说,还是半个师傅。小美伸出手,说,浩哥你好。我握住她的手,肉嘟嘟的,手感不错,我说,你好,大丽。做完自我介绍,大龙颇豪迈地一挥手,给浩子找个小姐姐,手劲大的。

前一天我找到小美的时候她正坐在店里玩手机。店里灯光昏暗,一溜儿姑娘坐在沙发上,小美在中间格外突出,或者凸出。我叫了她一声,她腾地站起身,满脸堆笑迎过来,认出是我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被抽走了。我说大龙在吗?她说,不是说了,他走了。我说,我想让你帮我找他。她说,那你先洗个脚吧。不由分说就把我拉进包间,按在小床上,转身出去,一会儿端进来个木桶。我说我就是找大龙。她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但我想他应该会回来取手机,所以你就只管等着好了。

小美手劲挺大,捏得我眼泪直淌,我说小美,要不别捏了。小美说,不行啊,还有半个钟呢。我说你怎么这么实在呢,咱俩干点别的不行?小美一只手护住领口,正色说,哥,咱这儿可是正规的,触犯法律的事儿咱可不干。我说你想什么呢,不干,就算你让我干,我看见你那大脸盘子也下不去手。其实这话挺违心的,好在小美并没有在意。她说,那孤男寡女还能干什么?居然用拇指在我脚背上掐了一下,不疼,有点酸爽。我说那聊聊你和大龙吧。小美说,跟他没啥好聊的,其实我不是他女朋友。我有点吃惊,小美说,他花钱雇我冒充女朋友,给他撑门面,说你们都有女朋友了,就他单着,没面子。我说,嗯,是大龙的风格。小美又说,当然,我还得满足他一些特殊癖好。我好奇起来,问啥癖好?小美却在关键时刻拾起来职业操守,说,不能告诉你,个人隐私,你要真把他当哥们你就别打听。我说我把他当哥们,亲兄弟,他把我当冤大头,现在还躲着我。她说,这人我看不透。我说怎么?她说,以前出手可大方了,后来可能生意不好,抠了,偶尔来一次,坐坐就走,脚都不洗,对别人还是讲我是他女朋友。我大度,不跟他计较,毕竟以前也挺照顾我的,可刚才他过来,居然开口跟我要五万块钱,说是借我的。我说没有,他甩手就走了,手机也落下了。我抽了抽鼻子,说,我看透了。脚洗完了,大龙还没来,小美说,要不要加个钟?我说别了吧,都麻了。他给我拎来拖鞋,说,那你休息会,他来了我叫你。她的胸脯在橘黄色的灯影里又膨胀了几分,我说你跟我一起等吧。她说,我的时间可是收费的。我说,身子呢?

我抱着小美等大龙,等了一夜,没等到,后来睡着了,醒来发现我俩换了位置,衣服也不知道哪去了。小美醒了,有点羞涩地看着我,我穿上衣服,把毛巾被盖在她屁股上,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后来我想那批货拿不成了,得跟朱丽说声,那可是她特意留给我的,于是给她发信息,并邀请她共进午餐。从晚上到早晨,我滴米未进,还饶出去不少,所以我对朱丽说,我们吃自助吧,汉釜宫,刚开业的,离你家不远。她说好,十一点半,我家楼下见。

 

10

我再去找小美,刚跨进店门,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把我拉进包间,我抱住她,抵在门上。她推开我,说,别闹,我告诉你件事儿。我说,大龙找你了?她说,那倒没,上午你走后,我发现大龙的手机不见了,本来就放在床头的。我说,你打了吗?她说,没,我不敢。我掏出手机,给大龙打电话,居然接了,我说,有空没,喝点?他说,正好,我也想找你喝点。我说,那我在家等你。他说,现在?我看了看怀里的小美,说,明天吧,明天中午。

我爱朱丽,婚前她只允许我用灵魂爱她,所以我只好用肉体去爱别人,现在她把灵魂也还给我,我暂时还没给别人。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才离开足浴店,到小区门口,买了两提啤酒。上楼,我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转了半圈儿,门开了,大龙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撑在门缝里,说,回来了?等你半天了。我吓了一跳,啤酒差点掉地上,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

房子是我和大龙合租的,自从他认识小美后就很少回来,房子据说有四十平,我觉得没有,不过也没丈量过,我自己住挺宽敞,加上大龙就有点挤。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厨房没用过,地上成堆的啤酒瓶子,大部分是大龙喝的。他睡客厅沙发,沙发不小,但大龙体型大,睡在上面不能翻身,我半夜被惊醒过几次,出来看到他滚到了地板上,还在打鼾,就没叫醒他。客厅和卧室各摆了一张书桌,是我们的工作台,平时摆放着几台手机和零件,今天回来桌上很干净,我因为要用钱,把剩下的手机都处理了,包括他的。

