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了某种混乱,开始对生活有一种深深的厌倦,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去爱和原谅。
1
黎子记得,十字路口那家书店是在一个星期六开张的。那天路过时,门口摆着两排花篮,蓝色的地毯从脚边延伸出去,沿台阶拾级而上,连接店门,门口立着一块刷了白漆的木牌,上面写着:开张大吉。
这次能坚持多久呢?她想。
那个位置的商铺,常年易主,无论是餐馆还是服装店,KTV还是美发厅,总是无法长久。每次新店开张,都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但几乎所有店铺都没有撑过半年。每隔一阵子,就有工人把几个月前才刚刚完成的装潢敲掉,然后开始下一个轮回。
认真想起来,黎子在那里和苏瑞吃过烤鱼,给他买过跑鞋,还陪他理过发,再后来,她只是路过,再未踏入半步。
她给这个地方起名叫“万箭穿心”,那是她和苏瑞背地里对它的戏称。几年前,他们一起看了一部电影,电影里,女主人公的房子就坐落在类似的位置——一个七八条道路穿插而过的死角。后来,女主人公的朋友告诉她,这房子在风水上叫“万箭穿心”,很不吉利。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就这么叫它了;那件事发生之后,她才恍然察觉,自己早早就预设了悲剧。
黎子想着这些,又看了一眼店门,“开张大吉”几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有个年轻男子推门出来,门上的薄瓷风铃叮叮当当响起,她忽地乱了心神。
那人穿着白色制服,像是店里的员工,他试探着招呼黎子:“要进来看看吗?”
见对方毫无反应,却又不是决然抗拒的样子,他又问了一遍:“要看看吗?”
黎子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店内,就在这时,玻璃窗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像隔了一道水雾似的看不分明,但黎子还是一下认出了他。
是苏瑞。
就在她呼喊着他的名字准备走过去时,那位店员拦住了她,他惊骇地看着黎子,结巴起来:“你,你怎么了?”
“我?我怎么了?”黎子有些恍惚。
“你在哭啊……”对方松开钳在黎子胳膊上的手,脸上的惊讶却仍未褪去。
黎子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丝毫没有察觉。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一点,她抬手拭了拭泪,很快感到眼睛好像一面蒙尘已久的镜子,此刻被一块抹布推开了尘垢,瞬间透亮起来,刚才那种迷迷蒙蒙的雾气感消失了。她回过神来,猛地再次看向窗后,崭新的落地玻璃在阳光下明亮纯净,什么也没有。
苏瑞消失了。
她定在那里,看着一脸惊恐的店员,突然感到巨大的不适,她慌忙扭过头去,在她扭头的一刹那,四面八方的人流、车流、噪音、建筑在她眼前完整地铺开,全部化作一股强大的煞气,汹涌地朝她拍了过来。
跟那次的感觉一模一样。
万箭穿心。
2
半年前,她在此刻站定的地方,目睹了苏瑞的死亡。
那天,她穿着一身红色长裙,顶着刚做完的头发,一脸欢欣地迎接他的到来。她事先收到了他的短信,隐隐感到他要对她说的事非比寻常,因此做了完全的准备,她希望自己在被问及那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时,美丽到值得对方的真心。
他出了地铁,来到红绿灯前,与黎子隔街相望。卡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无比漫长的红灯。各种大车、小车、电动车、自行车,生猛地从各个方向来,往各个方向去,无法预测,毫无规律。
苏瑞终于失去了耐性,他迎着马路对面那点迟迟不肯闪动的红,莽撞地迈开了脚步,用血肉之躯与那些生猛的工具博弈,然后在即将抵达黎子身边时,一败涂地。
在黎子看清他是如何倒下、如何流血、如何死去之前,各种各样的人已经把事故现场团团围住,路人不再前行,警察撤离了岗位,不知情的司机鸣着喇叭高声咒骂……在那个有点眩晕的黄昏,一切都失控了。
