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像蘑菇


文/袁小圆

 

月亮,就像一朵蘑菇一样,从水下长了出来。

——卡尔维诺


1.

生活在这个世界越久,越会忽视一些事物的变幻。如季节的变迁,仿佛是从某一天悄悄开始的。微凉的风轻轻抚过,叶子飒飒作响,走在路上不由得挺直了脊背,夏天即将过去了。

我抬头望了一眼面前这座钢筋铁骨的大楼,我的公司在22层。这些鳞次栉比的高楼时常让我想起儿时的一部动画片--《魔方大厦》。大楼的玻璃折射着太阳的光,正如放大版的魔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挪动着缓慢的步伐,随着人群一起被吞咽。

我叫林旬,今年二十八岁,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设计。不知从何时起,对许多事没有了耐心,以及感到无聊。

早晨坐在工位上,吃着便利店买来的饭团,机械性地刷手机短视频。旁边聚在一起的同事们忽然一阵哄笑,可能是因为某个明星分手或者离婚的热搜八卦。我继续划视频,连头也没抬。

直到指尖停留,点开,标题是:一朵看起来“轻飘飘”的云,有多重?

内容是某位博主在云南大理生活,种了满院子的绣球花,每天坐在藤椅观赏天空中的云。我顺手把它收进了收藏夹。

在网上,吸猫吸狗吸羊驼,顺便再吸吸大理的新鲜空气,碎片时间很容易打发。然而办公室里,摆放最多的是绿萝,根本没有任何开花植物。

手机微信传来讯息,是我的堂姐。

“旬旬,我们明天能出来。”我的堂姐和小侄女笑笑从国外回来,刚刚隔离完毕。

“嗯好,我去隔离点接你们吧。”

“不用了。你工作那么忙。”

对,我在忙着看云。

我把半个饭团搁置了,再也吃不下。

堂姐这次从国外赶回来,因为奶奶住院了,脑溢血突然昏迷,医生不建议手术。

最近几次联系中,姐姐试图问我,奶奶还有意识吗?

没了吧。我思索良久,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接受审判。

其实,我分不清。那具熟悉的还温热着的身躯,就那么躺着。有时,她的眼皮还在微微颤动着。她是不是还能听到声音?依旧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她真的还活着吗?或许早在她不能思考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全家人都在等待着一个结果,她的死亡。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说到底,现在能做的不过是一个字,熬。你知道终究会面对,可那个时间的节点,你又不确定。

医院总是飘散着消毒水味道,这气味似乎是让人感到不安的源头。医务工作者的声音往往很低沉,患者却不自觉地提高着音量。仿佛一边在说,嘘——死亡有什么大惊小怪,我们每天都与之打交道。另一边则是无止境的恐惧。

每天都有各路亲戚朋友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走。鲜花水果营养品,堆满了床头。家人时不时带走消化一些,终究是送给活人吃的。

医院的灯发出青寒色的光,照在人的皮肤上是幽暗的,身上也发冷。短短时日,奶奶的脸已经瘦到变形。

姐姐第一次见到病重的奶奶,是没有哭的,只是眼睛微微湿润了。不过,那并不是他们所说的冷漠,我知道,我们只是不习惯把眼泪轻易示人。她轻抚着奶奶发紫的手,依然温热,但血管已经开始干瘪。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我问姐姐。

“两年前吧。回国过年的时候。她好像,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姐姐若有所思,她有着姣好的面庞,如今过于瘦削了,让人有些心疼。

“你怎么说? ” 我问道。

“看机票。”姐姐低垂眼睛,轻声说了这三个字。

没有多久,发生了疫情。那些冷冰冰的字眼成为了离别最后的声音。没有意识,悄无声息。


2.

