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丝带


文/董爽

 

我寄生于方寸大小的家中,早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停止认识这个世界了。


我们擦着墙壁扭动,尽力让搂抱在一起的身体挪动到床上,隔壁的磨牙声并没有因骚动而减弱。相反,那声音伴随着整个过程一直存在,细碎尖利,不断啃食我的大脑,甚至连同最后袭来的快感一并放大,占据全身。

“你觉得她知道吗?”我推开他柔软的身子,擦去额上的汗问。

“什么?”他没听清,又用虚弱的声音问我。

“你进来的时候,她应该是看见了。”

我说出内心的猜测,他突然失去最后一丝力气,栽倒在我身旁。

母亲当然能看见,她不是眼盲失聪,每次他小心翼翼踏进家门,她或许也正在躺了四年的床铺上歪斜起脑袋,试图从虚掩的房门缝隙中一探究竟。

母亲已无任何言语表达。她还记得这个男人吗?就算未必知道他的名字,样貌或许还留有记忆吧。一场惨烈的车祸,她被撞得腾空飞起,头部砸中挡风玻璃。那扇玻璃对面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就是他。

那一天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赶到医院,迎接我的是病危通知书,几十个小时的手术,术后三次凶险的抢救,还有不计其数的高额手术费……灾难总是排着队结伴前来。

“我可能就要没有妈妈了。”医院的夜晚,盯着在纱布层层包裹下依然畸形残破的母亲的肢体,我曾闪过这样的念头。就在那时,母亲第一次开始磨牙,颌骨摩擦,嘴辱颤抖,艰难地发出令我寒毛倒竖的“咯咯”声。

简直像个奇迹。母亲在说,她想活着。

既然她有求生意识,我当然要努力让她活着。到了我能给她办理出院的时候,医生说,他们做了所有能做的,接下来就靠家属的了。当时我不懂得这些话语的重量,还以为最艰难的时日已经过去。

我太天真了。

其间我见过那男人几次。他从不同楼层的住院病房赶来,一边手臂打着石膏,另一边手提鲜花果篮,不停道歉。我把他轰走,他又过来,好像我的咒骂和愤怒都没能伤他一丝一毫。直到车祸的判定结果出来,我才软化了态度。

他没有违章驾驶。至于母亲,她走进监控画面中的十字路口,一辆横向行驶的大货车突然在她前方转弯,她犹豫了几秒,等货车让出道路。那几秒钟,她将自己置身于对面驾驶视野的盲区。货车离开后,任凭下一秒开过来的是谁的车,母亲都在劫难逃。

随之而来的是赔偿事宜。他问我要了银行卡号,承诺会先打一笔医疗费过来,往后的调解和评估也会配合到场,叫我放心。“我会负责到底的。”他注视着毫无反应的母亲,说完看了看我,转身离开病房。我匆匆查看他留下的手机号,很想当场拨过去确认真假,最后还是忍住了。

母亲回家后的第一年,她单薄的身体,脖子以下都不能动弹的身体,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是独生女,照料她的生活起居,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我搬回她独居多年的老房,那是她前夫留下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我心酸地抱住母亲,母亲只有我了。

现在是第四个年头,不要说拥抱了,我厌恶跟她产生的一切身体接触,喂食、翻身、解手、擦洗……我已找不到任何愿意上门帮忙的护工,即使有,也负担不起。我辞了办公室的工作,在离家近的地方打零工,只为换取充裕的时间陪伴她。这一换,便从白领沦落为女工。

这个月我还要找新的工作,要是月底还没着落,该怎么办呢?

稀里糊涂地,我都三十多岁了,没事业,没家庭,就算再活得久些,好像也看不见什么起色,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这些灰暗的想法,我没人诉说,藏在心底,可我总觉得母亲是知道的。特别是当我凑近移动她时,那挂在细脖子上晃动不稳的大脑袋,那无法聚焦忽闪不定的呆滞眼白,还有那因流涎而总是红肿潮湿的嘴角,都在无声地对我说话。

她说:“我都知道。你的想法,我全都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母女连心吗?我们被一条脐带拴在两头,谁也无法挣脱。我不可能还记得自己刚出生时的情形,但现在,母亲帮我回想起很多很多。她越活越像一个婴儿,我却为她变得暮气沉沉。

“别瞎想了。时间还早,咱俩再来一局?”