只用了不到五分钟,苏瑞就把那个横斜逸出的路口弄瘫痪了,由它生发出去的近十条大街小道全都缓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摆。他躺在地上,用自己的瘦弱之躯堵住了城市的某条血管,让它滞于流动。
就像一粒卡进时钟齿轮里的沙子。
在医院,黎子领到了苏瑞的遗物,除了手机钱包这些随身物品,还有一枚戒指,放在他外套左边的内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身边人全用一种不忍的表情看着黎子,为她被斩断的幸福人生扼腕。黎子听着一声声的“节哀”,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那枚戒指,不是给她的。
不是她的取向,不是她的尺寸,不是她的名字。而她的取向、尺寸和名字,苏瑞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枚戒指的内圈,刻着一个隐晦的字母:D。小小的,生怕被发现似的。这样的设计,似乎包含着另一层含义:对黎子的隐瞒、欺骗,以及对那位D小心翼翼的珍惜。
苏瑞在死前,给一个叫D的女人准备了戒指,他是带着对D的无限柔情以及得到她的喜悦死去的。一想到这点,黎子的悲伤几乎要被巨大的愤怒所吞没。那个日日在她身边睡去的爱人,原来从未和她走进同一个梦里。
她又想起一件事。
在苏瑞被车撞倒之前,他从容地扭过头来,看了黎子一眼,沉静的脸上带着某种无法读取的微笑,那微笑像是在对她说:就到这里吧,黎子,就到这里吧。
她当时怀疑自己看错了,人在巨大的惊骇下容易生出幻觉。而此刻,摩挲着那枚并不属于自己的戒指,她开始感到,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巨大的骗局,而她已经在其中被玩弄了许久,似乎是看不下去她的过分愚蠢,苏瑞终于亲自出马,用死亡这样浩大的声势提醒了她。
3
她申请休息一段时间。领导知道她的情况,似乎也颇为同情,并不多问就准了她的假,又说“好好调整,生活还要继续”。她听过之后,木然地点头,并不多话。
她心里明白,不找出D是谁,她是无论如何无法继续生活的。
告别式那天,她作为家属站在灵堂前,暗暗观察每一个来吊唁的人,如果D是真实存在的,如果苏瑞真的爱她至此,她至少应该来看看他。
但直到仪式结束,也没有出现任何疑似是D的人,来告别的人她基本都认识,不认识的那几个也很快被排除了。
她觉得沮丧。
等到人群散尽,她站在苏瑞的遗像前,几乎是自悲剧发生后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他。她看着照片里那个眉目温柔的男人,突然觉得不可思议,她一直认为自己很爱他,可是在他死后,她悲伤的时间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因为对D的介怀,她的胸腔里溢满了愤怒、羞耻、不甘和怨恨,这些情绪完全消弭了他离开的痛苦,让她在某种程度上,几乎不是消沉,而是斗志昂扬了。
她看着苏瑞,自觉委屈,如果她是在他生前发现这一切,她至少还可以指责他、质问他,如果她愿意,她还可以站在道德的高点姿态漂亮地离开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被遗弃的人,同时忍受着旁人一无所知的、“他死前还爱着你”的绑架。
苏瑞成了一个永恒的痴情的游魂,把所有未曾说出的、再也无法说出的话,全都留给了黎子。
她抚摸着他的照片,在心里轻轻问他:“为什么,苏瑞?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D是谁?那天你要跟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灵堂里安静得只剩她的呼吸,就在她觉得体内的骨骼被一根根抽走,她马上就要像一团没有支撑的软肉瘫痪下去时,两双干枯的手及时扶住了她,他们传来的支撑很虚弱,但那力气毕竟让她免于倒下。
是苏瑞的父母。
他们扶她在一旁坐下,一左一右箍着她的手臂,似乎想用这种姿势表示“我们和你在一起”。
黎子和苏瑞交往的时间不短,但与他的父母却并不相熟,只在某年的十一回过一次他的老家;还有一次,四个人一起去旅行,黎子保持着敬重和体贴,但仍不曾变得亲密。
沉默了一阵后,黎子先开口说:“叔叔阿姨,苏瑞的东西,我想挑几样留着,剩下的我回头打包好寄给你们。他的存折、银行卡以及各种流水,我也会整理好,一起转到你们名下。可以吗?”
