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萧芬芳


文/袁永海

 

从那天开始一直到如今,始终追寻着每一步足迹。


身为中国改开后第一批高考大学生,1962年出生的老叔,自从读大学那天起,他就一直怀揣一个梦想——寻找到萧芬芳。

1975年,我家发生了很大变故,奶奶不幸过早离世,爷爷被定为“投机倒把”犯锒铛入狱,我老太爷当时急火攻心猝发脑梗——经数月调理,虽保住性命但已半瘫在炕上,带领我父亲、大姑、老姑和我老叔四个孩子,艰难而困苦地继续维持一家生计。

我老家坐落于T市皇亲镇靳沽坨——那是一座很美很有故事的千年古渡边的村落,当时我父亲年龄最大,19岁,虽已是个剽悍的大小伙子,但在当地未结婚即依然会被人们看成孩子。我老叔年龄最小,仅13岁,一家中,也只有老叔依旧保持着学生身份,其他人则都已成为生产队社员。本来,家庭突发变故后,老叔也曾N多次向大哥,即我父亲提出,也要回村队务农,但因其太过聪明异秉,我父亲坚决不同意。

其实,我老叔的命运转折绝非在于我父亲那份“如果放弃实在惋惜”的坚持,完全是老叔读初二时,巧遇了知遇与指路恩人萧芬芳。稍加思索便知,在那个读高中上大学完全是由村里推荐的年代,像我们这种家庭背景的孩子,哪会有那样的机会呐。

1975年初上初中那段,几乎所有认识我老叔的人都歧视他,也包括个别老师,这怪不得别人。直至1976暑假后读初二,班内来了位临时数学代课老师萧芬芳,情况才突然发生了转机。事实上,那段岁月老叔骨子里的自卑和自负常常是交替的,他个子最矮小,衣衫褴褛且极不合体,时常成为同学们戏谑的笑柄,家庭背景更令他们鄙夷。但是老叔天资聪颖,聪颖到用萧芬芳的话说简直就是个神童。老叔当然晓得萧芬芳是夸大其词或根本不了解他了。老叔自己很清楚,她所看到的我老叔根本不用听老师讲也不用做作业就什么都会,那只是个表象,实际上老叔常常利用闲暇碎片,早已把初中各科统统研读完了。这倒不是老叔怀揣着某种先见之明,纯粹是个性使然,老叔本就这样,不管做什么,都一定尽最大能力提前努力做好。

老叔很快成为萧芬芳的“俘虏”,她的音容笑貌老叔无不喜欢。她是个北京知青,纯净的北京腔,她抛弃了本属那个年代的两条特色长辫,取而代之的是只比男孩子稍长那么一点点个性飘逸的短发。老叔对她的钦敬不仅仅局限于她别致的外观,更主要的是萧芬芳一点都不歧视老叔,在课堂上,可以说老叔对她的眼神已经到了渴求的地步。

萧芬芳几乎每天都在黑板上出一道教科书以外的题,有时甚至是他们当时根本还没有学到的知识点,题目自然新颖且颇具难度,她似乎是有意针对我老叔,老叔能感受到那种心照不宣的挑战,她的视线会履行义务般在所有低下去的头颅上轻描淡写走一圈,然后便激将似地停留在唯一扬起的我老叔的面庞。老叔从来不举手,不做声,就和她凝固般对视,享受她的眼神,老叔知道,那段岁月老叔的全部自信都是来自那双涵义多重的眼神,里面飘忽着鼓励、质疑、惊异、欣喜和赏识……老叔同样享受她对他的称呼——“山子”,在我们这儿,不呼其名,而是在其名字最末一个字后面加个“子”,是一种表达非常喜爱的昵称,她是我老叔人生中仅有的一个喊他“山子”的外人。当然,初始,萧芬芳也不叫老叔“山子”的,老叔不记得具体是第几次令她感到惊异之后,“山子”便不经意地从她那两片特别的双唇间猛然蹦了出来。对了,说她双唇特别,其实就是如今的性感,因为那双无比饱满的极类似辛芷蕾的“香肠嘴唇”比她个性飘逸的短发留给老叔的印象还要深刻。