我骑到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说:“你把衣服给我穿上!”

我让他走时别弄出声响。他非要我送,我懒洋洋披上外套,送他出门。家里已经静了下来,母亲没再磨牙,这会儿可能睡着了。我刚想转身回房,突然被一股外力拖到走廊。

我被压着背靠在防盗门上,门关灯亮,我看到他微笑的嘴唇,轻轻盖在我的眼睛上。

“干嘛,别闹!”我没推开他,身体放松下来,感受他把嘴唇移到脖颈,有点痒。

“舍不得走,舍不得你。”他贴住我磨磨蹭蹭,像是想把时间拉长。

我笑了,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别太走火入魔。“行了,高中生啊你?别这么纯情。”

“可不就是高中生?每次都偷偷摸摸的,还得背着大人。”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一时没有答话,灯又灭了,把我丢在一团暗影中。

他眼中闪着微光,说:“要不今晚去我家吧。”

我摇摇头。

他又说:“你也不能总这么跟家耗着,人都颓了。上次跟你说的,我同学他舅爷住的那个疗养院,你问了吗?”

我有点冷,紧了紧外套。“问了,一听是高位截瘫,说不收。”

“这都什么人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忿忿不平骂了一句,又说,“你别急,我再打听打听,肯定有地方能收,我还就不信了。”

“你可真逗,有什么不信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用脚尖划拉门口的尘土,低头不再看他。

“也是,咱俩认识也都快四五年了……哦对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等信儿。”

“正常。这年头哪行都不好干,全他妈的……一朝回到解放前!”

他掏出根烟,想点上。我让他掐了。

“怎么的,遇到难处了你?”

他拍打两下胸脯,笑着说:“我?我能有什么难处?我就是关心你。”

我浑身紧绷起来,收起脚尖,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好了好了,有我呢。”他抱住我,手指穿过我的头发,反复摩挲我的后脑。

我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如他所说,我跟他认识了四五年,而我们的关系,是从近期才变得复杂起来。

母亲出院后,他信守承诺,又打了几笔钱过来,电话里嘘寒问暖,叫我给老人家买补品。其实医药费还有窟窿,我用保险和存款勉强填补上,之后手头一直都不宽裕。

他来认过一次门,依旧带着鲜花果篮,外加一个轮椅。事故责任认定的结果,我们双方都没有异议。肇事者一方的他,没跑,身为伤者家属,我也不讹。等他临走,我拿出整理好的一沓医院收据,他拍了照,然后跟我加了微信,说以后再有什么直接发给他,方便。

换了工作后,我的收入远不如从前,过得紧张狼狈。我把七凑八凑来的发票,包括几张跟别人要的,都拍照发给他。没有回复。隔了一天,他解释说有点忙没看见,让我等一等,他会想办法解决。

那几天我心里很不平静,什么都做不好,强迫症一样来回检查银行卡余额。就在我快要崩溃时,转账通知跳出,我扫了眼数额,不够数。

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再后来我没发票据,他也会打钱过来。时而多点,时而少点,并没有规律的周期,也许全凭他的条件和心情。

我对他的了解是逐渐拼凑起来的。

从肇事那辆车的状况看,不像有太多闲钱的人。上午从不回信息,找人要等到下午,很可能是自由职业者。吸烟、喝酒、骂脏话,多数男人爱干的事他都干,也比多数男人更爱面子,有时到了逞能的地步。朋友很多,聚会也很多,早该成家的年龄,精神状态更像单身。

他喜欢把帽衫的帽子掀起来,罩在头顶上,显得痞里痞气的,额头下露出的样貌,不像是个坏人。

他跟我,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很多次我就快山穷水尽两眼一黑的时候,是他拉了我一把。

几个星期前,他来找我,我去了他家。

那天是休息日,我睡过了头,醒来已快到中午。母亲肯定饿了。果然,我给她喂食时,她挤眉弄眼,不停伸长舌头,表达抗议和不满。

她的舌苔很厚,尽管我每天都给她刷两次牙,覆满白色苔藓的舌根暴露在眼前,令我感到一阵干呕。我赶紧向后闪躲。

我的反应刺激到了她。她不肯好好吃饭,开始向我吐口水,混杂着打成糜状的食物,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我伤了母亲的自尊心。