苏瑞的父亲沉默地点点头,说:“你安排就行。”
黎子也机械地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她从皮包夹层掏出一只镯子,交给苏瑞的母亲。那是跟苏瑞回老家那次苏瑞的母亲送她的,也许那时候,他们是真心觉得黎子会成为他们的儿媳。如今时过境迁,她没有理由再留着。
苏瑞的母亲把镯子推了回来:“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黎子不再推拉,径直把东西塞进苏瑞母亲的口袋,平静地说:“谢谢阿姨,我有苏瑞的戒指就够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自然地说起戒指的事,但把这两个字说出口时,她分明还是感到了心痛。她问苏瑞的母亲:“阿姨,苏瑞的朋友里,有姓D或叫D的吗?杜、董、丁、段、戴,这些都可以。”
苏瑞的父亲想了想,迟疑地摇头:“苏瑞上高中后,他的朋友我们就不熟悉了,孩子的生活毕竟离我们很远。”
黎子点点头,表示理解。
她再次看向灵堂上方的苏瑞,轻轻说:“你看他。”
声音里,有一种温柔的幽怨。
4
黎子在整理苏瑞的东西时,想着也许能在他的私物里找到些关于D的蛛丝马迹,或者发现一本上锁的日记本之类。抱着这样的希望,她整理得分外仔细,但苏瑞是个生活极其简单的人,除了一些必需品,并没有太多个人物件。黎子忽然觉得,苏瑞之所以这样精简,是抱着一种“随时可以放弃”的态度,就像随时出发的旅人总是在行囊里装最少的东西。他似乎时刻准备着离开,东西越少,离开时的决心就越容易下定,离开时的顾虑就越少。
这一天,他是不是早就预设好了?
黎子承认,在苏瑞走后,在她发现那枚戒指后,她变得想象力丰富,甚至有些疯狂,可如果没有这些,她大概又会陷入另一种极端的痛苦。她觉得自己有点分不清,在这样的时刻,究竟是爱比恨好,还是恨比爱好。
最后,黎子留了一件他的衬衫,一把他常坐在上面打游戏和工作的椅子,以及一小瓶他用了一半的香水。那瓶香水是她去欧洲时在某个工坊亲手调制的,大概算是专属他的味道。他一直在用,显得很珍惜。她在收起那瓶口盖略松的香水时,心里暗暗做了决定:这是我给自己的期限,等到这瓶香水完全蒸发的那天,如果还没有关于D的答案,她就放过死去的苏瑞和活着的自己。
处理完苏瑞的后事,她开始对着那枚戒指发呆,她很想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给所有人试一遍那枚戒指,找到它命定的主人。
这个不切实际的妄想过去之后,她转换到更务实的方向。她去了那个品牌在这个城市所有的门店,一一询问,她要知道苏瑞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买了这枚戒指,在他要求在戒指上刻字时,他说了什么。如果可能,她想调出他购买时的监控画面,她要看看他在做这件事时脸上究竟有怎样的表情。
她预想了碰壁的情况,店员可能会以保护顾客隐私的理由拒绝她。但她同时准备了故事和眼泪,人们对一个失去挚爱的女人会抱着某种同情。
她最后在东边一家商场里找到了线索。听到黎子哽咽着说出“这是我男朋友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它本该是我的婚戒”之后,那个盘着头发妆容精致的店员露出了和那天医院里那些医生护士一样不忍的表情,然后妥协道:“我帮您查一查。”
苏瑞的戒指就是在这里买的,那是他出事前的一个礼拜,当时接待他的店员回忆说:“我有点印象,他说要刻‘D’字的时候,我问过他要不要把两个人的名字刻在一起,他说不用。”
黎子感到一种突袭的虚弱,她咬咬没有血色的唇,镇定地继续问:“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店员看了她一眼,艰难地调动着记忆:“嗯,那天您好像没来……”
“他还说了什么?我想知道他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说到……说到我?”黎子微微欠身,靠在柜台上,似乎想借点力。
店员露出为难的神色:“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
黎子丝毫不肯退让:“我可不可以看一下监控?”
