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神对话录


文/沃饶

 

现在,她自己也要在一个车站永远地下车了。


又是一个写不出文章的夜晚。晚风像是嘲讽,幽幽从窗台溜进来。对于这个场景,我脑海里能联想到的画面,要么是庸人饱餐后舒适地陷进躺椅里,要么是避世的作家低头伏案,手中钢笔在一片宁谧中刷刷如流。而现在,我既写不出半个字,也不屑去享受庸人的生活。不知道从何时,我开始恐惧电脑上的空白文档,恐惧闪烁的光标,因为我没有灵感可以交代。

现在,夜里三点十四分,光标兢兢业业地、守信地闪烁着,仿佛毫不怀疑它能等来我的文字。推动邮轮需要蒸汽,推动汽车需要汽油,而推动光标,需要文字。跟邮轮和汽车比起来,这小小光标可能是全世界最易推动的东西,可对我来说却是最难推动的东西。打出几个文字竟然就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总有一天,我会被这些东西耗得油尽灯枯。接着,我例行臆想起来,自己会像许多作家那样,在三四十岁就死去。

没写出什么作品,就在忧心自己会英年早逝,就好比一个根本当不上总统的人,每日担心自己会被刺杀。这是我前室友对我的判词。

灵感,为什么没有灵感呢。明天就是截稿日,冰箱里的酒也早就喝光了。酒精是灵感和野性的入场券,艺术家大多数酗酒,而我本身对酒无甚兴趣,只是把它当作一种通往精神世界的交通工具而已。

我抱着侥幸心理,去冰箱翻了翻,看是不是真的一瓶酒不剩了。在剩菜瓜果以及冰箱水汽构成的迷雾丛林中,我找到几瓶上星期喝剩下的黑啤。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口水里的细菌已经在里面繁衍到第几个朝代了,建立民主政权没有,我还是喝了下去。味道很怪,但似乎毒不死人。

几罐酒都下肚了。我坐回写字台,光标依然在等待着我。接着,随着光标的闪烁,一下、一下、一下,我的视野里,一切都开始失焦。接着,我的出租屋天旋地转起来,像是冲马桶后的漩涡。我的心脏跳动得极快,一种类似濒死的感觉席卷了我。

等我找回自己的意识,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类似地铁安检的地方。X光检测仪的传送带在一片静谧中流动,理性的灯光像一只电子萤火虫一般闪烁。看似是跟普通的地铁站没什么区别,但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一扭头,检测仪旁边一台巨大而怪异的天平顿时映入眼帘。

我有些晃神,看见天平的当下,有一种类似又震撼又熟悉的感觉汹涌而来。天平上布满了铜锈,有些许擦拭的痕迹。比起放在现代化的地铁站,更适合放在博物馆,莫名地不和谐。

天平下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戴着一个动物头套,可能是要坐地铁去文化广场参加漫展。我想着走上去向他问问情况,趋近几步看清他的样貌以后,我笑起来,上前搭话道:

“这头套也太逼真了。你cos的是阿努比斯吧?埃及的死神阿努比斯。”

“站好。”他应该是戴了变声器,声音有一种沉闷而飘渺的双重特质,还有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外地口音,“我就是阿努比斯。”

看来我遇到了一位幽默风趣的仁兄,我不由地放松下来,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套,“这个胡狼头也太帅了,毛发真是根根分明,要老大价钱了吧。”

胡狼头并没有理会我,拿出一张垫着硬板的工作表格,在上面写写画画,“37679号,欢迎。你已于凌晨4:18分死亡,结束了在阳间的一生,完成了作为亡灵与神的基础教育。”他像是乡镇政府办事窗口里那些个昏昏欲睡的公务员,熟练到让人怀疑,这同一段话他已经重复了千百万次了。

我刚想说兄弟你入戏挺深,就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刚刚我好像是正在憋稿子,然后不知道干了一件什么事,就四周天旋地转,沉入了一片深渊。所以我现在是为光荣的写作事业献身了?还是我只是在做梦?也许是早已想象过无数次自己的死亡,我似乎并不特别难受。再说,这大抵是一个梦吧,死后的世界哪能是这般无厘头的样子。

胡狼头用他那双老琥珀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在等我为了自己的横死而闹腾不服。看得我心里上来一股逆反情绪,“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埃及的神来管我?”

