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无小事


文/王若虚

本文曾获第四十一届中国台湾时报文学奖小说佳作奖,大陆地区首次发表。

本期有声阅读由ONE主播大卫&闯先生精心合作录制,欢迎收听。


正式开始之前,能给支烟吗?

我还以为你已经戒了。

我只是一直在控制吸烟数量,好吧?只有特殊情况下我才会抽,比如工作压力太大,比如你的老板两个月前当着你的面自杀了,比如你已经在疗养所里待了一个多月,比如我现在面前坐着的是《事件》周刊首席记者碰巧他也是撬走我研究生生涯里第二任女友的瓦萨混球,诸如此类的。

行了,这半包都给你。

多谢。那么,你想要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可以的话,从头说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为卢克·王,也就是王玄卜工作的?

我想想,2024年的7月底吧,也可能是8月头上?总之是夏天,我刚从可口可乐北美区的媒体公关部辞职,到加勒比海度了两周的假,去丹佛看了几个老朋友,又想回次深圳看看我父母,结果老谭,就是我们以前哥大华人校友联谊会的老谭,你记得吧?那个ABC,老家旧金山那个,对,一顿能吃五个汉堡那个,他告诉我蜻蜓公司正缺一个媒体主管,我犹豫了一下,就决定去试试看。毕竟,我可不是那种节衣缩食的人,不善储蓄,钱花得很快,在东海岸还有个前妻和一个儿子需要赡养。

你那时知道蜻蜓公司是生产什么产品的吧?

得了,朋友,你当我是小白兔吗?我当然知道蜻蜓公司是当时新近崛起的生产性爱机器人的科技企业。

所以,你也知道很有可能直接为王玄卜工作,《太阳报》怎么说的?“发明性爱机器人的瓦特”?

你看,你们媒体的无知程度有时总是令人震惊。严谨地说,瓦特没有发明蒸汽机,而是改良了它。王玄卜也没有发明性爱机器人,他只是改良了这种技术。

我可不是《太阳报》的。

对,你们更糟。总之,我赶紧买了张商务舱的机票,从亚特兰大飞到硅谷,王玄卜亲自面试了我,对所有主管级别他都是亲自面试,哪怕你只是个安保主管。

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

嗯哼,矮小,单薄,不苟言笑,如果不是提前看过他的报道和网上新闻,你只会以为他就是办公室尽头那个最擅长数学题的亚裔员工。他简直就是休·海夫纳的反向极端。

但我面试前匆匆做过功课,你瞧,对他有些了解:出生在中国西南某省省会城市,父亲是中学化学老师,母亲是会计,家庭普通,但从小就很聪明,总能读最好学校的最好班级。

就这么说吧,你跟我,我们这帮学文科的,就算是先在美国读预科,上了本科,再拿到硕士学位,一旦在这儿混不下去了,还是可能回老家发展,在北上广开公关公司什么的。

但王玄卜这种搞理工科的不一样,用以前那套话术体系说,是机器上的“高级螺丝钉”,他们的人生路径几乎千篇一律:上个国内名牌高校,再来欧美深造,进入知名企业任职,顶多做到研发主管或实验室主任,移民,生个一男一女,努力把他们培养成医生或者律师而不是“远东运动”嘻哈组合,从公司拿到一星半点的股份,最后以中产阶级的体面在依山傍水的地方买栋小别墅,养老而终,临死前想着,该死的,我该多去几次拉斯韦加斯和泰国的。

王玄卜也是这种形象?

哦,比那些高级螺丝钉看上去更……书呆子。我当时就猜,这哥们很可能这辈子都没尝过大麻的味道,你要告诉我他是处男我都可能相信。

愿他的灵魂安息,但我当时第一印象就是这样的。一边礼貌微笑,一边猜他的那副眼镜价格应该不超过200美金。当时他问了我对公司的看法,我的加入对公司能有什么帮助,诸如此类的陈词滥调,不过面试的尾声,他忽然看着我,说,听说,你在大学时代也捐过精?

