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蜻蜓


文/李世成

 

人们总以为过去比较好。


地上出现几个手机壳,他捡起最不时尚的一个,空出的口子,是盖住手机摄像头位置的。他没有继续找手机其他部件,他已经知道机身是什么样了。

他离开这块潮湿的水泥地,下了一个台阶,眼前是更开阔的同样潮湿的水泥地面。他眨了眨眼晴,头顶上,遮盖的布景退却了。他没回头,往前走,走在前方伸出的一条小土路上。路边土坎长满了灰色苘麻,沟里矮一些的,是荨麻。

他没有找到丢失的手机。心内响起她嗔怪他的声音。她在家看到装白酒的手提袋,说他又喝酒了。即便手提袋里装的是一张被他叠好了的毛线毯。春秋可用,夏天也可以,热了只盖一层,天气凉了,他将毯子叠成两层盖身上。如果穿厚外套,他会将外套也盖在毯子上边,衣领处刚好就在他下巴下。他没有解释,他的手机没了,也不打算再找手机。

那个昏暗的水泥地面,他走过了,便无人再经过。水泥地板的沙粒极为粗糙,他经过时,鞋底伸出要将他挽留的手指,但没能勾住他。他继续往前,他已在心里想好自己手机的模样,是多年前他用过的老机子。他只身一人,走在被水覆盖的混凝土台阶上。

他应该停下,哪怕几秒钟,这样他就能回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出走了。

 

几个小时前,他和她吵了一架。

从她的租房出来,他们还很高兴,走在人行道上,他搂着她肩膀,她将他的手甩开。还没有走太远,她怕她同事看到。他们聊了许多,比如白酒对人的伤害。他说,除了聚会,平时自己不喝。她让他保证,聚会也不能喝。他说好。这是并列的双向车道,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车辆,是离开县城的,再往前一些,便是高速路,通往市里,或往邻县。他们走得越来越远,离她住处越来越远。他对她说,以后不要一个人走这么远。她说她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会走这么远。她甚至和她的一个同伴,白天徒步到县城老城区。这儿毕竟是郊区,他说,还没开发完呢。她说,以后老城区的人都会搬来这边,先是县医院,之后是县政府。这儿的楼盘,已经开始有人入住,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家。

他们先前在饭桌上聊过,要么她去他的城市,要么他到这边来。他说,如果存上十几万块,再借一些,可以在他在的城市付首付。如果没什么奔头,他到这边来陪她。他们将一顿火锅吃得有滋有味。她忘了她已经对这个县城生厌,他也忘了他依旧对那座城市没有归属感。

他们提到安全问题。坐黑车是危险的,去公园尽量离猴子远一些,坐电瓶车是危险的……他说他近来唯一一次坐电瓶车,已经是年前了,那时他还没有辞职。她去他的城市找他,为了在约定的时间到高铁站地铁口等她,他得赶路,但他将下班时间拖了二十多分钟。那几天他们单位几乎只有他一人留守办公室。财务上午来过一趟,说了一句根本不用说出的话。财务问他,只剩他自己么。他说其他人出差了。他将一个季度所做的事情整理成报告的形式,他要在主管单位下班前到楼下盖章。他们人手少得可怜,领导在用人这块相信“人少力量大”,并为他拥有一个听话的团队而沾沾自喜。每天踱着步子,扫射那一眼数得清的几个办公室,哪些办公室开门了,哪个工位上坐了人,他全看在眼里。他终于在下班前,到楼下送去材料,等下周主管单位的领导审核后给予盖章。做材料耗去了他很多时间,他的本职,摊到他手上的其他工作,只能延后和用晚上的时间去做。他的工作QQ,有几条消息没看,他知道,有人在催他要东西。他能感觉到,对方也和他一样,是个年轻人,越年轻,干的活越多。每个单位都将这一传承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的领导,坐在沙发上,沙场点兵,豪气干云。

