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大厦


文/陈功

 

庞大的地心引力把我们从幻想里拉了回去,一丝不挂地拉回去,连片渣都不剩。


1.

第一次见李香兰,我正在魔方大厦的前台兼职。

那天晚上她喝多了酒,颤巍巍地瘫在那男人的怀里,风刮很大,从敞开的一道门缝渗进头顶的北京时间上。那男人走过来开房,大床房,带情趣主题的那种,主题是一个用贴纸伪造起来的电车厢。期间李香兰就把头埋在最强烈的一卷冷风里,对着空气不停地干呕,风把大红色的围巾扬在她的头上形成一个简单的倒灌装置,她几次都有些喘不过气。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去二楼查房,隔老远就听见那男人冲刺的声音,李香兰卖力的叫声,中途还间杂着一些拍打肉体的声音。过程持续了简短的五分钟,刺耳鼾声传到走廊上的时候,她披着睡袍来楼下找我,问我能不能随她上去看看。

她的妆已经完全花了,像雨淋湿的流浪猫。我问,发生什么了?

她说,我想拜托你去外面帮我买一包烟,26的宽窄,细枝,但我的手机在上面充电。

我说,小钱。

但她最后还是执意给了我钱,烟钱加上两百块的小费,房间里那男人已经睡成了一头死猪,卫生纸凌乱地散了一地。次年春天我离开魔方大厦,后面的保利中心正在扩宽,挖掘机呼啸着进进出出,我在那地方见过了太多的人,老师学生,老板秘书,未成年人,男人女人,男人和男人,李香兰是唯一一个让我跑腿的时候会给小费的人,也是离开之前会冲我微笑的人。

那男人头七的时候我们第二次见面,疫情开始后的第二个冬天。在“幸福”孤儿院被白布隔开的大院子里,李香兰穿着一件纯黑色、长到膝盖的风衣四处找饮水机,绕着长虹电视机走了一圈,接着举起满巴掌的黄色药片,混着一杯沸水一饮而尽。

事实上我俩的再见面就如同所有萍水相逢,接着再久别重逢的人一样,经历了一个认知重组的过程。放下水杯,她开始认真地打量我,从头到脚,她的眼神像云,地震时鱼鳞形状一层一层的云。

半分钟后她说,总觉得我这个人看起来很面熟。我说,塑料杯子里有增塑剂,不能接热水。她说,我记起来了,你就是当时的那个酒店收银员。我说,现在不是了,大学还没有毕业。她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我说,我的毕业实践,就是做一期关于孤儿院的社会调研。

她问,有没有火。声音有气无力的,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包万宝路,我侧着身子给她点燃。呲溜的一声,我顺势也给自己点燃了一根,语气上故作轻松:你男朋友——我指着被一群小孩围住的白色灵堂——是孤儿院的院长。

她说不,那是我的……爸爸,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来了孤儿院。

我观察到她似有某种类似动物性质的刻板行为,总是无意识地耸肩,幅度小的时候像波澜,大的时候像海浪,后来她告诉我那是一种叫做妥瑞症的病症。我俩闲聊了一会,半小时后她代表被院长带大的同一批小孩当众讲话,讲到一半开始嚎啕大哭,院子外的理发店正在放一首英文歌,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意外契合着当下的情景。

 

2.

李香兰用一个专业的心理学术语,去形容自己对于院长的颇具撕裂感的感情:厄勒克特拉情结,即恋父情结,多出现于父女相依为命的家庭。李香兰说,那是在广州打工的时候,一位心理医生告诉她的。

她的表情倒是很心安理得,说那医生对她很好,她们中途也在一起了一段时间,但是她一点也不喜欢他。我问,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她说,很难讲,那更像是我报答他的一种方式。