我不记得你干过这事。

因为你正忙着和我的第二任女友在她的凯美瑞里胡搞。

好吧。

我告诉他的确如此,只不过我没有坚持到底,半途而废了,但和墙上的比基尼照片无关,我只是忽然道德上灵光乍现,觉得不该继续下去。他听完,笑了笑,我唯一见过他笑就是这次,然后我就被录用了。

你觉得这个插曲是你被录用的主要原因吗?

谁知道呢?你肯定也读过他在《TIME》上的那篇专访,对吧?凡事都有个起源,得用一件生活中常见的事情给伟大的念头一个“合法性”,比如阿基米德泡在浴池里,牛顿坐在苹果树下,王玄卜用的就是本科时代的捐精。

那时他从老家考到交通大学,读材料学专业,家里并不富裕。有个同学告诉他可以通过打手枪来赚零花钱,又绝对合法,于是他们就去了一家三甲医院的……鬼知道什么名目的科室,证明自己是高校学生、抽血检验合格后,每人就各自进了一间比寝室厕所还小的房间。

里面只有一把椅子,两侧墙上各有一幅比基尼美女的写真,像素不高,也没有露点……这太可怕了,男人走进去唯一能流出的体液大概只有眼泪。所以他当时就有了那个念头,或者说念头雏形。

要改善全人类的性爱体验?

“那一刻,大胆的想法就从他的头脑里诞生了,尽管只是个不成熟的雏形……法律角度而言,人和人之间发生性关系有诸多条件限制,那么是否可以替换其中一方的人类属性,以此解决这个问题?”

那篇专访里是这么说的,但我个人觉得,这个思维和事件本身之间跨越得太大了,并不是那么可信。因为你捐精的时候不能播放色情电影,也没有身材火辣的护士姐姐来帮你,所以你就要改善全人类的性爱体验?得了吧。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你总不能告诉大伙儿,嗨,我要发明,哦不,改良这门技术,因为我和我老婆的性生活不和谐,鬼知道她打算出柜了还是天生性冷淡怎么的,而我因为道德责任或者害怕得病也不敢找情人或者招妓,所以我要鼓捣个全世界最先进最逼真的性爱机器人出来……就是这样。

插句题外话,你半途而废的捐精,房间里是什么样的?

去你的。

好吧。那么,你进了蜻蜓公司,时间是2024年夏天,工作环境是怎么样的?能描述下吗?

可能是整个公司心理压力最小的,至少比不上研发部那群可怜虫。我加入的时候,公司正在研发“妲己III-C”型号,似乎是汗液仿真系统遇到了瓶颈,嗯,他们称他为“暴君”,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纽约时报》管他叫“人工智能性爱领域的乔布斯”。

一点不错,不知道乔布斯的遗孀该怎么想。好在用这种措辞是《纽约时报》自己的锅,我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我称之为媒体的报应。

感谢你的指桑骂槐。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说,你在里面过得相对轻松?

的确只是“相对”轻松。你知道,媒体公关向来是个替别人擦屁股的活儿,某个德国老头在和“妲己I”做爱时得了马上风挂了,我们就得出手;某个韩国江南区的未成年的公子哥通过成年人代购了“妲己II-A”,还盛情邀请同学们轮番上阵,被媒体爆料,我们也得出手;盐湖城的顾客和“妲己”一起洗鸳鸯浴,导致触电,半身不遂,我们还是得出手。

老话说得好,“人”加上“性”就是“人性”,人性复杂多变,一旦精虫上脑,你永远也预测不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但这些你们还是挺过去了。

是啊,挺过去了。毕竟,我要说,我们当时最主要的敌人不是这些脑残的用户,知道吧?我们的顾客,一半是群爱尝试新鲜的色胚,一半呢,用王玄卜的话说,“是群孤独的人”。我们的研发部可以满足他们——在王玄卜苛刻的带领下;而我们的营销部可以诱惑他们,通过在各种成人杂志和色情网站的广告投放。但那些保守派,宗教团体,或许还有一辈子没高潮过的家长们,他们真是要了我的半条老命。