我找出许久没用的针灸包,给母亲做针灸,算是弥补。听说针灸有奇效,只要扎对穴位,可令瘫痪者站立行走。我只跟老中医学了个入门,他叮嘱我牢记两件事,一是对病人要有信心,二是要持之以恒。我好像哪样都没做到。

扎头时母亲还没消气,极不配合,我只好换到反方向,扎她的脚。我用指尖抵住脚心,再向上移一点找到涌泉穴,估摸着找准后直刺进去。刚刺完我就知道手劲大了,心虚地看向母亲。她梗起的脖子突然下落,头部陷入枕头,声息全无。

静默像刺痛,穿透我全身。紧接着一声闷响,恶臭气流喷涌而出,一滩粪水贴着母亲的大腿根,渗透进被褥里。

我站在喷淋下,就像在淋一场滚烫的雨,连泪水也变得烫脸起来。母亲的泪比我的要更加浑浊。我从床脚踱到床头,探查她的鼻息时,看见泪水从她的眼窝里漫出来,弄脏了她的脸。我打了很多泡沫,把沐浴露的瓶子都挤瘪了,却怎么都洗不干净自己。

雨突然停了。我迟疑着走出浴室,家里阴云笼罩,昏暗得吓人。

我试了开关和水管。水停了。电也断了。欠了几个月的水电费,我还心存侥幸,以为别人拿我没办法。

我坐回到母亲床边,呆呆看着她,不愿承认她已非在儿时天地那般万能。她感知到我的无助,竟咧起嘴角,露出衰老又病态的笑容。

我也笑了。虽然不知自己的表情如何,但母亲就是镜子,她脸色大变。

我丢下她,跑到厨房,深吸口气,拧开煤气灶。

你不让我好活,那就大家都别活!

煤气灶发出干巴巴的打火声。我使尽蛮力,不断重试,最后猛击一拳,放声大哭起来。不交钱,煤气公司也不会发慈悲,想做饭还是想自杀,全都没门儿!

我哭了十来分钟,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从睁眼折腾到现在,肚子好饿。

那天我就是以这样的状态,打开门面对他的。除了一点,是经他提醒我才留意到的。我从浴室出来没穿衣服,头顶和身上残留着半干的泡沫,可以说是赤身裸体。

他撂下鲜花果篮,脱了牛仔外套给我披上,我才醒来,恢复了常人该有的羞耻心。

他一时不知该往哪看,把视线上移到天花板,翻着白眼说:“要不去我家吧……起码把澡洗完。”

我胡乱穿了几件衣服,问他:“你家也能做饭吧?”

临走到门口,他突然又想起什么,问我要不要跟母亲打声招呼。一个瘫痪老人独自在家,让他有些不太放心。

我想了想,转身返回卧室。

母亲脸上的惊慌还没退去,见我拿出一样东西,更加激烈地摇晃头颅。我把她的裤子脱到膝盖,翻开纸尿裤,垫好,包紧,粘牢。上次像这样包住她还是刚出院时,她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抗拒,我就再没用过。我明白她的想法,她爱干净,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废人。

我回到他身边,说,“走吧。”然后反锁家门。

他家跟我家差不多,住的是那种回迁的老楼。他说父母分居了,房子留给他住。刚进门,一条大狗冲出来,朝我叫个不停。我扫了眼室内,估计他也跟我一样,不太会做家务。他给我指了浴室的方位后,就斜躺在沙发上,按了一下玩游戏的手柄,电视就亮了。他踹了狗一脚,让它闭嘴。

地板上很多电源线缠绕在一起。我小心避开,一路看到丢在各处的两盘游戏,另一只手柄,几部手机,还有几台POS机样子的小机器。

浴室打开就有热水。我刚要脱衣服,门口传来一声咳嗽,他问我需不需要洗发水。

他找好东西,再让我进去洗,离开时帮我关上了门。我发现浴室里变整洁了。他在翻找东西时也把杂物一并清理了么?