他说他为了不迟到,是这么多年里唯一一次冒险,电瓶车从众多车辆中乱窜,甚至从人行道疾驰而去。他被吓得不轻。她说他太胆小。他开始提供给她许多个假设。一个女孩出门,不要坐黑车。她说她只有在他的城市才敢坐黑车,大白天的怕什么。他说,如果车上有迷烟,独身女孩不是用软件打车,车主载去哪里,谁会知道呢,怎么被卖都不知道。她说他比她还没有安全感。他听了极为生气,他说,就像他们现在走的路口,愈发往没有人烟的方向走去,路边随便冲出几个人,两三个人按住他,剩下的人去抓她,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说,她对这儿熟悉,她熟悉这地带才会带他走这边,路上车来车往。他说人的喊声能有多大呢,车辆急行,开车的人怎么听得到路边的声音。他仿佛已经看到他们正被一群人围住,他说他自己去哪里都不怕,但身边有一个女生,他就会想方设法让身边的女生安全,万分之一的不好的可能他都不想遇到。他语无伦次,她惊讶万分。她觉得他太偏执,他觉得她太轻率。

他们的话语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她说,他可是个男人。他说,是男人又怎样。最后她得出的结论仍是他胆小。他得出的结论仍是她不在意身边人的安全,她或他的安全。他们不得不往回走,他已经将一切毁了,至少是本应属于今晚的好心情,而这份好心情,本应属于长路上的夜晚的散步。她说回去吧。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她说。他们沉默了一阵。他还想念叨些什么,但把握不准应该释放的音量,用哪种音调他也拿不准。最后,他让低沉的声音浮出,对她说,你去找别的胆子大的男人。

她打了他肩膀。不停地打他。这跟他们几个月前在一个小酒馆喝完一杯伏特加调酒后的一小时一样。只不过当时,她选择掐他手腕。带着她赠予的印记,接下来两周,炎热的天气里,他的工作日都穿衬衫挡着。他时不时捞起袖子,看看手腕上的皮肤,由青变紫,由紫变黄,由黄变黑,在青与紫与黄与黑之间,渗出微小血色。他不是微醺的缘故,他牵起她的手,从文昌北路,走到宝山北路,他甚至背她经过延安东路的一座桥。快要走到师大大门,她该回家了,他打车送她。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她在车上狠狠地掐他,长时间地捏一处皮肉,她手指夹带细密的齿轮,他的手臂被来回碾压数次。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在嗔怪他,就这样把她追到手。没有任何前兆。他们只是在电台街的一个小酒馆喝了一杯酒。院子里只有他们一桌坐着人,他人均在木楼里喝酒。院内的瓦檐在他们头顶合成一口井。他将眼目投向头顶的井口,他看到了星星。胸口的阴郁融在酒里,再无需去观看昏暗的,看不清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和女生喝酒。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在电台街通往延安东路的小巷子里,路灯给小巷搬来阴影,在暖黄的灯墙下,他情不自禁搂她的腰。两秒钟。她说,把手拿开,继而将他的手拨开。经文昌北路,车道将他们推往人行道,行过几棵香樟树下,他右手牵起她左手。他们没说话,继续往前,他们只剩下向前迈步的理由了。她问,开心吗。他说,很开心。

你的意思是分手是吗,她问。

他说,还能怎样呢,你只能找个胆子大的人陪你了。

随你好了,她说。

 

他们回到她的租房。书桌前还是摆放着两张椅子。他们决定出门散步前,就坐在这两张椅子上,她将右腿搭在他左腿上。他们将一个喜剧片看完,摘掉眼镜,她揉了揉眼睛,捏着他的手,说,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屋里。而现在,他们回到了屋里。她坐在左边那只靠背椅,右边那只是空的。此刻,他坐在她床边,他忽略了她的习惯,她不喜欢他不换睡裤便坐床上。她没有看他,伸手去抽一张纸巾。她没有说话。他也不作声。她流泪的样子认真极了。他生气的样子也很认真。

在她的桌面上,他看到了刚才那条通往郊外的路口。人行道上,偶尔散落一两颗碎石子,他们将石子踢向建筑公司圈起的铁皮护栏。建筑商不会放过她供职的那所学校周围的每一片土地。他打算选住户密集的方向走,她坚持走另一端,通往郊外的车道率先向前方奔去,他不得不由着她的性子。

她提及“害怕”这个词。她让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开口,说坐今晚最后一趟高铁回去。