姐姐这次回国,带了不少行李,像是在为长住做准备。但这期间,她很少提及姐夫。好在大伯大伯母无心关注这些,笑笑的到来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四岁的笑笑一点也不认生,很快和大家熟络了起来。她有着花瓣般柔嫩的肌肤,眼睛圆溜溜的,礼貌有度,会奶里奶气地背唐诗,个人才艺是弹钢琴。

只用了几天,被俘获灵魂的大伯母就断言说:我们笑笑将来肯定能考上清华。

当然,清华只是一个代名词。大伯母对于“优秀”二字,一向是有执念的。

而我的堂姐林昭雯,一直是优秀的人。

爷爷去世得早,奶奶一手带大四个孩子。到了孙子辈,堂姐比我大三岁,两家走得比较亲近。

她从小就是各种奖项的常客,性格开朗明艳,就是那种隔壁家的孩子。在光彩照人的林昭雯的对比参照下,我愈发显得沉闷、甚至有点笨拙。奶奶会时不时地念叨我一下:“旬旬,如果能有雯雯的一半,也就够了。”

而此时堂姐多半会打断奶奶的话,:“旬旬最近画的画得了奖,还在我们学校展览呢。”她总能用轻轻松松的一招,化解人心中的嫌隙。

姐姐顺理成章地考上了北京的名校,毕业后进入了一家外企工作。这样的人生路线,没什么可挑剔的。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她谈了场恋爱,全家人都反对的恋爱。长辈们眼里的他,自然是配不上我的姐姐。对方名叫小山,比她大七岁。他在北京租房住。工作不稳定,没事喜欢玩玩音乐。大伯母简称这类人为不务正业。

那年夏天,我大学放暑假回家。姐姐正好从北京回来几天,她悄悄告诉我小山也来了,问我想要见见吗。当然,那是瞒着家里所有的人。好奇心的驱使,我答应了。

他有点超乎我的想象。他头发有点太长,像个半干枯的草窝,早该理了。一切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糟嘛。

“小山哥哥好。”我认真且稚嫩地向他打了招呼。

“你好。”他爽朗地笑了笑,脸上有个酒窝。

我们在外晃荡了半天,嘻嘻哈哈地聊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话题。姐姐一整天都笑意盈盈的。

晚上,小山要带我们去酒吧。我感觉很新奇,跃跃欲试。我姐起初不同意,怕回家被骂。他向我姐保证,“没事,你妹绝对不会喝醉的。”

家乡这家酒吧跟北京比差太远,用他们的话来说,没什么意思。

我用我低像素的手机,对着那杯没有酒精的鸡尾酒,拍了几张照片后。小山为了活跃气氛,开始给我们讲个故事。

小山说,他小时候住在农村里。有一回他的妹妹快过生日了,他问妹妹想要什么礼物。妹妹想了想郑重地告诉他,自己想要一个鸡毛毽子,彩色的那种。因为她的同学都有了。那时候小山家里很穷,没什么钱。小山看了看他家那只大公鸡,灵机一动。

之后每天放学回家,小山的妹妹就看着哥哥与大公鸡的“战斗”。大公鸡比较不配合,这场“战斗”持续了一个多礼拜,终获胜利。

“我一心觉得尾巴上那几根最好看的毛,我铁定要把它给薅下来。”

他说话带一点四川口音,我笑得差点把水喷出来。想象着十来岁的小山,整天围着大公鸡拔毛的样子,肯定很滑稽。

后来,妹妹对做出来的鸡毛毽子很满意。大公鸡也就成了功臣。小山说他后来每日和它玩,还取了名字,是产生了感情的。

“后来呢,那只大公鸡?”我好奇地问。

姐姐悠悠地说;“还不是被人吃了。”

我被故事的结局噎到了。

小山不怎么情愿了,“别信她。我家鸡是活到老死的。”

我的姐姐晃了晃酒杯说道:“你绝对吃了。”

那天晚上他俩就一直针对这只鸡,对呛了一晚上。

走出酒吧,已经快到了午夜。

姐姐抬头说:“今晚的月亮真好看。可惜有雾呢。”

小山说:“那就像新娘的面纱。”