洗好出来,他还在打游戏,只抬下头招呼我过去坐。我走动时,那只狗警惕地跟在后边,一路嗅闻我的足迹。我一坐下,狗就叫,任他怎么踹,都是一副不肯服从的样子。

他拿出狗绳,狗立即摇起尾巴。他把狗牵到走廊,拴在暖气管上,关门回来,请我随便坐。

那只狗为何对我充满敌意,我有点明白了。刚才洗澡时,没找到沐浴露,我就翻了翻浴室的橱柜。几瓶没用完的女性护肤品,东倒西歪地塞着,上面还遮着毛巾。

他不是那只狗唯一的主人。

我不想久留,他塞给我一只手柄,说叫的外卖就快到了。

我们坐在沙发里一起打游戏,我不会玩,他就教我,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了解到,他比我小两岁,从来没上过班。中专念了一半,十几岁步入社会,跟着朋友什么赚钱就干什么。他接触的行业非常多,游戏厅、歌厅、浴池、网吧他都干过,后来这些地方不景气了,又转行去卖手机,卖佛像,还倒卖过挖掘机。那几台POS机就是他最近新开的业务,跟银行合作。

我问他哪行最有意思,他说都没什么意思,他不爱总在一个地方待着,小时候想当个赛车手,开车打比赛,打遍全世界。

我们同时沉默,瞬间被关卡BOSS反杀了。

我走的时候,他要送我,我说不用了,他点点头,说过两天再去我家找我玩。

出租车停在楼下时,天光已经没了。我抬头望着自家黑洞洞的窗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四年来,只有在他家的那几个小时,我完全忘记了母亲的存在。

从那往后,我们的接触变得密切起来。

他没事就来我家,陪我说说话,必要时也充当我照顾母亲唯一的帮手。他用精壮的手臂夹住母亲的腋窝,让她上半身悬空,我再搬动母亲的双腿,让下半身落在轮椅上。母亲终于能晒太阳并呼吸新鲜空气了,这使我感到些许惭愧。单靠自己的力量,我根本不可能完成这项繁重的工作。

人们静观其变,都在等待鱼儿上钩。只有我们像疯子一样,拉乘着瘫痪的母亲,向沿岸飞速滑坡。夕阳洒在高大的斜坡上,把我们染成下坠的黑点,染成一伙自由的水鸟。

母亲在飞。

我们紧抓轮椅的把手,被带动着拔腿狂奔。他浑身散发着汗味,呼出腥甜的气流,面向我狂野地笑着。他应该不会松手的吧。我这样想时,他把手盖在我的手上,手指穿插进我的指缝。

我们并排坐坡顶上,抱着膝盖向下看。母亲静坐望着飘渺的河面,一动不动,仿佛在用意念垂钓。他把脸转向我,用很轻的声音问“可以吗?”我好像什么都没想,就闭上了眼睛。

给母亲带来痛苦的人,也是让我感到快乐的人。接受他,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如果我们是一对正常的恋人,当下就是我们的热恋期。他家有狗,我又走不开,所以都是他来我家。他有时看看母亲,有时看也不看,进门就溜进房间,跟我做爱。从第一次起,我就听到母亲在隔壁磨牙,我问过他,他说没听到。或者他听到了,却装作不知道。

隔着一堵墙壁和两扇门,母亲的磨牙声微乎其微。但那声音传入我耳中,却无比清晰,声声刻骨。

除此之外,就是另外一件困扰我的事情。

距离上次他给我打钱,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我们好了之后,我再没给他发过票据,而他也从未主动提起过。他帮我打听疗养院,给我介绍工作,分担我的忧虑,却对背后的实质性问题视而不见。我需要钱。我一直都需要钱。就算我能幸运地找到份不错的工作,也只够维持眼前的生存。未来呢?靠打工有未来么?不知他是否也跟我一样意识到,有重患病人的家庭,永远都是个无底洞。

可是,赔偿款是我应得的钱啊。本来我下定决心今天要跟他提的。从他进门到送他出门,我揣着这个念头,就像在怀里揣着的一根雪糕,随着时间过去,渐渐地,化了。

夜里做了很多梦,想醒,醒不过来。遥远的地方,波涛翻涌,盖过了母亲的哼哼声。我更加闭紧眼皮,沉沉睡去。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今天再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之前联系过的那家超市也该给答复了。想着起床,身子却还懒着没动。我抓起手机,等玩精神了再起也不迟吧。

手机屏幕上停留着一条转账提醒。

我揉了揉眼睛,四千多块,有零有整,精确到分。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昨晚见面,他察觉到了?这可能就是恋人之间的默契。但这笔钱的数目又透着奇怪,小数点后两位,是经过精确计算的。他这是跟我算的哪笔账呢?