他说,他现在就买票。

她感觉到他正靠近她,她知道他要干什么。

她拿起桌面他的手机,握着,不说话。

他坐回床边。

她在桌前抽抽纸,一张,又一张。

眼泪比什么都轻。

纸巾像喜欢水一样喜欢眼泪。

 

中午,他们经过别人家的菜园。一个小男孩坐在围墙上玩手机游戏。

走进村庄前,他们穿过一片田野。淋过粪水的青菜在田里挺立腰身,猪粪的气味恣意晃荡。这条通往村庄的路,她也是第一次走。露水打湿了早上的树木,以及田坎的杂草。他看到了荨麻,他知道他不会去碰它们,认清它们,它们便容易在水沟里让人看见。一朝被荨麻刺痛,一辈子都看清了它们模样。

眼前这户人家在应对时序的本领上,明显很自如,主人家在院墙外的空地上围起了栅栏,栅栏与宅院的石墙接连起来。石墙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看到小男孩就笑了。玩游戏的男孩多么认真,此刻他抛掉了作业,他的午休时间,选择同手机结伴。家里大人不管他吗,他疑惑。她说,应该是留守儿童吧。他为小男孩家有这么一片菜地感到高兴,也为他有一部智能手机感到高兴。

他上高中了才有第一部手机,直到上大二,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去用一部智能机,他手机还能用。他成了那个班级唯一一个用非智能手机的学生,甚至是整个学校吧,他觉得无所谓。当手机摔在地上,将手机后盖震开,手机壳弹出一旁,他才觉得自己用的是非智能机。弹出的手机壳,空出了一个口子,那是盖住手机摄像头位置的。

一只“猪屎蜂”从栅栏边飞过,停留在一朵壮硕的紫色花上,那是被他的童年称作“猪屎花”的植物。“猪屎蜂”停在“猪屎花”上。这家人的园子,菜叶绽开得和远处田里的长得不一样,说不出是品种的缘故,还是被栅栏圈起后的原因,它们的青绿是真正惹人喜爱的青绿。菜园被主人家松过土,泥土发出雨后腥涩的泥气,缠绕到院内瓜架上。他知道,再过三四个月,这瓜架将结满小南瓜。蜻蜓将在叶丛盘旋。他问她,上一次见到蜻蜓是什么时候。她说,在她们学校足球场。她说,蜻蜓没有因为足球场的假草感到失望,它们只要能一直飞下去,它们就知足了。它就不想拥有一整片瓜架吗?她说,不需要,有飞虫的地方就都好。他说,只有我们不知足。

人们总以为过去比较好。她说。

是以前想要的太少,如今得不到的太多。

你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活着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可以把更多的事情做不完满。

我小时候吃过蜻蜓。她说。

他告诉她,他也吃过蜻蜓。他和童年的玩伴,用一米多长的细竹枝做工具,在竹枝的一端用刀划开十多厘米,再用一小段小枝条撑开,因此空出一个三角形来,再去蛛网上转动几番,如此,一个捕虫网就形成了。用它粘住蜻蜓不是什么难事,但也不能太信任以蛛网粘成的捕虫网,粘住蜻蜓后,要一直按住竹枝,双手接续往前挪,待够得着蜻蜓再将捕虫网打开。她说那样多麻烦,用手捉不就行了。他也知道怎么用手捉蜻蜓,悄然向蜻蜓靠近,伸拇指和食指去夹蜻蜓尾部。

此时,他觉得拇指背被蜻蜓咬了一口。他愣怔着搓揉手指。

怎么了?她问。

我拇指被什么咬了一下。

我看看,她说。她抓起他右手,拇指褶皱的部分有些红肿。她问他是不是碰到荨麻了。他说没有,他不至于看到荨麻都要去碰。

他鼻子有些堵塞,打了个哈欠好多了。耳朵“嗡”的一声,有一柱紧密的风力涌出。

刚才耳朵听不太清时,耳际涌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他认出那是谁的声音,但他不可能找到一张那个女孩的照片了。身边的她,在他们恋爱时,将那个女孩的照片都删光了。她说,忘掉历史,昨天无法同明天相见。