“你死得不是时候,”胡狼头说,“今天刚好是我当值。明天是阎摩,后天是纳塔托斯,大后天才轮到你们崔判官。”

旁边一个应是来协助的官员低声说道,“您忘了吗,纳塔托斯这个月业绩还没完成,出外勤去了。”

“哦,那就是后天才到崔判官。”

“等等,”我诧异道,“难道神不是各管各的国家的吗?”

“你老古董?现在全球化了。”

扯,这个梦也太扯了。

本着在最烂的梦里也能收集到最好素材的精神,我接着问,“我怎么死的?”

“喝啤酒,里面有黄曲霉素。”阿努比斯的耐心似乎已经所剩不多,他招呼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三个穿着工作马甲的人,下指令道,“开始吧。”

穿马甲的工作人员上前,合伙起来架住了我。其中一个拿出一个小工具箱,一打开,里面左边是锈迹斑斑的匕首、锉子等一应家伙事,右边是一片白得像迷梦一般的羽毛。

我想起埃及神话里阿努比斯的审判,他会把死者的心放在天平上称重,另一端是象征着真实的羽毛。如果心比这根轻飘飘的羽毛重,他就会放出一个叫阿米特的怪物,把死者的心吃下去。现在,这些穿马甲的工作人员,正把我的衣领扣子解开,在我的胸口上画一道一道虚线,似是准备剜心称重。

我即使被按得死死的,还是浑身战栗,牙齿开始不争气地打颤。这个梦也太逼真了。“那如果我的心比羽毛重,就要被那个什么怪物吃了吗?还是我会下地狱?”

“一,我们现在没那么野蛮,”胡狼头说,“二,地狱早满员了,哪是你说去就能去的。”

那把匕首划开了我胸膛的皮肤,它锈迹斑斑的怎么会如此锋利?我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却没有感到疼痛。

“醒醒,稿还没写完。”

我一睁眼,自己还是身处出租房里。一片狼藉里,空空的啤酒罐上坐着一只天牛。夏夜窗没关,进来几只小昆虫不足为奇。

“我的审判结果还没出来。”我自言自语。

“你睡糊涂了?”天牛发出无奈的声音,翅膀微微振动。看来确实是天牛在说话。它跟别的天牛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左边的翅膀上印着一个奇怪的纹章。

“你是?”

“我是派发灵感的神。”

看来我虽然睡醒了,却还没有完全睡醒。

“灵感还要派发?”我忍不住好奇,出声问道。

“以前是不需要,”神鼻子里不屑地哧了一声,“以前人除了干活,就是天天发呆,最不缺的就是灵感。”

“那现代人难道就没有灵感了吗?”

“这么说吧,灵感这东西,就像是杂草,”神仿佛突然来了兴趣,摆出居高临下的优越姿态解说起来,“只有石头有裂缝,它才能长得出来,石头如果一点缝隙都没有,杂草就长不了。你们现代人的石头里就没有缝隙。”

“石头里没有缝隙?”

“你们一看见石头裂开缝了,就恨不得马上往里面灌水泥。”

我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等公交的时间,是缝隙,排队无所事事,是缝隙,在雾中路过一座没什么人的公园,也是缝隙。可是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说……”

“要给缝隙里填水泥?是的,教的时候还说得好听,是什么‘不浪费时间’。不跟你多废话,我要派发灵感了,先把你的脑子清空下吧,都是垃圾。”

“你的工作就是派发吗?相当于快递小哥?你们有美团吗?”

