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顽抗


文/陈麒凌

 

再翻一页,三十九年就过去了。

我很早就买了一本《断舍离》,可是看完之后并没有激发“变革和扔破烂儿的干劲”(原书是这么说的),我还是那么喜欢我的破烂儿,当然这本书也没扔,来都来了。

我收藏最久的破烂儿,是两本薄薄的小书,1984年11月的《故事大王》,定价一毛九,还有一本小学口算练习册,定价两毛五。

那年我老姨华珍去县城里读高中,那是我和她第一次分别。

我们俩从小感情就好,平均一天打好几次可还是很好,她上哪儿我都跟着,她叫我小狗尾巴,她上学的时候我还跟着,赖在窗户外面怎么也赶不走,把她给气哭了。好心的老师让我进去,坐在教室后头,她回头瞪我,我还挺得意。老姨说小时候有次她生病住院,我走了长长的路去看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还拖着根棍子。问她为什么我会拖着根棍子,老姨说农场当时有很多狗。

老姨去县城读高中了,要住校,星期六放假才回来。

我每天都跑外婆家一趟,进门就喊老姨回来了吗,明知道那是徒劳,星期六还早着呢,却每次存着希望,说不定提前回来了呢。十一月东北下了雪,白茫茫一片我却无处可去,这么大个地方没有我老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周六终于到了,老姨回家了,还给我买了两本新书,她是省了一顿饭钱,给她的小狗尾巴买了最喜欢的东西,那时候她也不过是个孩子,大冷天坐着火车回家。我开心地翻着书,把鼻子贴上去使劲闻,新新的洁白的油墨的香啊,再翻一页,三十九年就过去了。

然而这薄薄的小书里折叠着那天的大雪,小屋的炉火,煎油饼的香味,我老姨红白黑三色围巾下红扑扑的脸,笑声打闹声,还有一个孩子第一次品尝到思念的痛苦,和乍见的欢喜。

然后是一个竹编的精致小挎包,褪色严重的镀金花式扣子,咔哒一声打开,亚热带盛夏午后的蝉声响亮地涌出来。

家门口那棵大苦楝树下,我妹妹和几个阿姆在串珠子,她当时上小学五年级,暑假里想挣点零花钱,就从镇上的厂子领了些简单的手工活儿。她一共挣了11块钱,用8块钱给我买了这个小挎包,非常热切地说,姐,你背上这个包就是淑女了。

妹妹活泼漂亮爱打扮,我刚好相反,原来她整个暑假忍着溽热与单调串了那么多珠子,是为了送给我一个这样的礼物,她希望姐姐也能变美,可是这个小挎包,想来歉疚,我始终没有办法背出去。

从小到大,妹妹送给我很多东西,CD、小首饰、各种时髦但我不太可能穿出去的衣服鞋子,还有教了好几遍我也不会用的各种化妆品。我们吵架的时候,她会愤怒地一一声讨,让我把这些还给她,然后她会气鼓鼓地把收缴的礼物带走。

有段时间我住学校宿舍,学校在山上,我就趴在阳台上看她费劲地拎着大包小包下山,战斗结束仍誓不低头的样子。我不生气,过几天她还会给我送回来,大包小包的,作为她姐,我非常确定。

旧物是有意思的,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它的有形与质感都实实在在,影像固然可以记录更多,但是没有触感、气味和温度,始终显得有些虚无,仿佛隔江看花,我摸不到。

唐朝的奇门杂术里,有一个吹毛成虎的法术,施术者只需一片虎的皮毛,就能幻化出整只老虎。时光是变幻之虎,我却偏执地相信,若我手握无数羽毛鳞甲,就掌握了神秘的口诀,随时随地幻化出那时那境。

我收藏着小学的作文本、初中的学费收据、大学的饭票、水票、各时期的学生证、高考准考证、录取通知书、特区通行证、还有超龄少先队员证,我收藏着小鸭子储蓄罐、绣花的过年新衣、结婚那天的请柬、双杠的验孕棒、婴儿的胎发、湛师的紫荆花瓣、外婆给我的红包,边沿已经磨白,露出十元纸币的一角,我收藏着一箱子手写的信件、圣诞卡、生日卡、旅游明信片,还有各种形状质地的随手写下的纸条和纸片,那真是时光的小细羽毛啊。

一块画着毛衣图案还粘了天蓝色毛线的小纸,我爸在上面写着,这是妈妈要给你织的毛衣,一页饮料厂的信纸上画满了竖线,那是我妈在用三天内算命法算命,竖线1113的卦语是和他(她)结仇,1995年1月1日撕下的日历上记录了我那天早餐吃的米卷、菠萝和蛋糕(现在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早餐会吃菠萝)。