在对方拒绝之前,黎子突然隔着柜台猛地把身子探向她,紧紧攥住她的手,汹涌的眼泪成了新的武器:“我请求你,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她再一次成功了。
她看到的画面并不是订戒指那天,而是取戒指那天,苏瑞第一次来店的监控已被覆盖。
苏瑞出现在画面里的那一刻,黎子感到脏腑内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这么多天,她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动态的苏瑞,就好像他还在一样。在那一刻,她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她心里某个角落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声音:如果你能像这样好好活着,我愿意什么都不追究,我真的愿意。
她尽力让自己平静,看了一眼画面上方的时间,是他出事那天中午。
他出现的时间很短,前后大约只有三四分钟。进店拿到戒指后,他取了出来,对着灯光端详了好一会儿,脸正好对着上方的摄像头。黎子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先是专注,然后,似乎是对戒指感到了全然的满意,他慢慢绽放出一个笑容。
那个心满意足的笑成了压断黎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终于,从内到外,彻彻底底地崩坏了。
5
那之后,黎子完全丧失了斗志。对于D,她不再怀有最初的复杂感情,只是感到自己全然地被她所控制,不管她存不存在,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因为她在暗处,因为她是苏瑞死前最后的怀念,她便永远地凌驾于她。
她想起自己的那个决定,几乎自弃一般地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其上,她希望苏瑞的那瓶香水能在一夜之间全部蒸发干净,可是它端立在那里,以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速度消耗着,黎子怀疑它永远也无法耗尽,因此,关于D的梦魇将纠缠她一生。
她同时也不忍心把它扔掉或砸碎,如果说那枚戒指是她和苏瑞的芥蒂,那这瓶香水至少是某种相反的证明。
她陷入了某种混乱,开始对生活有一种深深的厌倦,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相信感情,也不知道带着苏瑞的香水和D的戒指,她还有没有力气去爱和原谅。
时间没有治愈她,她还是觉得痛苦,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崩溃,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脆弱和不能被提醒。
苏瑞出事前她做头发的那家理发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拆掉了,她就是在它的门前看着事故发生的。那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绕道而行,某天再路过时,发现店前的旋转灯柱已经灭了,里面也被搬空,装潢敲了一地。那时候她想,如果苏瑞还在,他们一定会相视一笑,说:“早就知道会这样。”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再次路过,发现那里又入驻了新的商家。这一次,是书店。
她最近一次崩溃就在那天,因为她真的觉得自己看见了苏瑞——他在他倒下的地方站了起来,隔窗注视她,好像这一次,她才是事故的主人。
在那次崩溃后的第二个礼拜,她重新来到这家书店,门前那些花篮以及“开张大吉”的牌子已经撤掉,它看上去就像一家正常开在“万箭穿心”的街角的书店,从外面看进去,人依然不多。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书店的名牌,她上次没有注意,这家店叫“D调”。
一切都像隐喻。
她终于走了进去。
跟之前那些总是装饰得过分热闹的店铺相比,这家书店被布置清心寡欲,放眼望去,全是冷淡的蓝色和白色,一排排书架不规则地落在地上,若是有张顶视图,大概会很像迷宫。当黎子置身其中时,也实实在在感到了迷路的惶然。
等她终于从“迷宫”的出口逃离,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里面布置了一大两小三个展台,边上贴着“特别推荐”的标牌。黎子走过去,发现展台上放的都是同一本书:安德烈·高兹的《致D》。
她再次感到过电般的震颤,她早就读过这本轰动一时的书,却从未想过这个字母会和自己的人生产生关联。可是,在发生和D有关的一切后,它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似乎就是要提醒她,敬告她:它和你的痛苦相关,它隐藏着你想要的答案。
她在书店里把那本不到100页的书又看了一遍,这一次的阅读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煎熬,好像它是一封苏瑞写给D的情书。当她这样代入之后,阅读变得不可忍受。
那天在门口问她要不要进来的那位店员认出了她,见她心神恍惚,似乎担心上次的事情再次发生,于是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没事吧?”
黎子并没有认出他,这半年里,她的记忆力下降了很多,见过的人总也记不住,大概是下意识的无心,不想去记。她摇摇头,依然恍惚。
对方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问道:“要买一本吗?”
她点点头。
离开时,她撞上了一个背书包的男人,他们一进一出,在门口有瞬间的交错,就在那人拉着门,绅士地示意她先出来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只属于苏瑞的香水的味道。
那是她调的,不可能出错。
两个人好像定住了一样站着,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黎子说不清楚那人脸上的表情,不是“这个人好奇怪”的狐疑,也不是“你倒是走啊”的不耐烦,他就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脸错愕的黎子,好像原本就对此有所准备一样。
这时,刚才那位店员探身过来,见了男人,话语间溢出了笑意:“老板,你来啦!”