我必须要提醒你,你似乎还忘了那些利益冲突方,比如海豚科技公司。

哦,那可是一场代价不小的战争,光诉讼的律师费来说就代价不小。

可以详细说说。

那就说来话长了。我刚加入蜻蜓公司时,就仔细研究过这个行业的资料,你可能还不知道,性爱玩偶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有个法国人用橡胶和塑料发明了两款模拟人大小的性爱娃娃,分别是男用和女用,但,很快就因为害怕吃官司而将其抛弃于荒郊野外,因为当时的风气还不允许这种玩意儿的存在。

二次大战时,纳粹德国为了避免士兵因患性病导致战斗力下降,制定了 “博格希尔德”秘密计划,制造专供士兵使用的性爱娃娃。这个计划最后未能全面实现,原因有三:盟军炸掉了工厂、行军打仗时带着充气娃娃会被人耻笑、士兵认为这种娃娃太失真。

再后来,是日本人,不过走的道路也漫长而曲折。我记得是1956年,日本政府听从心理学家的建议后,为南极科考队员公费研发了国内第一款充气娃娃,但因技术限制,其外形过于可怖,这批娃娃都保住了贞洁。队员们认为“根本不能用,只能灌了热水当热水袋。”

直到1970年,乳胶材料的运用才挽救了性爱娃娃的命运,1996年又将硅胶用于这一生产线。那些性爱娃娃的触感越来越接近真人,但有两个问题始终是悬挂在生产厂家脑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们不会动,它们不会发声。

某个专栏作者更是对这个困境用了最刻薄和毫无人道的比喻:奸尸。

非常……形象。

王玄卜去捐精,是他大一还是大二的时候,04年或者05年。他是1988年生人,我记得。到了2017年,海豚科技公司,之前专门生产情趣用品的,就开发出了最早的性爱机器人。

Honey-moo。

不错,Honey-moo,体内采用精准铰链骨架,有模拟真人体温的加热器,软件采用智能语音系统,顾客在使用时“她”可以发出响应的声音。

听上去不错。

是不错,不过作为最早的划时代的产品,“她”的缺点也有目共睹:面部僵硬、无法行走和自主运动、皮肤材质和真人尚有差距、内置的数据采集和分析系统存在信息安全漏洞,以及昂贵的价格——出厂价一万美金。

的确不便宜。

非常不便宜,一万美金,足够你做很多事情,或者找很多人,懂吧?

懂。

那么,问题就来了,直到王玄卜的蜻蜓公司诞生之前,海豚科技都没解决这些技术问题,而且他们的年产量最多也就400个,是真正意义上的为少数人服务的,400个,就像他妈的劳斯莱斯手工版一样,据说这些机器人的确是手工打造的。

而王玄卜解决了那些技术问题,还能做到大批量量产。

一点不错,这就是为什么他是瓦特。他本科毕业后出国去加州伯克利读研究生,全额奖学金,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拿了绿卡,最后到了BBH,BBH是专门研究医疗整形高新材料的公司,就是你打算往鼻子或者胸部里填充的最新物质,往往都是这家公司研发的,他当时在一个实验项目团队,是负责人。

然后他就发明了“柔肌”材料。

看来你做了点功课。不过,严格来说,“柔肌”,名字起得像款护肤品——这玩意儿在BBH眼里是失败产物,本来是要填充进色情片女演员或者高级妓女的胸部的,成分是塑料垃圾的再分解物质加上动物脂肪,经过高分子什么的BlahBlahBlah,具体技术我也不懂,反正,这玩意儿最大的问题就是会被血红细胞分解掉,这可没办法放进人体内。

但王玄卜是反过来思考的,它和真人的肌肉质感太相似了,人体的某个关键部位可以放到它里面。这点挺叫人意外的,你懂吧?我是说那些材料学领域的顶尖人才,如果在内心里有着最终的、最至高无上的人生理想的话,都是NSA卫星或长征火箭的最新外壳、能抵抗飓风的桥梁建材、更轻更坚固的无人机机翼、可以治愈癌症的纳米材料机器人,等等等等。几乎没人去关注和性有关的课题。

隆胸材料已经算是和“性”打擦边球了,现在他就打算一头扎进去。

得到“柔肌”后他就辞了职,成立了蜻蜓公司?