我看到他们眼里闪着动人的光彩。

姐姐始终无法带小山回家,获得家人的认同,包括疼爱她的奶奶。但我擅自以为,那是姐姐二十多年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小山是生动的、自由的,甚至有一点离经叛道的。林昭雯可以是别人口中的标杆,但那一点点偏离,或许正是她所需要的。

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小山,是在两年后。

毕业后,我也去北京找了份工作,同两个女孩合租。姐姐的工作和我分别在北京的两边,几个小时的车程不怎么见面。

那天周末,阳光很好。我难得坐了车去姐姐家。恰好在小区的门口,看到了那个理着寸头的家伙。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小山的额头上多了几道皱纹,那双熟悉的眼睛,有些浮肿,像是没有睡好。

“你来见姐姐吗?”我主动问他。

“她没在吧。”他摇了摇手机,示意没回应。

我急忙把手机拿出来。他制止了我。

“我们分手了。”

我一时愣住。半年前,姐姐提出想和小山结婚的,只是家里人说什么都不同意。没房没车没钱,在一无所有的北京,都成了问题。所有的理由都是理由,又不是理由。我本以为林昭雯是绝对不会屈服的。

“你帮我带个信吧。”好在,他依旧有清澈的眼神。

我点点头。

他蹲在那里给我姐写了个纸条,然后递给我。

“我不会看的。”我郑重地捏在手里,立即保证。

他说没事的,没写什么。然后故作洒脱地向我招招手,再见了。

我打开纸条。上面是很隽秀的字迹:

听这首歌,会想起你。

下面是用英文写的,一首外国歌曲的名字。


一年后,林昭雯要结婚了。

姐姐要嫁的人,是她在工作中相识的高管。他拥有了结婚的一切“必备条件”。最大的优点,自然是很会赚钱。

姐夫尹昉,人很好很优秀,是我姐结婚前两个月最频繁地告诉我的话。这话像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他人好,跟喜不喜欢似乎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你真的喜欢他,爱他吗?多少次想我脱口而出,却又咽了下去。

二十九岁这一年,林昭雯做了正确的选择。她决定要结婚生子,完成人生的一件大事。

我一度很难过。我竟然还隐隐期盼小山的再次出现。抢婚吗?真可笑。

姐姐穿上婚纱的那一刻,很迷人。那套露肩的丝缎礼服衬托着雪白的皮肤,凹陷的锁骨处点缀着水晶项链,一切都显得很完美。旁边那个男人,显得有些乏善可陈。可恶,他竟然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啤酒肚。可结婚这件事,仿佛足以弥补任何一个人的平庸。

看着他们礼毕,我却愈发沉闷。脑海里浮现这么一句话;需要正确,这是庸俗的人的标志。

这意味着,某个时代的林昭雯变成了过去。

我讨厌,这个婚礼。


3.

比起我的姐姐,我的生活没什么好说道的。从小学习成绩不好,去学画画,大学勉强考上了一个二本。毕业后,我去过北京,去大都市追寻所谓的梦想。没多久,我发现自己的才华有限,力量更是渺小。艺术是需要门槛的,有没有天赋一眼就能看出来。

父母让我回来,我便顺理成章地回到家乡,找了份工作。在他们眼里,回家的我终于从云端回到地面,活成了一个普通本分的样子。

诚然,我在爱情里也很失败。我知道父母在期待什么,但我似乎很难完成他们的期待。

曾有人伸出手想拉我一把,那是我的一个学长。我们交往了两年,他试图告诉我爱情的甜蜜与温暖。而遗憾的是,我脑海里某些东西早已根深蒂固,他也很难相信什么天长地久。两人相处久了只是无聊的另一种表述罢了。离开他以后,我继续过得浑浑噩噩。

我可能就像海边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永远不会发光,但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光芒。但接受自己的平凡,需要一个痛苦的过程。

每天的生活,主要是工作。自觉自愿地钻进那个困住我的大魔方里,玻璃窗闪耀着蛊惑人心的光。

工作占据了一个人最有活力,最有创造力的大部分美好时光。我开始学设计的时候,觉得很有兴趣。摸索着、努力着,好像什么都很新奇,却什么都不成气候。后来,索性很快就收起了欲望。因为工作的目的是包装一个商品,它需要的是好卖,是赚钱。