对于李香兰这样的人来说,爱这个字眼也是一种奢侈品。疫情平稳下来的那段日子,她在一家男装店里当导购,当时她外有妥瑞症,同时内部的先天性肝硬化也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虽然一度隐瞒得很好,但不怎么能干得了重活,有一次打扫卫生的时候打碎了老板娘最宝贝的一盆兰花草,被指着脑袋骂了半个小时,先说是工作上的废物,后演变成人生攻击,骂成天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后者的本质原因是游手好闲的老板一度对她抱有非分之想,时不时就给她发骚扰短信。一个花盆引发的惨案最后闹得还挺大,又是报警又是找媒体,还是李香兰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陈清最后找关系摆平了这件事情。

最后还是在服装店工作,但基本工资减半,美其名曰优抚对象特殊就业,一时间把老板娘的面子和里子都照顾到位了。李香兰提到这事的时候格外愤愤不平:我他妈只是有病,又不是残疾,除了会投胎以外,那女的什么都不如我。

李香兰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卡通的驴,朋友圈封面是一只兔子。有一段时间我们一度通过手机交流在某些重大事项上各自的看法,并且乐此不疲,其中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有:

1.关于她的外貌这事。我始终认为美貌就像是命运给她的诅咒,就跟古希腊神话里可怜的女妖美杜莎一样。她说,其实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在她的病症还没有完全恶化的时候,她就尝试过在一个社交软件上靠出卖自己的自拍视频赚钱,别人不露脸卖两百,她露脸卖一千,早期的医药费全是这么来的。

2.关于生死。我认为看待死亡理应和新生一样,都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到达了一个新的维度。她瞪大眼睛摇头说,自己倒是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3.关于她的原生家庭,成长环境,以及她的病。

她的母亲死于车祸,父亲在她确诊后出走。三周岁被送到孤儿院,十七岁怀上院长的孩子,小诊所打胎导致子宫受损,永久地丧失了生育功能。没去正规医院的原因是那时候还未成年,大医院需要监护人签字,孩子的父亲也要签字,监护人和孩子父亲又是同一个人,一来二去就瞒不住了。

李香兰卖力地为自己故事里的两个当事人辩护,也就是她的亲爸和后爸。关于前者,她认为那应该怪罪于山村里的闲言碎语,说先天性肝硬化是一种遗传病,她和她爸并没有血缘关系,去广州复查的时候才知道其实是铁元素代谢异常造成的,跟基因没有关系。

至于后者,她坚持认为他俩之间的事属于爱情的范畴。主张但没举证,我打字的语气略带上一点讥讽,说,嗯,你有情有义,他有妻有儿的那种爱情。李香兰说,是女儿。

 

3.

冬转春,我那篇有关于一位深耕特殊教育几十载的人物悼文发表在了新闻网站的专栏。

李香兰开始请求我写一篇以她为原型的文艺作品,我在手机那头开玩笑说,你以为我是卖的啊,两百块就能买我对艺术的追求。她啪地一声转账五百,我又说,但咱俩是朋友,所以可以考虑。

陈清是李香兰最好的朋友,发小,穿开裆裤长大的过硬姐妹,比她大三岁,在郫县夜市开了一家烧烤摊。我骑着一辆二手豪爵载李香兰去找陈清吃饭,一路上听她说自己小时候看过的《圣斗士星矢》,说自己跟紫龙同为天秤座,打小就在孤儿院里拥有很高的地位,像那些巨蟹座的小伙伴就很惨,因为在漫画里出来没几张纸就嗝屁了,所以地位特别低。

李香兰把头从我肩膀的侧面探了出来,扭头直勾勾地盯着我,问,对了,你是什么星座的。我扭着身子调整重心,用力拐弯,并且回答,巨蟹。

夜市的巷子有学校的跑道深,人流密集,卸下头盔的时候我发现李香兰画了一个很精致的妆,淡紫色的眼影一闪一烁,车还没停稳就冲下去给了陈清一个熊抱。我把豪爵卡在自行车棚的一截缝隙里,把一张木桌子搭在马路牙子上,马路有一个向下的坡度,我们只能倾斜着身体相对而坐。

李香兰一边把烤馒头塞进嘴里,松鼠那样腮帮鼓成一个团,一只手接住下落的碎屑。一边对着陈清向城管不停解释我俩是亲人、不是客人的背影直念叨,她觉得还是打工好,做老板得看各方脸色。