我点进那条通知,查看转账详情,发现付款方是当地社保,收款人不是我,而是母亲。我能收到提醒,是因为我将母亲的银行卡绑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母亲到了退休的年龄,收到了第一笔退休金,恰好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

准备早餐时,我轻快地哼起歌来。鸡蛋煎成两面金黄,放在一边,是给母亲的,再小火煎个稀瓤的,是我爱吃的。料理过的食物让母亲感到愉悦,她细嚼慢咽着,很是珍惜。其实她不懂,对她来说,稀糊和罐头的营养才更均衡。我可是请教过营养师的,绝非图省事故意糊弄。

吃完饭,我躺在沙发里补了个回笼觉,被手机吵醒时,已接近晌午。打来电话的是超市经理。

“早八晚六。午休半小时。月休四天。串休。晚间客流大的话需要加班,或者跑外配合促销活动。试用期培训三个月。转正工资一千八。不上保险多开二百。今年二十几了?会用电脑做表做PPT吗?结婚几年了有没有孩子,小孩上几年级了?”

“滚你妈的,臭要饭的!”

我盖上毯子,蒙头大睡到夕阳西下,起来叫了个外卖,吃饱后早早钻进被窝,一整天都没出门。我沉溺在香甜的睡梦中,像是要把亏空了四年的睡眠都用这一天恶补回来。

这一觉,把我的时间定格了。

我每天中午醒来,叫外卖,喂饱自己,喂饱母亲。晚上把中午剩下的热一热,再去喂饱母亲,为她换一张纸尿裤,这样就算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我自己只吃一顿,因为我一顿就能吃饱,就算不嫌麻烦非要分成三顿吃,也不会增加半点食欲。这是经过长期验证的。

其余的时间,我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热门的综艺节目,从第一季追到第十季,眼看着里面的人迅速老了十岁。这群人很会逗我开心,哪怕过时的烂梗,也能逗得我发出“嘿嘿”的傻笑。偶尔,我的笑声混杂了摇铃声,从卧室传来,那是母亲在叫我。超过三次我没有回应,她就不会再响了。

只要母亲还活着,我就每月都能领到退休金。

事态还没发生转变之前,他也来过几次。做完爱,他问我工作的事。他托了熟人联系我,我却没给那人回电话。我搪塞过去。就算条件适合,我的作息却不适合。我无法在清晨起床,倒时差让我感到万分痛苦,我努力试过了的。

也许食欲的减低也会影响性欲?我不懂两者之间有何微妙的关联,只是和他越来越难以合拍,越来越感到乏味。他压着我时,我会心不在焉地玩手机。结束后他昏睡在一旁,盯着他的后背,我总会产生一脚踹上去的冲动。

我想他也感到了我的性冷淡,尤其到了我不回消息,也不回电话的时候,已再明显不过。他最后一次过来,在外敲门,我把电视调成无声,仍然陷在沙发里。他贴着门告诉我,明天去外地办事,过一阵子再见吧。

我们不会再见了。我寄生于方寸大小的家中,只有他带来外部世界的气息。而我早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停止认识这个世界了。

我像是在沙发里睡了很久,很久。家里一片死寂。电视静音,冰箱停止嗡鸣。无人走动,没有说话声,没有敲门声。

小小的摇铃,再没响过。

急促的笛声从远处冲进耳膜。救护车舱门拉开,露出叫不醒的母亲。几个医生,下手快如闪电,将她由担架转移上推车,一路绿灯直推向手术室。

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唤醒了我的饥饿和疲劳。猛一阵虚脱袭来,我双手扶膝,呕吐不止。勉强睁开眼睛,脚下只有墨绿的水,像胆汁,也可能是胃液。

“快来个人,家属也需要治疗!”医生大喊。

我表示没关系,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病人后腰碗那么大一块褥疮,你说怎么回事?一个大活人成天就那么躺着,家属不知道给她动动?人不动,血一稠,病就来了!”

回我的是跟车医生。他在路上给母亲做了急救,也包括一些基础的检查。他没时间理我了,和其他医生迅速沟通着,好做决断。我只听懂了个大概——患者长期卧床,血栓脱落,引发了一系列并发症。

“手术吧,赶紧!家属同意吗?同意就签字!交钱!”