每当涌起辞职的念头,第二天又拖着疲惫的身躯打起精神起来。我深知,如果我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哪里。与其那样,不如继续在格子间里呆着。这是一种安全感,防止自己陷入更加颓唐的人生。

工作之余,我的时间多是对着屏幕,我的生命靠着它们延续。

如果白天不属于我,那么期待夜晚来临。时光变得悠远漫长,寂静的蓝光映在我的脸庞。又是一个凌晨两点半,总是告诉自己睡吧睡吧,双眼已在手机屏幕前疲惫不堪。可没有缘由的,失眠。

脑子被信息越塞越满,也没弄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所以无法克服。


奶奶突然病重之后,我经常会回忆过去一些画面。我们的相处既少又零碎。82岁的她在我的小叔家生活。这几年,她渐渐不太喜欢出门了。因为眼睛不好,还有点耳背,她怕摔跤。老人家上了年岁,我们从不敢在他们面前谈起死亡。但他们却好像看开了似的,嘴里总念叨着活不了年了,然后几年又几年….或许到了一定的年岁,人不再会去考虑未来。时间是以一年或者更少来计数的。

那是最后一次全家一起聚餐。我在客厅的小角落里,与我的手机相处。说起来,我也不是一个十分重度的网瘾患者,只是用手机来阻止社交再合适不过了。

大家在各自忙活着,没人注意奶奶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这几个月,她开始离不开手里那根棍子。开始,她很倔强,觉得自己怎么能和拐杖这种东西联系在一起。没过多久,一个漂亮的拐杖就降服了她。人只是需要一个更加美好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奶奶,还没开饭呢。”我示意她可以继续回屋子里追剧。不知道为何,她却在我身边坐下来。那时,她正在看《绝世双骄》。我们每次展开的话题都是有关小鱼儿和花无缺。我们一致认为换了新版的人,仿佛还是缺了点旧版的味道。

“旬旬最近工作还好吗?”终归,奶奶的话题还是落到了实处。

如若之前,我会简单的一句还好便过去了。

可那天,我看着奶奶似乎有想和我聊聊的欲望,阴差阳错地说了句:“说不上好不好,可能不那么想做了。”说完,其实我就有点后悔了。瞧,你真的是很糟糕呢。

“你总会找到自己想做的。”奶奶像是在安慰我,若有所思地说道。“实在不想做就不做了吧。”

我一时间怔在那里。

“这样可以吗?”

“你又不会一直这样,你自己心里有数。”她不经意地说。

你不会一直这样,除非你想停留在这里。


又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我打开了贮藏室的门。捡起布满灰尘的画架,画板,还有散落一地的颜料。它们似乎在那里等待我许久了,就像哈利·波特一直在等待魔法学校寄给他的信一样。

小时候,我不爱睡午觉,却喜欢做白日梦。

静谧的夏日午后,总蹲在树荫下看蚂蚁,直到小腿发麻。那么小小的一只,有时独自行动,有时成群结队,搬起东西来格外卖力。它们究竟要将东西搬向何方?只是看着它们,我心中有种自然而然的安定感。

我很喜欢花草。家乡路边种满梧桐树,每当梧桐花开,我便欢喜地捡起地上紫色的泛着香味的梧桐花,串成手环挂起来。我会不断搜集各种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叶子,把它们做成书签,亦或者画下来。

有一天,我莫名地喜欢上一棵树。我在一个花园里偶然发现了它,它不高,枝叶繁茂,花朵像一朵朵伞状淡粉色小绒球,风吹来,它们轻轻摇晃,伴随着温润的香气,刹那间击中了我的心。从它开花那一刻起,我便期待它花落。我特别想知道,把那么多绒球抓在手中是什么滋味。

我一张张地画起来,并且很满意自己的画作,陶醉其中。当个画家蛮不错的。我天真地想。可是,当你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时光,却那么短暂。剩下大把的光阴会让你意识到,你不值一提。

可多年来,还有什么比画画令我开心的事呢?没有。

月亮透过窗口打进来,照在画纸上。月色温柔如水,这个词再适合不过了。

我需要一点蓝色,一点柠檬黄,在水里晕开,心田一点点被铺满…..