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当中还有很多过程,比如他在BBH最终还是研发出了合适的填进女士胸脯的新材料,又软和又稳定,简直就是隆胸届的AK-47,公司股价上涨,他作为研发团队主管拿到了大笔奖金,然后用这笔奖金以个人名义买下了“柔肌”(当时还不叫这个名字)的专利权。接着他又在伯克利的校友聚会上认识了戴维·白,中韩混血的美国人,年龄只比他大三岁,会说的中文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当时正在研究医疗机械微技术,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去造性爱机器人的家伙:家境富裕,父母是医生和州政府的公务员,自己婚姻美满,两子一女,开车从没吃过罚单。

我不知道王玄卜是怎么游说他加入团队的,可能是下了蛊。

戴维·白被称为“人工性爱领域的沃兹尼亚克”。

我觉得这个称呼并不公平,好吧?沃兹尼亚克是发明了苹果II计算机,乔布斯是推广了它,但在蜻蜓公司,王玄卜的模拟肌肉材料和戴维·白的面部拟人技术同样重要,都解决了海豚公司没能解决的问题:摸起来不像真人,表情也不像真人。人类的面部肌肉多达44块,戴维·白当时的技术团队最多可以在严重受伤患者的脸上植入21块辅助机械,以此来帮助患者重新获得做出日常表情的能力。

再次重申,他们两个同样重要。

似乎是这样的。

事实也是这样的。当然,早期研发团队每个人都很重要,都是关键一环,电力系统,计算机程序设计,腰臀部的小型电动马达,成员有非裔,印度裔,拉丁裔,当然还有白人……简直就像全世界的男性团结起来,致力于打造不会对他们唠唠叨叨、索求过多的性爱对象。

我能在文章里直接引用你这句话吗?

Noooo……你不能,除非你不想继续听我说下去。

好吧,不过早期团队里至少还是有一名女性的。

你说那个给“妲己I”配音的姑娘?我记得是他们从好莱坞哪家餐馆里找的服务生,你知道的,有个明星梦,但最后只能给其他有明星梦的人端咖啡和火腿三明治。“妲己I”是亚裔外貌,但传出的声音是中西部口音,这很诡异。后来的“妲己II-A”就有了各种语言系统,甚至包括意第绪语和斯瓦西里语,这就是全球化。

我一直都好奇德语是怎么叫床的,是不是像军训喊口令。

说到“妲己”这个名字和亚裔外形,这都是王玄卜定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他是整个团队、公司的灵魂人物。他不光是贡献了“柔肌”材料,组成了早期团队,他还决定所有的大小细节。为什么“妲己I”要使用亚裔外貌?因为海豚公司的Honey-moo系列都是清一色的欧美人外貌,他想要让人耳目一新,同时还能和竞争对手区别开来。他还强迫戴维·白把21块面部辅助肌肉技术升级到30块以上,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最后只能折中,找了个避实就虚的办法,给每个“妲己I”戴上了情趣眼罩,上半张脸只露两个眼睛。

但他的终极理想还是希望最后能达到44块肌肉全部能人工模拟。

不错。我猜,要是没有后来那场意外,戴维·白迟早要被逼疯。

等到“妲己I”正式上市,瞬间就点燃了整个互联网。

严格说,是整个成人世界的互联网。那是2022年,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男人们蠢蠢欲动。王玄卜也知道怎么用最少的资源做营销,毫无疑问他在这方面也有才能:他在成人网站“MePorn”上上传了测试“妲己I”的短视频,不过不是和真人,而是一根电动棒,“她”会随着频率、时长有不同的表情反应,手臂和腿部也能做出动作,还有肌肤特写。视频下半段,研发团队集体出镜,卸掉了“妲己I”的脑袋和四肢,向大家宣告这就是,ES-Power,Electric Sex-Power。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整个系列要起这个名字,ES-Power,听着像特种部队,不像性爱机器人。

谁知道呢,哥们,起名字就是门玄学。为什么麦当劳叫麦当劳?为什么苹果的计算机要向麦金托什致敬?为什么可口可乐不叫彭伯顿快乐药水?这一切都玄之又玄。不过我倒挺喜欢“她们”在中文世界里的翻译:电子炮娃。信,达,但不怎么雅。

你用过本公司的产品吗?