我说,打工还不是得看脸色。

她说,那不一样,打工只用看老板一个人的脸色。

鉴于那晚客流量大的缘故,陈清到头来就只吃了两支焦过头的烤韭菜。完事后俩人挽着手去公共厕所,陈清有着堪比北方人的大高个,一米八,李香兰的身高相对本土,只有一六五,前行的身影就像是妈妈带着女儿。三分钟后俩人在一个电线杆子旁打太极,陈清把一叠颇有分量的现金往李香兰怀里塞,俩人你来我往,拒绝无果。

接着陈清走过来,哗得一声把摊子的防盗门合上,提议我们仨一起去夜市新开的酒吧喝酒。去了之后刚好碰上开业酬宾,上台唱歌能免酒水钱。陈清和李香兰喝黑啤,我以骑车为由喝冰水,李香兰喝完一整个扎啤杯之后自告奋勇说自己要唱歌,当着好多人唱了一首蔡健雅的《达尔文》。天花板上的迪斯科球红一阵白一阵,恰巧把她照成了一半明一半暗。

没多久俩人的酒量就见底了,分别陈清后我又骑车送李香兰回家,她整个人喝得面色红润,坐在后座不停地念叨自己要吃冰淇凌,于是我专程跑去便利店买了一支给她,又吵着要捐钱给路边上的乞丐。她的出租屋距离大学城不远,全速前进的话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半小时后我俩严肃道别,巷子很深,没有路灯,我特意打开了车大灯为她点着了向前的方向。

李香兰颤巍巍地向前走,影子在灯的照射下越拉越长,忽然在某个极点停了下来,扭头走了回来,猛地一口嘬在我的脸上。那天晚上她说,让我不要误会,这就跟那个心理医生一样,是她回报我的一种方式。

但后来她告诉我,当时的那束光就跟打在了她心脏里一样。

 

4.

我其实一直会想到李香兰喝醉酒之后,执意要给乞丐献爱心的画面。想到她顾影自怜且五音不全地唱过的那首歌,以及一个关于“弱者之善良”的学术命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么件事。

时间给我们的成长道路设了个限,在悬而未决的暧昧气氛下,某些疑问就像李香兰那一刻的沉重喘息一样迷人。

清明节,她拜托我一同去给自己的母亲上坟,她的外公外婆也住在那座山上,和墓地恰巧被一条高速公里隔断。

当务之急是先去服装店买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因为她当时的衬衣领口已经被一滩黄渍浸染得过分了。李香兰站在全身镜前面,把短裙照着腰线比了比,突然脸就红了,说连屁股都遮不住。我在旁边打趣说,现在都流行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后面也是面。

最后还是没过得了面上那关,她给自己选了一条黄色花纹的碎花长裙,走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只七彩蝴蝶。给俩老人则买了两件白t恤。出了店面,我让她坐在豪爵上等待,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黄色的发卡,是六片花瓣并在一起的形状,告诉她这颜色特别搭配她的裙子。她一边拒绝说,但是,不是特别搭配她这么个人,一边雀跃地对着后视镜研究,到底是戴在正面合适呢,还是侧面合适呢?

我说,后面,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最合适。

外公外婆是聋哑人,用一种原创的手语来交流,比如一根手指代表吃饭,五根手指代表下雨之内的。李香兰陪外婆做饭,城市里很罕见的一种土灶,用院子里堆着的蜂窝煤当燃料。我则坐在石阶旁陪外公下象棋,他抽一种味道很烈的叶子烟,嘴里支支吾吾地和我交流,我手也比比画画地和他交流,两边各交流各的,谁也没明白对方是个什么意思。

饭也是农村特有的柴火饭,吃完后我们分别,往山的背面进发,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但绕着盘山路得骑一个小时。那座山有一种悲怆的腔调,但都被很好地埋在了生命的底色下面,遮天蔽日的阔叶树,一栋只会在北欧神话里出现的小木屋,气流刮过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树叶都在保持着一种稳定的共鸣。