是那个女孩的声音,她说她看到蜻蜓了。他用一种想笑又不忍的表情看着她。女孩坚信他们在雪地拍照时看到了蜻蜓。红色蜻蜓。她有些难过,只有一只,她说。为什么只有一只,另一只跑哪儿去了。她心不在焉,他在用非智能机给她拍照,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有出现智能机。她看向前方山谷,他告诉她,顺着谷底一直往前,在尽里头那个苗族村寨下,谷底有个溶洞,溶洞里流出的水,一年四季极寒无比。山谷往下,翻过一座山,山脚便是他所在的村寨了。他们寨子喝的水便是从那儿接过去的,他们村的井水水位偏低,无法引成自来水。只能从那苗族村寨下的山洞里引水。他以前去过那个溶洞,趟水往里走,水位齐腰他就不敢往前走了。她问为什么。他说某个隐秘的地方冻得受不了,很疼。她白了他一眼,说,流氓。说完她不高兴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昨晚他一直哄她到凌晨,他怪自己没有带她去见他的同学,而是将她独自留在天桥上。那座天桥,就离他们校门一百米左右。他接到一个电话,同学让他帮忙一起找钥匙。等他回来,她的租房已经关灯。他的租房,灯也是关着的。桌子上有一张纸条:不要过来喊我。

他打开她房门。开灯。

她吼他,不要开灯。她的身子缩在被子里,侧对着墙,头埋在枕上,右手握拳抵住太阳穴。他吓到了,赶紧过去抱她。黑暗中他无法很好地抱住她。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身子发抖。他不停地抚着她的背。这种陌生,让他无所适从。他知道问不住她什么了。他以为她在怪他丢下她。

他紧紧地抱着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坏蛋。

她松开手,扯了一下被子。脚放松了些,身躯抖动,她说,她被人摸了。

四五个人围着她。他问她有没有记住他们的脸。他愤怒到了极点,留守养成的孤僻聚集所有愤怒,他知道他需要什么,砖头,石头都可以。他只在等她一句话,一句她可以肯定地告诉他的话,告诉他,她还能记起那几张脸。她摇了摇头。摇了摇头。

最后他带着哭腔,他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丢下你了。他不停地抚摸她,她的身体很冰。她说过,一到冬天,她的身体就很难暖起来。他回他的租房拿来一件毛毯,盖在她被子上。这个晚上,他决定和她睡。他烧好水,将水壶里的水倒在盆里,加了一点冷水,试好水温,他从被子里抽出她的脚,轻声喊她起来。她听话地坐着。她穿着卫衣,还没有换睡衣。他帮她脱下袜子,没有问她,水温是否合适。像她以前也给他洗过脚那样,他们都不需要问一问,水温合适吗。

他认真地给她洗脚,热气有些迷蒙,但他清楚,他很快就给她洗好了。就像过去,她上完体育课,或者来月经时,一年中,会有几次,他会提出要给她洗脚。而这次,他们没有说话。

她摸了摸他头发,说,头发长了。

明天回家前先去剪头发。她说。

好。他说。这个寒假,他们没有打算多赖在县城几天。

他抱着她,抚摸她的胸,说,别怕,是我,你只记得我。

 

她的闹铃六点二十就响了。她昨晚睡觉任他抱她,只是失却言语。他轻声说,我错了。为了让她尽快睡着,他撤去搂着她的手,背对她,紧挨她,尽量让他们颈部的位置让被子盖住,不要漏风。

他也醒了。

从一处潮湿的水泥地面脱身。

她没有开房灯,只将书桌旁的台灯打开。她洗漱弄出的动静,是他熟悉的。她碰到碗的声音,倾倒奶粉和坚果燕麦的声音,他一一捕捉在耳。煮蛋器的响动,有频率地伴随这个静默的清晨。她没有去拉开窗帘,感受一下外面的天气。她懒得多挪动脚步,只在书桌和洗刷间走动。起身,落座。她很快化好妆。她化妆弄出的声响,熟悉得令他难过。