黎子还愣着。男人见她不为所动,不再维持礼貌,迈腿走了进来,他身边的空气也动了起来,香水味再次袭来。
黎子猛然惊醒,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不自觉地唤了一声“苏瑞”,声音很小,她怀疑他根本没有听见。
那人停下脚步,慢慢回头。黎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一个普通的青年,五官都不特别值得留意,只是皮肤很好,几乎没有瑕疵。
她紧紧抓着他,绝不肯放。即使他不是苏瑞,今天的一切也已足够诡异,先是莫名其妙出现的D,然后是苏瑞的香水。
被她抓住的男人没有抗议,他平静地看着她,说:“你是黎子,对吗?”
黎子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愈沉,似有大雨将至。
6
黎子想了半天,把阿汀请到了家里。阿汀,就是“D调”的老板。
黎子从厨房端出热茶,发现阿汀已经坐定,坐的正是苏瑞留下的那把椅子。她微微地投以注意,很快挪开眼神,若无其事地递茶给他,在他身边坐下。
“你是在找我还是在等我?”黎子本想直接问D的事,但又觉得,从自己入手也许更为安全。
阿汀对此心领神会:“我在找你,也在等你。”
“你为什么找我?你等我做什么?”黎子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谈判专家,小心地诱导着对方说出自己想要的话,以及,为下一步询问放好引线。
“因为我们有同样的疑问,但一人只拿了一半的答案,必须合并起来才能解开。”阿汀的手指在杯柄上转了转,却并没有将它端起。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丁优是我的女朋友。”
黎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随后开始紧张,那个一直无形控制着她的女人,终于要揭开面纱了。
“丁优就是D,对吗?”
阿汀点了点头。
“他呢?他叫什么?”阿汀突然问。
黎子一时有些困惑,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阿汀问的是苏瑞。黎子本以为,既然阿汀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定也知道苏瑞的存在。
“苏瑞,他叫苏瑞。”
“S。”阿汀点点头,吐出这个字母。
黎子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住,她别过头去,似乎是想镇定一下。随后,她走进卧室,等再出来,手里多了样东西。
她把那枚戒指放在桌上,问道:“她是不是留了一枚刻了S的戒指给你?”
阿汀摇摇头,终于端起那杯已经凉掉的茶,重重咽了一口:“不,是一个文身,很新鲜,应该才文不久,我以前从未见过。”
若世上真有理解这回事,大约此刻正发生在他们之间。
“她人呢?”
“死了。”阿汀凝练地交出黎子苦苦寻求的谜底,看上去并不打算做更多解释。
黎子偷偷看了一眼桌上那本刚买的、还未拆封的《致D》,唇齿微微发寒,“什么时候的事?”
阿汀抬起头,他看向黎子的眼神,似乎是叫她为接下来听到的话做好准备:“你男朋友去世的前一周。”
原来,那天在医院里,人们的惋惜和痛心并不荒唐,它们只是属于另一个女孩——多么可怜,D在苏瑞给她定制戒指的那一天死去了。一个星期后,苏瑞取到了那枚刻着“D”的戒指,好像终于完成了夙愿,好像再无其他生物可留恋,他从容地随她而去,留给黎子一个诡异莫测的微笑。
黎子整个人瘫软下来,她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努力想要回应或质问些什么,但一张口,哭声就像一头挣脱牢门的野兽,狂啸而出。
阿汀不为所动地坐在她身边,什么都没做。这样的两个人,大概最有资格安慰对方,也最不需要安慰对方。
他们就是对方。
等黎子镇定下来,阿汀重新给她倒了杯茶,自顾说道:“丁优走了之后,我整理她的东西。你能想象吗?除了那个文身,她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苏瑞的线索,但对你的一切,她全都仔细收藏了。我不知道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做这件事,也许是嫉妒你,也许是想嘲弄你,也许她在做这些的时候也觉得痛苦,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的样貌、你的住址、你的社交账号、你喜欢的食物、你常用的化妆品……你成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人,不是因为这些信息,而是,这些信息让我感到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和我有着相同的经历,我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对另一半的背叛一无所知?”