路上的时候李香兰把长裙的领口往下退了一截,向我展示自己年少时候留下的纹身。那是后背上属于那个男人的巴掌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花苞,就连一缕一缕的凹槽也是照着他的生命线纹上去的。她先是说,自己有把巴掌改成一支兰花的打算,其实还挺合适的,手指是花瓣,手掌是花蕊,那些弯弯曲曲的分叉和棱线,就是花的旁枝,连着更多花朵的地方。我说,那感情好啊,云想衣裳花想容,再说也能和你名字呼应上。

她又说,有一个传媒公司的星探来店里买衣服的时候看中了她,说要签她做一个网络主播,风口行业,她想去试试。

山顶土壤的结块里镶满了水煮,摩托车架子出了些问题,下车后踹了几脚也没用,只能被我倚在一棵梧桐树下面。我趁着用打火机点蜡烛,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吐口气问她,播荤的还是素的。她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说你想啥呢。

但很快就出了问题,星探是真星探,传媒是假传媒,黄色软件上拍成人视频的那种。先是让交保证金,两千块,后是邀请李香兰去酒店试镜,说是还原人造光源下的直播效果。

被拒绝后又说一切都好商量,但是要求和公司决策层一起吃个晚饭,在饭桌上洽谈合同细节。李香兰当时给我打电话商量这事的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我说,我看对方的态度也挺诚恳,去认识一下上流阶层也不是坏事。

第二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参加毕业论文的小组会议,导师坐在教室里侃侃而谈,李香兰在电话那头说,红酒里好像被人做了手脚,现在她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厕所,浑身都在发热。我对着电话那头吼,千万不要把厕所门打开,谁来都不要开。

我冲进教室里,在指导老师的一脸讶异下背上了书包向着学校外面狂奔,校门口还遇到疫情期间拦门的保安,冲卡的时候对着一片虚无警告:头顶上就有摄像头。上了出租车,我开始给各方熟悉不熟悉的同学打电话,得到的统一回复是:事关毕业,天大的事也没办法。下车,饭店是一家五星级酒店,远看金碧辉煌,我给李香兰又打了一通电话,无人接听,顺着楼梯攀爬,在中间的某一层隔老远就听到了她的叫声。

我从纸箱子里抽出一支啤酒瓶,duang得一声砸出一个齿型,嘴里大喊着那三个字,推着门就冲了进去。雅间里还安排了俩膘肥体壮的保镖,但当时明显是来不及做反应,我用力地把啤酒瓶舞成了一个环,准确无误地抵在上座那个中年人的喉结上。

 

5.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爱,李香兰过往的经历和疾病让她对于那事心有余悸,但在药物的作用下我们配合得很好,心理和肉体两方面都配合地很好。她像一头舔舐伤口的小野兽在我的胸口上沉浮,在我的后背上贴满了膏药,那些瘀青是我带着她奔逃在大路上被一辆电瓶车掀翻之后的痕迹。

那天晚上雨一直没有停过,李香兰吞吐的鼻息不停地打在我脖颈,我不知道她是药醒了还是没醒,总之像呓语一样说话,她说现在想自己好像是掉进一个圈套里面了,从小到大一直在同一个圈套,每一个人都跑来告诉你,生活会更好的、生活会更好的,到最后其实才发现生活它只是不能更差了。每一次苦熬,似乎都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我伸手摸她黢黑的头发。

醒来后她已经在复工的路上,我身体的关节像是被人死命地打了个结,浑身痛。更糟的是前一晚我把车停在了学校的空操场上,再找到的时候发现发动机已经在整晚大雨下歇逼了。于是推着去摩配店维修,老板的表情颐指气使:这么老的车,换发动机都赶得上再去买一辆二手的了。我说,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老板说,小伙子,没钱就别谈什么意义。

陈清应该是知道了昨晚的事情,打电话约我在一家咖啡厅见面,我蹲在马路牙子上抽了根烟,接着打车过去。那地方说是咖啡店,还兼职卖豆浆,两台机器同一时间响,我怀疑甚至还交叉使用过,因为美式里有大豆的味道。陈清也没提昨晚的事,只是给了我一本很厚的相册,里面是李香兰从小到大的照片,首页是背着箩筐拔猪草,跳橡皮筋,扮美猴王之类的,夹着几张孤儿院的大合照。