你瞧你,当然没有了,我当时年薪六十万美金,同时跟好几个姑娘约会,为什么要去跟机器人做爱?

那你的老板呢?

……总有一天你可以亲口问问他。

好吧,那么,他们一夜爆红,成为科创领域的黑马,这时距离你入职还有两年左右。

不错,那一晚之前,他们还是几个在车库里鼓捣机械臂和假乳房的理工男,那一晚之后就成了各大资本竞相游说的对象。还记得我们在哥大读硕士时住隔壁房间的劳森吗?对,学经济的那个,他说过资本愿意投资任何可以快速生财的东西,“如果可卡因有朝一日合法,华尔街会第一时间把巴勃罗·埃斯科瓦尔的尸体挖出来,让他签字画押”。

后来劳森发了疯,从华尔街辞职,去参加了PETA组织,现在这会儿估计正在北太平洋某个地方用棒球和土豆攻击哪艘倒霉的日本捕鲸船。

言归正传吧,王玄卜很快就注册了蜻蜓公司,拿到了投资。为什么叫蜻蜓呢?因为这种昆虫在交配时会形成一个诡异的心形几何图案。公司出产的每一位炮娃,在其后腰和左腋下都会有个蜻蜓图案的刺青。

研发团队的人也都从原来的东家辞职,包括戴维·白。不过他可不像王玄卜那样能买下什么专利,嗯哼,他们只能花钱买面部表情模拟技术的使用权。

辞职加入蜻蜓的研发元老也包括那个白人?那个海豚科技公司的?

你看,我可不是什么律师,但必须要澄清,那人很早就从海豚辞职了,辞职后才出于自愿加入早期研发团队,而且他的领域是为机械骨骼提供动力的液压技术,海豚的Honey-Moo后来用的可是气压技术。他们之所以疯狂起诉我们,只因为我们开发了更逼真、更便宜的产品,远销世界各地,断了海豚的财路。

你加入蜻蜓公司时,官司还在继续?

是啊,但那是法务部的事儿,蜻蜓的法务部几乎是被枪指着才成立的,就在收到海豚公司的律师函之后。你知道,这帮技术出身的理工男,总是习惯先发现问题,再解决问题,如果和技术问题无关,他们就是群后知后觉的超级傻瓜,从来不知道未雨绸缪。

法务部在被海豚公司起诉后连夜成立,公关部也是这样,王玄卜出言不慎,结果发现在舆论上四面楚歌,于是就把我找来了。

他在面对媒体时显得有点急功近利了。

急功近利?恰恰相反,朋友,我认为他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第一代炮娃,也就是“妲己I”上市后,他很快登上了《TIME》的封面,这时他还没到四十岁。

你肯定看到过那一期吧?西装革履,一本正经,面朝读者,左侧是“妲己”的侧脸,正身体前倾去吻他的面颊,那对著名的“M”魔鬼尖角就在“妲己”的头顶。

《TIME》上的专访前半部分倒没什么:让炮娃做到价格足够低廉,例如,只要一千美金甚至五百美金就能买到,比一台二手车还便宜;开放加盟生产权,让不同大洲、不同国家的人都能根据自己的肤色、偏好生产不同的炮娃。

可后半部分就出了大问题,他太早说出了自己的终极大目标——他认为最终,炮娃会成为“一文不值”的产品,技术共享,没有垄断,没有专利,就像成为公共版权的文学作品一样,每个有性需求但无法和人类做爱的个体,都可以走进一所国营或者慈善机构、公益机构经营的房间,和炮娃来上一场完美的性爱。世界也将因此变得更美好——因为“床上无小事”,很多问题都是人类在床上得不到满足而诞生的……BlahBlahBlah,我猜《TIME》当时采访他的记者,脸色比你现在还绿。