“所以你找我了,对吗?”故事以不可思议的方向调转到自己这里,让黎子觉得有些惶然。
“是的,我找你了。我想,找到你,就能找到S,但我见到你的时候,并没有看见S。在路口那家理发店,一个洗头的小弟跟我说了那场事故,他还跟我说起了你,说你那天刚在那里做完头发,转头就看到男朋友死在自己面前,又说这个地方可能真的风水不好,万箭穿心,太不吉利,他们店大概也要做不下去了……我这才知道S已经死了,不,是也死了。”
黎子想,阿汀知道苏瑞死了的时候,是不是也感到了崩溃。她没有问,因为她预感到了肯定的答案,于是只是点头,附和道:“是啊,也死了。”
她再次注意到那本《致D》,心里突然涌动着一种恶心,她觉得那种情绪再在她体内停留一会儿,她就要吐出来。丁优和苏瑞,D和S,他们要什么呢?是爱和自由吗?如果是,只要他们说,她不是不能给。还是要一种畸形的伟大,而去赴了前人的路?
如果他们的生命是一场无聊的游戏,她和阿汀好像更可怜,成了他们无聊游戏里的一颗棋子,且被中途废局。
“我看着你满世界找D,老实说,那副斗志昂扬的样子让我有些羡慕。也许人的爱恨只要有了出路,便是好的。我突然就不想找你了,找到你,告诉你D是谁,告诉你D已经死了,也许会把那个阶段的你唯一的力量夺走。”
阿汀的声音好像外面的天光一样,一点点暗下去,就快要消弭了。黎子看着他,突然害怕他会沉入暗夜里,于是飞速起身,走到门边“啪”地摁亮了顶灯。
客厅一下亮起来,阿汀还在那里,在属于已经消失的苏瑞的那张椅子上,确确实实的,让人安心。
他的声音继续流动,像平原上的河流一样舒缓,有一种宁静的渗透力:“那天从理发厅出来,我看着那个路口,突然为它感到委屈,一切发生都是人的行为,叫人万箭穿心的也是人,道路和建筑只是长久地静立在那里,它们有什么错呢?”
黎子觉得这一刻的阿汀像个圣人。一个圣人,是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承受,是站在水里却没有自己的波澜。
“你接过那家店,给它取名叫D调,是因为你还爱她吗?你还能爱她吗?”黎子知道,她是想借这个问题找到长久以来困扰自己的答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爱苏瑞。
“很奇怪,丁优走了之后,她好像变成了我的一个文身,就像文在她身上的那个一样。不疼,也没有太多感觉,不会刻意想起,也很少感到不适。她就是在那里,像一个纪念。事实上,这是她最残忍的地方,她抹灭了我对爱恨的感知。但你不一样,你的愤怒和不甘都是活的情绪,只要活着,爱和恨就都不是永恒,你会好起来。”
黎子在感到安慰的同时,突然明白阿汀身上那种近乎神性的静谧是什么。丁优死后,他也死了一部分。
7
黎子以为自己会问很多关于D的问题,她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的机会到来时,会不顾一切地撕破所有迷雾。对于苏瑞,阿汀也曾抱着同样的好奇。但是,似乎是出于一种保护对方的默契,他们都收起了疑问,把“Ta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放回了心里。或者,在这样的事情发生后,他们都感到自己并不了解自以为亲密的伴侣,因此也没什么资格转告他人。又或者,此刻两个失意人的陪伴是一种有效的安慰,消解了长久以来的其他执念。许多答案,因为求而不得,好像也变得不再重要。
后来,阿汀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心不在焉地说:“感觉要下雨了,我得回店里去。”
轻飘飘的告别让黎子有点慌,但她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送阿汀出门的时候,黎子再次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具体情况无从知晓,但它一定是通过D这条路径到达了他那里。
她猜测自己可能低估了他的痛苦。
那天的雨,终究没有落下来,天闷闷地憋着,倔强地不肯透露情绪。
阿汀走了之后,黎子感到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但她说不上来,那种变化氤氲在有些潮湿的空气里,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她。
晚些时候,黎子终于发现了失物,是那瓶放在洗手间的香水。
她看着残留在玻璃板上那个印迹,终于感到了长久以来的第一次解脱。