他刚找到我的时候,我毫无保留教他验机,他也学得有模有样,后来我又教他做翻新机,他不学了,说这是坑人。我告诉他,虽然是组装机,但都是原厂配件,就像是A眼睛瞎了,正好有个得绝症的B把眼角膜捐给了A,让A重获光明,你能说A的眼睛是假的吗?他反问我,那你能告诉客户卖的是翻新机吗?显然,只有傻子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不再理会他,单方面跟他断绝了师徒关系,让他自生自灭。

我们每天临近中午才起床,简单吃点东西,收拾停当,背着包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华强北收货。除了朱丽的,也收别人的,一直到晚上九点,再返回住处,我开始把配件摆成一字长蛇,挨个组装,他用蘸着酒精的麂皮擦拭收来的心肝宝贝。显而易见的是,原装机和翻新机的利润天差地别,这就导致大龙在华强北的生活入不敷出。更要命的是,在和几个客户交易过几次之后,他居然开始允许客户赊账。我告诫过他,我们的客户都是微信里或者qq上认识的,连真人都没见过,赊账不保险。但他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终于自食其果,几个客户的货款拖欠了一个多月,他屡次催要无果,后来他们好像商量好一样,步调一致地把他拉黑了,他不得已向我求助,我只好慷慨解囊,借给他五万。

说实话,这次酒局鸿门宴的意味异常明显。我坐在床沿,他坐在凳子上,基本上是各喝各的,话都很少说,我喝完三瓶,大龙已经喝了五瓶,拿后槽牙起瓶盖时还对我挤眉瞪眼,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等他喝完第八瓶,我第四瓶还剩一半,他站起身摇摇晃晃上了个厕所,回来倒在床上,说了一句,你睡我的女人,我就睡你的床,然后鼾声如雷。

 

11

撒完尿的大龙像被拔了气门芯儿的轮胎,蔫了。他说,浩哥,你现在知道了,我确实没钱,除了一个疯子老妈,举目无亲,原来有一个女朋友,还他妈被你霸占了。我解释说,我们没有怎么样,就是睡了一觉。他被某种物质点燃,瞬间振作起来,右脚凌空踢腾,浩子,能不能要点脸?古人还知道朋友妻不可欺。我说,她不是你女朋友。他把脚放下,说,她还说什么了?我说,没有,对了,说你有什么特殊癖好,但她没告诉我是什么癖好。我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补充说,这没什么,每个男人都应该有点癖好,比如我就喜欢闻自己抠过脚趾缝的手指。他的脸上阴云密布,朝地上吐了口痰,狗男女,是我瞎了眼,前天晚上我去足浴店拿我的手机……我打断他,你都看见了?他说,不光看见了,我还保存下来了。我有些不好的预感,划开他的手机,打开相册,果然看到抱在一起的两具裸体,女的还抓着男的下体。我把照片删了,决定报复下大龙,我说,你这就是嫉妒,一定是你的太小,她才看不上你。果然奏效,他的右脚在地上一蹬,连人带椅子扑向我,X你妈,我弄死你。他距离我还有半米,摔倒,下巴磕到地板上,大概咬了舌头,嘴角溢出鲜血。我把他扶起来,他还呜呜囔囔骂着,X你妈浩子,揭人不揭短。我撕了一块卫生纸,帮他擦脸上的血,安慰他,袖珍点没关系,能用就行。他的眼窝里迅速涌上一洼泪水,顺着鼻梁两侧淌下来,这倒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他说,我小时候看到我爸和我妈打架,我妈被打急了,抄起菜刀砍我爸,本来是冲着我爸脖子的,中途可能后悔了,菜刀急转直下,我爸一侧身,躲过去了。当时我正站在我爸身边,手里拿着玩具枪对着他突突,是个夏天,我没穿裤子……我只觉得两腿之间一凉,少了什么东西。我挺同情大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好不容易才憋住,我说,这不是接上了?他说,接是接上了,可就是个摆设。我不想笑了,只剩同情,我说,这就是你说的大病?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再次看表,下午五点二十五分,我说,大龙,你跟我坦诚,我也不瞒着你,我确实出了点事儿,把人打伤了,需要钱。大龙说,我也确实没有,不过我想到一个人,但我不好意思跟他开口。我问,谁?他说,资助我的人。

大龙的妈妈住进精神病院后,有个人一直在默默资助着大龙,每个学期定期给他打学费和生活费,直到大龙大学毕业。他想当面对资助人表达谢意,但资助人拒不和他见面,只说,你要真想谢我,就去深圳闯闯,我给你个电话,你去找他。