也许是因为工作被打断,他似乎有些不悦,“你的问题太多了。”

“那你们派发灵感有优先级吗?比如说一个灵感产生出来,先派发给大艺术家,大艺术家忽略了,再派发给小艺术家,以此类推,最后才到普通人?”

“没有优先级,你们的大艺术家在我们眼里跟小市民没区别。只是哪个人当下所处的场景、心境跟所要派发的灵感更吻合,我们就先给那个人派发喽。”

“那如果他没实现这个灵感呢?”

“那还用说,那就派发给下一个人了。”

我恍然大悟,“所以有很多人,会看到他人作品里面,出现了自己曾经的想法!”

“是啊,那都是曾经派发到他们地方过的灵感,只不过他们没动身去把灵感实现,我们就只好派发给下一个人而已。”神似是完全忘记他的工作,侃侃解释起来,“所以你越是实现你自己的灵感,我们就越会给你派发,因为你相当于是我们的一个大客户。你实现灵感与否,跟我们的业绩挂钩。”

“诶那我很好奇,”我把身体微微凑近,“你带来的这个灵感,要派发的上个人是谁?”

“一个总统。”

“总统?”我觉得好笑。

“总统。具体是哪一国的总统,我并不能细说。只是我把这个点子派发给了他,他虽然很喜欢,但觉得比起总统,还是一个作家更适合把它写成一本书。”

“呵,政治家就是说话好听,直接说看不上这个点子很难吗?”肯定不是什么有价值的灵感,不然又怎么可能轮到我呢。

“先别说风凉话,你明天就要交稿吧?”

“是啊。”我突然想起现实,神的出现所带来的轻松氛围烟消云散了,“编辑说除非看见我的病危通知书,否则别想蒙混过关。我理解,他给我一点压力是想帮我,可是我越是压力大,越是憋不出半个字。”

“那这样。闭上眼睛,想象你是一个总统,明天就要发表很重要的演讲,而前一天,也就是今晚,你还没有想出演讲稿该怎么起稿……”

“等等,现在还有总统自己写演讲稿的?”

“手下的人可以帮你润色,但起稿你得自己起,这是你的习惯。反正,这个演讲很重要,不光会场的几万官员、政要会出席,还要全球直播。因为你的影响力和人格魅力早就超出了本国范围,所以几十亿人都期待着你的演讲。这个演讲可能决定了你的职业生涯,你如果出丑,别忘了,你的政敌在暗处随时准备把你拉入深渊。而现在,深夜了,你还是完全不知道该写什么。”

“这感觉也太痛苦太孤独了。就像一个巨人走在一片漆黑的沙漠里。”

“现在,我把这个感觉给你。你就是这个总统。”

我感到沉重的、无边的责任,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死死笼罩住了我。我好像变成了那个在沙漠里独行的巨人,远处的村庄亮起灯火,却与我无关。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怎么样?”神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这样一比较,你的压力是不是微不足道了?”

“好像真的是。”我看看自己的双手,它们好像跟此前不同了,“虽然我现在没有什么读者,那就说明我不用担心自己会让人失望;我只要写出来就能退居幕后,根本无需在十几亿的目光里抛头露面,根本不用怕被政敌抓住把柄,只需要我的作品替我上阵杀敌……”

神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不知道天牛是怎么露出微笑的,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还能从中看出意味深长。

“好的,你该谢谢那个总统。是他愿意把他当下的心境借给你的。”

“啊,心境?你的意思是说,刚刚不是我们的假设,而是真实存在的场景?……可一个总统怎么会愿意帮助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呢?”

“因为他也需要你的心境。”

“什么?”

“如你所感受到的、所说的那样,他现在可能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痛苦而无助,被责任的无边深海淹没。他多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作家,只是在截稿前一晚,熬夜赶一篇可能并不会有人读的稿子而已。”

我浑身战栗起来,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敬畏,抑或只是因为共情。我什么都没有说,点了点头,表示我愿意把自己的心境借给他。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神闭上眼睛良久,大概是在把我的心境传递过去吧。不知过了几刻钟,他睁开眼睛,朝我点点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突然想起神此行的目的,便开口道:

“说了这么多——也那么晚了,那要派发给我的灵感是什么呢?”