然后他就被攻击了。

意料之内。我记得先是《明镜周刊》?标题是什么来着?《性爱共产主义者》?诸如此类反正。你们这些搞媒体的,动不动,啊,就想炮制一个大新闻。《明镜周刊》只是吹响第一声号角,更糟糕的是那些宗教团体,《天主教快讯》《十字报》《南方基督会周报》……一场围攻,说他是撒旦,引诱人堕落,或者让堕落变得像走进街角便利店一样方便。

所以当我入职以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澄清概念,将他的这些说法视为自上世纪六十年“要做爱,不要战争”的精神传承,是力图通过性爱的普及和便利化打造一个“人类乌托邦”。我们甚至想过要联系保罗·麦卡特尼的经纪人,请老麦写首关于炮娃的歌曲,你知道吧?类似“Power,power,pink room and shower……”反正类似这种,我对音乐不太擅长。

但我猜测要围攻他的不仅是外面的人吧?

嗯哼,那些投资人气得要死。如果一样高科技产品无法做到专利和垄断,那么投下大笔资金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他们打过气势汹汹的电话,或者从纽约、伦敦飞过来开会,但王玄卜镇定地告诉他们,他那个终极计划要在十五年或二十年后才能实现,此时此刻,这些资方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

我记得,有个来自高盛的自命不凡的家伙,脑门上几乎印着我来自MIT(或许做投资的都是这样的家伙),就问他,那二十年后是不是连最精致逼真的“炮娃”都落伍了?王玄卜就像看一条瘸腿的狗一样看着他,说那是肯定的,二十年后最新的技术,据他预测,将是把一根管子插进人的大脑还是小脑,可以在脑子里模拟性爱的场景、触感、声音之类的,连机器人都不用了,到那时候第三世界或者发展中国家的陷入“性贫困”的可怜人可以人手一个炮娃,全世界的妓女都要失业啦,或者是天价。

高盛小子又问,那么,蜻蜓公司可以现在就开始着手成立研发团队来搞这个插根管子的项目吗?王玄卜说,当然不能,因为这不是本团队擅长的领域,据他所知,海豚公司倒是可能有这个计划,跟哈佛大学医学院合作的前沿项目。

哇欧。

是的,“哇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创业公司的领袖这么告诉投资方真相的。为这样的老板打工可真他妈够刺激。

现在我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压力了。

是吧?反正我们没能让老麦给炮娃写歌,但是我们决定让王玄卜去各个大学做演讲,因为既然你没办法说服那些顽固的保守派和宗教团体,那只能尽可能在年轻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里拉拢群众。

“千校巡讲”计划。

不错,我想出来的,当时我还挺满意,挺自豪,全世界每一个有一流高校的国家我们都去了,北美,欧洲,俄罗斯,印度,中国,日本,韩国,澳洲,几乎就是照着QS、US.News和自然指数什么的排名来订计划的。一开始非常成功,你懂的,对那些20岁上下的年轻人,还有什么比“性”更迷人的话题?

是的,我们都年轻过。

哈。总之,唉,麻烦就出在了西安的那次演讲现场。

你当时就在那儿?

太在了,就在礼堂的后台,离他只有十多米吧,一开始都很顺利,TED屏幕,音效,现场气氛,那些演说词和每个“剧情点”我们已经用过不下百次了,而且谁能想到一个生产性爱机器人的公司创始人会遭到听众袭击呢?所以根本没有安保可言,王玄卜最痛恨安保措施。

然后就是那著名的一幕。

嗯哼,那小子戴着眼镜,我很清楚,在台上你总能看到台下的眼镜片反光。然后他就冲了上来,把手里的杯子一洒,王玄卜的脸上和身上就都是……

精液。

是的,精液,我猜那小子为了筹备这次袭击,损失了不少蛋白质,那量可不少。现场一片大乱,你懂吧?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然后我就冲上台,我们几个工作人员都冲上台,把王玄卜拉了下去,他身上一股腥味。那小子就站在舞台中央,像刚刺杀了林肯那样,高举手臂,大喊“无耻!堕落!”