一切发生得有如一阵旋风。母亲消失在手术室门后,大门在我面前关闭。我呆滞地对着空气说:“请你们……一定要救活她啊……”

我该去交钱了。看病的手续,我是熟悉的。我一转身,发现走廊里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他好像早就过来了,却不说话,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

在我摇晃不稳就快摔倒之前,他快步走来,把我抱进怀里。眼泪不断流到嘴里,咸咸的,带着点苦味,把我的话语全变成呜咽。

我尽力止住,抬头问他:“我要去交押金,先借我两万块钱,行吗?”

他家宽敞了许多。打包的箱子和行李堆在客厅中间。我记起他去了外地,可能刚回来,没来得及收拾。他让我先吃饭洗澡,再好好睡上一觉,等医院那边有了消息,他去守着。

“我不是因为钱才跟你上床的。”我躺在柔软的床上,对他说。

他靠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嗯,知道。”

我又问他:“你呢,为什么跟我上床?”

他惊讶地说:“当然是喜欢你呀!”

“那现在呢,你讨厌我了吗?”

“不啊。咱俩挺像的,我希望你好。”

“可我讨厌自己。我妈离婚的时候,那人管我们叫寄生虫。没想到我现在也是,靠吸别人的血活着。”

他挪动身体,让我枕在他怀里,轻轻拍着我,说:“错不在你。”

“那是谁的错?是我妈吗?是你吗?”

“你别激动。这么说吧,你得往前走,前面还有好多人,好多条路。我去了趟南方,跟一个先过去的哥们儿。他考察过了,叫我把POS机带到那边去做。他人靠谱的,这回住院的押金就是他给垫的,但不用你还。我的意思是……”

我直挺挺坐起来:“你要走了?”

他突然被打断,正要重新组织语言,我紧接着又问:“狗呢?”

这一刻我才后知后觉,进门后都没听见狗叫,更没看见狗的踪影。

“丢了。”他也坐起来,点了根烟,缓缓说,“怕你生气,就没告诉你,那是我跟前女友一起养的狗。她走的时候,不少东西没搬干净,包括那只狗,它叫大黄。”

“你们为什么分手?”我小心地问,“是因为我家的事吗?”

“跟你没关系,她就是想走。”他摸摸我的头,笑着说,“走就走吧,还把大黄给伤着了,不吃不喝,成天乱叫,就是想她,等她什么时候再回来,把自己接走。”

“那她来了吗?”

“姑奶奶给我拉黑了。”

“哦。那狗是怎么丢的?”

“就前几天夜里,我带它出去兜风,开了很远,都快到郊区了。下车以后,我就跟它说,大黄啊,你自个儿决定吧。你要想跟着我,回去就好好吃饭,活出个狗样儿来。你要不想,也行,现在我可就真要放手了……”

“然后呢?”我追问,让他快点说。

“我们哥俩的缘分,就到那天了。”

“你管这叫丢了?这叫抛弃!”

“你没看见它那样,自己叼着狗绳,坐那不动,就直勾勾看着我走。当时我都有点发毛,哪是我抛弃它,简直就是它抛弃我。”

车灯的弧光里,狗的双眼闪着坚定的光,那光亮之外的山野,似乎都与它无关。我在脑海中还原着那个时刻。

他的声音传来,“丢也好,抛弃也好,反正都是它自愿的。我能做的,就是放手了。”

我打了个激灵。说什么放手,他只是简单的有感而发吗?

“放开手脚,往前走。”他念咒似的来回说着,“哎呀,可算把话给绕回来了,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你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吗?”我几乎是带着哭腔问他。

他认真地想了想,反问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我杀了它?虐待小动物的事我可不干……”

“杀了她……”我喃喃重复着。

“你说啥呢?”他没听清。

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焦急地问:“你真的要走了?”