一张旅店住客登记卡,后面细心粘贴着七小块剪报,是1989年无线剧集《生命之旅》的分集介绍,那年电视剧没播完我就回校了,心心念念大结局,我闺蜜彩莲便悄悄把电视报预告剪下来寄我。她做事总是不声不响,如今也是,只在每年七月她家的黄皮果熟了才舍得给我发个语音,来吃啰——

一张铅笔涂鸦,画着巴黎埃菲尔铁塔,旁边画的小矮房子分别是宾馆、商店和猪肉店(这是他想象的巴黎),亮点是铁塔垂下的长长竖幅标语,上面写着,我们爱林子皓的爸爸妈妈。这是我儿在幼儿园的即兴之作,当时他爸妈看了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不用那么多人,你爱我们就够了。

一张折起的便笺,抬头印着蓝色英文和阿拉伯文alfanar公司标识,便笺上写着我的收件地址和电话号码。那是十多年前新浪博客最热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的博客是胡子在沙特,博主胡子幽默友善,常与大家分享沙尘暴和美食,有次我看他博文里老提椰枣,很好奇这枣是什么味道,他说有机会请我尝尝,以为随便一说,没想到不久就收到了椰枣和巴旦木的包裹,是胡子托沙特的客户带回潮州,再转寄给我。这张便笺就夹在包裹里,应该是胡子写给客户寄件用的,没有多余的字。椰枣和巴旦木吃完了,新浪的博文和互动评论也没了,胡子的字还在,他的字很好看。

一沓裁开的医院收费通知单,徐影的医生老妈给她背四级单词用的,可上面寥寥几个单词已被我们仨某天的留言遮盖了,那天的课太无聊了,小本子在底下传来传去,那是1995年的大学校园,广播站整日放着着老狼的歌,雷州半岛日晒充足,阳光明亮地在窗玻璃上闪耀。阿米、徐影和我在纸条上讨论人一定要结婚吗,要不要为了结婚放弃海阔天空的自由,阿米肆意写下,我要恋爱一生,游戏一生。

前几天我把小纸条拍给她俩看,在我们仨的群,阳康之后还咳嗽的阿米正忙着照顾家人,她回了长长一段话,最后一句是,感觉人生没有最难只有更难。热衷买房和国学的徐影用红包轻抚中年灵魂,给我们发了青春十八的红包,打开只有一块八,郁悒即时化为激愤,人生如此艰难你还给我们的青春打一折!一个深圳就有三套房的小富婆才给我们发一块八?我决定不理她,必须一个星期不理她,数日后收到徐影寄来的100张小林制药暖宝宝,说暖宝宝贴大椎穴,补阳气保暖,预防新冠,而此时,已是立春了。

还是1995年,8月,一张撕下来的作业纸,列着旅行物品清单。蓝色圆珠笔的字是我的,红色圆珠笔是徐影加的,提醒我带土霉素、眼水和一碗碗的面,绿色圆珠笔是再后来阿米加的,让我带风油精和话梅。其实旅行是我一个人去的,从湛江到贵阳、安顺,再从昆明到大理,家教挣的钱加上我老姨给的,1000块游走了17天。回来那天是8月23日,从昆明坐火车到广州,两天两夜的硬座,我认识了邻座的怡敏,他当时在中大计机读研一,穿白衣服,黑发浓密。上火车的时候我已经没钱了,准备只吃压缩饼干和水,怡敏请我吃了两顿八宝粥,其实他也没钱了。我把八宝粥罐子洗干净,保存了下来,还有以后两年我们的通信。十年后重新取得联系,他已经在加拿大定居,在长长的邮件里讲述了他波折的异乡故事,艰难处写不下去,匆匆结尾。又是十一年杳无音信,上周再次收到他的邮件和照片,女儿已经快到他肩膀高了,眼神明亮,精灵可爱,而怡敏像所有幸福的父亲一样,微微发胖,但是笑得多么慈祥。

我记得火车到广州之后,怡敏送我到流花客运站转车,那时候广州火车站有很多小偷和人贩子,捱过48小时无空调硬座的人都像刚出煤窑的小工,疲惫得只想着赶紧BYEBYE吧,如果那时我知道此后再也没见过他,可能会回头多看一眼。

又想起大学毕业那天,大巴就要开时,徐影才想起一直说请我吃明治雪糕还没请,然后她竟然去买,车都要开了买来你自己吃好了。大巴缓缓开动,阿米和我班的团支书阿娥开始追着车跑,喊着再见,彼此热泪眼眶,可是大巴突然停了,而且还停了很久。(不是为了等雪糕,雪糕最后还是没吃到)