“刚刚的对话就是。”他从那个啤酒罐上起身,行了一个奇怪的礼,接着隐没在黑暗中。

 

陈雨婷是一个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所以她打算直接打车到市殡仪馆,然后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好比垃圾自己走到回收站,海鲜自己游向小餐馆,一片落叶刚好掉进下水道的孔洞里,她也想要如此理想地回收自己,省去中间一切繁琐的步骤。

她想了许多方案。能跳进焚化炉当然是最理想的,可是烧炉的人员,可能会因此受到责罚;混进尸体里,看似天衣无缝,但虽然她马上要成为尸体的一员,但却还是怕死人,她还是怕那些不语的、冰冷的同路人。她思考过,为何自己不怕死亡,却害怕死亡的副产品:冰冷,缄默,沉郁——她害怕这些东西。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些死亡的副产品,将她推向了死亡本身。

不打车了吧,明天一登报,司机知道自己载了个自杀的姑娘,会有阴影吧?还是坐地铁。陈雨婷这么想着,她开始责怪自己不肯走路去殡仪馆。其实从现在出发,走到明天中午,就可以走到了,她一个求死的人,自然也不用怕走夜路了,也不用怕累,不用怕脚起泡出血。现在身体发肤之类,都不用再顾及。可是她却没有办法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她也正是因为感受,才决意抛下这具身体的。

第二天,她赶上了首班地铁。她走进车厢,开始在脑中酝酿一个自杀者该有的心境:肃穆,清寂,如一碗没有等到主人的羹汤,或一片牛奶般顺滑的沙漠。

地铁从地上驶入地下的那一瞬间,陈雨婷觉得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肩膀,扭头一看,却只有空空的不锈钢座椅而已。她没有当一回事,拍她肩膀的,大概是自己所剩不多的对生的留恋。这种留恋,就像洗澡前的瘙痒,没有必要特意去抓,一泡进水里就都解决了,像死亡一般,什么都能解决。

隔壁车厢传来阵阵老年人的大笑声,打断了她心里的气氛工程,她探出头去,发现声音的来源竟不是隔壁车厢,而是隔壁的隔壁车厢。几个老太太中气十足,旁若无人地把谈话内容广播到了前后三个车厢,马上她就知道了她们的孙子孙女叫什么,在哪上学。她们粗野肆意的样子叫陈雨婷有些羡慕,如果她也是,是不是会更热爱生命一些?

“有意思吧,老的想热热闹闹活命,年轻的倒是想一个人去死。”

陈雨婷惊讶地扭头。她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穿粗呢大衣的男人。男人穿一双不合脚的皮鞋,睡眼惺忪却又目光炯炯——这是一个很矛盾的形容,她知道,但没有比这个形容更贴切的了。刚刚那句莫名其妙的搭话,显然就是出自他口。

陈雨婷知道有些人面对陌生人的搭话,能轻松地接上,跟面对老友一般无二,可她是完全没有这种平庸的超能力的。她只好突兀地问道,“我认识你吗?”

“每个人早就认识我,只不过平常装作看不见罢了。”

陈雨婷对这个故弄玄虚的男人生出了戒心,下意识远离他,却突然想到,她已经没有必要保护自己,反正她马上就变成一把灰了。

于是她反倒放松起来,“那您是?”