这是距离他最后出事的三个月前?

应该是吧,应该是三个月,谁记得呢?我是说,太混乱了。我以前向来自诩处惊不变,你知道的,哪怕我知道你和第二任女友有问题,我也没怎么暴走,不是吗?但王玄卜,嗯,我到现在复盘这件事,还是有点懵。

三个月里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真的,没有。我们把这当做普通的公关事件,甚至算不上公关危机,只是一个有惊无险的小插曲。那些本来就憎恨我们的保守派依旧憎恨我们,唾弃我们,那些支持我们的人还是支持我们,甚至,那杯精液一泼,更多人开始同情我们了,知道吧?反思为什么当代大学生这么缺乏包容能力。

与此同时,几乎是想要和那人作对似的,我们的订单源源不断,年产量逼近十万个,让海豚公司见鬼去吧。

至于王玄卜,回到硅谷总部,还是当他的实验室恶霸,继续折磨研发团队。

那时候“妲己V”在手臂机械功能上遇到了点麻烦,还有就是他要求戴维·白能完善炮娃的全部44块面部肌肉,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我有一次路过实验室,王玄卜正在发表演讲,内部演讲,手舞足蹈的,“以前他们说人类不能日行千里,后来我们有了汽车,他们说人类无法飞上天,后来我们有了飞机,还有了火箭,见鬼,人类有44块面部肌肉,我们也能做到模拟44块肌肉!”

对了,你采访到戴维·白了吗?

他拒绝采访。

不出所料,嗯哼。

王玄卜出事那天,他也在?

是的,哦,老天爷,那天下午太诡异了,我前一天刚从欧洲飞回来,因为东欧某国的警察发现黑市上在卖冒充蜻蜓公司出产的低幼版炮娃,有个瑞典丈夫自从购买了正版炮娃后,决定要和妻子离婚,后者遂将蜻蜓公司告上法庭;还有一些社会机构,你知道,西欧生育率本就不乐观,他们将炮娃视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阿姆斯特丹的橱窗女郎们更是准备上街抗议……

总之,我刚忙完,想着回到加州,能喘口气,打算申请一周的休假,去东海岸看看我女儿,结果却接到电话,他让我上去一次,就是12楼,他的办公室外面有个大晒台。

我本来以为他是要聊一聊我们和马斯克合作的计划,你知道,也许会打造一款叫Space XXX的特殊机型,给残疾人使用,天知道,反正我觉得这名字像啄木鸟公司的玩意儿。

我上去后发现戴维·白也在,也是被叫上来的,戴维看上去一晚上都睡在实验室里。王玄卜就站在晒台边缘,手扶着边缘,说,叫我们上来,就是想分别告诉我俩,让戴维·白一定要把44块肌肉都完善,对我只说了一句话:“床上无小事。”

然后,他就纵身一跃,翻到了晒台外面。

就这么简单地翻了出去?

就这么简单,你知道,妈的,就像人站在游泳池边上那么轻松,就像他告诉我们自己要下去水池里练习一分钟憋气,然后,就那么下去了。

我很遗憾。

嗯哼……反正,好在晒台上也有监控,不然全世界可能都以为是我和戴维把他扔了下去。然后警察来了,记者来了,投资人来了,全世界的人都他妈来了一样,挖地三尺都想找到他自杀的动机。

一无所获?