他早就醒了,只是昨晚她拒绝他的样子,令他灰心,对自己灰心。

桌前依旧是两张椅子,她坐在昨晚她流泪的那张椅子上化妆。空着的椅子依旧空着,该坐着陪她的人还躺在床上。她起床时,弄出的动静很小,至少被子还是将他盖得好好的。她将身躯移到床外,稍微掀开她那边的被子,之后,被子也悄然跌落床铺上。没有声音,如同她一整夜的沉默。屋里的气氛,未经商量便达成共识,墙壁,书桌,台灯,椅子,各自安分输出它们的职能。而这个清晨,它们共同的职能便是守住静默。

她的眼睛肿了。他加入房间静默的物种,协同墙壁,书桌,台灯,椅子,确保静默凝固。他再次闭眼,但不可能再睡着。他在为鼻塞感到难受,要是他们没有争吵,他便可以伸出食指背部抵住鼻孔,暗自用力,耳道的风柱给逼出,这样他也能更好地听屋里的安静,安静的屋子将会更为安静。但他还是听到了她拿走钥匙的声音,他也将在下一秒听到她关门的声音。

而两个星期前,这样的时刻,他躺在床上同她道别。她带着精致的妆容乜斜枕上那颗收容鸡窝的脑袋,带上门。他在心里等上十秒钟,十秒后,他会出现在窗口。她起床时已将窗帘拉开,让空气攒进屋,不管是为了房间考虑,还是为了催促他早起,她在冲泡奶粉和燕麦前,是一定要将窗子开得再大些,窗帘再拉开些。如此,清晨才算清晨。他穿着睡衣,在窗口再等十多秒,她便出现在楼下的院坝了。她的身影侧对窗口,侧对他。她不用看他,也知道他在窗口看她。像是灌进窗口的风,有个目的地,她抬头往上看。他早就估好时间了,这种对于秒钟的时间游戏,他每次都能称心如意,看着她经过院坝,拐出路口,再到看不见。直至另一个人,随便什么人从那个路口再次经过,他才回来继续躺下。有时躺半小时,有时躺一小时,超过一小时他就要无地自容了。等她上完第一节课,或随便一个得空的时刻问他吃了什么,他将不好意思说还没起床。

现在,窗帘紧闭,他知道窗玻璃的间距依然是昨晚的模样,他们二人,四只手中的一只,在这个早晨,都没有去触碰窗帘,连同窗子。他只好躺在床上,在脑中目送她出门,他跟在她身后,春天还没有结束,夏天的风,还要等些时日。站候院坝边的路灯还没有熄灭。她的身子将泄气的颜色卷走,他几乎能叫出,那是什么颜色。灯光照不到,眼目拂不动。他知道,唯一的事实是什么。

她寒心极了。

他跟在她身后,追上她。无论他怎么开口,她始终听不到。走到公交车站,她只需看左边有无车辆,便可放心将双脚交给眼前宽阔的马路。待行到路中间的小平台,她向另一个车道跨过前,她只需看右边,她和车辆的距离,是否利于过马路,如没车,更好。他就要追上她,他知道,待他穿过双向车道后,她将走进她们学校。他没有把握,是否要继续跟随她,走进她们学校。他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的天真,加上我的谨慎,可能才是互补吧……你提出散步,也是为了能多和我待一些时候。我临时恐惧,也是因为和你在一块。我面对的险恶比你多,无可避免,我会留心一些事。你的天真,继续保留,这样才会在枯燥的世界里,不至于看到的全是损毁的。……你昨晚把我手机抢走那一瞬,你多么好,多么委屈。临睡时,我没有为了哄你,而是真的需要你,如果你什么都和我一样,那可就是另一个我了,想想多枯燥。我们以后,遇到问题,可以试着建立一种共通的理性,这样就好了。昨晚开始,我就不打算哄你了,而是要去认真做一些事情……早上有些无措,你一直背对我——我应该把你扳过来——我应该霸道一点,抱着你,那样我又可以多有一个早晨是抱着你的。睡衣我自己洗了,你这几天不要碰冷水。我顺便拖了地。擦了镜子。

他打开微信,“置顶”有个消息,是火车票出行提醒:您好,您预定的火车票将于2小时后发车。

按下锁屏键。他觉得哪儿有些异样。他用了她教的方法,一只脚伸出被子外,张嘴呼吸……果然,他的鼻子畅通了。

那么,房间的窗也要打开。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人民文学》。

作者


李世成
李世成  @泣河
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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