最后一页是李香兰最近一次的化验单。陈清掏出一包软玉问我抽不抽,我说不用。她说,你俩,现阶段不太适合发展成那种关系。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回避了这个问题,希望我能在李香兰那边瞒住化验单上的内容。

当天陈清给我给我讲了院长临死前的那段往事,说当时免疫系统已经完全报废了,四十多度的高烧。李香兰连夜从广州飞回来,恰逢管控最严的时候,按当时的政策要进行七天的集中隔离,再加上七天的居家隔离,李香兰在天府机场给防疫人员下跪,把指甲刀抵在太阳穴上。最后还是没办法,出来后就是头七那天,院长夫人听说了这事也不让她进孤儿院,还是陈清他们所有人一起逼着门卫开门,才给人放进来。

我蓦然回想再见李香兰,她满脸呆滞找饮水机的场景。陈清把烟叼在嘴巴里面,店员一个猛子就扎了过来,翩翩留下四个大字,禁烟场所。陈清感慨万千地说,院长这个人虽说人品不好,但是走的时候还真得挺悲惨的,因为这个事众叛亲离,自己老婆也记恨他。走的时候连个掉眼泪的人都没,唯一的那个还被关在隔离酒店里。

接下来就是两个小时的闲聊,离开的时候她正在对着话筒那头咆哮,开烧烤摊他妈一个月能挣几个钱,真把我当资本家斗啊!陈清用手捂住话筒,特地嘱托我把相册背上,豪爵几乎花掉了我两个月的生活费,回到摩配店老板梅开二度:年轻人就好花钱买安心,过几年再看,全是感动自己。

我骑着车回到学校,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李香兰保持着彼此降温的默契,没怎么互相联系。一直到第三天,我收到了一个同城快递,是李香兰发过来的一个木盒子。拆开是一个黄色的晴天娃娃,还有一封像模像样的信,大概的内容是,成都的天气很差,晴天娃娃可以带来好运。

“其实我还是很感激能遇见你的,虽然这样的说法有些幼稚”,李香兰在信的最后说。我把娃娃挂在自己的床头上,出了宿舍走廊一圈又一圈地踱步。

 

6.

陈清说,李香兰执意要拒绝手术,是因为她不想再重复院长临死前的窘态,想在生命的最后表现得更优雅一些。对于她那样的一个人,其实活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的不优雅了。

从那之后,李香兰更加频繁地约我去各种地方,大多都和她的过往有所关联,我们在天府广场的毛泽东雕像下拍照,就连面朝的方向都和孤儿院里那张大合照类似。她拿出手机卖力地对比两张照片,感慨青春逝去的同时,向我诉说她小时候经常梦到的一个地方。那是一条五颜六色的街道,路灯也是不同颜色,云的形状就像棉花糖,大喇叭放着跟服装店里截然不同的音乐。还有一些不用排队就能即刻买到的蛋糕店,不那么大也不那么小、不那么冷清也不那么繁华的一座城市,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会梦到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地方。

我说,你觉得那会不会是我们上辈子的记忆,被延续到了我们这辈子的肉体上。她一脸严肃地回应,有可能。

冬天的时候我们去广场后面的一条湖里划船,三十块钱一小时的脚踏船,李香兰穿着一件漆黑的长款羽绒服,白色长袜从短一截的牛仔裤筒下面露出,走路的时候就像踩在月亮上。完事后我们去私人影院看一部电影,贾樟柯18年上映的《江湖儿女》,出来之后成都的天色已经暗了,风吹得李香兰一直咳嗽,我把自己的棉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看上去就像一只熊。那天晚上她相对沉默,我俩挑选了一个夜光的篮球场坐下,青年男性的荷尔蒙让她的精神短暂地振奋了一些。李香兰从裤兜里掏出一对蓝牙耳机,塞一只到我的耳朵里面,放电影的主题曲《浅醉一生》,唱到“这心漂泊每朝每夜”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问我一个问题。