连根毛都没有,成了二十一世纪一大悬案。要是我没在现场,我可能还在尽我的职责,你知道,公关危机,巨他妈大的危机,应对媒体,写通告,可我在现场,看着他下去的,我一片空白,那个机灵的我好像也跟着跳下去了。

你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没有,全然没有,我在疗养期间就一直复盘,回忆,包括他第一次面试我时的笑容。我这么说吧,你,我,我们都是在国内长大,上学,然后出国深造,留下来,拿绿卡,有老同学,老的关系,大家对当年的屁事儿都心知肚明,经常拿出来调侃,同时一边想尽办法融入这里的环境,可他不是,他根本不在乎,不在乎收入,不在乎投资方,不在乎研发团队谁来了谁跑了,铁血无情……他的私生活一直独来独往,没有绯闻,没有私生女,没有奇怪的嗜好,比如吃素,不洗澡,占用残疾人车位,一百年只有一种衣服搭配……都没有,你甚至可以说他枯燥,乏味,强迫症上身,又没有活人的痕迹——好像他自己就是个机器人,为了改良性爱机器人而来到世间的机器人发明家。任何小说要是以他这样的人为主角,那可是场灾难,等着被新奇情节喂食的读者们可不会买账。

据说你们曾经策划要给他出一本自传?

的确如此,不过他坚持要求自己写这本书。理工科的可怕执念。你作为圈内人应该知道的,没有哪个创始人这么干,要不就是找枪手,最后自己署名,要不就是请一个成功的职业传记作者。但他就是不愿把自己的故事交给别人来写。

我猜,他其实对谁都不放心,不满意。可能,还包括他自己。

他没写完吧?

不是写没写完,而是我们根本找不到原始稿件了——他根本没有用计算机写作,而是写在纸上,这很出乎我们意料。

真可惜,关于他早期的生活,我倒是听闻一些消息,关于他父亲和母亲的。

是啊,是啊,我们都听说过,说他小时候有天晚上起床去撒尿,发现自己那个平时高风亮节、不苟言笑的父亲在卫生间里悄悄地自慰……后来又发现自己的母亲是性冷淡……我说,这也太离谱了,甚至是恶意。人,人群就是这种百万张嘴的巨兽,嗷嗷待哺,你需要不断用所谓的养料去喂他们,满足他们奇怪的臆想和少得可怜的逻辑思维能力。

嗯,不过我最近倒是得到一些线索,或许能解释他自杀的动机,不,也不能解释,解释不了,只是一种很小的可能性。

嗯,说说看。

在西安演讲现场袭击他的那个人,被行政拘留了,我后来托国内的关系调查了一下,那孩子的父亲不是亲生父亲,他是个精子库里出来的试管婴儿,父母是西安本地人,所以就在西安上大学——而王玄卜念本科的交通大学,就是西安交通大学,所以……

……活见鬼。

他母亲怀上他的时间也是在王玄卜当初去捐精的日期后面两个月,但我们无法取得双方的DNA数据,没办法作对比,所以,这只是个无法证实的大胆猜测。而且有趣的是,在我调查的过程中,我的线人告诉我,王玄卜在袭击案发后也找人调查过这个男孩的身世。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

第六感吧,我猜。

妈的。

是的,太离奇了,别人很难相信。所以我也不敢写进我的报道里。

……呵呵。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反正,忽然想到,你知道,在这里,华裔总是给人感觉偏保守,尤其在两性上,几乎是最保守的族群,但“性爱机器人领域的瓦特”居然是这样一个人。我为他工作的时候却从来没想到过这个问题,我只是一直觉得关于捐精那段往事,我一直都不相信,真的。

你现在信了吗?

说老实话,还是不太相信。我也不知道怎么判断王玄卜有时候是怎么有那些创意和想法的,我曾经有一次和实验室的工程师聊天,他告诉我说,当初研发“妲己II”的时候,王玄卜要求双腿只需要能完成两个动作,即跪姿和蹲姿,手臂则只要三种动作:支撑床面或用户胸口,环抱对方脖子或者腰部,以及最重要的——用手掌或者指头轻抚用户胸口。

那个工程师问他,为什么要轻抚用户的胸口?没人会在乎的。王玄卜笑笑,回答他,“因为(炮娃)要成为他的性伴侣,而不只是发泄对象……一个真正的床上的爱人,就会这么做。”

可他又实在不像是个有性爱经验的家伙。

也或许,他只是一直知道自己得不到的是什么。

大概吧。我想,今天就到这儿吧。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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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若虚
王若虚  王若虚1104
作家,「一个」常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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