“我是往生神。”男人语气略带骄傲,高高地仰起了脖子。看着陈雨婷疑惑的神色,他解释道:

“以前人们叫我死神,现在上面规定不能提‘死’字,所以我就改名叫往生神了。”

说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懊悔地一拍脑袋,“哦,我又说了那个字,妈的。”

陈雨婷没想到,自己还没有濒临死亡,脑子里就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没有看到他的存在。

“怎么说,您跟我想象当中的死神不一样。”陈雨婷不无失望地说,“我以为死神应该是艾米丽·狄金森诗里写的那样,儒雅、彬彬有礼,慢慢驾一辆马车,带我看完生前的场景。”

“你们小姑娘就是爱幻想。你跟艾米丽,都是这样。”

“所以您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神叹了一口气,“月底了,我这个月的业绩还差一个人。其他人都确定了要死,哦不,要往生的,只有你一个人还在犹豫。”

“什么?不可能,我早决定了。我赴死的决心不能再强了。”

“口是心非!你身上明明环绕着一种强大的生的气场,”神狡黠的眼神在她四周巡游,嘻嘻低笑着,像是能看透一切表象,“我知道你还下不了决心,所以专程来劝你的。”

在一来一回的谈话中,不知不觉马上到站了。麻雀乡站,从站口出去坐班车就能直达殡仪馆。陈雨婷起身走到地铁门口预备着,一扭头,原来神坐的地方,只有一片空空的不锈钢座椅。

殡仪馆看着和别的政府机构没有什么区别,官方、理性,说是某某研究所或是某某局,好像也不甚违和。往里走,里面竟是宽敞大气,像个公家园林,和陈雨婷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她记得,以前没有修缮过的殡仪馆,像个临时租来的仓库,用来放卖不出去的过季货物。

“怎么能把往生者比作过季货呢,不太礼貌了。”神的声音兀自响起。陈雨婷一激灵,东张西望,并没有看见有谁站在她身旁十米之内。

“别看了,我是每个人最牢固的伴侣,任何人离开了,我都不会离开的。你只管往前走。”

她不知道是神藏在了她的内心里,还是他暂时隐去了自己的形骸。凌晨的第一波家属已经陆陆续续离开,陈雨婷看着这些最孝顺的人,穿着殡葬公司提供的白罩衫,神色木讷地排成一列列。

沿路的人都斜眼睨她,她突然记起自己穿了一身亮黄色。这是在殡仪馆要被驱逐的颜色,亮,充满生命力,朝气鲜润。看她的人,应该都在心里笑道,这是哪家的女孩,穿成这样,是想把祖宗气活么?本来她是个思考周密的人,甚至可以说心细得过头,但今天居然纵容自己穿了这身衣服来这里。刚破壳的小鸡的颜色,刚抽芽的嫩叶尖尖的颜色。

往深处走一二百米,就是家属和死者最后告别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刚考上初中的时候,外公去世,就是在这里见的最后一面。做最后告别的时候,舅舅们都已经哭不出来了,因为前面已经哭过了一整套流程。从外公生病到查出癌症,从化疗到大小便失禁,妈妈和舅舅们早就伤心了一轮又一轮,做了一次又一次心理准备,真到最后告别的时候,倒只像是一种程式。

“好比一个学生被名牌大学录取,前面从估分到查分,从收录取通知书到交学费,等他真正走进大学校门时,也不会那么兴奋了。”神的声音时不时出现,像是她心里活动的实时弹幕。她没有理会,继续往里面走。

外公比起离去,更像是解脱。陈雨婷想,人类是要感谢疾病的,和疾病的痛苦相较之下,死亡都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那房间里有一道大门,进了这门后,家属再不可跟随,遗体经此由工作人员拉到焚化炉。陈雨婷印象最最深刻的,就是那道门关上的声音。因为房间空旷有回音,使得关门的一瞬巨响回荡,像极了宿命的声音。虽然这声响令小小的她震撼,但关上门以后,她也并没有特别伤感,只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像是东西落在了公交车站,自己却已经踏上了公交车的感觉。

现在,她自己也要在一个车站永远地下车了。

她把亮黄色的大衣扔在了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她混进看起来较为面善的一户人家里,站在送葬队伍的尾巴,低着头。那户人家似是有许多奔丧来的外地亲戚,想必跟本家互不相熟,竟是没人发现,他们之中多了一个无关的小姑娘。