他开心地说:“真要走了。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不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无法跟母亲商量。手术结束,我们赶回医院,面对的是被肢解得不成样子,靠营养点滴和氧气面罩维持昏睡的母亲。24个小时,是医生留给她的时间。如果她没有及时醒来,那么,她就只能继续活在无尽的睡眠中了。

袋子里的东西被一股脑丢在床上。我捡起落在约束服上面的铃铛项圈,系在脖子上,然后一边脱衣服,一边把捆绑胶带和线绳递到他的手里。

“咱俩来玩角色扮演吧。”我对他说。

他把东西扔在地上,“你要这样,我可真有点害怕了……”

我换好约束服,躺在母亲躺过的床上,深深吸了口气。

“从现在起,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食物在搅拌机里,吃饭的时候打一下,喂给我。我包着纸尿裤,如果需要换,我会摇铃叫你。你可以跟我说话,但我和你的交流,仅限于这个铃铛,哪怕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再有其他的,我都写在纸上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你是想……”

“没错。四年来的每一天,我妈都是这样度过的,我想知道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她的意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跟她一样。”

他犹豫不决地问:“咱俩这么干不犯法吧?”

“快动手吧。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了!”

在我的示意下,他帮我系死约束服上的卡扣,确保手脚固定不动,用胶带封住嘴巴,最后正了正脖上的摇铃。

开始的时间是在夜里,闹铃响起的时候,是第二天的夜里。他从椅子上滑落,突然惊醒,紧接着手忙脚乱给我解开束缚。

“我真是只猪啊!你怎么样……还好吗?”

行动自由的第一时间,我翻身下床,他上前扶住我打晃的身体。我推开他,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找回平衡。

他送我到门口,自觉地停住脚步。我对他点点头。我们之间,好像真的有了一点所谓的默契。

“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你一个人,也能行吧?”

“我不知道,但这是我自己的事。”

“给,这是票。”他打开钱包,抽出几张卡纸,塞进我手里。“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在车站等你,你可别忘了啊!”

我展开手掌,端详着跟车票夹在一起的几张照片。

是去河边散步那天的自拍。我们躺在斜坡上,两个脑袋挤在一起,被镜头变形成大头人,同时也放大了脸上的开心,各种鬼脸,夸张而荒诞,没心没肺,又有些失真。

我强忍哽咽,笑着对他说:“嗯,我不会忘了的。”

母亲静静地躺着,只有氧气面罩内朦胧的水汽,证明她还在呼吸。我把病房门关好,坐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跟她说起话来。

妈妈,还记得你第一次开始磨牙吗?那时你已经不能说话,但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你让我救你,你还想活着。一开始,我们都对自己充满信心,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我们见过这里很多的病人和家属,他们也总喜欢把这些话挂在嘴上。四年了,他们来的来,走的走,有的没打声招呼,人就不见了。剩下我们,还在自己骗自己。

妈妈,我很累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是睡不好觉,让我的脑子里不止一次,闪出错误的想法。就比如跟那个撞你的男人在一起,我知道自己越界了,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都是无法接受的吧。还有带你去河边散步那次,他也在,你还记得吗?照比现在,那会儿你的状况还算乐观。我跟他推你,从长长的斜坡上滑下去,就在那个瞬间,我又胡思乱想了。假如我突然放手,轮椅就会滑坡,带着你一头栽进河里,你会下沉,直到河水把你淹没。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会被这些错误的想法控制,可你的身体,也经不起再多的考验了。

妈妈,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但我听你的话。你要我救你,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感同身受。我把自己捆在床上,想象我就是你……我实在没法形容自己有多难过,还有五分钟就要结束时,我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这种慢性自杀,我连一天都难以忍受,我想问你,你真的愿意这样活着吗?我们是人,不是植物,只呼吸喘气地活着,还算活着吗?妈妈,有没有可能,之前是我太笨,误解了你,其实你早就想告诉我……你想告诉我什么,可以给我个信号吗?我听你的话,只要你想,就算让我下地狱,我也帮你……

我用力揉捏母亲的手,捏到手上的皮肤一块块发白。我知道她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做不了,可还是伸长脖子,目光紧锁在母亲身上,就像锁定一块化石,期待它带来超越岁月的奇迹。

不知过了多久,我松了松眼皮,满含的泪水接连掉落。母亲的颌骨发出震动,像是磨牙,又像是要啃食什么。透过层层水雾,在氧气面罩的下面,我清晰地看见一条游丝般的血痕,自母亲的嘴角渗出,缓慢地向下延伸。

好的……好的……我听到了……

我抓住母亲的手,挪到她的氧气面罩上,再把自己的手盖在上面。下一刻,拴在我们之间的那条脐带,终于产生了断裂。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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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董爽
董爽  
像生产一个孩子一样,生产一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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