4.

九月的一天,妈妈告诉我,姐姐离婚了。我对此一点也不惊讶。

这天晚上,姐姐拖着行李箱出现在我家。说是要住一阵子。听说,她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

“笑笑呢?”我问。

“没事,交给我妈了。”

“离了个婚,仿佛就像犯了滔天大罪。那个家可太憋闷了。”她姐愤愤不平地说。

我想,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你打破完美的人设而已。

她打量着我小小的一室一厅。我从父母那里搬出来租房住,有了自己一方小天地。也成了别人口中,明明与父母在同一城市,还自己租房子住的奇怪人类。

姐姐的事情的起因竟是奶奶。奶奶的病情不容乐观,家人们讨论最后要不要切气管来抢救这件事情。他们迅速分成了两个阵营,讨论、争论、不欢而散,却始终没有结论。

大伯某天又提及此事时,姐姐表示“还是别让奶奶太受罪了。”

大伯很不悦,觉得在这件事上小辈最好不要发声。但姐姐下了决心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主张,“我们能不能真正为奶奶考虑,别只顾着面子?”

大伯当时立刻气到青筋暴起,显然,“面子”这个词让他动了怒。这个词和他所一向遵循的人生哲理相违背。

“什么叫做我只顾面子?你一溜烟地走了,见过奶奶几面?现在跟我来国外那套啊,出去几年就了不起了?”

一番争执之后,大伯母出来拉架,让他们不要吓到笑笑。大伯生气地说,还是让笑笑回国吧。

而我们的笑笑,在那一刻似乎懂了点什么,觉得自己也要参与进来,来解决这场不必要的争吵。

她眨着眼睛说:“妈妈说我们是要回来的。我还要改名呢。不叫尹笑笑,要叫林笑笑。”

一刹那间,空气凝固了。有一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林昭雯,这话什么意思?”大伯连名带姓地吼了一声。

姐夫尹昉自然不会回国来看奶奶。姐姐将离婚这件事,已经隐瞒了半年之久。没有什么出轨事件。只是当安稳的依恋结束,这对夫妻显示了彼此的不同。

姐夫愈发执着地认为姐姐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他可能更需要一个小女人,于是开始打击林昭雯那骄傲的姿态。姐姐感觉被困在了原地。

“我要带笑笑走。家里不能呆了。”姐姐的面容愈发地憔悴。当她不再去掩饰,这双曾经动人的眼睛,如今闪动着痛苦和焦虑。

“但奶奶现在….”我说。

姐姐自然知道她此刻不能走,必须要撑过这段难熬的日子。人们想要逃离的时候,往往会认为换个地方,就会有新生活。但在不断地迁移中,你很有可能会更加疲惫。有一天,你也许会发现,当你有足够勇气时,人可以随时随地重新开始。

“旬旬,我真羡慕你。”姐姐叹了口气。

我很难想象从林昭雯的口中,说出对我羡慕的话。

当然,这两个字不出一天,就该收回了。

姐姐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我的安眠药瓶子。她开始像长辈一样询问我。

“没什么事,现在也只是偶尔吃两粒。”我说的是实话。开始画画之后,我的心似乎沉静了许多。“你别乱动我东西。”我有点不满。

“你这样多久了,你爸妈知道吗?”