陈雨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面。在这户人家最后跟逝者道别时,殡仪馆突然停电了。耳边,神发出得意的低笑,不用说,这自然是他的作品。

四下一片漆黑,活人们都惊呼起来,那不是尖叫,而是一种低频的嘟囔声,有点像狗发怒的声音。陈雨婷也有些害怕,但她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逝者,不,同路人,捎我一程吧,她在心中念道。她一下狠心,义无反顾地,在黑暗中钻进了逝者所躺的担架的下层。

“哦呵,胆子还不小。”

担架有两层,下面一层是空的,被白布盖住了,陈雨婷钻到里面,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不用慌,电马上来!”工作人员在黑暗中大喊,但很快被家属们的抱怨、孩子的哭声淹没。为了不让活人们害怕,工作人员们只好打着手电筒,提前把所有担架都拉走。还有刚到殡仪馆,没来得及告别的,也不怎么想告别了,哭一声“阿爸”、“太爷”,也就默许拉走了。

陈雨婷在白布后紧张地屏息,感受担架下的轮子在钢冷的地上滚动。她和她的同路人所在的担架,被拉进了那道门里,她在黑暗里等着那声宿命般的关门声响起,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这声音在门的另一头听起来,并不像是宿命,倒像是老木崩裂开长出新芽的声音。

离焚化炉还有一段长长的走廊。陈雨婷思考着,一会工作人员们把她搬进焚化炉的时候,她怎样才能不被发现是活人。她躺平,躺好,开始临时抱佛脚,练起闭气。忽然,她想起自己还有体温。呼吸可以说谎,体温却不可能。而且,工作人员一触到她的皮肤,就会感受到她血管的跳动。

她开始慌起来,手心生汗,紧张程度更甚于参加论文答辩。

“是啊,你可以掩饰自己贫瘠的学识,却无法掩饰自己的生命力。”神隔岸观火一般揶揄道。陈雨婷现在只感觉全身上下温热的血管跳动着,像真理一般,不可否定。血管像是水网密布的热河,把沉默的生机输送到每寸发肤,滚烫而突兀。

如果她是一个隐形人该多好。

“哈,如果你是一个隐形人,你都不会求死,你会快活地活着。”

工作人员打开零时应急的壁灯,双层担架停在了焚化炉前,炉子响起一阵阵运转声,听来十分理性。现在都是电气的焚化炉了,不像过去,烧一个人要四五十分钟,还要时不时用钳子翻面。现在只消二三十分钟,就能烧完一批,如果是小孩子,更是只要十分钟。社会的现代化进程越来越快,甚至连人肉身的离去,也更加快了。

陈雨婷知道老式焚化炉在焚烧尸体之前,需要先把尸体开膛破肚,以免胀气难烧。

“你真该庆幸自己生在了现代。”

母亲为了生她,剖腹产留下了病根,身上心上都留了,因而隐秘而昭彰地恨了她一辈子,所以她对剖腹有一种超越一切刑罚的恐惧。

上一批的烧完了。陈雨婷听见炉子打开的声音,听见工作人员将骨灰取出,放进临时的骨灰盒中。她偷偷掀开白布的一角,看见了那个炉子,几乎马上就退缩了。并不是它多么吓人,相反的,它一点也不吓人,只是比她想象的大上了许多,像是化工厂里的机器。

炉子里的灰并没有完全被收集干净,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所以每个人的骨灰里,一定有一部分别人的骨灰。陈雨婷恍惚想到,如果人的灵魂寄居在骨灰里,那么是不是有一部分别人,会留在其中呢?