在靳沽坨差不多一千五百多口人眼里,有一种相当夸张的看法,老叔在娘胎里就拥有了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关于数字老叔总有着鬼神一般的感知,尤其是8位数以下的加减乘除运算。早在小学三年级老叔刚刚学完珠算以后,村里曾在学校举办过一场珠算有奖大赛,无论男女老幼均可报名参加,当时包括大队和各生产小队的会计大约有近百人进行角逐。

那次大赛村民之所以如此踊跃,可谓趋之若鹜,搞得名噪一时,完全是作为冠军的奖品太过诱人,适时,大队刚刚建立起一个作为村副业的铝制品加工厂,冠军则是这铝厂财务管理的不二人选,至于待遇,除了能拿到所在生产队的全年工分,每月还要外加8元钱的工资。但那次大赛,最后简直成了我老叔的个人表演秀。那一年我太奶奶还在世,老叔穿着我太奶才为我爷爷缝制好的崭新的羊皮袄,别人都摆好自己最擅长的姿势全力以赴,只有老叔闷着头,将双手插在肥大的袖口里,每每在听完校长刚报得一串数字,其他参赛者的算盘珠子还在噼啪作响的时候,老叔便直接在算盘上打出结果。

第一阶段比的是正确,十次,只要你错上一次就会被出局。第二阶段比正确加速度,还剩下十几个人了,老叔干脆不碰算盘了,只要校长“完毕”二字一出,老叔立刻就报出正确结论。老叔的行为无疑震惊了全场,大队组织者们开始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报数的校长,校长也跟着瞠目,并一次次委屈地摊开双手,频频解释,“没有,真的没有作弊,我和他家非亲非故的,我帮那孩子做什么?他家能给我什么好处吗?”组织者们只好现场临时再编10组数,而且为了能真正辨得真伪,每一组数,由不同评判人分别添加构成,这次是大队书记亲自念,可能是刻意为难老叔,他语速超常快,听力不好的人,感觉只听清了每一组数后的“完毕”二字。老叔面无表情,默立在黑板前,双手仍旧揣进衣袖,但随着10个“完毕”的结束,老叔已把10个结果工整地书写在黑板上。接下来,是村中公认的算盘高手们开始一组组核对,待校长读出核查人最后一组结果时,几乎所有在场的人,张张洞开的嘴巴,都久久不能合拢。万分匪夷所思下,人们惊愕的视线都禁不住转向了书记,怎么着也是一场非常正规的赛事,而且整个流程……不知那孩子没用算盘,算不算瑕疵?人们等待着书记的最终定论,其实人们更惦念的是那个诱人的奖品究竟花落谁家,眼见着书记和其他村干部做了一番简短的交头接耳,接着他轻咳两声正襟危坐,“同志们,首先我代表靳沽坨的村干部们,对本次大赛的公平公正圆满成功,表示祝贺!现在,我对咱们这次比赛的《提前说明》稍做修改,就是对于学生参赛,我们鼓励所有人参与,也承认并记录他们的成绩,只要他们的成绩真实而非旁门左道。但兑现冠军这样的奖品,如果是学生,为了不耽搁他们的学业和锦绣前程,我们必须要等到他们成人步入社会后,我们在这里向村民们郑重承诺,我们村永远会把那些最光荣的岗位留给那些最优秀、最适合它们的人。”

那次比赛使老叔名声大噪,但基本都认同我老叔属于异类,老叔拥有特异功能,只是他们看不见的老叔头上顶着的“异物”在随时帮老叔作祟。某一天,萧芬芳不知从何处获悉了我老叔这个左道旁门的“特异功能”,她在一次数学自习课上亲验此事,尽管班中有个别同学早就了解,但亲眼得见我老叔神鬼莫测般的对答如流,还是不免被惊得咋舌不断,有同学忽然站起来大声告诉萧芬芳,“老师,您千万别信他,那不是他算的,他们村都知道,他脑袋上顶着黄仙呐……”其实类似这个同学的话,我老叔两年前就已经见怪不怪了,老叔奇怪的是萧芬芳,面对如此神技,他还从来没遇到过丝毫不动声色的,她怎么会完全无动于衷呢?后来萧芬芳把我老叔带出了教室,她带着他往南走,径直走到几架双杠间,她回头望了望,待确信教室的同学再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她将两臂平举着搭在一根双杠上,“山子,你老实回答我,如果我考你加减乘除以外的其他运算,比如说开方,或者函数对数什么的,你还能对答如流吗?”老叔不知道萧芬芳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他有些错愕,但老叔最终冲她诚实地摇摇头。