然后我就来了深圳,他隔段时间就会发信息询问我的近况,有时还会问起你,他说。我握着他的手机,手有些抖,我说,那你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说,不知道,他只说是我爸的一个朋友。我说,怎么不早告诉我?他说,他不让说。又是一阵沉默,他想起什么,抬头说,我手机里有他的电话,存的名字是神秘人,你找找,你一定认识他。我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最后把手机放在床头,说,不了。他说,他或许可以帮你。我说,不了,用不着。站起身,绕到大龙身后,给他松绑,大龙说,那钱怎么办?我说,再想办法。他说,或许朱丽可以帮你。我说,算了吧,我刚被她甩了,现在信息都不回。他架着两只胳膊活动筋骨,突然定住,回头看着我,说,浩哥,我对不起你,是我把你和小美的照片发给了朱丽,当时我就是脑袋一热,没考虑后果,你知道……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硌得慌,伸手去摸,是那盘磁带,封皮上刘德华的脸像得了白癜风。我想起了朱丽,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坐了八个小时五十分钟的绿皮火车和二十五分钟的公交车后,到达学校门口。在上午十点半轻柔的日光下给我打视频,梧桐叶的影子在她脸上浮动,使她看起来有点朦胧,她说,你猜,我在哪呢?我看着她身后的梧桐树说,深圳也有梧桐树吗?她格格笑了一阵,说,深圳又不是外星,当然有梧桐树,不过这棵不是深圳的梧桐树。我忽然觉得那棵树分外眼熟,我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你在哪呢?她把镜头倒转,“X京科技大学”的牌匾出现在镜头里。我想起她挎着我的胳膊在我们学校东逛西逛,每见到我一个熟人都要停下打招呼,跟人家握手,说,我叫朱丽,没有叶,是张浩的女朋友。我想起我初来深圳,两眼一抹黑,朱丽帮我租房子,帮我找客户,又不能耽误工作,常常一天不合眼,在一次骑车时,因为缺觉,骑着骑着睡着了,差点被撞。我想起我们在宾馆里,一张双人床,她让我睡地板上,半夜我假装打喷嚏,她把我拉上床,我们接吻,互相抚摸,在我试图进一步开疆辟土时,她推开我,说,结婚前不要想。磁带上第一首歌是《今天》,我练了很久,怎么也唱不好,室友说自从我开始唱歌后宿舍里就再也见不到蟑螂了。我不会唱歌,也不喜欢刘德华。

我说,大龙,你说我现在跟朱丽道歉,她会原谅我吗?大龙抻着胳膊,说,悬,你做得有点过分,这她要是能忍,那我愿意尊称她为女忍者神龟。我说,别闹,我觉得我还是放不下朱丽。大龙在曲腿,做蹲起,问题不在于你放不放得下,而在于她放不放得下你。我说,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探探口风?大龙做完了蹲起,又在扩胸,行啊,你的事你做主。我说,我觉得我还是该把你捆上,你他妈是不是得了多动症?大龙老实了,棍儿一样竖在我面前,说,浩哥,你要真爱朱丽,怎么办还用问我吗?我说,也是,我又想喝酒了。大龙说,把我灌醉了再捆上?我说,你榨不出一点油水儿,绑你有屁用?他搔搔头,也是,那就再陪你喝点?门口刚开了家东北菜馆儿,那分量,足。我说,你先等我会儿,我去趟医院,得先把惹的事儿摆平了。大龙说,没钱拿啥摆。我说,怎么处置,随他的意。大龙说,你这就叫死猪不怕开水烫,光脚不怕穿鞋的吧?

走到小区门口,被保安叫住,他指着门卫室窗台,说,是不是你把录音机落电梯间了?害我捯了半天监控。

 

12

我小心翼翼抱着录音机,像看护一个调皮的孩子,生怕它又跑了。到了医院,玲子已经不在了,一个短发女人正站在酒吧老板的病床前,双手叉腰数落酒吧老板,为个破录音机,至于跟人打架?打也就打了,还没打过,让人揍成这熊样,还好意思跟人要钱?酒吧老板整张脸兜在网兜里,五官像是受了惊吓,紧紧挤在一起,试图抱团取暖。见我进来,他身子一弹,又躺回去,伸出胳膊,指着我,说,就是他,就这货。女人回头看我,说,还是被这么个人揍了,你太行了,真行啊。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促成了她对我的蔑视,我现在不想计较。酒吧老板目光定在我手里的录音机上,五官一下子四下弹开,说,兄弟,找到了?我说,找到了。他坐起来,双臂张开,说,快,拿来。女人气哼哼说,死性不改,你是不是在里面藏钱了?我把录音机交到他手里,他说,没藏钱,比钱还值钱。说着,打开舱盖,两根手指头伸进去,东抠抠西抠抠,变魔术一样,从里面取出一个红色小方盒,打开,里面金光闪闪。女人不言语,眼睛盯着盒子,酒吧老板说,明天咱俩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呢,你不是嫌我藏私房钱吗?我用这几年存的私房钱,给你买了个戒指。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选载于《当代小说》2022年第10期。

作者


李浩然
李浩然  
除了会写小说,就只会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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