更剧情的离别是和董静,我初中最好的朋友,那是初三上学期从深圳转学回阳江,公车即将关闭的时候她流着泪冲上来,塞给我一块有闪电花纹的雨花石,之前为了争这石头我们还斗过气。公车上的雨花石别离让人伤心欲绝,好像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其实不必那么用力,因为之后还是常常见,一放暑假我就会坐长途汽车去找她。

中专毕业后董静在建行做一名小柜员,每次溜出来都偷偷摸摸,她一直很想读大学,总是问我大学上课如何如何。那时华强北的顺电刚刚开张,她带我去逛,里面都是很贵的家居用品,我们根本就买不起。可她非要送个花瓶给我,那是个嵌着许多粉樱花蕾的磨砂花瓶,我不要,我没地方摆这东西。董静说,将来你会有一个小家,到时候你把这个花瓶插上花,多好呀。然后她就溜回去上班了,那时候她梳着根独麻花辫,小身量总撑不起工服,我看见她推开玻璃门钻进去,倏地就不见了。

我们大约在2001年失联,她准备去澳洲留学,我刚生了小孩,彼此最疲于奔命的时候,等喘息过来再想起朋友,她家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我拿出她的那些信和贺卡,她几何算式题纸后面写的笑话,她的雨花石,蜡烛小人,还有一张奇怪的猫头鹰彩铅画——曾经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在这画上题个字互寄给对方,我集齐散落的羽毛,可是也无法召唤那只飞鸟,粉樱花蕾的瓶里插着嫣红的花,二十年过去了,我找不到她了。

1995年夏天那次远行,在大理我曾爬过一段苍山,2021年夏天在华坪,跟着张校长进山家访的路上,我对小媛说,张校长当年也常爬苍山,说不定我和她在山脚下擦肩而过呢。家访山路险峻,最后一段路所有人都要攀爬上去,路边长着野核桃,我摘到了一颗,小媛说这个好吃,我给了她。晚上回到招待所,推门出去时看到她挂在门外的小袋子,里面除了零食瓜子和紫菜片,还有半颗野核桃。

华坪一直下雨,那天下午出了太阳,男导演要去买面霜,我们一行轻快地跟着。在超市买水果,小媛给了我一个青苹果,我没吃,一路握着,转头望见街边的青山,还有大块的蓝天。一直没吃,带回家,放着,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苹果终于腐坏了。

平先生说,“不能再收集东西了,我已经准备把这些都散出去了。”那是2013年12月,台北可园温暖的冬日,客厅里摆着很多精美的鸭子工艺品,他特别喜欢鸭子,因《皇冠》的创刊日是2月22日,那一年这本杂志已经创刊59年了。两年前的第一次见面,平先生送给我一件特别的礼物,1974年1月的《皇冠》杂志,因为那是我出生的年月,他还特意提前一个月定了最好的文旦柚子,放在冰箱里等我来吃,这就是一个天生的编者对作者的厚待。而2013年12月这次,他病后初愈,精神大不如前,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已经不需要这么多东西了。”

那天平先生让编辑们提早下班,陪我去看电影《看见台湾》,大家高兴地一哄而散,我回头再看他,站在开满三角梅的院子里,微笑着,满头银发。2022年春天,琼瑶宣布可园即将拆建,第一次以市集形式对游人开放,以作告别。在网友的图片里我看到了即将散去的拼图、书籍、影碟、日常小物,而院子里的三角梅,依然在春风里盛开。

是的,只有时间是岿然的。

渐渐明白,我们所有的努力不过是想和时间对阵,即使那是微尘和宇宙的对阵,也总有人不肯放弃抵抗,就算手里只有一把羽毛鳞甲,这也是我的武器,是我顽抗的姿态,迟一点输就迟一点失去和忘记,能迟一天是一天,能迟一秒是一秒。

而当时我在想些什么呢,那本书,那些纸片,那个八宝粥罐子,那个青苹果,是习惯性的收集动作,还是一种不忍,那些物,在某种时空附着了特别的气息,仿佛有了生命知觉,我舍不得放下、戒不掉贪恋、也做不到彻悟悲喜。只是,没有贪嗔痴,怎知爱别离,一个人在浩瀚时间里小小的一段存在,所在的,不就是这样热闹纷扰的世间吗?

这是“在”的凭据,这是“在”的意趣。

2017年我去北京,给小媛带了些鱼干腊肠,知道她不爱做饭,就在便利贴上顺手写了几条懒人菜谱,2022年我去她家,看到冰箱上还粘着那张便利贴,这期间她搬过一次家。

这小小的顽抗啊,我在厨房里笑着。

一个人,发现了同类。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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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麒凌
陈麒凌  @陈麒凌
也教书,也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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