她说,诶。我问,什么。她说,你觉得你妈妈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姑娘。我说,你成天都在算计些什么事情。李香兰嘿嘿直笑,说就是想问问。我想半天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扭头把她身后的套头帽盖在她的脑门上,现在想当时无论是李香兰问我的这句话,还是她带我去的每一个地方,其实都是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没多少日子了。

深冬,我终于开始动笔写这篇文章,而她的身体状况已经肉眼可见得出很大问题了。脸和眼睛都变成了一整块土黄,没啥食欲,时不时还呕吐。陈清给我打电话,几乎是带着哭腔:现在谁说话都不管用了,就你俩走得最近,你再不劝劝她就真的没救了。

李香兰晕倒,是在服装批发市场中进货的时候。当天我们借来了陈清的皮卡车,跑在路上的时候漫天都是蔬菜和冷冻鱿鱼的味道,她的身体羸弱,担不起几十斤重的蛇皮袋子,于是热心的老板配合着我,两个人一步步把批发服装挪到车斗上。

结账的时候我正忙着在零下的气温里预热皮卡车的发动机,在空调热风倾巢而出的时候,马路牙子上传来了一声巨响。李香兰的后脑勺正端端地砸在了左边的后视镜上,批发市场的店员和买家倾巢而出,很快把整条街围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圆形。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李香兰往车上抬,我急忙给陈清打电话,问李香兰去过的那家医院的地址,接着发了狠地把油门踩到底。向医院开,大概三分钟之后李香兰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上下嘴唇全被染成了暗紫色。

李香兰说,没关系的,她只是贫血,自己都见怪不怪了。我问,你脑袋磕到了镜子上,有没有什么事。她说,就是有点头晕,你能不能下车帮我买一块巧克力。

我把皮卡车违停在路边的黄实线上,奔着向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块士力架和一瓶矿泉水。回来的时候李香兰打开了所有的车窗透气,把头探出车门干呕,我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等着她恢复平常,接着督促着她吃完整块巧克力,喝完了整瓶矿泉水。回到车厢的时候又成了一整个冰窖,铆足了劲开了大概二十分钟,到医院的时候陈清已经站在etc前焦虑地等着了。我透过镜面看到她像一只失序的蜜蜂不停地来来回回,从这一边走到那一边。

车还没停稳,陈清一个箭步就冲刺了过来,嘴里碎碎念地责备我,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怎么怎么样了。保安也箭步冲了上来,说这地方不能停车。陈清说,我去你大爷的。

 

7.

医院走廊是最接近生活本质的地方,一束很亮的白炽光打在李香兰的脑门上,隔老远看,像是圣母玛利亚。医生的声音偶尔透过一道厚重的木板门:必须得签字,医学伦理上的规定,你跟我急脸也没用。

陈清的声音显得急迫,我是她姐,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能代表她。

医生说,你说自己是她妈也没用。

陈清说,我要投诉你,无良医生。

医生说,你不去是我孙子。

板凳硌着我的大腿骨,空调的老化情况有点严重,但我俩机灵地坐在出风口的位置,聊胜于无。短暂的休克似乎真如李香兰在医生面前的坚持: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在陈清终于没忍住对着办公室里的医生爆粗口的时候,她甚至有心情对着我咧嘴笑了。

李香兰忽然用力地用她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十指紧扣,像抓一把不断流逝的沙子一样用力。接着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啪”的闷响,陈清一脸怨气地夺门而出,说让我们原地等着,她去找医院的领导,接着大剌剌地往楼梯口去。李香兰咯咯地笑,对我说,你一定要把她写进我的回忆录里,我就她这么一个朋友。

李香兰坚持不做手术,这一点陈清说得没错,她想要感受到一次难能可贵的体面。她最后恳求我,能不能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说服不了陈清,但她还有计划里的最后一件事情。她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想把后背上的巴掌印盖掉。