“你这样的状态要重视啊。”姐姐喃喃地说,表示非常担心我。没想到,第二天,她没有放弃自己的搜索。在贮藏柜子里,发现了我的一堆酒瓶子。

我的姐姐已经准备好进行一场大型教育。这正是我想要逃离的东西。

“姐,你能不能不要不经允许就动我东西。”

“我只是关心你。”

“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我先发制人,冷静地说。

那一刹那,我感觉我刺痛了她。她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眼神里有一丝怨怼,仿佛不认识我了似的。

姐姐迅速搬离了我家,理由是笑笑想妈妈。我想,我们都不想伤害别人,却总是不自觉地出口伤人。


5.

奶奶是在中秋节前的一个深夜离开的。

她像是在为这一家人解决问题,仿佛在说,你们是不是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平静。也没有恐惧。每个人都有故事的结束。我们却不知道那最后一笔落在哪里,如何落下。

死亡似乎安详平和地存在着,永远都是。

葬礼上,看着家人们忙前忙后,我仿佛是一个茫然的局外人。

这种情况下,我无法躲避却又不知所措。姐姐似乎很懂我的处境,“旬旬,你帮我照顾笑笑吧。”她把笑笑的手交给了我。

有关死亡,我思考了太多。我问过自己,林旬,你怕死吗?

不只是活到奶奶那个年纪会死,人在任何时间段都会死。小山死在笑笑出生的第二年,回老家的途中遇到了车祸。

我和姐姐没有过多谈论过他,我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也并不能好好地交流。但至少,姐那首歌一直在姐姐的歌单里反复循环。

生命短暂,我想过父母,想过自己。可想来想去,发现除了时间悄悄流逝,世界不会有什么变化。


照顾笑笑非常简单,就是同她一起看视频。

姐姐搬走之后,笑笑常常会用她的手机发微信给我。她认得我的头像。笑笑真正的兴趣从来就不是弹钢琴,而是美食吃播。她觉得当主播是一个非常好的职业。原话是:“这样可以坐在那里每天吃好吃的。”

这几天,笑笑可以不用练琴,沉迷吃播。她看起来不亦乐乎。

没过多久,她仿佛有点厌倦了。

“怎么了笑笑?”我问。

“我几天没有练琴了,妈妈不许我好吃懒做。”她有点自责的声音说。

“没关系的。妈妈在忙。”

“这样大家会不会不喜欢我?”她很质疑我的话。

我摸了摸她的头:“不会的,喜欢你的人,会一直喜欢你的。”

不会有人因为你几天不弹钢琴而讨厌你,也不会有人因为你喜欢吃播而讨厌你,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很多很多事,都没那么了不得。

看着从忙碌到逐渐安静的现场,敲锣打鼓,哭丧,吃席….

最后一天,她抬起稚嫩的脸庞,对我说:

“结束了。”

我一愣。她并不知道死亡的含义。但她知道结束了,大家很快会散去,回归原本的生活。


中秋那天,我们全家隔了许久又聚在一起。少了奶奶。

桌上依旧摆满了往日那些饭菜,但气氛不免有些低沉。家人们仓促道别。

姐姐说,我们一起散个步吧。

我说好啊。

路边,几棵繁茂的桂花树盛开。月光下,花朵展现出来它凛冽的气势,层层累叠,香气浓烈。

笑笑偏要拉着我和姐姐的手,一左一右。我和姐姐对着对视而笑。

姐姐对我说,她找到了新工作,要带着笑笑去另一个城市。

“大伯大伯母同意了吗?”我问。

“人不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不是吗?”她对我眨眨眼。我看到了那个不一样的她。林昭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她,要开始重建属于她的生活了。

是啊,我深深地点点头。

姐姐指着月亮说:“笑笑你看,今天的月亮最圆的呢。”

小侄女用她清亮的眼睛看了看说:“月亮好像蘑菇啊。”

姐姐望向远方,顿了一下说:“当然。”

偶然看到这么一句话,人生犹如走路的速度。停下脚步,会看到脚下微不足道却更柔软的事物。

晚上,我收拾画材,订了机票。我决定去看看,躺在我收藏夹里的那朵轻飘飘的云。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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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小圆
袁小圆  @袁小圆me
热爱自由的水瓶女,沉迷写作与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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