“不要太在意细节,反正活着的时候,每个人灵魂大多都是别人拼凑起来的。”

这时,工作人员暂时离开,不知道去取什么东西。陈雨婷知道现在就是好机会,她只要钻进炉子,一切就大功告成。但她看着那个炉子,竟是周身动弹不得。

这时,房间里有了动静,窸窸窣窣。她紧张而僵硬地听着声响,忽然一道黑影窜进了她所在的白布后,吓得她惊呼一声。工作人员应是还没回来,因为没有人回答她的惊呼。

那道黑影窜进了她怀里。她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玳瑁猫。她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出现猫,接着想到,人家工作人员估计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吧。她害怕玳瑁猫弄出的声响会引得工作人员来查看担架,又怕吓坏了工作人员。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思考着钻炉子的最佳时机。

似是感知到了她的畏畏缩缩,神的声音在她心里响起,“我可以帮你一把。”

“怎么帮?”陈雨婷在心里说道。心里的话音还没落,她竟然已经置身一个散发着余热的所在,温暖得像个窑洞。

等她反应过来,她才知道自己被神送进了炉子。她有一种逃过机场安检,终于坐上飞机的感觉。工作人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因为炉子的门从外面被关上了。她满足地闭上眼睛,感到胸口有一团暖暖的事物。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看到自己还抱着那只玳瑁猫,它也被一起送进炉子里了。陈雨婷慌起来,“把猫送出去吧!”

“呀,不小心买一送一了。众生平等,猫也算一个业绩,也好、也好。”神的声音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念叨着。

在微弱的光线中,怀里猫的瞳孔放大,幼圆而无害,它伸出舌头舔舔陈雨婷的下巴。她心中仿佛有什么被唤醒了,血管跳动着。“求求你,”陈雨婷说,“它不想死的。”

“嘘,那个字说不得。”

陈雨婷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开始焚烧,但她估计不会太长。她艰难地在炉子里扭动,想要靠近炉门。灰尘呛进她的肺里,引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吓得怀中的玳瑁猫抓挠起她的脖子。她感到自己大概是被抓出血了,但还是一边咳嗽,一边缓慢地朝那一点羸弱的光移动。

终于,她的脚触到了炉子的门,这时那个声音响起,“来不及了,他们要开火了。”

她绝望起来,一阵认命的舒适感侵袭了她,她想要就此放弃,就跟她此前人生无数次放弃一样。就这么睡去吧,她跟自己说,跟无数次睡去一般无二。周围越来越热,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浴室泡澡而已,于是她沉了下去。

意识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死去后的场景。一个类似派出所的地方,许多警察相顾无言,他们身后的门悄然打开。接下来进来的人,有她的大学同学,她的母亲,相识不到三个月的同事,还有好多人,虽然都是她认识的,但从没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中过,像是两个电视剧中的人混到一起了。荒诞,割裂,超现实。她觉得,如果自己的人生是一部舞台剧,那现在她生命中的人一个个走上来,就像是演员谢幕似的。

一阵窒息感侵袭了她。此时,她是在浴室的热水里吗?玳瑁猫会不会淹死,或者被烧死呢?

她感觉在一瞬间,她从浴缸里浮出水面、踢开了焚烧炉的门、解开了天花板上的绳结、走上去拍拍离去的母亲的肩膀、在一片黑烟中打开了窗、在关门的前一刻走下了去殡仪馆的地铁——全都在同一瞬间发生。

等她从一系列闪回中抽离出来,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林荫大道上。那是通向地铁站的林荫大道,她甚至都还没有出发。她哪儿也没有去。

身后的树叶簌簌颤动起来。她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的,是抱着玳瑁猫的往生神,猫轻轻舔着神的下巴。神往她这里靠近,她下意识往后退。

“你开始害怕我了,这很好。”

“居然为了自己的业绩,想要带走一个无辜的生命。你配当神吗?”

神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杀戮的手挠了挠玳瑁猫的下巴,怀里的猫发出舒服的、像煲粥一般的咕咕声。

“把它给我。”陈雨婷觉得任何生命在神的眼里都只是业绩,故想把这只玳瑁猫带回家,至少比在神的怀里安全多了。

“给你干嘛?这是我的猫。”

她一愣,“你领养它了?”