三十八路公交车,因为防控要求需要人与人之间需要隔开一个座位,李香兰紧靠在靠窗的座位上,严肃且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街景就像电影里每一帧倒放的剪影掠过。我们的目的地在百公里外另一座毗邻的城市,从终点站转乘直达的大巴车,透过液化后的小水珠看着窗外由高楼变成一片平原,有一种逃离了整个世界的即视感。

但那感觉就被一座金碧辉煌的收费站所淹没,没什么变化,同是高高矮矮的楼,带着口罩的人,就连李香兰因体力不支走路时颤巍巍的姿态也一模一样。一如以往地,庞大的地心引力把我们从幻想里拉了回去,一丝不挂地拉回去,连片渣都不剩。我回过头看李香兰,她回头看风景,我突然想到我俩翻上一辆大卡车的车斗,她对我说着那些事情的场景。蔡格尼克效应讲我们总是会怀念那些无疾而终的人,但它解释不了我那一刻的心境。身后庞大的车流发动,突然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成为了这座城市新陈代谢的一个重要部分。

我也感觉自己快要失去她了,那感觉强烈。

 

8.

次年春,我收到一个同样的木盒子,同样的晴天娃娃,还有一封同样的信。

快递是李香兰先前同一时间发出去的。信的正面是她画的一朵兰花,特自豪地在右下角加了一行小字:“新的文身就是这个,本人亲手设计”。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她说第一个娃娃的表情是丧气脸,第二个是笑脸,她觉得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那些垂头丧气的时刻,但是没有关系!她希望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用力地挤出笑脸,就跟晴天娃娃一样。

在信里,她说自己终于弄懂了生活,她从前觉得生活好苦哦,这也苦那也苦,临到要离开它了才觉得其实不是这样的。生活就是在一张身份证上,用自己的方式演好自己的身份,于是特此将身份证也一并寄给我,她身边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权当回忆。

但前提是,你可不能用它去干一些坏事——李香兰特意用括号在整封信后加上了这么一句。

夏天,我即将从区里的那所大学毕业,未知的前途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或者离开而更明朗或更未知一些,只是像平静的水面继续淌过。临离开这座城市以前,陈清约我一起吃了一顿饭,不在那家满目疮痍的烧烤摊,而是一家正规的,进门有服务员哈着腰说老板好的大酒店。

期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心照不宣地略过了那个我们其实根本就无法略过的人。她问我,成都这么好,为什么非得折腾着要去外地。我说,年轻嘛,应该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陈清已经把烟戒掉了,但夹筷子还保持着夹烟的姿势。她说,看看好啊,是该去看看。我说,但其实也只是重复而已,无论是人或者事。陈清没有说话。

在正式处理掉豪爵摩托车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骑车去那座曾经如此遥不可及的山包上,李香兰离开之后我每个月都会去大山里看望两个老人,甚至无师自通了他们自创的手语。当然限于接受,想要输出还是有些问题,所以我们仨的交流一直停留在他们比划、我点头应和的阶段。

那天天气格外地好,风和日丽,一眼看不到山体的边际。离开之前,我对俩老人说,下次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多保重身体。他俩没有办法听到我说什么,只是憨笑。出了门,去给李香兰扫墓,在紧隔着她母亲一条小土沟的位置。我在坟前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原以为会想要一个人说些什么,但其实一句话也没有说。

坟包上长出了一朵紫红色的小花苞,我卖力地把一团黄色的土夯在一起,把花苞众星捧月地围了起来。

七月,我正式乘坐一辆北上的动车去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过名字的地方,一度在排队取票的时候掏出了李香兰的身份证。临走的前一天,整个郫都区下了很大的一场雨,接着是一场很大规模的停电,整个城市几乎在顷刻之间失去了秩序。我骑着一辆共享电动车在魔方大厦前晃了一圈,在等一个并不存在的红绿灯的时候,身边突然窜出来一个同样骑车的外卖小哥,转过头对我说了一个大字,冲。接着全速冲了出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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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功
陈功  @人称广元梁朝伟
文学研究生,业余写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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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姜尤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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