萧老师最后把声音压得很低,近乎于耳语,“山子,嗯——那——你可不可以把你跟谁学的‘袖里吞金’说给我听呢?”老叔当时简直吓掉了下巴,要么她心如止水,却原来她早就知晓这门绝技……

1976年的冬天,受同年唐山大地震影响,我家乡偶尔还会有小余震发生,老叔他们上课要在操场上临时搭建的低矮简陋的防震教室,也包括老师们的办公室,原本大约六排红砖蓝瓦的校舍虽早已修葺完毕,但为了安全,是不允许学生们随意踏足的。

某个周一的上午,老叔沿着校园西侧围墙边,几乎是一路小跑,奔向南部的操场。忽然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从围墙内飘出来——“Today is Monday, November the twenty-ninth, nineteen seventy-six. The weather is very sunny and there is no wind…”这声音不知表达的是什么,但仿佛是一声喝令,迫得老叔陡地停住脚步。那声音还在持续,老叔侧耳细听,没错没错,是萧老师,绝对是,内容虽不明白,但那熟悉的京腔他焉能分辨不出?

可萧老师为什么会在这?这儿已经是第五六排校舍之间了。墙里出奇的宁静,不像有其他人存在,更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但是周一的前两节不是她的数学课么。老叔望了一眼天空的太阳,以老叔平素对时间的准确感觉,此刻大概是第一节10分钟左右,现在她更应该在教室才对。老叔用力向上一蹿,双手勾住围墙上沿,在墙头上慢慢探出脑袋,噢,果然是她。萧老师正一面发着她奇怪的语音,一面朝老叔这边缓缓踱步,她已经快接近墙根儿了,那两片特别双唇的轮廓已分明可辨。老叔正欲悄悄缩回头,她这时突然发现了他。四目相碰,老叔由愕然转为畏缩,她却由惊讶转为狂喜。

“山子弟弟!山子弟弟真的是你吗?”萧芬芳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称呼我老叔为弟弟的。

萧芬芳不辞而别是1977年春天的事,她离开了皇亲中学,离开了她所插队的皇亲镇公社,这令老叔感到非常突兀和诧异。失魂落魄之时,老叔常常伤感得禁不住暗暗责怪她,怎么着也该给他留下个只言片语吧,比方说是去北京了?还是去了江西?准备去多久?还回不回来?

那几天老叔的数学一直都是由和萧芬芳打同轨的其他老师代上。忽然间缺少了她对他的“挑战”环节,老叔倍觉索然无味,关键是代课老师照本宣科的内容,对老叔而言简直太过小儿科。一天两天三天……从周一到周五,终日寻不见萧芬芳的影子,老叔恍惚迷失了所有,整个心都彷徨得无处安放。这一天,实在忍无可忍之下,老叔干脆没去临时教室,而是径直找到了班主任语文老师。那个长着黄倭瓜一样胖脸的矬女人,她一见到我老叔,两坨肉眼泡间立刻隆起一个大疙瘩,“咦?怎么是你?你叫……靳……靳什么来着?你怎么不上课呀?”“我……我……老师——”“噢,你别说了,你是不是想退学了?嗯,随便了,无所谓了,反正你也上不了高中,你家的情况我清楚,退学更好,在这耗着,还不如尽早儿去生产队耪地,免得当街再多几个小叫花子。”老叔强忍着不发作,悻悻地,“老师,我来是想问问,萧老师干什么去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语文老师不屑地剜老叔一眼。

“嘁,你想那个神经病了?看来你们还真有点同病相怜,呵呵,别人说我还不信呐,说她怎么稀罕你,宠着你,原来都是真的,可你知道不?她爸比你爸还惨呐,是个老右派,都被发配到他们原籍老家江西了,在五七干校劳改。至于她个人,整天神叨叨的,老是把要恢复高考了挂在嘴上,还说要考什么北京外交学院,将来去外交部工作,就选她能?她会的多?动不动就嘟囔她的什么狗屁英语,成天在办公室里不分时间瞎念,像给死人诵经,都烦死其他老师了,不就是个北京知青么,有什么了不起?早就该滚蛋。”