“什么领养,它一直是我的猫。”

陈雨婷想起殡仪馆。在焚化炉里,她并没有闲暇问自己,那只猫为什么那么巧合地出现在那里。脆弱易碎如她,碰到一个更加脆弱易碎的生命,都没有办法放心去死。现在,她已无需去问。

“你看天。”神说。陈雨婷感到莫名其妙,还是照做,抬头看着那一方无边无际的灰蓝。

“我的一个同事,已经顶着天地好几万年了。如果天下面没有蝼蚁一样的人类,没有比人类还脆弱的其他生灵,他为什么要这么累呢?”

玳瑁猫在神的说教中昏昏欲睡。它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眼睛开了一道小缝,观察着周围的世界。

“神因为顶着天地,才不至于倒下死去。圣人如果不救世人,他本可能灭亡。你为了保护比你更加脆弱的事物,才走出了殡仪馆。”

陈雨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神的意思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似乎愿意从今天,也许从后天开始,试着保护她心里脆弱的东西。她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会再求死,但她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打算活下去。”

“嗯。”

“那你的业绩怎么办呢?”

“谁说我的业绩是劝人去死?我是往生神,我的工作是劝人往生。现在,你的心已经往生了。”

“你又说那个字了。”她笑道。

 

青年终于找到神,说出他的诉求:“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能不能把我变成一个隐形人?”

神从密密麻麻的报表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想要变成一个隐形人呢?世人找到我,不是想要成名,就是想要争气,反正都是想做人群之中的焦点。你倒好,不想让别人看见你吗?”

青年长了一张因为压抑而逼仄的脸,叹出来的气都是苦的,他摇摇头,“我总觉得所有人都盯着我等我出丑,所有人都在评判我,对我指手画脚。因为我这个人一无是处,什么事都能砸在我手里,长得也难看。”

“一无是处,长相……嗯,不佳,”神在寻访单写下青年的苦恼。听着刷刷的写字声,青年微微伸长脖子,偷看神的笔迹。他本以为神的笔迹,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天书,至少也应该是像医生那样潦草难懂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神竟然像小孩子一样,一笔一画地写着字,字迹当然也是幼稚拙劣。

“按道理说,”神写得很吃力,但声音却意外地从容,“世间丑物、丑人、丑事数不胜数,那些丑物也都大不惭地认真活着,丑人也都知道少照镜子,丑事也都像天理昭昭一般进行着。为何你是个异数?”

听到“异数”这个词,青年不知道是被触到了哪根神经,竟然没几秒就流下泪来,嘴里模糊不清地念道,“我就是,我就是异数……我太在乎别人对我的想法,别说一句不好的评价,连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眼神,我心里都能堵上半天。出一趟门,就感觉中了他人之毒。”

“那也许你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神提议。青年愣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似乎听到了佛让他去找耶稣一般荒谬的笑。接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就是要变成隐形人。我决意如此。”

“好吧,既然这样,”神扯下那张寻访单,“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不能完全答应。也就是说,我不能完全把你变成隐形人,但可以让你在特定时间内隐形。”

青年喜上眉梢,两抹亢奋红润立马占据了他丧气的颧骨,“那可太好了!”

“你先别高兴太早,我还没解释特定时间的意思。”

“您请讲。”

神清清嗓子,“在一个人看到你的那一刻,你并不能隐形,但在那之后的五秒内,你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是隐形的。也就是说,即使他刚看到你有什么想法,那五秒后也都悉数烟消云散了。即使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你在他人心中的形象,也不会超过一小时。”

青年思考了一下,虽然别人看到他还是会产生想法,但他只需要忍耐五秒。想了想,似乎比现在的状况要好上许多,青年点头答应了。

他满足地离开了。隔壁工位的另一个神,此时探出头来,“刚刚你根本什么都没做!”

“我当然什么都没做,”神笑了一下,“因为他本就是如此。谁对一个陌生人会关心超过五秒呢?他本就是一个隐形人。”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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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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