老叔当时逃离了学校。

老叔当天寻到了皇亲镇。

皇亲镇的主街叫总督府大街,青石板铺就,老叔对这条街再熟悉不过了,从5岁开始,老叔就跟着我爷爷,在这条街上叫卖自家自留地所产的各种蔬菜,后来随着家里开支增多,爷爷不再局限于自家所产,而是趸来更多,也籍此经常不参加生产队劳动,而我家的生活又明显好于他家,于是便招来妇女队长妒恨,被她抓个现行,以倒买倒卖投机倒把罪将我爷爷送进了监狱。老叔记得知青点的位置大概在老猫胡同,因此,来到老猫胡同外,老叔就像小时候那样,对着深幽的胡同忽然来上一嗓子,“韭菜——卖韭菜喽——”知青院曾是他们父子固定的大客户,那时候,只要老叔这么一吆喝,肯定会有知青闻声赶出来。

果然,一个和萧芬芳年龄相仿的姐姐一阵风似地出现在胡同口。她停在那里,扫视空荡荡的大街,目光聚焦到老叔的身上,眼神一下子由失望转为喜悦,“小朋友,是你要卖韭菜吗?你的韭菜呢?”“对不起,姐姐,是我喊的卖韭菜,但是,我没有韭菜,姐姐,您不会怪我吧?我向您打听一个人,您是知青,您认识萧芬芳萧老师吗?”那个姐姐走到近前,上上下下对老叔一番打量,最后说:“嗯,嗯,不错,不错,这小屁孩的确挺机灵,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一定是芬芳嘴里常念叨的那个山子弟弟吧?”

老叔一阵心花怒放,“是是,姐姐,我就是山子,您快告诉我,萧老师干什么去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位姐姐告诉他,说萧芬芳叮嘱,有个叫山子的弟弟一定会来知青点找她,她要她替她说声抱歉,她周日就匆匆走了,去了江西老家,因为她父亲萧教授突然患上重病。那位姐姐还告诉他,说如果萧芬芳不再回来,她就一定会给他写信……

老叔重新振作是大约月余后,他果真收到了一封来自江西萧芬芳的信,而且还有一全套的高中教材,籍此老叔虽未读过高中,但正是在那封信的引导下,通过此后近一年的刻苦自学,才在1977的首批高考中走进的北京传媒大学,亦从此老叔便开始了寻找指路恩人萧芬芳……

老叔的寻人路可谓命运多方弄人。首先,老叔在拿到萧芬芳那封信和那套教材时,他就非常迫切地想回一封感激信,但极其无奈,萧芬芳的来信地址只写了江西两字,江西那么大,因而老叔只能望着眼前地理课本上的江西版图和已经装好的信件,拿着钢笔呆呆地哀叹。接下来,就是老叔得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老叔想起了皇亲镇的知青点以及那位不知名的姐姐,老叔几乎是一路不停地长跑赶到的老猫胡同,然而很不幸,那位姐姐早已返城。而不幸之中也有万幸,老叔从那里获悉,萧芬芳父亲在回江西某五七干校劳改前,是北京民族大学的教授,这便又给了老叔无限的希望。

老叔去北京后的第一个周末休息日就尝试着去了民族大学,可所获甚微,民族大学也的确曾有一个原籍江西的姓萧的教授,可此人在随着被定为右派后已被校方除名,校方对该人后事一概缄口。

第二个周末休息日老叔回忆起了初中那个语文老师,即那个又胖又矬女人的话,“……还说要考什么北京外交学院……”。但外交学院的新生名单里根本没有萧芬芳。此后的一年、两年……老叔每逢大学有新生入学,他便前往一趟外交学院。老叔的寻人路最终有所突破,已是他大学毕业在北京参加工作后,随着一批批右派被平反昭雪,老叔终于有一天在民族大学见到了萧芬芳父亲,亦从那天开始一直到如今,老叔便始终追寻着自己指路恩人的每一步足迹。却原来,萧芬芳也的确于1977年首批高考得尝梦圆,但萧芬芳的报考名字已经在那时就改成了“萧卓”,外交学院的新生名单中当然不会有萧芬芳的名字了。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往,老叔对萧卓(萧芬芳)的足迹虽一直深谙,但作为中国驻外工作者,老叔一直无法见到恩人萧卓,当时间来到2023年伊始,老叔退休了,得知萧卓也终于结束了曾履职多国中国驻外工作身份,定居于南昌。老叔再也无法安奈自己的激动情怀,立刻整装出发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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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永海
袁永海  
作家,代表作《罹伤80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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